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字征引的背后
——评王开林的《先生与先死》
2016-08-30席星荃
席星荃
在文字征引的背后
——评王开林的《先生与先死》
席星荃
文史随笔或文史杂论一直是中国散文的正宗成员和重要的组成,先秦诸子开其风气,两汉蔚为大宗,唐宋再起高峰,明末清初则变化多端,与学术杂交。谈谈这类散文应该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但我们的当代论坛好像很少有这个兴趣,大家谈得不多。那么,这一回我们就接触一下这个话题。
文史随笔或杂论的写作,传统中有许多佳作,积累了十分丰厚的经验;但当代作品也逐渐形成了某些弊习,最常见的有两点,一是大而空,缺少血肉;二是宥于陈说,而作者所见者鲜。这第二点在史料运用上就可以看出来,多数史料往往是众所周知的大事件或节点性事件,这样,文章就缺少了新鲜和灵动,加之作者循守旧说,文章便难以生发独特的意蕴。而读王开林的这篇作品,则觉得新鲜有味,活泼、丰富而不失深刻处。究其原因,善于从小处着手,精要地征引史料特别是文字资料正是重要的手段,同时巧用譬喻也大有助益。
作者从小处着笔,开篇写蔡锷见袁世凯回来后的一段对话,把蔡锷、袁世凯和陈宦的性格与形象悉数点染出来,文字十分简短生动,且为多数人所不知,因此脱除了陈旧感觉。这个开头由“先生”一词引出了“死”的话题,而“死”正是后文展开的重要线索。作者接着写袁世凯的两面派手段,“玩弄共和于股掌之间”,骗得国人的普遍信任,“朝野之间吆喝让他担任终身总统的声音不绝于耳”,这些都不新鲜,但接下来的话就新鲜了:“对此诉求,就连孙中山、黄兴在公开场合表态,也是首肯的。”这就一语惊人了——这两位是何等伟大的人物,他们这样的表态,其背后有何复杂的情况?——对于读者来说,这种联想与思考是必然的,也是新意盎然的。为了加强效果,作者又说了一句:“少数洞烛其奸的人,如宁调元、冯自由,人微言轻,难以阻止大局弧线颓落。”这两位不大著名的人物及其态度,对于读者而言也充满了新鲜的感觉。果然不差,孙、黄二位领袖人物面对袁世凯口口声声“先生”的表演,各自有了明确的表态;孙中山要去创办实业,在全国建成十万英里铁路;黄兴要去举办农场,把岳阳君山当作试验区。唯有宋教仁则全力打造政党内阁,试图将专制和独裁关进笼子。这些被“正史”有意避开的屑屑小事,在这里被作者揭示给读者,令人惊诧不已。于是,丰富的寓意就自然而然地浮上读者的脑际:孙、黄二位是真心这样说的么?后来如何了?真做了么?若未做,他们干什么去了?如此等等,扩大了读者原先对于这些人物的认知,定势得以打破,历史变得深广复杂、莫测其实。
那么宋教仁到底是如何思想的人物?作者不劳多写,只引述了几句被刺后弥留之际的《致袁总统电文》,这些临死前掏心窝子的话,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善不善先不说,诚则是肯定的。这些话起码能显示出两点:他对袁世凯的专制思想有一定的认识,但是他同时对袁世凯也抱有相当的幻想,希望甚至恳请袁世凯保障民权,制定宪法,建立真正的共和……宋教仁为共和而献出生命,但他也不是我们以前想象中的那个完人,他也在相当的程度上被袁世凯所迷惑——这是这通电文最直接地告诉我们的一点真相。
这篇作品运用文字史料的妙处,最典型地体现在对于宋教仁的挽联的征引,以及于右任的题词。“既生瑜,何生亮?卿不死,孤不安。”何等简洁而讽刺,一针见血地揭示了袁世凯与宋教仁之间的政治关系。“为直笔乎?直笔人戮;为曲笔乎?曲笔天诛。”特别深刻地表达了当时革命者处境的险恶,以及难以取舍的矛盾。这些挽联和题词,言简意赅,信息量超大,胜过引用许多史实和事例,胜过满篇的宏言大论。
这篇文章的譬喻也值得称道。作者写革命者与袁世凯初期的关系,“革命党人就像弱势的新郎,尚在蜜月中,强势的新娘就把所有的钥匙、钱财、谷米、使女佣人、护院家丁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新郎甚至不能随意进入洞房,探问究竟。”再如将极端无耻和极端邪恶喻为魔鬼的诱饵,“食之而化,必定腐髓烂心”等等。
席星荃,著名散文家,曾获第二届湖北文学奖提名奖及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湖北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