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道德模范刘春水

2016-08-30晓苏

文学教育 2016年25期
关键词:天亮春水模范

晓苏

道德模范刘春水

晓苏

1

那天吃过早饭,我陪着镇上的宣传委员胡车,兴冲冲地去采访道德模范刘春水,结果却扑了一个空。这是我事先没想到的,压根儿也没想到。

胡车感到很扫兴。他从镇上走的时候特意带了录音笔,还在脖子上挂了一个照相机,可这些都没派上用场。我比胡车还要扫兴,简直是扫兴透顶。老垭镇连续评了十届道德模范,每届评十个。全镇大小共有十五个村,在前九届的评选中,十四个村都先后有人当选,只有我们油菜坡刮了光头,被说成是唯一没有道德模范的村。作为村长,我一直觉得脸上无光。在镇领导面前,我的脸没地方搁。见到别村的村长,我恨不得把头藏到裤裆里去。这一届评上了刘春水,我们村终于有了一个道德模范,我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为了改变人们对我们村的印象,我到镇上请了胡车,希望他把刘春水好好地宣传一下。可是,胡车专门来采访刘春水,他却躲得不见人影儿了。

我当了将近十年的村长,做任何事都喜欢钉子回脚。为了慎重起见,我头天傍晚还专程往刘春水那里跑过一趟。当时刘春水不在家,他的丈母习久芬正在煮晚饭。习久芬说,刘春水到后山苞谷地给苞谷打叶子去了。我等了半个钟头,刘春水还没回来,我就叮嘱习久芬说,明天上午镇上的宣传委员要来采访刘春水,你让他在家等着,千万不要下地了。习久芬听了很高兴,满口答应我说,村长放心,我保证刘春水明天哪儿都不去。没想到,我提前把工作做得这么细,到头来还是出了纰漏。

回想起来,我们村能评上一个道德模范,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前头那九届,我每届都推荐了人选,可一个也没评上。镇上的领导说,我以前推荐的那些人,在道德表现上都不是很突出,事迹也不怎么感人。所以,好多人选在头一轮就被刷掉了。扳着指头数,我前前后后推荐上去的人,少说也不下于五十个,但只有三个人进入了第二轮和第三轮的评选。一个是背瘸腿女孩过河的光三,一个是为孤寡老人送终的金锣,还有一个是给村里捐款修路的周琼瑶。然而,这三个人后来都没通过,最终还是泡了汤。

光三是我第一届推荐上去的。他住在一条小河边,河上没有桥,人们都是踩着河里的石头过河。那个瘸腿女孩在河那边读初中,每次上学和放学都是光三背过去背过来。他一背就是三年,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从来没有间断过,一直背到女孩初中毕业。第一轮初评时,评委们都觉得光三精神可嘉,就让他顺利地进入了第二轮。可是,第二轮即将投票的时候,镇上得到了一个情况,说那个瘸腿女孩的姐姐后来嫁给了光三,光三实际上背的是他的姨妹。由于这个情况,光三在第二轮就被淘汰了。

我第四届推荐了金锣。金锣家隔壁住着一个老头,膝下无儿无女,是我们村的五保户。金锣平时对老头就很关照,到了老头临死之前的那半个月,金锣更是没日没夜地陪伴着他,给他弄吃弄喝,端屎端尿,一直侍候到老头最后断气。评委们看了金锣的材料,都说他为人善良,第二轮表决时差不多是全票通过。谁也没料到,在第三轮投票的前一天,镇上收到了一封群众来信。信中说,那个孤寡老人死后,金锣霸占了他的全部家产。因为这封信,金锣第三轮投票就没通过。其实,金锣冤得很。我清楚那个孤寡老人的家境,除了一口生锈的铁锅和一把歪嘴铜壶,他家再没有其他任何值钱的东西。

