微星耿耿 不暗不灭
——纪念蹇先艾诞辰110周年
2016-09-03蹇人毅
文/蹇人毅
微星耿耿 不暗不灭
——纪念蹇先艾诞辰110周年
文/蹇人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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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我父亲蹇先艾诞辰110周年,他离开我们已经有22年了,但我和我的家人、兄弟姐妹一直深深地怀念他,他的读者也没有忘记他……
◎蹇先艾
与徐志摩的诗之源
父亲生于1906年,十三岁离开故乡遵义赴北京求学,以全科第一名的分数考取北师大附中。由于他喜欢文学,1921年和同班同学李健吾、朱大楠发起了文艺团体——曦社,并出版了不定期刊物《爝火》。
父亲除了办刊之外,还在学校组织过一些文学活动。那时正好诗人徐志摩刚从欧洲回国,寄住在石虎胡同的松坡图书馆,蹇、徐两家是世交,因而,父亲能得与徐志摩先生磋磨的机会。借了这层关系,特意邀请徐先生到师大附中去演讲。当时父亲和他的同学都是半大的孩子,不懂应酬,一点也没有款待徐先生,所以第二天父亲去松坡图书馆时,徐志摩还给我父亲开玩笑:“你们这群孩子,连一杯白开水也没有给我喝,给我润润喉咙。”
1929年,父亲的诗友刘梦苇患肺病咯血,父亲和几个朋友不约而同去看望他。刘梦苇虽然带病在身,但谈到诗时却豪兴不减,并提议大家合力办一个诗刊,大家一致答应,且决定由父亲和闻一多出面去找徐志摩商量此事。徐先生极力支持,并借《晨报副刊》的版面,出版《诗镌》,终于有了《晨报诗镌》。
父亲在创作新诗的过程中,还有一位师长给了他直接帮助,这便是当时在清华大学国文系任系主任的朱自清先生。父亲将自己1928年写的抒情长诗《童年之别》寄去向他请教,几天后便收到了他的回信,信中肯定了这首诗对故乡怀有深厚的感情,同时,指出诗中是否少一些动人的细节。因此,几十年来,父亲一直对他怀着深深的感佩之情。朱自清先生在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时,还特别选用了父亲的诗《春晓》和《雨夜游龙潭》。
鲁迅来学校讲文学
◎蹇先艾文集
父亲认识鲁迅先生也是托徐志摩的福。
1924年1月17日,鲁迅先生到北师大附中作过一次演讲,题目是《未有天才之前》。在此之前,父亲和几个爱好文学的青年曾去函和托人请过鲁迅先生几次,但都因为他工作太忙,没有腾出时间来,这回是烦托徐志摩先生去请的,居然答应了,大家真是喜出望外。
那天下午,师大附中的礼堂里,挤满了听众,除了师大附中的师生外,原来的校友和师大国文系的学生也闻风而至,大家把一排屏风和放在礼堂作阅览的桌子都移走了,座位还是不够,连礼堂旁边的书库都挤了不少人。
鲁迅先生那天穿着一件旧的青布长衫,虽然眼圈微黑,眼睛却十分明亮。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平和缓慢,一字一句,带有很浓的浙江口音,但听得十分清楚。他的谦和中融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态度。先生有时喜欢仰着头,双手交叉抱着肘部;时不时又举起右手,为他的演讲作出很有说服力的姿势。虽然他的脸上表情好像有点冷静,但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感情,充满了热力。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先提出当时盲目整理国粹和崇拜创作的不良倾向,同时也尖锐地批评了那些摧残幼稚的所谓批评家。鲁迅先生说:“幼稚对于老成,有如孩子对于老人,没有什么耻辱,因为当不遭了戕贼,他会生长、成熟、老成;独有老衰和腐败,倒是无可救药的事。”
讲完以后,父亲和几个文艺青年觉得机会难得,不肯把鲁迅先生放走,围着那张讲桌,向他请教长久以来未能得到解决的一些文学问题。鲁迅先生徐徐作了明确、扼要的回答。临走时,还问了每一个人的名字。他锐利的目光在大家脸上一扫,说:“创作上的问题是很多的,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详谈吧!”
