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兴寺舍利塔铭》隐藏的秘事
2016-09-02冉万里
文 图/冉万里
《延兴寺舍利塔铭》隐藏的秘事
文 图/冉万里
陕西耀县神德寺塔基地宫出土石函上舍利弗、阿难、大迦叶和大目犍连供奉舍利的纹饰
咸阳博物馆藏有一件隋仁寿元年(601年)的舍利塔铭,并被收录于《咸阳文物志》,定名为“延兴寺舍利塔铭”。塔铭呈方形,边长32厘米,厚9厘米,阴刻正书5行,中间一行空4字,铭文内容为:“大隋仁寿元年岁次辛酉十月十五日,延兴寺比丘智璆为皇帝及法界众生造舍利塔一区,与国家世塔同时建立。”遗憾的是这件舍利塔铭出土地点不详,不过在目前尚不能证明铭文中所言的延兴寺另有所指的情况下,可以初步认定该塔铭就是隋文帝在大兴城为高僧昙延所建的延兴寺。笔者拟就有关文献资料对这件舍利塔铭略作考释。
仁寿元年的舍利瘗埋活动
《延兴寺舍利塔铭》中提到仁寿元年延兴寺比丘智璆为皇帝及法界众生造舍利塔之事,并云“与国家世塔同时建立”,说明仁寿元年的建塔瘗埋舍利活动,除隋文帝下诏官方所建三十州即三十处之外,尚有其他。
山东平阴洪范池塔基地宫及石函剖面示意
据《广弘明集》卷十七云:“皇帝以仁寿元年六月十三日,御仁寿宫之仁寿殿,本降生之日也。岁岁于此日深心永念,修营福善追报父母之恩,故迎诸大德沙门与论至道将于海内诸州选高爽清静三十处各起舍利塔。皇帝于是亲以七宝箱,奉三十舍利,自内而出置于御座之案,与诸沙门烧香礼拜,愿弟子常以正法护持三宝,救度一切众生。乃取金瓶瑠璃各三十,以瑠璃盛金瓶,置舍利于其内,熏陆香为泥,涂其盖而印之,三十州同刻,十月十五日正午入于铜函、石函,一时起塔。”在这次建塔瘗埋舍利的过程中,采用了统一的制度,并在同一时间瘗埋。这也可以从已发现的诸处仁寿元年舍利塔下铭得到证明。
陕西耀县神德寺塔基地宫出土石函剖面示意
雍州周至县《仙游寺舍利塔下铭》云:“维大隋仁寿元年岁次辛酉十月辛亥朔十五日乙丑,皇帝普为一切法界幽显生灵,谨于雍州周至县仙游寺奉安舍利,敬造灵塔。”(《收藏家》2000年第7期)
岐州岐山县《凤泉寺舍利塔下铭》云:“维大隋仁寿元季岁次辛酉十月辛亥朔十五日乙丑,皇帝普为一切法界幽显生灵,谨于岐州岐山县凤泉寺奉安舍利,敬造灵塔。”(《考古与文物》1985年第4期)
岐州岐山县《凤泉寺舍利塔下铭》
京兆大兴县《龙池寺舍利塔下铭》:“维大隋仁寿元年岁次辛酉十月辛亥朔十五日乙丑,皇帝普为一切法象,幽显生灵,谨于京兆大兴县龙池寺奉安舍利,敬造灵塔。”(《八琼室金石补正》卷二十六)
至目前为止,隋大兴城及其周围地区在仁寿元年建塔并瘗埋舍利的寺院,文献记载并得到考古证实的有仙游寺和凤泉寺。文献没有记载,但有塔铭可资佐证者有龙池寺。同时,在当年十二月二日于大兴善寺起塔供养舍利,大兴善寺建塔瘗埋舍利未与其他三十州同时进行。此事见于其他文献记载,如《酉阳杂俎》续集卷五《寺塔记上》“靖善坊大兴善寺”条云:“发塔内有隋朝舍利塔,下有记云:爰在宫中兴居之所,舍利感应,前后非一。时仁寿元年十二月八日。”