评选第八届道德模范的时候,我推荐了周琼瑶。周琼瑶长得好看,初中一毕业就去南方打工了。她很会挣钱,经常从邮局给她爹妈汇款。那年村里修水泥路,上面的拨款不足,路只修了一半就没钱了。周琼瑶当时正好回家看望父母,一听说村里修路差钱,马上就捐了十五万。有了这十五万,那条水泥路才勉强修通。评委们看了我写的推荐材料之后,一个个都对周琼瑶赞不绝口。从第一轮到第三轮,周琼瑶的票都遥遥领先。可是,在张榜公示期间,有人给镇上打了一个匿名电话,说周琼瑶捐的那笔钱不干净,还说她长期在南方一家按摩院当按摩女。这个电话一打,周琼瑶的名字马上从榜上消失了。

接二连三的失败,让我深受打击。对评道德模范这件事,我已经心灰意冷了。第九届评选时,我干脆一个人也没推荐。胡车碰到后问我,罗村长,你这次怎么没推荐人?我苦笑一下说,推荐了也评不上,何必再凑热闹!到了第十届,胡车老早就提醒我,让我好好物色一个人选,争取这一届评上一个。胡车说得很诚恳,我的心又被他说动了。再说,还有半年我就要从村长位子上下来了。我想,在我任职期间,如果连一个道德模范也评不上,那我后半辈子哪还有脸在村里混呢?就这样,我推荐了刘春水。

谢天谢地,刘春水这次总算是评上了。可以说,他为我们村争了光,也为我这个当村长的长了脸。当然,刘春水这个人也的确不错。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道德模范。

刘春水不是油菜坡的人,他老家在公鸡沟,去年春上才来到我们村。他是习久芬的上门女婿,土话称为倒插门。习久芬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姑娘,叫孙开蕊。习久芬本来还想生个儿子的,但她男人孙德满身体不好,一直没怀上。孙德满有心脏病,还有高血压,四十岁不到就中风偏瘫了,吃和拉都在床上。按本地的风俗,孙开蕊长大后没出嫁,在娘家招了一个倒插门。不过,刘春水并不是第一个来倒插门的,在他之前还有一个,名字叫作王天亮。王天亮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长着两条细长的腿,走路像踩高跷的。

王天亮和孙开蕊还生了一个儿子。儿子随孙开蕊姓,取名叫孙福多。让人伤心的是,孙福多天生软骨病,长到五六岁还站不起来,一天到晚趴在地上,人又傻,鼻涕流到嘴边都不晓得擦一下。王天亮一上门就开始服侍孙德满,早已不耐烦了,后来又要服侍孙福多,更是叫苦不迭。按说,孙开蕊可以帮王天亮一把,但她的身体虚弱,总是病病歪歪的,一年四季离不开药罐子。前年春夏之交,王天亮突然不声不响地跑了,从此再没有回来。王天亮一跑,家里全都乱了套,好像天塌了。习久芬一下子慌了神,马上四处托媒,想赶快再给孙开蕊招一个。前来相亲的倒是不少,但一看见一家两个瘫子,都被吓回去了。

去年,油菜花开的时候,媒人又领来一个相亲的,宽牙齿,厚嘴唇,他就是刘春水。刘春水也看见了两个瘫子,但他没像别人那样扭头就走。他先用他的宽牙齿咬了咬自己的厚嘴唇,然后望着孙开蕊说,我愿意和你一起照顾他们。孙开蕊当场哭了,热泪流了一脸。

不幸的是,刘春水上门还不到半年,孙开蕊又陡然病倒了。刘春水把她送到医院检查,一查竟然是癌症,并且到了晚期。医生说,她最多还能活两个月。刘春水一听,两眼都黑了。结果,孙开蕊两个月都没坚持下来,只勉强活了一个月零五天。孙开蕊一死,村里人就开始担心起来,担心刘春水会拍屁股走人。最担心的,自然是习久芬。习久芬想,要是刘春水走了,她把两个瘫子怎么办啊?出人意料的是,刘春水并没有走。他仍然跟孙开蕊活着的时候一样,任劳任怨地照顾着孙德满和孙福多。到今年八月,孙开蕊己经去世一年了,刘春水从来都没说过要走的话。