1926年3月,我父亲和朱大楠商量很久,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给鲁迅先生,表示自己迫切的愿望。先生很快回了信,约定3月17日下午两点去他家谈谈。我父亲和朱大楠都非常激动,一位文学大师,居然给两个小青年回了信。但是不巧,那天朱大楠有事耽误了一个小时,等赶到鲁迅家的路上,在西四牌楼的时候,看见鲁迅先生坐着车子走了。朱大楠不相信,说:“你看错了吧?未必是鲁迅先生。”等到鲁迅先生家门的西三条,开门的女工问了我父亲和朱大楠的名字,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们怎么没有按时来,大先生等了半个多钟头,还没有你们的影子,才开会去了。”
父亲在早期的习作时,曾经得到鲁迅先生的鼓励。鲁迅先生1935年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时,选用了父亲的两篇作品——《到家的晚上》和《水葬》,并在导言中称赞道:“但如《水葬》,却对我们展示了老远贵州的乡间的习俗的冷酷,和出于冷酷中的母性之爱的伟大——贵州很远,但大家的情景是一样的。”
◎80年代中期,蹇先艾出席贵州省文学创作会。蹇先艾、叶辛、顾汶光、李宽定等著名作家在前排
◎蹇先艾与沈从文
◎蹇先艾与萧军
永远的鼓舞与激励
父亲一直对鲁迅先生怀着崇敬、感激之情,就是在阴霾弥漫的“文革”岁月,他也时常如饥似渴地阅读鲁迅先生作品的英文本。有一次,还用自己仅有的四元生活费,在地摊上买回了自己被抄走的《游仙窟》。此书是鲁迅先生在日本发现,手抄带回国出版的。
1973年,父亲从“牛棚”出来,已稍微有些自由了,第一件事就是想去绍兴,瞻仰鲁迅故居。这也是他好几十年的愿望。那年下半年,他去上海治病,首先就去虹口公园拜谒了鲁迅先生的墓,不久就去杭州看望十年不见的二女儿,旋即,转车去绍兴。当时鲁迅先生的故居正在筹备恢复期间,很多文物都未陈列,也没有对外开放。但经绍兴文化局的介绍,纪念馆的管理员听说父亲见过鲁迅先生,而且鲁迅先生还对父亲的作品作过评语,便破例同意安排父亲参观,并热心地做向导。
◎1蹇先艾与吕骥
◎2蹇先艾与刘海粟
◎3蹇先艾与冯牧
◎4蹇先艾和艾青
父亲参观了鲁迅先生青年时与几个朋友读书的屋子,鲁迅父亲的住房、百草园、“三味书屋”等,他看得很仔细,并多次向管理员提出询问。他还在自己的参观笔记里留下了这样一些动情的记录:“我如愿参观了鲁迅故居,看着他的照片仿佛又来到鲁迅先生的身边,但他故去已经几十年了,我当年失去了和他详谈的机会,这真是终身的遗憾啊!”“参观了鲁迅先生同他青年时代的好友范爱农和几个朋友经常聚会的地方,不由得使我想起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中回忆范爱农的文章,他还写过三首哀范君的诗。在后记中说: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也未能释然……挽诗里看出鲁迅先生对老友的感情是多么深厚。”“我记得鲁迅先生给他母亲的来信中,就常常提到他不断买些通俗小说寄回家去,满足老人暮年的文化生活。他对母亲的热爱,洋溢于那些家书的字里行间,谁读了不为之动容?”“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对小园有一段很生动的描写,说他们那一群孩子都比较顽皮,常常爬到花台上去摘梅花,或是爬上桂花树去找蝉蜕,有时学生溜出去太多,被寿老师发现后,他就发了脾气,大声叫起来,孩子们又才规规矩矩回到屋里。这使我联想起在故乡遵义的时候,也读过几年‘私馆’,我们对塾师的恶作剧,远远超过了鲁迅先生和他的同窗们……”
这些没有雕琢文字朴素的笔记,并不是只记录了一次不寻常的参观,而是抒发了一个受过鲁迅先生关心的青年,在历尽沧桑几十年后的一种朴素、真挚的情感,也是一种永久的鼓舞、感激和追忆。
◎1986年,时任贵州省委书记胡锦涛看望蹇先艾,祝贺蹇老80岁生日
创办《黔报》副刊
我父亲是1926年由著名作家王统照先生介绍加入“文学研究会”的,应该说,从那时起,他正式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
1944年,父亲受聘到贵州大学中文系任教,全家迁到离贵阳十七公里的花溪镇静晖村。那年冬天,《黔报》的社长方梦苇聘请父亲主编《黔报》副刊。
父亲用自己写的一篇文章《一个新的堡垒》的题目为义,给《黔报》副刊命为《新垒》。
