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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外婆唐素珍

2016-08-16李持平

贵阳文史 2016年4期
关键词:湄潭演义黄家

李持平

克里特说:“有许多人似乎没有学习过文化,没有学习过道理,却生活得很合理。”我女儿的老外婆,我妻子的老母亲即我的老岳母唐素珍(我习惯叫她老外婆)应该就是这样的人。

老外婆唐素珍生于1927年,逝于2009年,前30年她生活在湄潭黄家坝,后50年生活在贵阳油榨街。老外婆23岁时嫁与一个到湄潭“打工”的四川人(我的岳父,我习惯叫老外公),然后就与那时所有的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快就有了四男二女。

在我的妻子出生后的1958年,开始搞“大跃进”。 那时“大跃进”的目标是“超英赶美”,主要手段是“人民公社”和“大炼钢铁”。“大跃进”的教训在改革开放以前,被总结为“三年自然灾害”。改革开放以后的资料上显示:大跃进之前的1957年,贵州省有1200万人口,到1960年贵州的总人口不仅没增加,反而下降。据说“自然灾害”期间贵州饿死了不少人,其中湄潭农村是饿死人的重点区域。

当时生活在湄潭农村只有30多岁的唐素珍既没有文化,更不懂国家大事,但是她懂得没有饭吃会饿死人。一天她在黄家坝的田坎边对丈夫说:“我们种的这点庄稼养不活这么多娃娃,现在城里面好找工作,你到贵阳去,家里有我就行。”于是她的丈夫陈荣富就带着6岁的老二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到了贵阳,在油榨街的一家企业找到一份当炊事员的工作。

我听老外婆说过,1960年的一天她收工回到家,看到几个娃娃饿得“哇哇叫”,打开米缸“米灰灰都不得”,想到地里挖点野菜,“树皮都被别人剥光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娃娃的衣服打成包袱,背起才两岁的女儿(即我的妻子),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生她养她几十年、从来没有离开过的黄家坝。

老外婆说:“有脚爬山,有嘴问道,天无绝人之路。”她们几娘崽从湄潭到遵义,从遵义到息烽,从息烽到贵阳,渴了喝井水,饿了讨口饭,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走了3天才到油榨街找到了她的丈夫。

老外公的领导在单位仓库旁边给她们找了一间屋子。那时老外公是集体户,没有购粮本,只有每天下班从食堂带回一海碗面条。老外婆在灶上支起大铁锅,将白天满山坡讨的灰灰菜、奶桨草、野芹菜……反正人能吃的野菜淘洗干净,往铁锅中的沸水里一倒,一海碗面条在野菜中一搅,就这样对付一家人的温饱。半年以后老外公自己立了户口,有了购粮本,日子好过些了。再以后娃娃的户口又上到了油榨街,人人都有了购粮本,日子更好过了。

老外婆身体魁梧,力气特别大,在东站给铁路的货车搞装卸,她肩扛两百斤一袋的货物,上上下下从车皮上卸下来,送到仓库又爬高下低,每天不管几个小时,有时甚至熬更守夜,她从来没有输给别人,这样一直干到1979年退休。

老外婆亲口对我摆上面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是像有些人第一次看《鲁滨逊漂流记》一般惊奇的。我问老外婆,你咋个胆子这样大?她说,不走只有饿死,那时她们那里已经饿死人了,人是逼出来的,不出来死路一条。

2009年的正月十五以前,老外婆和一家人天天喝酒吃肉,她患有糖尿病,大家曾劝她千万不要沾酒,但老外婆一生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工作,酒能够解乏,经常喝点小酒是她唯一的享受,每天就喝一小杯茅台。她出现糖尿病的并发症,到医院几天后就溘然长逝。

我对女儿说,老外婆有点像高尔基的外祖母,不仅体态像,性格像,经历也像。高尔基在《我的童年》中写道:外祖母胖胖的,力气特别大;外祖母一大家人的家务全靠她里里外外张罗,她们家的厨房大,锅大,灶也大;外祖母每天忙忙碌碌后,还要做一家人的饭菜,还要给高尔基的外祖父准备下酒菜,稍不如意外祖父就要咆哮,但是她的外祖母总是当“耳边风”,从来都是乐呵呵的。高尔基的母亲被迫带高尔基回娘家的那段时期,他的母亲经常被外祖父和几个喝了酒就发疯的舅舅无端打骂。小小年龄的高尔基攥紧了他的小拳头,这时她的外祖母就会像老母鸡护小鸡仔般把他的母亲和他揽到怀中,轻言细语喋喋不休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高尔基还写道:他的外祖母有很多很多美好的童话故事,就是这些故事和他在外祖母家的那段日子,对他的一生影响最大。

