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没有说出口的三个字
2016-08-16毕夏
毕夏,1990年生,青年作家,著有《如果可以戒掉坚强》。
我想成为一名教师,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我想成为一名解放军,保卫祖国。
我想成为一名科学家,打败美国、俄罗斯的同行。
……
在中学时代墨守成规的应试教育下,我们之中的很多人大概都会在老师问起“你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时,说出上述几个答案之中的一个。在说出那些答案的时候,他们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好像若干年后真的就会梦想成真一样。
那个时候的我可没有这么远大的目标和志向,那个时候,我满脑子都在想,怎么才能长高一点,再长高一点。真的,不骗大家,从小学到初中,无论是早晨出操还是外出郊游,我永远都是排在队伍最前列的那一个。在小学的时候,没心没肺的我全然没有意识到个子矮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但在上了初中之后,随着身心的“发育”,我逐渐意识到个子矮是一件不光彩而且会带来很多麻烦的事情。
每天早上做早操,有人来检查校牌和仪容、仪表的时候,站在前排的我总是成为第一个“猎物”。早晚自修班主任来查岗,坐在讲台旁的我也是首要目标。来自湖南,F和H、L和N分不清的语文老师,上课时总是唾沫横飞,而我则时不时被他的唾沫星子砸到……这些也就算了,最重要的是,那时候和现在一样,也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矮小孱弱的我总是被班里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差使,一会儿被喊去小卖部帮他们买吃的,一会儿被要求帮他们抄作业,一会儿……总之,那会儿的我就像是皇帝身边的小太监,皇帝让往东我不敢往西。
我也有过无数次想要拒绝或反抗的冲动,但一想到他们比我高了两个头的身躯和那飞扬跋扈的样子,内心那蠢蠢欲动的小火苗就慢慢熄灭了。所以,我就在想,要是我能长得高一点该多好,这样我就再也不用遭受这样的屈辱了。
不过,相比于大美遭受的一切,我觉得自己的遭遇真是不值一提。
大美是我的同桌,她的真名不叫大美,这是我给她取的名字。大美确实很美,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长相清秀婉约。并且,在大家都循规蹈矩地穿着难看的劣质校服时,她经常穿着好看的衣服来上学。春夏的时候,她经常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阳光中、树荫下,裙摆飘飘美如画;秋冬的时候,她经常会穿那种小洋装,呢绒的、皮制的,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洋娃娃。
可是,这么美丽可爱的大美,怎么会被捉弄呢?
大家是在开学一个星期后才发现大美有“毛病”的。在开学后的一个星期里,除了做早操、上体育课和去厕所之外,大美所有的时间都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作为同桌的我和她的沟通也几乎为零。一个星期后学校举行了一场摸底考试,成绩出来,大家惊诧地发现,大美语文、数学两门课的成绩加起来不超过20分。这一下就在班级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大家怎么都想不到外表美丽的大美会是一个傻子,班里的几个“活跃分子”来到大美的座位旁和她说话,发现她说话的语速极慢,活脱脱地验证了他们原先脑海中“大美是个傻子”的猜测。
在我们的学生时代,很多年少无知的人总以欺负别人来获得肤浅的快乐。从那之后,大美就成了一些同学课余闲暇时的取笑对象。他们经过大美身边的时候会故意叫她傻子或者踢撞她的桌椅,他们会明目张胆地翻大美的书包然后拿走她新买的文具,他们会大笑着把昆虫塞进大美的铅笔盒,然后看着她大惊失色的样子哈哈大笑……
遇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大美没有反抗一次过,她总是沉默地接受。长此以往,她的懦弱更助长了他们的嚣张和戾气,使得他们的行为越发过分。
每每看到他们这样欺负大美,我就会气得不行。我的手在桌斗里暗暗握成了拳头,我很想站起来大声地呵斥、制止。每一次我都想这样做,可每一次我都没有。在他们欺负完大美离开后,我都会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疲惫、懊恼、后悔。我是真的很想帮一帮大美,可是我和大美一样都是处于“食物链”底端的人,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有资格、有能力去保护大美呢。唉,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让我的挫败感实在太强了。
有一次在他们欺负大美后,实在看不下去的我偷偷给大美塞了一张纸条,告诉她要反抗。看完纸条后大美转过头来看着我,她的眼睛湿润,就像两面湖泊荡漾着涟漪。十几秒后,一声轻轻的“谢谢”窜入我的耳蜗,大美把头转过去埋到了臂弯里。
