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在琴凳上的十年
2016-08-16沈泽清
沈泽清
1
我生长在大西北沙漠边缘的一个油田小镇。小镇自成一个“王国”,我和我所有的同学一样,在小镇的医院出生,在小镇的幼儿园玩耍,然后从一样的小学读到高中毕业。
所有人似乎都彼此认识。
于是,“顾老师给她家姑娘买了钢琴”“人家慧子比贝贝小,都开始学琴了”……这样的理由,足以支持妈妈做出“一定要让女儿学琴”这个决定。更何况,弹钢琴是多么“高贵”的一件事:“你看电视里,公主们在晚餐后,总是坐在摆放在客厅的钢琴前弹琴,穿着精致的裙子,多美。”那年,电影《茜茜公主》刚刚热播,存留在妈妈内心深处的公主梦,被描绘得更加诱人。
那年我4岁半,坐在小课桌前,脚还踩不到地面;妈妈29岁,每月的工资和爸爸的加在一起也就两三百元。家里的存款有两三千,一架钢琴怎么说也要近万元。
妈妈说服爸爸,两人开始频繁地坐公交车去银川看琴。小城和银川的直线距离近100公里,那时候柏油路都还没修好,单程近4个小时,道路坑坑洼洼,路两边是连天的戈壁、露天煤矿和零零星星的土坯房。这条路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们又走过无数遍。
“我当年真喜欢那个一万二的从苏联进口的钢琴啊,可是你爸就在旁边劝,说借的钱太多,家里还要存钱买冰箱、电视,买它就太困难了。”妈妈遗憾地说。
“我觉得我的琴已经很不错了,德国原厂生产线制造的。晚几年很多人买的琴就都是国产的,远不如我的呢。”长大后我这样安慰妈妈。
“嗯……也行吧。”
钢琴被搬回家时的场景我还记得。当时是春夏之交,窗外的阳光还蒙着春天连绵的沙尘暴过后的黄白色,爸爸和他的七八个年轻的朋友哄哄闹闹地把一个巨大的、沉重的、被严严实实包裹的大家具抬上3楼。小小的家里围了很多人,包裹被层层打开,黑色的钢琴漆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刺人的眼睛。
妈妈像是在对着全世界宣布:“贝贝,这是你5岁的生日礼物。你以后要好好学,听见没?”
“嗯!”
后来我明白,永远不要轻易答应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情。可是,即便当时明白又如何,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随着钢琴被搬进家门的是一些铁律:所有的作业必须在下午放学前完成,每晚7点到9点固定练琴两个小时。妈妈会坐在我的旁边,从开始的音阶,到每一首曲子的每一个音符和节拍,全程监督。我中途只能上一次厕所,喝一次水,而时间严格固定,弹错音会被打手。从钢琴进门到我初中毕业,每天最少两小时,几乎全年无休,在重大考试和比赛前,练琴时间会尽可能延长。
10年的周而复始,一直坚持到我考完业余十级的考试。许多孩子一路学到五六级就放弃了,他们曾是我妈妈买琴的动力。“这不过是一个兴趣爱好嘛!”他们会这样自我安慰,只有妈妈带着我,一路考到我能考的最高级。
“妈妈,为什么慧子他们都不学了,我还要学?”
“这是你答应我的。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
2
从20世纪90年代的“学琴潮”开始,周末城市的大街小巷,太多太多的琴童在家长的带领下背着提琴(还好,没看到过背着钢琴的)和琴谱,像是去完成一项特殊的使命。
“找个好老师,这太重要了!”身为高中老师的妈妈,从来就对此坚信不疑。
可小镇上会弹钢琴的成年人,也就是学校的两三个音乐老师,他们自己都远谈不上专业,怎么教小孩呢?只有去银川。百公里的土路,单程近4个小时。
银川的钢琴课每周一次,周日早晨7点整,妈妈拖着我坐上去市里的公交车,为了省钱,只买一个座位,客满的时候她就一路抱着我。中午将近12点到位于银川南门的老汽车站,下车后坐3块钱的人力三轮车,再花半个多小时到位于文化街的歌舞团大院,下午4点原路返回,晚上到家时早已天黑。在路上用近8个小时,只为学一个小时的“专业课”。
冬天好冷,常常开始上课了,我的手指仍像冻坏的胡萝卜。但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浪费,僵硬的手指在弹奏过程中才慢慢恢复知觉。连钢琴老师都有些不忍,倒杯热水,让这对从寒风里来的母女先暖一暖。
夏天好闷,母女俩昏昏沉沉地挤在公交车上,我浑身都起了痱子。
我很羡慕那些住在离老师家不远的市里的孩子,“他们条件真好啊!”母女俩总是如此感叹。每当拉着妈妈的手走在银川宽阔的马路上,我总是什么都想要——一切都那么好看、那么新鲜,但到头来什么都不会买。妈妈的理由不容置疑:“学费一次50块,还要吃饭,还有来回的车费,我们要把成本控制在一次100块以内。”偶尔路过新华书店,我们会去看看书、琴谱和磁带,只有和钢琴相关的,妈妈才会额外通融。
很多年过去,在某个饭局上,有人说:“你知道以前马家滩有个疯女人,每周带着娃娃去银川学钢琴。简直是疯了。”
我和妈妈听了大笑不止,可是转过身去,我莫名就想流眼泪。
因为学琴的成本太高,练琴就需要加倍努力。挨打变得很频繁,后来我还问过爸爸:“你为什么从来不进卧室看我弹琴?你不喜欢吗?”爸爸故作神秘地悄悄对我说:“太惨了,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啊!”
