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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脏话

2016-08-15

关键词:禁忌脏话规训

洪 亮

(山东师范大学,济南 250014)



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脏话

洪亮

(山东师范大学,济南 250014)

[摘要]脏话是日常语言中客观存在的现象,现代文学作品中也经常出现脏话的身影,不过大多数作家在使用脏话时都是比较谨慎而节制的。左翼文学作品中的脏话相对较多,但是左翼文坛对滥用脏话的现象也进行过反思。对于文学艺术而言,将脏话悬为厉禁固然大可不必,但如果故意借用大量脏话来达到某种效果,也同样是一种偏颇。

[关键词]中国现代文学;脏话;禁忌;左翼文学;规训

在诸种人类语言现象中,脏话或许是最令人难以启齿的。凡是在较为正式、庄重的场合,脏话都会被认为是难以接受的,至于将脏话书诸文字,则似乎更不应该。然而文学作品中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就会有形形色色的语言,其中自然也难免包含脏话。就古代文学而言,上至被奉为儒家经典的《诗经》、《左传》,下至宋元明清的通俗戏曲、小说,都能从中看到脏话的身影。中国的现代文学,虽然自诞生之初就与“启蒙”、“现代化”等宏大而崇高的主题紧紧联系在一起,却也无法对现实生活中粗鄙的一面视而不见,因此,在作品中出现脏话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出于种种原因,极少有研究者会关注这一现象,即使偶有人关注,至多也不过是在分析某些作家的语言特色时略微提及,至于对现代文学中的脏话所做的专门考察,则几乎从未有过。本文即试图在这方面做一些初步的探索。

一、脏话的含义及其功能

对于什么是脏话,人们或许会认为这是不言自明的:一提起“脏话”,谁都会想到那些涉及性行为、人体器官、排泄物等的粗鄙字眼,然而问题在于:是这些字眼本身就肮脏,还是它们仅仅被人们认为是肮脏的呢?假如是前者,我们很容易举出古今中外的许多反例:在春秋时期,贵为晋文公公子的伯鯈可以取小名为“黑臀”;在中古时代的伦敦,一条街道的名字竟然是“摸×巷”(Gropecuntlane,其中的“cunt”是英语中女性生殖器的粗俗说法)[1]P63,这些都说明,一些被今人所认为的“脏话”,在另一历史时期、另一文化环境中,很可能是人们认可的普适字眼。

那么,如果说不是脏话本身就“脏”、只是人们认为它“脏”的话,我们便该追问:什么样的语言才会被认为“脏”呢?澳洲女学者露丝·韦津利认为,触犯禁忌才是脏话的实质,在她的《脏话文化史》中有许多这方面的有趣例子,比如在2003年的一场板球比赛中,某运动员曾被人听见说了一句“black cunt”(黑×),但这句话之所以给他惹上麻烦,却不是由于其中的性意味,而是种族攻讦;另如在著名的辛普森案中,检察官就曾说“黑鬼”(nigger)“是英语中最脏、最污秽、最恶劣的词”[1]P258。按照韦津利的说法,这就是因为近几十年来在英语世界,性禁忌已经变得越来越松弛,所以相关的脏话的强度也大大减弱;与此同时关于种族、肤色等的禁忌则变得更加敏感,所以这类字眼也就越来越惹人非议,甚至被认为比涉及性行为、性器官的脏话更加肮脏。类似的例子在中国也不难找到。比如在“文革”时期,“阶级敌人”的后代往往被骂作“××阶级的狗崽子”,从字面上看,自然是“狗崽子”更具侮辱性,但对那个时代略有了解的人都不会不明白:指向人的政治地位的“××阶级”,才是这句骂语的真正“杀伤力”所在。又如在中国古代,门第、血统是被看得极为重要的,因此《战国策·赵策》中所记载的齐威王骂周天子那句“尔母婢也”,便是一句极为恶毒的脏话;类似地,只有了解了中国的伦理道德中尊老敬老的传统、以及中国人对于“长寿”的看重,我们才能明白《左传》中秦穆公骂蹇叔“中寿,尔墓之木拱矣”这句话的严重程度。总之,脏话既然针对的是禁忌,那么它就自然与特定的时代氛围、文化环境密切相关。