第二天,大美给我回了一封长长的信,除了在信里对我表示满满的感谢外,她还送了我一个钥匙扣。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在那之后每天早上来上学的时候,大美都会偷偷地在我的桌斗里放一个苹果。大美的这些举动就像一个冉冉升起的太阳,让我的每一天都被阵阵温暖所包围。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地打篮球,让自己长高,这样当别人再欺负大美的时候,我就能站出来为她出头了。
那时,我不会想到自己会做出对不起大美的事情。
那天,平日里使唤我的人突然把我拉到卫生间,他们告诉我,周末的时候他们看到大美买了一个MP3,就放在书包的隔层里,他们让我趁大美不注意时把MP3偷出来给他们。听到他们的这个命令我震惊了,看到我一脸的惶恐和犹豫,他们恶狠狠地说我要是做不到或者告诉老师,他们就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我承认在听到他们那样说后,我了。
在中午吃午饭的时候,我假装肚子痛留在了教室。在外头为我望风的他们不停地催促我快一点动手,我浑身颤抖着,内心经受着一波波的煎熬和挣扎。最后我眼睛一闭把手伸进了大美的书包。
书包里没有他们口中所说的MP3,在把手伸到书包的内侧时,我感觉到有一沓纸质的东西。我正想要看清楚是什么东西的时候,耳畔传来了他们的催促:“你快点,发什么愣呢,过会儿大家都吃完饭回来了。”
我把那一沓东西从书包里掏出来一点点,发现是几封信件。信封上的收件人一栏,写的是我的名字。我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在我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手中的东西就被人夺走了。
是那帮使唤我的人。在发现自己抢到的不是MP3而是几封信后,他们眼中的失望显露无遗。但很快,他们的眼睛又大放亮光,因为他们和我一样在信封上看到了我的名字。
他们迫不及待地拆开信来看,在看到信中大美对我的感谢之类的话后,他们望向我的眼里除了惊讶之外,是满满的嘲讽。
“没想到你偷偷和这个傻子成了朋友啊。”
“好啊,既然你选择和她做朋友,那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才不是,我才不会和傻子做朋友。”当他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大美在遭受捉弄时痛苦的表情来。不,我不想遭受那样不堪的待遇,我不想和大美一样。然后,我的这句话就像机枪里的子弹飞快地从喉咙破膛而出。
说完这句话,在他们的爆笑声中,我赫然看到大美站在他们的身后,红着眼睛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她孱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就像暴风雨中弱不禁风的小树苗。
当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我看到大美冲上前来,发疯一般地抢过他们手中的信件,然后奋力地撕得粉碎。
大美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美哭。她趴在桌子上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她每哭一下,就仿佛有一把刀在剐着我的心。我很想和大美说我的内心不是这样想的,其实我是很想和她做朋友的,可是直到那天放学,我还是没能将那句哽在喉咙里的“对不起”说给大美听。
那一晚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失眠,最后我半夜起床给大美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想要第二天交给她。可是第二天我没能等到她,我听别人说大美在前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和别人发生争执被推下水沟磕破了头。第三天,大美的家人过来收拾了大美的书本并帮她办理了退学手续。我很想去看一看大美的伤势到底怎样,可是我发现我除了知道她的名字之外,对关于她的其他事情一无所知。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出门都随身携带着那封写给大美的信。我期待有一天能和大美在街上偶遇,然后把这封信交给她,再认真地向她说一声“对不起”。可是大美却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我在当初勇敢地承认我就是想和大美做朋友,那么我和大美的友谊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仓促收尾。
而我也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如醍醐灌顶,一个人身材矮小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而一个人内心懦弱、不够勇敢才是最丢人的事情。
大美,如果你有机会看到这篇文章,你会原谅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