《延兴寺舍利塔铭》所云的时间,不仅与以上所列举的舍利塔下铭中的瘗埋时间一致,也与文献记载的瘗埋时间相同。它的存在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仁寿元年在官方统一建塔瘗埋舍利之外,还存在寺院或者僧人私自瘗埋舍利的情况,这补充了文献记载的不足。值得注意的是,延兴寺舍利塔铭铭文中明言“与国家世塔同时建立”,说明该寺僧人对仁寿元年在全国建舍利塔之事非常了解。如果不是事先得知消息并有所准备,突然去修建一座佛塔并瘗埋舍利,肯定不可能与其他三十余座舍利塔同时。那么,延兴寺僧人是通过什么方式事先知道隋文帝要在仁寿元年瘗埋舍利?同时,为什么在铭文中要强调“与国家世塔同时建立”呢?其中隐藏的史实值得深究。
青州逄山县舍利塔下铭(传世品,清代出土)
为什么延兴寺僧人要建立舍利塔
为什么延兴寺僧人要私自修建这座舍利塔,而且明言要与其他三十余座舍利塔同时修建呢?建立延兴寺佛塔并瘗埋舍利的僧人智璆,文献未见记载,要解决这一问题还得从延兴寺本身分析。
延兴寺的建立与高僧昙延有着密切关系,而昙延本人又被隋文帝尊为“帝师”。《续高僧传》卷八《释昙延传》载:“移都龙首,有敕于广恩坊(长寿坊)给地,立延法师众。开皇四年(584年),下敕改延众可为延兴寺,面对通衢,京城之东西二门。亦可取延名以为延兴、延平也。然其名为世重,道为帝师,而钦承若此,终古罕类。”又据《长安志》卷十记载:“长寿坊,隋曰广恩坊,避炀帝讳改。”“南门之东永泰寺,本梁太尉吴王萧岑宅,隋开皇四年立,(文)帝为沙门昙延立为延兴寺。寺东院莒公萧琮宅,当隋亡舍入寺。神龙中,中宗为永泰公主追福,改为永泰寺。”这就是说,隋文帝不仅为昙延在广恩坊赐地修建了寺院,而且因为延兴寺前是一条直通东西城门的大街,隋文帝取昙延法号中的“延”字,将街道两端的城门分别命名为延兴门、延平门,可见昙延在隋文帝心目中的地位。唐代高僧道宣在为昙延所撰的传记中慨叹“其名为世重,道为帝师,而钦承若此,终古罕类”。昙延“以隋开皇八年八月十三日终于所住,春秋七十有三矣。临终遗启文帝曰:‘延逢法王御世偏荷深恩,往缘业浅早相乖背。仰愿至尊,护持三宝,始终莫贰。但末代凡僧虽不如法,简善度之自招胜福。’帝闻之哀恸,敕王公已下并往临吊,并罢朝三日,赠物五百段,设千僧斋。”
唐长安城平面图
隋文帝对昙延的敬仰还可以从另一段文献记载得到证明,据《长安志》卷十记载:“(怀远坊)东南隅大云经寺,本名光明寺,隋开皇四年文帝为沙门法经所立。时有延兴寺僧昙延,因隋文帝赐以蜡烛自然发焰,隋文帝奇之,将改所住寺为光明寺,昙延请更立寺以广其教,时此寺未制名,因以名焉。”文献的记载告诉我们,高僧昙延不论生前还是圆寂之后,都享尽了其他僧人难以企及的荣宠。
尽管隋文帝如此敬重昙延,却在仁寿元年的舍利瘗埋活动中,未将延兴寺列入安置舍利之所。从《龙池寺舍利塔下铭》以及有关文献记载的当年十二月八日又在大兴善寺别置舍利来看,仁寿元年修建的舍利塔应该不少于三十二座,同时修建者不少于三十一座。面对如此情况,特别是面对大兴县龙池寺也瘗埋舍利的情景,延兴寺僧人的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尽管如此,延兴寺却能事先修建好舍利塔并与其他三十余处舍利塔同时瘗埋舍利,笔者推测其应该与仁寿元年前往各处送舍利的高僧童真、慧海(均为高僧昙延的高足)有关。