老外婆病逝后,我概括了她的几大特点:一是她的性格就像她胖胖的身体一样,特别能包容;二是特别会说话,从来不和别人脸红;三是特别体贴人,从来不给子女找麻烦。

最典型的例子是,2008年的9月到11月,我88岁的母亲在我家快快乐乐地住了3个月,这在家人的眼中是奇迹。奇迹的发生要归功于比我母亲小7岁的老外婆。

我母亲黄淑芬是江西人,1921年出生在类似巴金写的《家》那种大家庭。母亲从小受大家族的百般宠爱,养成了说一不二、唯我占理的作风。现在这种年代,她还将“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即昏便息,关锁门户”的朱子家训整天挂在嘴上,因此与几个媳妇都合不来,她住在儿女家,在哪家都不会安静,在哪家都只能住三五天。

那年老外婆检查出糖尿病,我们接她住在我家,随后我的母亲也过来了。我的母亲是“人来疯”,走到哪里都要摆她祖上的“黄家演义”:说她祖父在萍乡开煤矿,张之洞把煤矿收归国有后她的祖父发了一大笔财;说她祖父有眼光,不仅修祖宅,还将家族中能够读书的都送出去;说她祖父的弟弟是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的;还说除她的父亲是河北大学毕业,其他8个叔叔不是美国或日本留学生,就是清华北大毕业生。我母亲记性好,如果她愿意摆,你愿意听的话,“黄家演义”讲三天三夜估计也不是不可能。孟子说“人之患好为人师。”母亲的朱子家训和“黄家演义”不仅媳妇们不接受,就是我们这些儿子听多了也喊遭不住。

老外婆每天听我的母亲摆“黄家演义”居然听不厌,从9月到10月整整听了两个多月。11月天气趋冷,我在她们住的小房间装上石英炉,一天听她们在夸奖说:持平想得周到,让她们过神仙日子,门缝中不断传出她们两个人的笑声。笑声中,老外婆也讲起她自己的故事,在门缝外的客厅里,我感觉母亲的“黄家演义”“鸦雀”了。我母亲显然没有想到,老外婆的故事更精彩:她在湄潭生的几个儿女都是自己接生的,没有一个是生在医院的产床上。我母亲惊奇地问:“你自己生,自己剪脐带,你不怕呀!”老外婆说:“怕哪样,烧一锅开水,先把剪刀用开水煮过,不放心就多煮一下。把娃娃要用的东西准备好,娃娃出来,一剪刀将脐带剪断,提起拍两下,娃娃哭出声来,就没有事了。”老外婆还说:“在我们农村你不能干点,生娃娃才跑医院,要跑几十里,生在路上才麻烦!”

听到老外婆将生娃娃这种被视为妇女过“鬼门关”的事情在谈笑之间讲得如此轻松,真的感觉她有罗贯中所写的《水浒传》中“武松打虎”的那种豪气。还有,我不得不佩服老外婆的“能干”。我看过抗战时期贵州省省长吴鼎昌的一份调查报告,说当时贵州婴儿的成活率不到百分之四十,这还是包括城市的统计。老外婆在农村自己接生,成活率居然达到百分之百,并且个个身体结实,脑筋一个比一个好用!如果老外婆还在世,将这些事情整理送电视台的相关专栏,应该是好题材。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

还有一次,我听到老外婆哈哈大笑,连忙从厨房赶过来,看到我母亲嘴巴都合不拢地问:“你就是轻轻的一拖把,他的脚就断了?”

老外婆大声回答:“他的脚杆太不经事,我力气都没用,只是将就门边的拖把搧过去,拖把都没有事,他却跛了3个月。”

原来,一天老外婆下班以后特别累,回到家就想休息。老外公看到冷锅冷灶就骂人,开始老外婆不理他,老外公越骂声音越大,于是老外婆从床上爬起来烧火做饭,还要打扫卫生。她拿起拖把开始拖地时,骂得不收口的老外公竟开“黄腔”,老外婆听不下去,一拖把就把老外公打倒在地,送到医院说是最大的那颗骨头折了,而且还是开放性骨折。

这时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从来没有见过老外婆对自己的子女动嘴骂过,她动手打人更是闻所未闻,不想“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她,一个不经意的动手就让老外公在床上躺了3个月。

另外,老外婆退休以后是居民委员,她组织街坊的婆婆妈妈开会时说:远亲不如近邻,做人要相互尊重,要将心比心,要家庭和睦。还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等等,一套一套的。

老外婆走了以后,我的母亲经常提起她。说老外婆有情有义,你送她一双袜子,她会很快穿上,还拿给你看。我母亲还说,老外婆能说能干,和她在一起的3个月是她特别开心的3个月。有一次,她又念叨起老外婆的好,我故意说,她大字不识几个,一个农村妇女……母亲没有等我说完,突然之间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有文化不等于有教养!老外婆没有文化可是有教养。

天啦!这与古希腊哲学家克里特的话如出一辙。

(作者系贵钢公司原宣传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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