为编好《新垒》,父亲曾不遗余力多方向文学界的朋友发出稿约,以求得支援,连从来未见过面的文学前辈,他也斗胆发出了约稿信件。一些著名作家纷纷发来稿件,就连茅盾也寄来了散文《不可补救的损失》和杂感《贝当与赖伐尔的下场》。
这一时期,在《新垒》上发表文章的,除了上述茅盾先生的两篇文章外,还有巴金的《第四病室前记》及屠格夫的散文译诗,熊佛西的《贵阳三月》《悼谢六逸先生》,沈从文的《作家书简》《田汉到昆明》,艾芜的《逃难杂感》《旅途杂记》和连载小说《月夜》,李健吾的《文艺界的合作》,王西彦的《作家书简·三》,李广田的论文《哲学批评与创作的相关性》,沙汀的小说《范老老师》,臧克家的《谈诗的技巧》《大雪后》,端木蕻良的散文《小小的画面》、小说《复活》,罗洪的小说《牺牲》以及方敬、程鹤西、陈敬容等一批名家名作。
父亲不但为《新垒》组稿,自己也动笔写过一批文章,如《中国的雪莱——徐志摩·叹逝之一》《巴县作家朱大楠·叹逝之三》《女诗人石评梅·叹逝之四》《红与黑的一位作家——记胡也频·叹逝之六》《孤鸿——记刘梦苇·叹逝之七》。这一系列的叹逝文章,都是回顾我国一批老一辈的作家、诗人的事迹,这些都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珍贵资料。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主要担任贵州文艺界的领导工作。由于行政事务和社会活动比较多,他只出版了两本书《苗岭集》和《新芽集》。另外,也写了一些写作指导性的文章。在培养新人、扶掖后进上,他也做了不少工作。
父亲的工作虽然做得不够,但党和政府却给了他很高的荣誉。1986年,父亲80岁生日时,贵州省政协、贵州省文联,还为他组织了“纪念蹇先艾文学创作活动六十周年”的纪念会,并拨专款为父亲出版文集和拍摄电视剧。同年,父亲还率中国文艺家代表团访问了加拿大和印度。
◎1988年12月,在贵州省政协迎春茶话会上,时任省委书记胡锦涛与蹇先艾交谈
心香一瓣 深深缅怀
父亲是1994年10月去世的,终年88岁。他的追悼会开得十分隆重,几乎所有文艺界著名人士都到场致哀,就连病中的冰心和巴金都送来了花篮。
◎蹇人毅夫妇及亲属与贵州省文化厅原厅长王恒富(右一)、著名作家戴明贤(左四)合影
◎参加蹇先艾百年诞辰的贵州省文艺界人士合影
1995年后,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舒乙和作家陈建功,委托几次到贵阳家中来访,提出搜集保存我父亲的作品原稿、日记、作家来往书信及一切遗物,还专门为我父亲建立一个资料库,以利永久保存。我们家中几个兄弟姐妹极力支持,全部奉献。
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周明先生和我多次通话,组筹出版我父亲的代表作,并先后三次再版。
1997年底,由北京《中国文学史资料》杂志社出面牵线,介绍中国文学研究所的徐迺翔教授与我认识,并请我撰写一本20多万字的《蹇先艾纪传——乡土飘诗魂》。
我们家人也非常感谢家乡的政府领导和文艺界人士,他们为纪念我父亲也付出了很多心血。2003年,父亲被列为贵阳市“十大文化名人”。
2006年是我父亲的百年诞辰,遵义历史文化研究会、遵义师范学院、遵义图书馆共同发起纪念活动。遵义师范学院发了“纪念专刊”,遵义历史文化研究会还出版了纪念专辑《一个人的贵州》。贵州省文联也同时组织了纪念活动,龙志毅等领导同志参加了纪念会。
弹指一挥,又是十年过去了,今年是我父亲诞辰110周年。2014年,省文史馆将我父亲列为贵州600年来的重要历史人物,编入画册。
现在,已进入了网络时代,我也与时俱进,每天总要点拨几下手机,看看信息。在微信里,不时发现一些有关我父亲的消息:有诗人专门为他作诗的,有画家专门为其造像的,还有的用自己的公众号发表纪念我父亲的图片和文章。
蹇氏家族的亲人们也没有忘记我父亲。最近,在由美国加州理工大学教授蹇浩主编的《中华蹇氏族谱》中,搜集了我父亲的很多图文资料,并将我父亲和我家族中的两位姑母——贺龙元帅的前夫人蹇先任、萧克将军的夫人蹇先佛视为蹇氏家族的骄傲。
作为蹇家后人,我代表家人诚挚地感谢朋友、读者对他的追怀。父亲的一生,可以用刘海粟大师书赠给他的一首诗为概括:“耿耿铮铮骨,清清淡淡人。风云收眼底,乡土飘诗魂。”
责任编辑 陆青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