据《续高僧传》卷十二《释童真传》记载:“释童真,姓李氏,远祖陇西寓居河东之蒲阪焉。少厌生死希心常住,投昙延法师,为其师范,综掇玄儒英猷秀举。受具已后归宗律句晚涉经论,通明大小尤善涅槃,议其词理,恒处延兴敷化不绝,听徒千数各标令望,详真高誉继迹于师。开皇十二年,敕召于大兴善对翻梵本。十六年,别诏以为涅槃众主,披解文义允惬众心,而性度方正善御大众,不友非类唯德是钦。仁寿元年,下敕率土之内普建灵塔,前后诸州一百一十一所,皆送舍利,打刹劝课缮构精妙。真以德王当时,下敕令住雍州创置灵塔遂送舍利于终南山仙游寺。”
《续高僧传》卷十一《释慧海传》记载:“释慧海,姓张氏,河东虞乡人。……为沙门大昭玄统昙延法师弟子也。……仁寿已前,文帝频颁玺书分布舍利,每感异祥,恒有延誉之美。故《感应传》云,海造塔于定州恒岳寺,塔基之左有滢,名曰龙渊。”据《广弘明集》卷十七记载,定州恒岳寺安置舍利塔是在仁寿元年,说明昙延的高足慧海也是仁寿元年送舍利至定州恒岳寺的高僧大德。
陕西周至仙游寺法王塔
作为昙延高足的童真、慧海,对其师昙延曾经住锡的寺院肯定有特殊感情,所以,应该自仁寿宫返回大兴城前往雍州仙游寺或定州恒岳寺的过程中,告诉了延兴寺的僧侣们这次瘗埋舍利的时间和要采取的制度。但令人奇怪的是,偌大的一次舍利瘗埋,却只云是比丘智璆所建,这似乎是为了说明延兴寺建塔瘗埋舍利是该寺比丘智璆的私人行为。笔者推测,因为在这次统一的舍利瘗埋活动中,延兴寺不在其列,但却擅自与国家同时瘗埋舍利,恐怕要担罪责,所以应该是延兴寺僧人共同建塔而署名者只有一人——比丘智璆,可见他将生死置于度外,是一位大无畏敢担当的僧人。
如果说上述看法尚有推测之嫌,那再接着分析一下《延兴寺舍利塔铭》中的这句话:“与国家世塔同时建立”。这句话里显然不是自豪,因为延兴寺不在正式建塔瘗埋舍利之列,所以,丝毫没有什么可以自豪的。笔者觉得其语气含有幽怨和挑战的意味。如果将塔铭的全文放在一起来看,就会更加明了。
耀县《神德寺舍利塔下铭》
“大隋仁寿元年岁次辛酉十月十五日,延兴寺比丘智璆为皇帝及法界众生造舍利塔一区,与国家世塔同时建立。”整个塔铭行文至“造舍利塔一区”处都采用客观叙述,按目前所知的各类舍利塔铭行文方式,接下来应该是愿皇帝、皇后等“值佛闻法,永离苦因,同升妙果”之类的话。例如《仙游寺舍利塔下铭》云:“维大隋仁寿元年岁次辛酉十月辛亥朔十五日乙丑,皇帝普为一切法界幽显生灵,谨于雍州周至县仙游寺奉安舍利,敬造灵塔。愿太祖武元皇帝、元明皇后、皇帝、皇后、皇太子、诸王子孙等,并内外群官,爰及民庶,六道三涂,人非人等,生生世世,值佛闻法,永离苦空,同升妙果。”又如青州逄山县《胜福寺舍利塔下铭》云:“维大隋仁寿元年岁次辛酉十月辛亥朔十五日乙丑,皇帝普为一切法界幽显生灵,谨于青州逄山县胜福寺奉安舍利,敬造灵塔。愿太祖武元皇帝、元明皇后、皇帝、皇后、皇太子、诸王子孙等,并内外群官,爰及民庶,六道三涂,人非人等,生生世世,值佛闻法,永离苦空,同升妙果。”不仅仁寿元年瘗埋舍利时的舍利塔下铭如上行文,仁寿四年(604年)也是如此,如陕西耀县《神德寺舍利塔下铭》云:“维大隋仁寿四年岁次甲子四月丙寅朔八日癸酉,皇帝普为一切法界幽显生灵,谨于宜州宜君县神德寺奉安舍利,敬造灵塔。愿太祖武元皇帝、元明皇太后、皇帝、献皇后、皇太子、诸王子孙等,并内外群官,爰及民庶,六道三涂,人非人等,生生世世,值佛闻法,永离苦因,同升妙果。”