第十届道德模范评选一开始,我赶紧就把刘春水推荐上去了。他的事迹感动了每一个评委。听胡车说,在三轮投票中,刘春水几乎都是全票。后来,在镇政府门前那个橱窗公示的时候,刘春水的名字排在第一个。

我们去采访刘春水那天,宣传委员胡车大清早就从镇上来到了我家。他是在我家里吃的早饭。为了抓紧时间,我们吃完早饭后连茶也没顾上喝,丢下碗筷就往刘春水那里去了。在路上,胡车还问我,刘春水不会出门吧?我说,绝对不会,这我可以打包票。胡车说,那就好,以免我们白跑一趟。哪想到,我们赶到的时候,刘春水已经不在家了。胡车瞪大眼睛问我,你不是给我打了包票吗?我顿时懵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像一个哑巴,只觉得脸红脖子粗。

刘春水明显是在故意躲避我们。据习久芬说,在我们到达之前的一分钟,刘春水还在家里。很显然,他是看到我和胡车后才离开的。我们到的时候,习久芬正坐在厨房门口吃早饭。她晓得有人要来,特地换了一身儿鲜亮的衣裳,显得比平时年轻了好几岁,看上去只有六十出头。我老远就问习久芬,你女婿在家吗?习久芬说,在家呢。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扭头对着堂屋里边大声喊,春水,春水,罗村长和胡委员来了!然而,我们没听见刘春水的回应,也没看见他的人影。接下来,习久芬就进堂屋里去找。可是,她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刘春水。从堂屋里出来时,习久芬的脸都急白了。她蹙着眉头说,真是怪了,刚才他还在厢房里给孙德满喂饭的,怎么眨个眼就无影无踪了?

后来,习久芬就带着我和胡车四处去找刘春水。我们从房内找到房外,从屋前找到屋后,连猪圈和牛栏也没放过,还去后山那片苞谷地找了一趟,可最后连刘春水的一个脚印也没找到。

2

那天早上,日头刚爬到一竹竿高,村长罗日欢就带着镇上的宣传委员胡车来到了我们家。他们走上门口土场时,我的女婿刘春水刚给孙福多喂完早饭。一看见罗日欢和胡车,刘春水马上就端着一碗饭进了堂屋。我想,他肯定是从堂屋绕进厢房,给孙德满喂早饭去了。

孙福多是我的孙子,孙德满是我的丈夫,两个都是瘫痪的人。我不晓得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居然这么倒霉。丈夫三十九岁那年就中了风,从此卧床不起,已经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孙子生成一身软骨头,如今已满八岁了,还天天像青蛙一样在地上趴着。这一老一少,不光只是瘫痪,还痴痴呆呆的,手脚都不灵活,连吃饭都要别人往嘴里喂。幸亏有刘春水,要不是他,孙德满和孙福多可能早就饿死了。刘春水这个人,怎么说呢?他心肠好。以前到了吃饭时,都是我和他分头喂孙德满和孙福多。后来,刘春水看我年龄大了,有点心疼我,就把喂饭的事一个人包了。

罗日欢带着胡车来,是要见刘春水。刘春水这一次评上了老垭镇的道德模范,给油菜坡填补了一个空白。罗日欢作为一村之长,一下子高兴坏了。当然,我也从心眼儿里感到高兴。不管咋说,刘春水是我的女婿。他评上了道德模范,我这个当丈母的,自然也脸上有光。罗日欢把胡车从镇上请来,是想好好地把刘春水宣传一下。

说句不谦虚的话,我也觉得刘春水值得宣传。现在的人,大部分都自私得要命,一切为自己着想,从来不替别人考虑,心肠坏透了。刘春水这个人,却和大部分人不一样。镇上把他评为道德模范,我不敢说他完全合格。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心肠好。眼下,像刘春水这样心肠好的人,打起灯笼也难找到了。

我说刘春水心肠好,并不是他是我女婿,我就说他的好话。要说女婿,我其实还有一个,就是我姑娘孙开蕊的第一个男人王天亮。王天亮的心肠就不好。他的心肠坏得很,可以说又硬又黑,简直比石头还硬,比锅底还黑。

