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还是叫风暴角吧(下)
2016-08-16毕淑敏
毕淑敏
好望角的发现开通了欧洲至亚洲的航道。英国、法国、西班牙、荷兰等国的船队纷至沓来,经过好望角前往印度、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和中国。1652年,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夺取了好望角的主权,在开普敦建立居民点,专为本国和其他国家过往的船队提供淡水、蔬菜和船舶检修服务。19世纪初,已攫取大量殖民地的英国人染指好望角的制海权,侵入南非将荷兰人取而代之。数百年间,好望角航路是欧洲人前往东方的唯一海上通道。1869年苏伊士运河通航后,这条航路的作用虽有所减弱,但仍然是欧亚之间不可或缺的重要通道。一些巨轮太宽,无法穿越运河,必须从好望角绕行。现在每年仍有三四万艘巨轮通过好望角。西欧进口石油的2/3、战略原料的7/10、粮食的1/4都要经好望角运输。
终于,来到了好望角,在我60多岁的时候。
千万不要以为好望角只是一块凸起的礁石,如今的好望角地区有77.5平方千米,属于南非国家自然保护区。除了观光汽车外,其他任何汽车都不得入内。车辆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进,周围和迪亚士当年所见似乎并无二致。仙人掌四处林立,灌木丛生。不知名的野花烂漫绽放,大狒狒背着小狒狒,一蹿一跳地越过公路,把红屁股隐没在萋萋绿草中。据说,这里生存繁衍着上千种植物和200多种动物,是羚羊、鹿、斑马、猫鼬、鸵鸟的乐园。
当地人告诉我们,这片位于非洲大陆最南端的陆地,有一个形象的名字,叫作“非洲之尖”。
非洲之尖主要由3部分组成。其中名气最大的要数好望角,风景最好、地势最高的是开普角,最靠南的是厄加勒斯角。
说起来,这个厄加勒斯角比好望角还要向南探出100多千米,两地纬度相差28分多。所以,严格算下来,好望角是不能被称为非洲大陆“最南端”的。不过,在如此辽阔的大陆上,百十千米显示在地图上比一根头发丝宽不了多少。谁让好望角名气大呢,这个“最南”的名头就让它占了吧。
先说说雄伟的开普角。
开普角是一座可眺望印度洋和大西洋千里海域的悬崖险峰,它并不算太高,只有200多米。不过由于是在零海拔的洋面上拔地而起,四周空旷,就显出凌空一霸、傲视天地的姿态。
山的最高处是全部用石块铺就的观海平台,用前面咱们说过的那位葡萄牙航海家的名字命名,叫迪亚士角。山顶的平台中央有一座白色的大灯塔。它的体积着实不小,比人们通常想象中的孤零零的小灯塔要魁伟得多。它可谓“劳动模范”,150多年以来,锲而不舍地在高山之巅指引两大洋中的过往船只,被水手们尊称为“避开死神的灯塔”。
不过,由于大灯塔在山上的位置太高了,海上起大雾的时候,近海的船只反而看不到它的灯光。人们又在老灯塔前面的山腰间,海拔87米处修建了一座小灯塔。别看这座灯塔小,但灯光的穿透性非常强,据说要比大灯塔亮10倍,是全非洲海岸最明亮的灯塔。
灯塔前有一根里程柱,有许多指向不同方向的箭头。通常这种里程柱上的标牌,都是指向自己国家的城市。但这根里程柱比较“胸怀世界”,箭头指向全世界的各大重要城市。我有一点儿紧张地寻找代表中国的标志。虽说我相信一定是有的,但看的时候还是有一种考生看榜的感觉。最上面的两个箭头中,有一个写着“BEIJING-12933KM”,也就是北京到这里的直线距离是12900多千米。纽约是12541千米,伦敦是9623千米,悉尼是11642千米……我有点儿意外,原以为同在南半球,悉尼离这儿应该不太远,不想沧海茫茫,着实不近。我接着感叹此地离北京的距离真远,来一趟就相当于二万五千里长征了。
站在海岬之上,看底下的海浪卷起,像蓝色的头发怒发冲冠。居高临下,高度让人产生了一种浪花在飞翔的不真实感。我乘坐邮轮周游过世界,看过很多海浪并遭遇过飓风,按理说对大风大浪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好望角的海浪依然以其不可一世的猖狂震撼了我。它们从大洋深处涌来,像是一条条手拉手的白色巨链,向海岸抽打过来。巨风在礁石上轻而易举地把海浪砸裂成无数银片,让它们如同锋利的匕首般四处迸溅。
当地人告诉我,好望角的浪高天下闻名,今天还算是风平浪静的日子呢。
倘若天气恶劣,巨浪可达十几、二十米高。
我问:“好望角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浪?”
