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再现
2016-08-16王六二
王六二
在场的听众与早期的音乐家们穿越时空相遇,不仅是仰慕,还有亲切。
清明后的一个星期六,贵阳大剧院。
贵阳交响乐团在音乐厅演出了一场特别的音乐会,《历史的回声——中国交响乐早期作品专场音乐会》。
看节目单才知道,为了这场晚上的音乐会,贵阳交响乐团乘坐清早的航班特地从北京赶回来,他们前一晚刚担任了国家大剧院第五届“中国交响乐之春”开幕式的演出。
当晚,音乐厅人头攒动,流光四溢。
待到舞台聚光,乐团坐定,音准调好,著名指挥家陈佐湟着一身得体的燕尾服,在热烈的掌声中翩翩走上舞台。他手扶指挥架,身体微微前倾,用十分轻柔悦耳的上海普通话,深情地介绍即将演奏的第一首曲目《哀悼进行曲》,以及此曲的作者、中国早期音乐家萧友梅。
陈佐湟,改革开放后第一位在美获得音乐艺术博士学位的指挥家,由他来指挥、阐释中国第一位取得德国哲学博士学位的音乐家萧友梅的作品,有着意味深长的巧合。
《哀悼进行曲》是萧友梅于1916年留学德国期间,为纪念黄兴、蔡锷两位革命前辈而创作的。据历史记载,此曲只在1925年追悼孙中山先生的音乐会上,以改编的形式演奏过一次。以后,这首曲子便封存于历史记忆,休止近百年,再没有奏响过。这次贵阳交响乐团的演出,真可以称得上是沉寂百年的回声。
这沉寂的百年,不是没有音乐,而是只凸显一种音乐,从救亡到革命的音乐,到后来,更确切地说,成了为时势政治服务的音乐。音乐的政治正确性强势挤压了其他的声音。所以,我们这一代人知道的音乐家,只有谱写大刀进行曲的聂耳、黄河大合唱的冼星海,至多还有马思聪、贺绿汀。到了六七十年代,“文革”时期,就连这些向红色靠拢的作曲家的作品也被践踏,被公开批判。那时,聆听马思聪的《思乡曲》、贺绿汀的《牧童短笛》,都可以构成一种罪名,悄悄欣赏是要有勇气的。
长期的封闭,有意的抺杀,片面的宣传,造成大片的盲区和误区,由是,我们这一代喜欢音乐的人,对近现代中国音乐史的了解,可以说是十分的可怜。
萧友梅、黄自、王光祈、刘雪庵、林声翕、赵元任、谭小麟、吴伯超、黎锦晖、黎青主、郑志声、应尚能、唐学泳、李抱忱、胡然,这些中国新音乐的奠基人、作曲家、演奏家,我们这一代拨弄过琴弦的人,有多少知道他们的名字,听过他们的作品?
直到《历史的回声——中国交响乐早期作品专场音乐会》在北京和贵阳的音乐厅奏响时,他们的这个名字才开始渐渐走进公众的视野。
根据现有的资料,曾志忞、沈心工、李叔同,应该算是新音乐萌芽阶段的人物,时间大致从1895年到1919年。香港岭南大学教授刘靖之在《中国新音乐史论》中说,他们是“学堂乐歌”时代的音乐教育家,音乐活动家,还谈不上作曲家、理论家。直到萧友梅的出现,中国才算有了现代意义的作曲家、音乐家、教育家。
萧友梅经历丰富,又十分单纯,对音乐有着宗教般的热忱。
他曾先后留学日本、德国,获德国莱比锡大学博士学位,还考中过满清留学生文科举人学位。他学的是教育学,哲学,却一直不放弃音乐,博士论文竟然是《十七世纪以前的中国管弦乐队的历史研究》。他还进过柏林大学,研究作曲、配器、指挥、古谱读法。在日本留学时,他与孙山中成为朋友,在孙中山的介绍下加入过同盟会。满清在日本通缉孙中山时,他还将孙中山藏在自己的居所月余。
留学回国后,他在北京乐坛十分活跃,不仅改组北大音乐研究会为音乐传习所,创立北京女子大学音乐系、北京国立艺术专门学校音乐系等音乐组织,还与杨仲子和刘天华等人组织“国乐改进社”和小型管弦乐队。1927年,他在蔡元培的支持下,在上海成立国立音乐学院(后改名国立音乐专科学校,一般简称“国立音专”),先后担任教务长和院长、校长。国立音专后来一直被视为中国新音乐人才的摇篮,贺绿汀、丁善德、林声翕、周小燕、李德伦、陈传熙、韩中杰等,皆出其门下。