当年,王天亮从五十多里以外的毛湖跑到我们家来上门,完全是看上了孙开蕊,眼里根本没有孙德满,也没有我。孙开蕊那时候又年轻又漂亮,身体也还好,好多小伙子都想来倒插门。孙开蕊选中王天亮,主要是因为他的腿长,看上去牛高马大。说实话,我从一开始就觉得王天亮不行。王天亮第一次到我们家来时,我正在厢房里给孙德满擦澡。他站在厢房门口,冷冷地看了一眼瘫痪在床的孙德满,眉头马上就打皱了。擦过孙德满的前胸后,我要给他翻身擦后背。看着我给孙德满翻身那么吃力,王天亮也不走拢来搭个手,还转身就离开了。跟孙开蕊结婚以后,王天亮从没主动照管过孙德满。孙开蕊偶尔点了名,王天亮才会勉强去应付一下,嘴里还不停地发牢骚。

孙福多两岁之前,王天亮还是喜欢他的。他一有空就抱孙福多,还亲他的脸。可是,孙福多满了两岁还不会走路,话也说不清楚。从这时起,王天亮对孙福多就显得有些冷淡了。当医院确诊孙福多患了软骨病之后,王天亮便开始嫌弃他了。他总是用厌恶的眼神看孙福多,像看一只癞蛤蟆。有时候,碰到孙福多趴在地上玩自己屙的尿,王天亮也不上前管一下。为孙福多的事,王天亮动不动就跟孙开蕊吵架,有一次还提出了离婚。孙开蕊生气地说,离婚可以,你把儿子带走!王天亮冷笑着说,稀奇,他姓孙,又不姓王,我凭啥把他带走?孙开蕊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别想离婚!从那以后,王天亮虽说没再提离婚的事,但我看得出来,他的心早已不在我们家了。我想,王天亮迟早是要跑的。果不其然,在孙福多满六岁那年,王天亮真地跑了。

王天亮跑的时候,带走了他所有的衣裳,还有他的一些用品。孙开蕊还想过去找王天亮,我泼冷水说,算了,即使找到了,他也不会回来。

当时,孙开蕊的身体已经很差了。王天亮跑后,孙德满和孙福多的吃喝拉撒差不多都落到了我一个人身上。孙开蕊最担心的就是我,怕我被两个瘫痪的人累垮了。那段时间,我也的确累得不行,一天忙下来,浑身的骨头就像散了架,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来。孙开蕊也想帮我一把,可她的病情越来越重,不是头昏就是脑胀,几乎做不了啥事。看见我一个人累死累活,孙开蕊经常偷偷地流泪。后来,我决定找个帮手,打算再招一个上门女婿。

在刘春水上门之前,到我们家来相亲的不下于十人。他们中间大多是光棍儿,也有离婚和丧偶的,都急着找个女人做老婆。孙开蕊模样清秀,来相亲的都感到满意。可是,他们一看到孙德满和孙福多,态度马上就变了。在那些前来相亲的男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坐下来谈过,其他的人都是看看就走了,连坐都没坐。那个人姓都,叫都平凡,四十几了还没结过婚。都平凡看着床上的孙德满,用商量的口气问孙开蕊,上门后,我们能不能和两个老人分开过?孙开蕊说,那可不行。都平凡扭过头,看着地上的孙福多,又问,那能不能把他送到福利院去?孙开蕊说,这也不行。孙开蕊话音没落,都平凡突然起身说,那也不行,这也不行,那我就只好告辞了。都平凡走后,我大半天没说话。我想,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来我们家做上门女婿了。这样想着,我猛然很伤心,眼泪不知不觉就顺着鼻沟流下来了。当时,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世上还会有刘春水这样心肠好的人。

