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何以评
2016-08-16姜澄清
姜澄清
世间的书,都可评,都易评;唯此书,不易评,难以评。作者自述感悟,那感悟,很诡异:通宵坐禅,至功课入化时,气息自尻端经丹田而上达无门,于是,他不知己之为己,肉身虽在几中,而自觉幻化为“无”。此身是什么?什么都不是,却又什么都是。凡此种种,你不必置评,因为,那是当事者的“自觉”。
“自觉”只属于本人,那“气”,作者谓之曰“真气”。在昔,比如30年前、40年前,这“气”是被堵塞的,气滞结于皮囊内,表相呢?士光自云,那时,他容颜粗苍。而今,七十有五了,却面肤如婴,且履阶如坦,举步轻盈。虽三歺皆素,而四体爽适。他说,这些都是“真气”所润养的。
“吾谁与归”?何须与谁呢!修习入界后,连自己也不明白“归”路、“归”向——进一步讲,不必,也不须——与他同归的,只是他本己。又进一步讲,“界”中人,本不存在什么“归”路,向西向东,乃至坐卧,都有大光明在,处处是行途,处处是归宿——无路之路,乃为通途。
“吾谁与归”的真诠是,何须与谁归!他自行其道,这“道”非西向东向,非坦险平危,方向没了、坦危没了;他走着的只是自家的“道”路。而“道”之路是无世俗诸相的,或者说,得乎“真气”后,人是“气”化了——只感觉着这“气”,随心而行、随心而归;说到底,是与“气”同在。 华土的学问,最玄秘、最高深的,也就是“气”。这26万言的书,讲什么?讲的只是“什么”。什么都讲,“什么”也没有讲,这才是至“讲”。或者说,他讲的只是“气”。
士光行文,漫不经心,气息一通,20万言沛然流畅。没有老到的文笔,是写不出味道的。士光这著作,若清风之过野,若碧流之穿原,他只把那“气”轻舒缓出。不作态、不矫情,而只出“气”吹“风”。读他的书,甭想去得到“人生指南”——他自己都不知“与谁归”哩。这便是高人的高招。他糊里糊涂地说着糊涂话,读者呢也糊里糊涂地为那“风”“气”所染。此之谓“润物无声”、“化人无痕”也。
我81岁了,论年齿,比士光长7岁,论辈分,愧为师长。我喜欢,或者说,我钦佩士光的,就是他那非凡的气息。他道容清瘦,有若方外人,他口若悬河,俨然才俊。他喜发议论,不食肉也便罢了,却大谈素食神效,当高论时,他更以手抚面,且云“我古稀之龄,而面如少女,此非他,素食之效也。”
时下好言“接地气”,士光接的,却是“天气”。他高处谈理,老氏之学、释家之学,皆高处立言,虽云“高”,而所得皆“接地气”。“天气”未通,则“地气”难“接”。一言以概之,没有打通两极所致也。我细读此书,全不顾它那练气程式,而只关注,士光是怎样地用最具此土气息的法式,使元气盈沛。且听他的自白:“通过意守丹田和採药归壶的修习,让元精在丹田聚集和充实起来。”
然后呢?