耀县神德寺塔基地宫出土石函上莲花座、香炉纹饰
但与上述在统一制度下瘗埋舍利时采用的舍利塔下铭的内容相比较,《延兴寺舍利塔铭》的行文方式明显不同,在说完“造舍利塔一区”之后,简单而直白地云“与国家世塔同时建立”,然后戛然而止,再无他语,显得倔强而又生硬。至此,可以肯定地说,《延兴寺舍利塔铭》中含有该寺僧人的一点点怨气和愤懑。同时也说明延兴寺随着昙延的圆寂,它在隋文帝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无法与同在大兴城或大兴城附近的大兴善寺、龙池寺相提并论了。上述论述表明,恐怕事先能知道舍利瘗埋的时间和制度者,在大兴城及其周围的“延兴寺”中,只有隋文帝为昙延所建的延兴寺具有这样的条件,此似乎又可证这件塔铭中的延兴寺应该就是大兴城广恩坊的那个延兴寺。
耀县神德寺塔基地宫出土石函上东方提头赖吒天王和南方毗娄勒叉天王的纹饰
既然延兴寺在瘗埋舍利的时间上与其他三十余处舍利塔同时,那么,瘗埋舍利过程中采用的制度也应该与之相同或者接近。据前文所引文献,其舍利容器的组合方式似乎也应该为:石函+铜函+琉璃瓶+金瓶+舍利。仁寿年间(601~604)的舍利容器,在陕西耀县神德寺塔基地宫、山东平阴洪范池塔基地宫等都有出土,这些都可作为延兴寺瘗埋舍利时所使用容器的参照。又据陕西耀县神德寺塔基地宫出土的石函上雕刻有精美的纹饰(有痛哭的四大弟子、悲叹的飞天、沉痛不堪的金刚力士、护法的天王等)这一点来看,延兴寺瘗埋舍利时的石函上也应该有类似的图案装饰。
耀县神德寺塔基地宫出土石函上飞天、花草和卷云纹饰
通过以上的论述可以看出四个方面的问题:一、文献上关于仁寿元年在三十州修建三十座舍利塔的记载存在疏漏。据发现的《龙池寺舍利塔下铭》来看,在十月十五日这一天同时瘗埋者至少有三十一座。如果再加上当年十二月八日在大兴善寺所瘗埋的舍利,至少应该在三十二座以上。与此同时,有些寺院在当年的十月十五日还自己修建佛塔并瘗埋了舍利,《延兴寺舍利塔铭》就是证据。二、从《延兴寺舍利塔铭》的内容来看,该寺僧人是非常渴望延兴寺能够入选这次由皇帝主持的舍利瘗埋活动的,但在无望的情况下,便以该寺僧人智璆的名义进行了瘗埋。同时,延兴寺僧人对未入选安置佛舍利,似乎还有点不满情绪,这也隐含在铭文的行文之中。三、从延兴寺如此详细地了解到仁寿元年瘗埋舍利的时间等来看,应该与参与送舍利的昙延高足童真、慧海有关,可能正是他们将这一消息及有关情况告诉了延兴寺僧人。四、延兴寺在昙延圆寂之后,与同在大兴城或周围的大兴善寺、龙池寺相比,其地位在隋文帝的心目中有所下降。
(作者为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