刘春水是在一个中午被媒人领到我们家来的,当时我正在厨房门口给孙福多喂饭。孙福多趴在门槛外面的土场上,浑身上下都是土灰。他是个大嘴巴,有点关不严,喂进去的饭总是往外漏,掉得满地都是。孙福多又不晓得讲干净,我稍不留神,他就会把地上的饭粒连土带灰抓了往嘴里喂。刘春水来后,我赶紧进屋去泡茶。在我刚一转身时,孙福多就从地上抓起了一把饭粒。不过,他这回没喂到嘴里去。孙福多正要喂,刘春水突然喊了一声。地上的饭脏,不能吃!刘春水一边喊一边跑上去,急忙夺下了孙福多手上的那把饭粒。听到喊声,我回头看到了这一幕,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从厨房泡了两杯茶,端出来刚递到刘春水和媒人手上,厢房里便传出了孙德满的叫声。哇呜!孙德满是这么叫的,有点儿像乌鸦。他的叫声很刺耳,把刘春水吓了一跳。这是啥声音?刘春水扭头问媒人。媒人还没回答,孙开蕊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她先看了一眼刘春水,然后小声对我说,爹要解手了。我麻利地进了堂屋,又到了厢房。孙德满虽说长年卧床,但人并不瘦,我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抱不动他。每到解手的时候,我只好把他往床边拖,拖到粪桶跟前再把他扶起来。这天,我伸出手正要拖孙德满,刘春水不声不响地来到了床边。我来抱他吧。刘春水说。他说着就弯下身来,很快用双手抱住了孙德满。在刘春水把孙德满抱起来的那一刻,我的心陡然颤了一下,鼻孔也跟着一酸。

来我们家相亲那天,刘春水没急着走,直到下午日头偏西时才和媒人一起离开。临走的时候,媒人对刘春水说,这里的情况你都看到了,愿意还是不愿意,你表个态。刘春水抬起眼睛,先看了看我,然后看着孙开蕊。孙开蕊有气无力地说,我们一家两个瘫痪的人,负担确实重,你要是不愿意,我一点儿也不怪你。刘春水回答说,不,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愿意来和你一起照顾他们。听刘春水这么说,我感到很惊喜,差点儿喜疯了。没等刘开蕊回话,我就抢先对刘春水说,我们同意,正求之不得呢!

三天之后,刘春水就来我们家上门了。他家住公鸡沟,离油菜坡只有十几里路。他是自己一个人走来的,那边没派人送,这边也没去人接,任何仪式都没有。好在,刘春水是个老实人,不在乎这些礼节。他一来就开始干活了,一刻也没休息。刘春水干起活来真是一把好手,无论是屋里的活,还是地里的活,他都会干。刘春水还特别会心疼人。发现孙开蕊体质弱,他就不让她到庄稼地里去,只要她在家里看个门。看见我在孙德满和孙福多中间忙得喘不过气,他就连忙跑过来替我,让我坐下来歇一会儿。

打从刘春水上门后,我们家的日子便开始好起来。孙开蕊的身体也有了明显好转,脸上有了红晕,人也胖了一点,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有吃药。然而,好景不长,刘春水来到我们家的第四个月,孙开蕊突然起了急病。她的病起得又陡又重,送到医院一查,竟是绝症,没过两个月就去世了。

孙开蕊去世后,我还没从伤心中缓过来,一个担心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我的心上。我担心刘春水会离开我们家,一走了之。要是刘春水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对付孙德满和孙福多啊?一想到这,我就头皮发紧,两眼发黑。那段时间,村里也议论纷纷,都说刘春水要走人。还有,公鸡沟那边也来人了,劝刘春水趁早回去。

说实话,我当时真是担心死了。让我庆幸的是,刘春水的心肠好。他没有走。他留在了我们家。他还评上了道德模范!

镇上的宣传委员胡车来采访刘春水的头一天,罗日欢就来跟我打过招呼。我和刘春水都晓得他们要来。只是,我没想到他们一吃过早饭就会来,来得太早了。刘春水也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早。不然的话,他看见罗日欢和胡车后不会那么慌张。不过,罗日欢和胡车也确实来早了一点,给孙福多喂完饭,刘春水还要去喂孙德满,他自己还一口饭都没吃呢。

刘春水端着一碗饭进入堂屋的时候,我真以为他是要去给孙德满喂饭,丝毫没想到他会躲开。我进屋去找刘春水,看见那碗饭放在堂屋中间的桌子上,才感觉情况有些不对。但这时己经晚了,刘春水早己躲得找不到了。