当然,如果把所有触犯禁忌的言语都归为脏话,那么“脏话”的概念便很可能变得大而无当,所以下文在具体分析现代文学作品中的脏话时,仍然会主要集中在那些带有“脏字”的语句上面,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做适当的延伸。不过,我们还是应该记住“触犯禁忌”才是脏话的本质,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脏话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复杂含义。

对于脏话的功能,《脏话文化史》一书有详细的分析。该书作者认为,脏话有三种功用,其一是“清涤作用”, 发挥此种作用的脏话,并无特定的对象,只是单纯地为了释放情绪,比如人们在走路不小心踢痛脚趾时,或许会近乎本能地骂一句脏话来发泄;其二是“侵略性”,这样的脏话又叫“恶言咒骂”,往往是故意说出的,带有强烈的情绪性,而且会对他人构成中伤;第三种是“社交关联”,这种脏话是情绪性最弱的,经常出现在关系较密切的人之间的对话中,不但并无恶意,甚至反倒能增进情谊[1]P49-62。不过,这样的概括或许从语言学角度来看是有效的,却不适于直接套用来分析文学作品中的脏话,因为作家把脏话写入作品,其原因自然不会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说脏话完全一致。笔者认为,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脏话,其功能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种:

第一,脏话有助于表现生活的原生态。既然脏话是日常语言中的客观存在,那么作家将它写入文学作品也就自有其理由,我们凭最简单的经验也可以知道,现实生活中的阿Q或骆驼祥子式的人物不大可能不说脏话,所以我们在作品中看到这样的人物说出脏话,也不会感到奇怪。

第二,脏话有助于刻画人物形象。说脏话不仅能反映人物的身份地位、知识素养、脾气性格,也能体现人物的种种情绪,如愤怒、绝望、甚至欢喜等等,所以作家如果能恰如其分地运用脏话,便可以收到使笔下的人物形象更加生动、丰满的效果。

第三,脏话有助于表达作者的情感。当作品中的被凌辱者、被损害者忍无可忍而骂出脏话的时候,我们往往很容易感受到,那种激愤的情感不仅属于作品中的人物,而且也是作者本人的;反之,当脏话出自滥施淫威的强势者口中时,作者对他的厌恶、轻蔑的态度也会自然地流露出来。当然,脏话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情形多种多样,其具体作用只能通过特定的文本和语境来分析。

二、对脏话的谨慎运用

许多现代作家的作品,几乎是与脏话绝缘的。无论是清丽温婉的冰心小说,还是空灵飘逸的徐志摩诗歌,或是情趣盎然的丰子恺散文,我们都无法想象,假如把若干脏话点缀其中,会成个什么样子。但是对于更多作家,尤其是创作小说、戏剧等叙事类作品的作家而言,想要完全避免脏话却并不容易。不过,一般来说作家对于脏话的态度都非常谨慎,他们不但不会轻易使用脏话,就是偶尔用到,也往往要做一定的处理,以使其不至显得过于扎眼。

鲁迅多有农村题材的作品,而且他也素以暴露国民性的弱点著称,但是在他的全部小说中,出现脏话的不过四五篇而已,而且还都是阿Q口中的“妈妈的”、“鸟男女”,爱姑所说的“老畜生”、“小畜生”之类并不算特别污秽的话。就是在他的著名杂文《论“他妈的”》中,鲁迅也要“从‘国骂’上削去一个动词和一个名词,又改对称为第三人称”,虽然他戏称这是“还因为到底未曾拉车,因而也就不免‘有点贵族气味’之故”,但这实际上体现的是一位文学家对于文字的敬重:他不愿意让自己的文字过于粗鄙。当然鲁迅作品中也有带脏字的,比如《马上支日记》中那个“穿黄色制服”的汉子就骂了一句“草你妈”,还有《阿金》中的女仆阿金,在和人吵架时骂对方“你这老×没有人要”,不过即使在这两例中,当涉及到污秽字眼的时候,也分别用谐音字或“×”代替了,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两处脏字都出自作者所鄙弃的人物之口,在引述他们的脏话时,作者的批判态度非常明显。从总体上看,在鲁迅数百万字的著作中,出现脏话的只有寥寥几次,其比例是相当低的。