当地人说:“水文和气象学家也很好奇,琢磨了好多年,总算搞明白了。”原来好望角正处在西风带上,周围风力很强,11级风是家常便饭。西风带有个外号,叫作“咆哮西风带”,从这个名字里,它的脾气你便可略知一二。其次,因为南半球和北半球不同,水域占了南半球面积的巨大比例,故南半球素有“水半球”之称。好望角接近南纬40度,而南纬40度至南极圈,是围绕地球一周的大水环,海流在宽广的水域恣肆地周而复始,好不逍遥。来自印度洋温暖的莫桑比克厄加勒斯洋流和来自南极洲水域的本格拉洋流在此交锋,正打得不亦乐乎,突然遇到好望角陆地的侧向阻挡,两大洋流便不可抑止地“怒火中烧”,爆起巨浪和旋涡以示“抗议”。好望角因此被称为航线上的“鬼门关”,这里不知颠覆沉没过多少满载的商船。
“看,那就是印度洋和大西洋两洋的交汇处。”当地人指了指我们面前的大片海域。
哦,这个我是知道的,来自童年时那个阳光夕照的下午。
印度洋的水是浅黄色的暖洋,而大西洋的水是深蓝色的冷洋。我本以为这两大洋的动态交融,会像亚马孙河的上游一样,出现明显的界限。但是我错了,岂能用河水的景象来想象海水?虽然那是举世闻名的长河,但这更是声名盖世的汪洋。浩渺的海水一望无际,海天一色,天下海水是一家啊。
好了,我们再来说说大名鼎鼎的好望角。
从开普角向西南方向驱车大约10分钟,有一片岩石区,它就是海拔约200米的好望角。在好望角的海边上竖着一块牌子,标示此地的经纬度:东经18°28′26″,南纬34°21′25″。
我原本不大稀罕那种到此一游式的留影,但当地人督促我说:“赶紧照相啊!不然大批中国人马上就来了。”
我一抬眼,看到不远处有几辆大巴车正在缓缓泊车,已经可以分辨出乘客是亚洲面孔。
我说:“也许是日本人或韩国人。”
当地人说:“不是,是中国人。”
我说:“隔着这么远,你怎么就能分辨出?连我都还没敢肯定一定是同胞。”
当地人说:“我看到了他们背着的大相机,是日本造的。”
我说:“这不正说明他们是日本人吗?”
当地人说:“真正的日本旅行者并不背长焦距的大相机,他们多半只带小小的相机。中国人爱这种装备。”
这时,我已经能听清同胞们说的汉语了,顿时佩服当地人的观察入微。
当地人指着标牌附近一块伸入大西洋海水中的岩石,说:“在这里照张相吧。这就是真正的好望角。”
好望角的海水是清澈的,但里面有许多漂浮物——绿色的海草和腐朽的枯木。它们黏在岩石上,让岩石有点儿像一只史前巨兽探向大海深处的爪。
站在岸边,任海风扑打,遥想万千。
15世纪末,欧洲向南通往东方的海上通道被葡萄牙人打通,16世纪至19世纪,来自英、法、葡、荷、意等欧洲国家的殖民者大量进入非洲,并纷纷建立起了各自的殖民地。300多年来,他们争夺地盘,经常发生争执。到了19世纪中叶,欧洲殖民主义国家认为有必要举行一个会议,协商解决所占非洲领土的纠纷。1884年11月至1885年2月,德国首相奥托·冯·俾斯麦召集了15个国家(德意志帝国、大英帝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俄罗斯帝国、奥匈帝国、美利坚合众国、意大利王国、西班牙帝国、葡萄牙帝国、奥斯曼帝国、荷兰殖民帝国、比利时王国、瑞典王国、丹麦王国和挪威王国),在柏林主持召开了没有任何非洲国家代表参加的、旨在瓜分非洲的“柏林会议”。
会议签署了《柏林会议总协议》,就各自在非洲的殖民地划界问题上达成国与国之间的协议。到1912年,欧洲列强瓜分并占据了非洲96%的土地。这次会议奠定了今天为人们所熟悉的非洲地缘政治版图的基础。这也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非洲国家的国界线,常常是横平竖直的线条的原因。
当地人抱着双肘,看着海水发呆。这种姿势,在世界各国的文化象征中都代表拒绝。此时此刻,他在拒绝什么呢?拒绝风浪?
他站的位置临海,浪花拍湿了他的双腿。我说:“风浪很大,您若一不小心掉到海里,被巨浪冲向印度还是南极,就要看您的运气了。”
当地人说:“每一次我到达这里,都会想同一个问题。”
我问:“什么问题?”
他说:“我不喜欢好望角这个名字。”
我问:“为什么呢?”
当地人说:“好望角带给非洲人的并不只是好运气。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觉得还是叫‘风暴角符合这里的实际情况,也更有气势。好望角,多小气啊,不能概括这片伟大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