伴随琴声的欢笑声寥寥无几,似乎这件“高贵”的兴趣爱好无法让任何一个人从中获得“轻松”与“喜悦”。常常伴随的,是抽泣声和严厉的训斥声,每首曲子都想过关需要巨大的付出。被撕过琴谱,被打红过手,似乎还有几次被拉下琴凳……爸爸偶尔会来劝两声,但多半都是沉默的,他当然也“救”不了我,我知道。
在往后的很多年中,每当有人问我“你喜欢弹琴吗”,“喜欢”这个答案就只是说给妈妈听的。
想来,这个过程我们都很辛苦,可哪儿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轻松获得的呢?
3
“疯女人带着娃娃去银川学琴”的故事延续了5年,我家终于搬到了银川。我考过六级后,妈妈再也认不清那些愈发复杂的五线谱了,我也不再需要她盯着我从头弹到尾。八级的曲子很好听,九级好难,十级我不太有把握……这些问题随着青春期的叛逆变得非常模糊。
忽然有一天,钢琴老师在妈妈数次征询意见之后,明确地说:“这孩子不适合搞钢琴专业!”
“太让我失望了!我觉得自己过去近10年的重心完全放错了位置。”妈妈无比惋惜,“女孩子学个艺术,多好!又轻松又温柔!”
我的手太小,即便付出比有天赋的孩子多达数倍的努力,同样的曲子我依旧弹得非常吃力。“肖邦的九度都够不到,怎么学专业的。”这是我的“硬伤”。妈妈一直忽略了这一点。最终我偏离了她的规划——上音乐学院附中、考上中央音乐学院或者上海音乐学院的钢琴表演系。
我在妈妈的失望中“仓皇”地读了高中。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钢琴课也就这么停了。
后来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妈妈,我发现学校的钢琴放在什么地方了!晚上偷偷去弹琴,合唱团的师姐问我,要不要来合唱团当钢琴伴奏,我想去呢!”
“妈妈,学校的钢琴比赛,我进复赛啦!”
“妈妈,我在教会当了司琴。有人在教堂结婚,我弹了《婚礼进行曲》!”
……
“妈妈,公司附近的琴房都好远,我好久没去了。”
“妈妈,我想弹琴。”
在我意识不到的某一年的某一刻,我忽然和以前的生活和解了。
我无比感激童年时对每一首钢琴曲的学习——从维也纳古典乐派到浪漫主义,让我在往后学习文学、艺术、历史时,不断彼此影响和融通;感激童年无数枯燥乏味的练习,让所有的技巧成为我的肢体和记忆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这种和解,或许也像我当初学琴一样,是无法选择的。可不和解又能怎样呢?我完全没法想象,抛弃了这段童年——或者说几乎是整个童年的全部——我会是什么样子。
当我如此向妈妈“告白”的时候,她只是说:“小时候管你弹琴管得太严了,我现在都觉得自己好傻。你会不会怪我?”
大学毕业到北京工作,我租的房子里一直没有钢琴。
在过去的两年中,我只学会了一两首新曲子,是趁每年回家的那几天,断断续续学的。旧钢琴一直摆在新家的书房里,上面罩着雪白的蕾丝琴套,琴身依旧闪着黑色的耀眼的光芒。
我快29岁了。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想自己未必能有勇气和毅力像妈妈这样,付出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10年,日复一日地为女儿的一个“兴趣”辛苦奔波。
我数次想对她说:“这么多年过去,我明白,自己最终收获的,远比曾经付出的多。感谢妈妈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话刚到嘴边,我就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