我带着罗日欢和胡车,找了每一个该找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刘春水。罗日欢很恼火,吼着问我,刘春水到底躲哪儿去了?我勾着头说,这我就不晓得了。我说的是实话,的确不晓得刘春水躲到了哪里。

3

那天,我刚给孙福多喂完早饭,村长罗日欢就走上了门口的土场。罗日欢身后跟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我想他肯定就是镇上的宣传委员胡车。头天晚上,我的丈母习久芬就跟我说过,说罗日欢要带胡车来采访我。但是,我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早。要是晓得他们动作这么快,我一大早就会躲起来。

看见罗日欢和胡车,我一下子慌了神,匆忙端起一碗饭就跑进了堂屋。当时,习久芬以为我要去厢房给孙德满喂早饭,就没有在意。其实,我没有去厢房。那个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孙德满?进到堂屋后,我把那碗饭往桌子上一放,扭身就从后门溜出去了。在后门上,我停了一会儿,一时想不出躲到哪里才好。我想到过牛栏,想到过猪圈,还想到过后山的苞谷地。但我觉得这几处都不隐蔽,他们迟早能找到我。后来,我一转头看见了房子后面的那条阴沟,心想这个地方不错,躲进去谁也找不到。打定这个主意后,我飞快地跑到阴沟边,掀开一块盖石,眨眼就像躲进去了。

头天傍晚,罗日欢来找我时,我正在苞谷地里打苞谷叶子。苞谷已到了长棒子的季节,为了让养分都集中到苞谷棒子上,苞谷叶子必须打掉,这样苞谷棒子才能长得又粗又长。我打完苞谷叶子回家,罗日欢已经走了。习久芬兴奋地对我说,罗村长今天来过。我问,他来做啥?习久芬说,他说镇上的宣传委员胡车明天要来采访你。我听了有些迷糊,愣愣地问,我有啥好采访的?习久芬对我笑了一下说,你是道德模范呢,他们想宣传你。一听说道德模范,我的头猛然就大了,还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当时,我就决定不接受采访,并做好了躲避的打算。但是,我没把这个想法告诉习久芬。在道德模范这件事情上,习久芬和我的态度完全不同。如果我说到时候我要躲起来,习久芬绝对要千方百计地劝阻我。与其这样,我还不如干脆跟她保密。

说一句心里话,我压根儿就不想当啥道德模范,也不配。当初,罗日欢往镇上推荐我时,我一点儿都不晓得,完全被蒙在鼓里。听说评上道德模范后,我当即就要去找罗日欢,让他把我拿下来。可是,习久芬把我拦住了,死活都不让我去。习久芬生气地说,当个道德模范把你咋了?一不关你,二不杀你,还给你发一笔奖金呢!听习久芬这么说,我才没去找罗日欢。

谁曾想到,这事居然没完没了,他们还要来采访宣传我。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有啥好采访的?有啥好宣传的?再说,我也不愿意说假话。要说真话吧,当着外人的面我又说不出口。所以,我只好躲了起来。

我是一条老光棍,四十八岁前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在我老家公鸡沟,像我这样的光棍,少说也有二十几条。我们家兄弟四个,只有老二娶了老婆,老三和老四至今都还没着落。老二的那个老婆,还是我妈用我妹妹换的。妹妹先嫁给了老二的大舅子,然后老二的老婆才嫁过来。看着四个儿子三个打光棍,我妈的头发全都急白了。去年春末,媒人到我们家,说油菜坡有户人家要招上门女婿。一听到这个消息,老三和老四都激动得不得了,差点跳起来。我当然也心里痒痒的,只是没表现出来。我妈也兴奋得很,眼睛在我们三条光棍之间不停地晃来晃去,最后停在了我身上。我妈对媒人说,你带我老大去相亲吧,他已经四十八了。我妈话刚出口,老三和老四一下子都蔫了,像两个霜打的茄子。

