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整体的鬼魂
——评冷眼的《诗的诞生》
2016-08-30魏天无
魏天无
冷眼:整体的鬼魂
——评冷眼的《诗的诞生》
魏天无
这世界是一个整体,现在大家都在不断地瓦解、粉碎它。也就是说,整体性观念早已不合时宜,被称为假相,每一个人都在喊:“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但我们这样喊的时候,可能没有意识到又一个整体的形成。
所以,当我想用“被拆解的整体”作标题时,我发现诗人冷眼在此问题上心怀鬼胎。比如,有时他说,整体可以被拆解;有时他问,被拆解的整体还是不是整体;有时他又相信,人生来就被赋予整体的观念,在整体不存在的时候,他会自动生成一个令他满意的整体。第一个冷眼与我们所见的以解构为乐的庸常者没有太大区别,他们自称先锋;第二个冷眼令人尊敬;第三个冷眼是真诗人,因为他洞察了人的生存的某些奥秘。我这样说不免把一个好端端的诗人分裂成了几个,但其实这正是诗人冷眼惯用的手段:整体在其诗中被表述为一个,另一个,又一个,再一个……却仍然从属于特定的那一个。
也许第一个冷眼并不存在,因为他对拆解之物的态度令人有些捉摸不定。《齿轮吻合》中,“我们”当然是为了吻合的目的而被分别制造、装配的,无论过程怎样复杂都是为了咬合一体。但当“我们”不断撞见“一对相互修补断牙的齿轮”时,情形突然变得微妙:“我们”的过去就是他们的过去,“我们”的将来也就是他们的现在。更要命的是,加诸两者“不断撞见”之间的情绪的交流状态,被有意模糊,诗人的情感倾向十分含混,难以言表,这从“匀速,静止”的悖论中凸显出来。易言之,脱离了“我们”这个整体的那对齿轮依旧是一个整体,唇齿相依,但是,如何才能将快乐与悲伤、幸运与不幸、奴役与自由这些东西合理地分配给“我们”与“他们”?在持续不断的看与被看之中纠结的,是一团乱麻。
第二个冷眼倾向于认为,整体不是假相,以为整体可以经由拆解而消灭才是一种天真的假相,就像群猴在水中看到的月只是月的影子。说直接一点,诗人认为整体的事物具有循环的功能:整体——拆解——还原。这种循环功能可用《齿轮吻合》中的“来回运转”概括。在《一声诅咒》中,“灵魂的软蛋”“从身体里出发,又转回到我身上”,是粗野的驱逐对象;但没有它粗野根本无从现身。《父亲打过吊针之后》中,父亲的零件在重新组装、加油、打磨之后将再展雄风,冷酷的词语下有着抑制不住的亢奋。我不知道还有谁像拆解、离析机器一样解剖、观看父亲的五脏六腑,却又毫不掩饰自己希望复活一具整体生命的强烈幻觉。《作为幻觉的想象》则直截了当地表达了需要另一个“你”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他既忠实又叛逆,有离去必有返回。
当确认只有一个声音的时候,还可不可以使用“交谈”一词?第三个冷眼说,可以:
……始终只有一个声音
隔着走廊和走廊上银灰色的灯
隔着我跟我的父亲
查房后离开的护士
以及床单下熟睡的那些接二连三的病历
低声交谈:“进了医院
我就更像一个病人。”(《隔着走廊和门》)
这由整体分娩出的鬼魂,着实让不信鬼魂的我吓了一跳。我来回阅读这首诗,确信是医院那无处不在的诡秘氛围在捣鬼:它先于我们而存在,驱使我们将分隔的、不相干的事物捏合一团,以窥探新的秘密。这里,医院影射着社会的总体性构成,人与人之间一道又一道的“隔”,其实是通往“不隔”的条条走廊。在这里,看似不同的人共有着同一个身份,秘密是为了公开而紧张、持久地蓄谋着。
这个冷眼很像一位结构主义诗人,一位在解构的狂欢中寡言少语的人。他的冷静、克制的语调加深了我的这一印象。理想的状态或许是按他的方式,把三个人捣碎再捏一个,不那么冷静、克制而又执著于一与多的循环往复。
魏天无,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华中学术》副主编,兼任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研究员、华中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研究员。美国孟菲斯大学(U M)交换学者(2012—2013)。出版专著(合著)四部,发表论文、评论、随笔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