“你也就会有真气去贯通督脉的体验……你的元精就会流动而成为真气,从丹田下到阳光窍,再从尾闾那儿发动起来,开始的时候,是觉得尾椎那儿有一种轻微的动静,像小鱼的唼喋,或者像气泡一样地生来,不久这气泡便连成一线,成了气流,沿着脊柱上升。”
如此这般,演说发挥,不可收拾。窃以为,读此书的人,也须心有灵犀,也要丹田有气,否则,那云遮雾罩的演说,你会觉得只是终南道士的秘术。
我与士光,相识于54年前,以后,或十数年一见,或一年数见。前日聚首时,他是越发地道风?然了。他继续地演说自己的独门“气诀”,神采飞扬,你对他的“诀”,可以拒绝、存疑、指斥,但他的气色委实红且润了。不可思议吗?他嗜烟嗜酒,茶则浅染。文人三嗜,他沾上二个半,然而,他“还童”了!这是否是那“真气”所致,姑置不议,我想,旷达的襟怀、萧逸的精神,实即他养生之诀的真髓。他用自己的方术,修习不辍,最终达此有染不染,化染益生的境界。
20年前,我读他的《如是我闻》,且以“走火入魔”论斯人,此所谓“火”、“魔”,是指他异端修道。二十余年倏尔逝矣,此斯间,多少人走了,多少人衰了,多少人惶惶然挣扎着。而士光呢?他说“要死就死,随时可死。”这种“死亡观”,颇富哲学意味。与此书出版的同期,他的另一部书也问世了,书名《今生》。按书名所示,作者讲的是人“生”,而他所演绎的,大体不出佛学的范畴,只是,他是以自己的所经所历来印证释家诸说。有趣的是,士光不是在诵经之后去践行经旨,而是不知其然而然地趋近光明界,他诚有烦恼,更有将烦恼化升为慧觉的功力。慧灯普照,六根清净,烦恼便非烦恼了。人所以对“死”怀有悲恐,那是因为他将死视为终结,而生命由佛法观之,是多生多世的,而将这种认识“表述得最深入、最完整的,诚然就是佛法”(引自《今生》)。士光不是守戒的信徒,他高于缁流的,或许是以佛法的大旨看待生命及世界,看待自己的“今生”与来世。个体的存在与消亡,只是因果的无休无止的缘证。佛法偈语云:“要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要知来生事,今生作者是。”俗流礼佛,或冀福祐,或痴于宿命,遂致弃置当下,而沦于“等待”。士光如此这般地修习着,终达自在、自由之境。何为“自在”?自在其在是也;何为“自由”?自由其由是也。他“古怪”地安顿自身,打磨自己深夜修习,白昼笔耕,极安静、极活泼,或者说他打通了动静界欲——动、静莫分了。五十年来,勤于著述,他活泼泼地存在着,他按自己的设计安顿自己,“抱阴负阳”。老子的哲学体系,以“自然”为高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高端的境界,即“自然”,处于最低层的,恰是“人”,或者可以由此推演——“人”是最不“自然”的 ——而“人”的修习,其终极是“自然”——涤除不“自然”,而归乎自然其然的化境。
士光东拉西扯地从释家老氏那里“拿来”妙理,这好比名医处方,数味材品,总为配方,于是,奇效立生。所不同的是,他是自配方剂,自饮自养。这种吸纳经典学理、致用己身的功夫,甚是了得!中年以前,他苦辱多多,自《乡场上》发表后,荣幸崇隆。极辱极荣,他只是他。素食简裳,宴如也。闻嘉誉,淡如也。只有在“奇”谈“怪”论时,他神采飞扬。他自云:我们活着,飘零在岁月的风雨中,沉浮在世事的沧桑里,让我们最心系的是什么呢?不用说就是我们的命运,就是我们的祸福凶吉。我们一生的愿望,乃至所有的努力,都是要摆脱一切苦厄,而求得吉祥如意。所以我们反复地说,我们一定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这样说着的时候,就实在是豪迈与凄凉参半的(引自《今生》)。然而,“咽喉”难扼哩!关键只在“解开心灵的秘密”,求到“一颗最圆满的心。”(引同上)说到底,还是个“心灵”问题。中国学问,可谓为“心学”。“摆脱”与“求得”是人之祈盼,而“摆脱”与“求得”,可期而难得,于是,人人都尴尬地处于无奈中。就常理说,这是士光萦怀久之的宿课;就存在状况说,他“圆满”地践行了积思之所得。