老实说,我来给习久芬当上门女婿,根本不是想来帮忙照顾孙德满和孙福多。我的心肠,还没有这么好。我完全是冲着孙开蕊来的。

去年来相亲时,媒人在路上就跟我说到了两个瘫痪的人,让我事先有个思想准备。我当时想,只要能找到一个女人做老婆,即使一家有三个瘫痪的人,我也不怕。虽说下了这样的决心,可当我亲眼看到孙德满和孙福多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感到发虚,两条腿忍不住打颤,差点打了退堂鼓。但是,一想到孙开蕊,我最终还是把决心稳住了。那天相完亲回到公鸡沟,我把我见到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家里人。老三和老四听后,两个人齐声说,一上门就要服侍两个瘫子,你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我妈没吱声,皱紧眉头望着我,好像是要我自己拿主意。我咬了咬牙齿说,为了不再打光棍,是火坑我也跳了!听我口气这么坚决,我妈只好点了点头。

来油菜坡倒插门以后,我的确又苦又累。地里活要干,家务事要做,孙德满和孙福多主要靠我来管。我一天到晚都在忙,脚不停,手不住,晕头转向,腰酸背痛。不过,我也没感到太后悔。不管怎么说,夜里总有个女人陪我睡觉。每当我把孙开蕊搂到怀里的时候,所有的苦和累很快都没有了,像春天化雪似的,一下子化得一干二净。

然而,我没想到我的命会这么苦。人人都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苦三分。我快五十岁了才找到一个老婆,可我和孙开蕊在一起还没过到半年,她就得癌症死了,简直就像做了场梦。

孙开蕊一死,我的心就不在油菜坡了。那天埋了孙开蕊回来,我一个人在门口土场上站了好半天,迟迟没有进屋。说实话,我当时就想走人,打算直接回公鸡沟,回到我原来的家。孙开蕊死了,我又变成一条光棍了。我想,我也没必要在这个地方待了。既然在哪里都是打光棍,我与其在这里服侍孙德满和孙福多,还不如回去照顾我妈。但是,后来我没有走。我这个人,虽然说不上道德高尚,但起码的良心还是有的。我和孙开蕊毕竟同床睡了好几个月,多少有些感情,她一死我就走,怎么也说不过去。再说,习久芬对我也不错,平时有了好吃好喝的,从来都没忘记我。我要是这么快就走,肯定对不起她。想到这些,我便打消了马上走人的念头。不过,我也没准备在这里长期留下来。我的想法是,等孙开蕊满了五七再走。

打从孙开蕊死后,习久芬对我更好了。每天吃晚饭时,她都要在我碗底埋一个荷包蛋。我喜欢吸烟,她隔三差五就去村里的杂货铺买一包烟给我。有时候看见我太累,她还会主动陪我喝一杯酒。习久芬这样待我,是想把我永远留住。事实上,早在孙开蕊去世之前,习久芬就开始担心了,担心我在孙开蕊死后会走。办完孙开蕊的丧事,我虽然暂时没说要走的话,但习久芬的担心一直都在。那段日子,村里人也在不断地猜测,说我迟早要走的。

孙开蕊满头七的第二天,我家老二突然从公鸡沟来了。他是专门来劝我回去的,还说是我妈的意思。老二说,人家女儿都死了,你这个上门女婿还呆在这里干啥?我说,回去是要回去的,可我不能说走就走,至少也要等到孙开蕊满五七。那天,我和老二是在堂屋后头正屋里说的这番话。那是我和孙开蕊的寝室。当时门没关,我和老二的话可能被习久芬听见了。从正屋出来时,我看见习久芬正在堂屋里发愣,脸色苍白,两眼阴沉沉的。