在“五四”一代作家中,郁达夫可谓最具有离经叛道倾向者之一,他的作品多以病态、苦闷的知识分子为主人公,且不惜借用一些颇为敏感的话题如手淫、窥视癖、同性恋甚至乱伦等来刻画人物,所以他的作品经常被一些有“精神洁癖”的卫道士视若寇仇。然而有趣的是,在郁达夫那些容易被人视为“不洁”的作品中,却很少见到脏字。《沉沦》里虽描写了主人公无意间听到的、草丛中一对男女做爱的情景,可是写到那个关键的动词时却要代之以“××”,尽管这里明明是实指而不是骂人;甚至在主人公自觉受到了酒楼里侍女的轻视、愤怒的情绪近于顶点的时候,他在心里骂出的也只不过是“狗才!俗物!”这样文气十足的话。郁达夫自然是不惮于触犯禁忌的作家,他敢于写出让读者目瞪口呆的内容,却不肯轻易让作品中出现脏话,这或许与作家自身的气质有关:郁达夫是才子型的作家,他的作品无论如何病态、颓废,那也都是知识分子式的,同样他的反抗也是知识分子式的反抗,所以他的小说尽管在内容上可以惊世骇俗,但其语言却不能是粗鄙的。另外,郁达夫的作品有很强的“自叙传”色彩,有些作品的主人公甚至可以约略看作作家本人,因此他或许也不太好意思让那些人物说出污言秽语。在《薄奠》的结尾,“我”在心里骂道:“猪狗!畜生!你们看什么?我的朋友,这可怜的拉车者,是为你们所逼死的呀!”这大概已经是郁达夫这位浪漫的才子所能骂出的最难听的话了。

对于某些作家而言,在作品中避免脏话或许还有比较独特的意义。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沈从文,他的小说中出现最多的人物是农民、士兵、水手、妓女等等,毫无疑问,这几种人无一不是脏话的“易感人群”,仅仅由此来看,即使沈从文的作品中脏话连篇,读者或许也不会感到过于惊讶。但实际上恰恰相反,沈从文笔下的人物很少说脏话,《边城》中的翠翠“轻轻地”骂了傩送二老一句“你个悖时砍脑壳的”,后来还要害羞好久;《柏子》里的妓女在和熟识的水手会面时,会说出一些不雅字眼,但那在很大程度上带有打情骂俏的意味,已经不能完全视之为脏话了;最奇怪的是,多数作家所写到的士兵,往往一开口就是脏话,可沈从文笔下的士兵竟然比有些作家笔下的知识分子还要斯文。其中的原因自然不难理解:沈从文所描绘的湘西,是一个乌托邦式的美妙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中如果充斥着过多的脏话,便会显得很怪异。文学上的任何乌托邦想象,都无可避免地要遮蔽掉一些东西,而脏话,或许就是必须被遮蔽者之一。

钱钟书也是一位不喜欢让自己的作品中出现脏话的作家,不过他对脏字的处理方式,有时竟会让人忍俊不禁。比如《围城》中写道,主人公方鸿渐等一行人在赴三闾大学的途中,乘坐了一辆长途汽车,一路上汽车总是抛锚,于是司机就破口大骂,对此作者是这样描述的:“骂来骂去,只有一个意思:汽车夫愿意跟汽车的母亲和祖母发生肉体恋爱。”通过这一巧妙的转述,作者就把一句脏话变成了笑话,虽然略有“油滑”之嫌,但也让人不能不佩服作者的机智,而且这与鲁迅《论“他妈的”》中所提到的赶车人骂骡子“你姊姊的”,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钱钟书的作品向以讽刺、幽默见长,但他往往以一种智者的、精英的姿态俯瞰世间百态,从中发现可笑之处,所以他大概是不屑让那些过于粗俗的语言进入自己的作品的。将脏字化为笑料,这也可算是现代文学中的一道奇景了吧?