1934年,萧友梅接受俄国钢琴家齐尔品的建议,在上海的音乐杂志上刊登“齐尔品征求有中国风味的钢琴曲”启事,同时也在电台广播。征得作品11首,由齐尔品、黄自、萧友梅、萨哈诺夫、亚萨可夫5人组成评审委员会评审,贺绿汀的《牧童之笛》(后改名为《牧童短笛》)获头等奖。
萧友梅在主理北大音乐传习所、国立音专期间,创作了近百首乐曲,还挤出时间撰写文章、编纂杂志和音乐教科书,勤奋异常。他较出名的一首歌《卿云歌》,1920年被北洋政府选定为国歌。
萧友梅的时代,音乐工作者是相当寂寞、孤苦的,他们只能算是少数,仅仅在几个大城市的知识分子圈里活动。那时的中国社会,养不起专业的演奏家和作曲家,他们大都以教学为主,作曲、演奏为副。正是在这种条件下,这些音乐家的音乐理想与社会理想常常是结合在一起的,他们的音乐语言,成为塑造现代民族国家话语的一部分,贯穿于20世纪上半叶。
那时,他们都急于脱胎换骨,想要彻底改造中国音乐。从萧友梅留下的文字中我们看到,在他的眼里,中国音乐落后欧洲音乐上千年,中国音乐所缺少的,欧洲音乐都有,尤其是记谱法、和声、对位与转调。因此,中国音乐应全盘欧化,只要保存民族精神便行了。无独有偶,傅雷在《中国音乐与戏剧的前途》(见《傅雷谈音乐》,湖南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一文中也谈到,“中国音乐与中国戏剧已经到了绝灭之途,必得另辟园地以谋新发展,而开辟这新园地的工具是西洋乐器,应当播下的肥料是和声。”这段话,是1933年他在上海大光明戏院聆听由梅百器指导的音乐会后写下的评论,原题为《从“工部局中国音乐会”说到中国音乐与戏剧的前途》。
可以说,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他们的观点理论上都应该是可以辩论的;而在实践中,随着音乐自身的发展要求,他们的主张已一步步变成了现实。一个世纪以来,中国民族音乐、乐器的许多改良,正是在汲取西洋音乐中获得的。譬如二胡的改进,从线弦改为金属丝弦,加宽了弓子,加大了音筒,加长了把位,使二胡的音域变宽变广,音质更加纯厚、柔美,表现力得到了增强。我们熟知的《二泉映月》这首名曲,经过重新记谱和配器,听起来与阿炳的录音大不一样了。
中国新音乐的早期作品也许是有遗憾的,然而,它们无疑是真诚的,有灵性的,忠于自己的心声的,它们的艺术生命力也在于此,与音乐技巧几乎无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音乐,无论是模仿的还是探索性的,无论是严肃音乐还是所谓靡靡之音,之所以被人怀念,就在于它们的这份天真,这份灵性。
萧友梅就是这样一位纯粹的作曲家、音乐教育家。刘靖之在《新音乐奠基时期1920-1936》一文中,用这样的评价来叙述他:“萧氏最可贵的气质是在于他对音乐事业的热爱和坚定不移,对名利淡泊,对升官仕途不感兴趣。他大可以在任孙中山先生临时总统府秘书或广东教育科科长时,透过与孙中山的关系,扶摇直上。但他却选择再度出国进修教育和音乐……继续他那穷困的音乐教育工作,为音专和新音乐事业鞠躬尽瘁。”
当天晚上,贵阳交响乐团还演奏了黄自的《怀旧》、马思聪的《思乡》、贺绿汀的《森吉德玛》、林声翕的《海、帆、港》等作品。这些曲目,一次又一次将现场气氛带入似曾相识的历史感怀。在陈佐湟富有激情的指挥下,贵阳交响乐团的演奏魅力四射,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热烈的掌声。在场的听众与这些早期的音乐家,仿佛有了穿越时空的相遇,不仅是仰慕,还有亲切。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