后来一连好几天,习久芬都闷闷不乐,话也少得可怜,看上去心事重重。我想,她肯定是晓得我要走了。不过,我觉得习久芬晓得了也好,还能提前有个准备,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孙开蕊去世的第三十五天,也就是她满五七那天,我特地去她坟前烧了纸,还放了一挂鞭。离开坟地时,我对孙开蕊说,对不起,我明天就要走了,以后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来看你的!坟后有一棵柏树,树杈上落着一只花尾巴鸟。我话音没落,那只鸟突然扇着翅膀从树上飞了下来。它没有往远处飞,而是绕着我飞来飞去,嘴里轻轻地叫个不停。我有点儿信迷信,觉得那只花尾巴鸟是孙开蕊变成的。我盯着它出神地看了半天,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那天我从坟地回来,天色已经黄昏了。当时,习久芬正在煮晚饭。我从厨房门口走过时,她扭头看了我一下,但没说话。我发现习久芬做了好多菜,还煮了薰肉。我也没跟习久芬打招呼,不晓得说啥好。

我麻利地走到土场西头,把趴在地上的孙福多抱进了堂屋,给他洗了一个淋水澡。这次我洗得特别过细,心想这是给孙福多洗最后一个澡了,应该尽量洗干净才行。给孙福多洗完澡,我又拎着一桶热水进厢房给孙德满擦澡。以往给孙德满擦澡时,我都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刺鼻的气味,还忍不住皱鼻头。这一回,我却啥气味也没闻到,好像鼻子失灵了。我把孙德满浑身上下擦了个遍,擦完后还给他抹了一层爽身粉。

天将黑时,习久芬把晚饭煮好了。我走进厨房,一进门就找碗盛饭,打算和往常一样,先去喂孙福多,然后再去喂孙德满。可是,我刚把碗拿到手里,习久芬突然对我说,你歇着吧,今晚的饭我来给他们喂。我一愣问,为啥?习久芬露出半脸苦笑说,你明天就要走了,咋好意思还麻烦你?我没搭习久芬的话,赶紧盛了饭去了堂屋。这一顿饭,我喂得非常耐心,前后喂了一个钟头。

我喂完饭回到厨房时,习久芬还没开始吃。平时,她总是先吃的。习久芬默默地坐在桌子边上,好像在等我。我说,你咋还不吃?习久芬说,我想等你一起吃。这时,我发现桌子上放着一瓶酒,还有两个酒杯。我有些奇怪地问,还喝酒吗?习久芬说,你帮我侍候两个瘫子,拼死拼活地累了大半年,明天就要走了,我说啥也得敬你一杯!她说着就倒了两杯酒,还亲自端了一杯放在我面前。我心里顿时热乎乎的,还有几分不安。习久芬这天与往常大不一样,一上来就满满地敬了我一杯,像招待贵客。她还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薰肉,要我多吃点儿。习久芬的酒量不大,以前最多只喝过一杯。这次,她却主动喝了三杯,我拦都拦不住。习久芬明显喝多了,脸上红扑扑的,仿佛着了火,说话也不利索了。

那晚我也喝过了量。去寝室睡觉时,我连路都走不稳了,是习久芬把我扶到床边的。到了床边,习久芬没马上走。她见我四肢无力,就帮我脱了鞋子和衣裳。我在床上躺下以后,习久芬仍然没走。我迷迷糊糊地问,你咋还不去休息?习久芬忽然喘着粗气说,你明天就要走了,我陪你睡一晚上吧!她一边说一边关了灯,然后就躺在了我身旁……

习久芬虽然六十多岁了,但她的身体显得比孙开蕊还好。那天晚上,她一直睡在我的寝室里,直到天快亮了才走。第二天,我没有离开油菜坡,从此也没再提起过要走的事。

罗日欢带着胡车来采访我的那一天,我在屋后阴沟里躲了三个多钟头。阴沟里隐蔽倒是隐蔽,但光线太暗,气味也不好闻。一直躲到中午,在我确信罗日欢和胡车已经离开之后,我才从阴沟里拱出来。习久芬看见我,满脸疑惑地问,你刚才躲哪儿去了?我指了指屋后说,阴沟。习久芬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哈,你真会找地方啊!

(选自《钟山》2016年第3期)

猜你喜欢

天亮春水模范
一泓春水战疫情
从平江起义走来的模范红十二团
《繁星·春水》:繁星永照,春水长流
春水
等来一场雨
眠空
模范邨
——给祖母
模范护工
鱼儿传尺素,春水携相思
《云端三公尺》:下一个天亮,谁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