一些身处社会底层的体力劳动者,如人力车夫,也是说脏话“阵营”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但是在新文学早期的一些以人力车夫为题材的作品,如胡适的白话诗《人力车夫》、鲁迅的短篇小说《一件小事》中,我们却连半句脏话都看不到,这一方面可能与当时“劳工神圣”的流行观念有关,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因为这些作品本身就很短,在极其有限的篇幅内没有必要故意渲染作品中人物的粗口。至于像《骆驼祥子》这样的长篇小说,要是让主人公在十几万字的篇幅内一句脏话不说,恐怕就会有损作品的现实感了。然而老舍对此的处理仍然相当节制,他并没有让祥子出口成“脏”,而只是让他在愤怒或无奈至极的情况下才爆出粗口,比如他连人带车被大兵劫走,最后仅仅侥幸牵着三匹骆驼逃了出来,周围的人却都传说他发了大财,他才说:“发财,妈的我的车哪儿去了?”不过,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小说中的虎妞却粗口不断,而且其中不少都是带“×”的相当下流的话,同样让人难以理解的,还有一段针对虎妞的恶骂:“刘四爷仗着几十辆车,虎妞会仗着个臭×,来欺侮他!他不用细想什么了;假若打算认命,好吧,去磕头认干爹,而后等着娶那个臭妖怪。”这段话并非出自人物的对话,而是作者的叙述语言,尽管这可以看作是以“间接引语”形式对祥子内心想法的呈现,但是既然经过了叙事者的转述,还依然使用了那样污秽的字眼,就多少会让人感到有些过火。有论者曾对老舍的女性观进行过质疑,像《骆驼祥子》中与虎妞有关(或出自她口中,或是针对她)的脏话,大概也可以成为性别研究的分析对象。

三、左翼文学中的脏话

左翼文学中的脏话之所以被单列出来讨论,是因为左翼文学会更多地表现底层民众的苦难以及他们的反抗,所以流淌在作品中的情绪往往是激愤而暴烈的,这样一来,作品中的人物自然更有可能说脏话。另外,既然脏话是对禁忌的挑战,那么作品中的脏话就不仅可以成为愤怒和反抗的象征,而且本身也可以被看作反抗的形式之一。或许正因如此,在现代文学中几乎找不出第二个流派会像左翼文学那样对于脏话“情有独钟”。

当然,左翼文学界绝不会认为作品中的脏话越多越好,这从他们对穆时英的态度即可看出。多数时候,穆时英会被当做新感觉派的代表作家而写入文学史,但他在创作那些描写都市的“新感觉”小说的同时,还写了一些反映工人、农民和流氓无产者的悲惨生活以及他们的反抗的作品,并因此获得了“普罗文学的白眉”之称。这些作品均收入其小说集《南北极》中,其中写到的有在丝厂做工被泡烂了双手、最后悲惨地死去的童养媳(《手指》),整日在面包坊做工、自己却吃不到面包的面包师(《偷面包的面包师》),在老板的眼中性命还不如一车瓷器值钱的人力车夫(《油布》),也有在残酷的压迫下奋起反抗的渔民(《生活在海上的人们》),甚至还有因生活无着铤而走险的海盗(《咱们的世界》)。这些作品无论就内容还是就作者的态度而言,都与激进的左翼思潮颇有相通之处。而它们在语言上的特点之一,就是对脏话的肆无忌惮的使用,《南北极》共收八篇小说,除《偷面包的面包师》外,其余作品都充斥着大量脏话,无论是压迫者还是被压迫者,都是一开口就脏话不断,而且叙述语言中的脏话也丝毫不比人物对话中的少。如果要找出一部脏话密度最高的现代作品的话,那么《南北极》至少可以成为候选者之一。尽管读者不难理解这些作品中极度悲愤的情绪,但是如此密集的脏话,仍不能不说是对读者耐受度的一种挑战。耐人寻味的是,多数左翼批评家对穆时英的作品并不认同,比如寒生(阳翰笙)在具体地分析了他的作品《南北极》之后,就得出了“这篇东西是全被流氓的意识所浸透着的”的结论,并规劝道:“如果我们仅以一个比较进步的作家期许穆君,这篇《南北极》,不论是在内容上或形式上,都是得相当的成功的,然而,假如我们也听从从前新文艺的编者的话,把作者也当成一个前卫作家来看,那作者在意识上,似还有加一番洗练的必要。”[2]P363-365穆时英被扣上“流氓意识”的帽子,自然有多重的原因,不过作品中过多的脏话很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绝大多数左翼作家并不至于像穆时英那样,让脏话在作品中泛滥,但是他们至少不会刻意回避脏话。曾经以充满个性主义色彩的作品驰誉文坛的丁玲,在创作小说《水》时,就让那些面对天灾和“人祸”、处在死亡边缘的农民们时不时地爆出粗口,这部作品粗犷而激烈的风格,甚至让人难以想象它与《莎菲女士的日记》等作品会出自同一位作家之手。蒋光慈在写那些“革命与恋爱”小说的时候,尚可以不必借助脏话,但是到了《咆哮了的土地》,那些“觉悟”之后起而反抗的农民,说起话来就绝不会有多么文明了。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中的邢幺吵吵,因联保主任方治国将其屡次逃过兵役的儿子告密,而用了一大串污秽不堪的骂语来侮辱他;《淘金记》中的小镇上的各色人等,为了争夺金矿的开采权而勾心斗角、相互攻讦,他们口中那些“川味”十足的脏话,将地方上所谓“上流人物”的真实嘴脸暴露无遗。可以说,除了像洪灵菲那样以叙写革命知识分子的“自叙传”为主的作家以外,几乎很少有左翼作家能够在作品中不用到脏话。