士光以数十年的修习,大力开发“心”力,这种“力”,表现为虚柔,无力之力乃为大力。而此种“力”,又是自“空”而来,复归于“虚”——“心”的品质与能量,取决于“虚”、“空”。士光说:“心若是空一点,心量也就会大一点”(引自《今生》)。而数十年来,他之所践所养者,恰是这“心量”。士光不是纯粹的释家,也非老氏门徒、禅宗弟子。他以坐禅去体悟诸家虚净之理,一路走来,从“乡场”“归”于禅堂。自《如是我闻》之后,《吾谁与归》、《今生》,所录述的,还是心程。他自云:“你活着,一生一世,跟随在人们的身后寻寻觅觅,拾掇起来自己的点点滴滴,到了后来,对于这个世界和生命,就最终也得为自己作出一个回答,替自己拿定一个主意。”(引自《今生》)
如今,他有了“主意”,作了“回答”,对此,我很难明白地予以诠述,这颇有禅家“一落唇吻,尽是死门”的意味。“道不可道”,“定义必谬”。士光的“回答”与“主意”最终等于没有“回答”、没有“主意”——他铺天盖地、云来雾去的演述,处处都非主意、都非回答,——这正是“归”乎灵山的果证——无“回答”、无“主意”才是“回答”、才是“主意”。
有先生批评士光以“如是我闻”为书名是自拟佛祖,这不确。纪文达(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就以“如是我闻”命章名。“如是我闻”、“吾谁与归”,士光都是在现身说事——“我”,吾也;“吾”,我也。他假一己的经历,演说自己心灵的修程。他没有立题进修,而是走着学、走着悟,“寻寻觅觅”。他孤独地一路走来、一路体悟,成佛之路只在自身,何必“与谁归”赴呢?士光的独门功是他自己闭“门”“独”创的。如果“与”人“归”赴,便难免为外己者牵制,而失却了默察独往的自觉。“跟在人们的身后寻寻觅觅”,你寻觅到的,也只是非我的他识。“孤独者强大”,那是因为他不欲“与谁归”。如鲁迅所云,我们的头脑被中外古今的文化马队践踏,只留下斑斑蹄痕。你读书听讲,所寻觅的,不外是“与谁”同归。所以,禅家有焚经呵祖之言。没有了“经”,没有了“祖”,你才是你。佛诞时作狮子吼曰“普天之下,唯我独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无须怆然泣下,“独尊”乃大!
士光1960年考入贵州大学中文系。当然,读古、今之书,是日修之课,他自愿不自愿地任“文化马队”践踏。他秉赋聪敏,在此后的二十余年中,又下功夫去抹拭脑际的“蹄痕”。那是苦难岁月,他梦游般地登黔灵,礼佛么?不是;赏景么?不是。他只是“梦游”。在山上,他无意中看到一块残碑,碑文述记着住持的身世——住持也曾在凤岗住锡!“把你引上黔灵来的,当然又不是湖光山色,或者飞檐回廊……这牵引着你的,是连你自己也分辨不清的心迹”(何士光《黔灵留梦记》,载1992年《收获》2期)。这似乎是他觉醒之始,或者说,也是“梦游”之始——自此后,他所“游”者,皆“梦”境。那碑,那碑文,那碑文所述者,奇异地契于观碑者的行状,于是,晃晃然,他似受灵光沐照,自此,一路走来,直到西纪二千一十六年四月二十三日,华历丙申三月十七日,彼我又相遇了——一个八十有一、一个七十有四。我品茶抽烟,他抽烟饮酒,在自幻的云雾中,似醉非醉、似梦非梦,斯时,烟腾雾绕,室如洞府,“何似在人间”。士光赠我新作三部,我奉士光仿古影刊手书《庄子论稿》一函。夜深了,“吾谁与归”?月色下,我梦游般到了“花”下“溪”畔,并在此后旬日,述录下了以上“梦”语。士光呢?月色下,一躯禅影,飘然而去,与月谐归、随风逸行,彼我并未道别——禅境是无什么“显”与“别”的。
(作者系中央文史馆馆员,中国当代著名书画艺术理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