而在使用脏话方面最有代表性的左翼作家,则要首推张天翼(穆时英并不是真正的左翼作家)。在他的笔下,无论是在军阀混战中负伤的士兵(《二十一个》、《面包线》),还是一心抗日的义勇军战士(《路》),或是为了生存而艰难挣扎的难民(《仇恨》),都以脏话作为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甚至连涉世未深的孩子,也感受到了社会的不公与黑暗,并将自己的不满化作几乎从不离口的脏话(《搬家后》)。张天翼的作品中,不仅说脏话者的身份各异,而且他们说出的脏话也是花样百出,尤其是,作者写出这些脏话时简直毫无顾忌,他似乎不太愿意像多数作家那样,在涉及到脏话的“关键部分”时用谐音字或“×”代替,而更喜欢放笔直干,所以像“狗肏的”、“烂污屄”这类在其他作家的作品中很少见的、极度不雅的字眼,也可以在张天翼的作品中找到。曾有研究者用“审丑”来概括张天翼的艺术特色[3],这可以为我们理解其作品中的脏话提供关键性的启示:正因为将眼光对准了种种病态的社会现象和丑恶的人物,所以张天翼才要刻意张扬那些污秽的事物(包括语言),以期达成一种特殊的审美效果,而郁积在作者胸中的极度愤懑的情绪,有时也不得不借助于脏话来宣泄。

值得注意的是,在左翼文学中什么样的人才能说脏话,似乎有着不成文的规定:对于被压迫者,可以用脏话表现其反抗,对于压迫者,可以用脏话表现其淫威,但另外一些人物却基本不会说脏话。《子夜》中无论是罢工的工人,还是被雇佣来镇压工人的流氓,都会时不时吐出脏字来,可是其主角吴荪甫,虽然能在“兽性发作”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强奸王妈,却在作品中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个脏字,至多也不过是骂一句“混蛋”。考虑到吴荪甫几乎时时处于焦虑、愤怒甚至绝望的情绪中,他在语言上的这种“节制”就很不同寻常了。像吴荪甫这样并不完全是“正面人物”的民族资本家尚且不能说脏话,那些被称颂的革命者、英雄人物,自然就更不可能说脏话了,比如《咆哮了的土地》中的李杰,可以放任农民烧死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说起话来却从来不带半个脏字,另一位矿工出身的革命者张进德也同样如此。当然,“正面人物不说脏话”的规则也有例外,那就是革命军人,比如萧军、端木蕻良等作家都写到过抗日义勇军,其中那些出身各异的战士,口中的脏话就并不少。在战争的环境下,战士们随时处在死亡的危险中,生理和心理压力极大,产生出大量的咒骂也就不足为奇。不过这也可能是唯一的例外了,除了战士以外,我们在左翼文学中确实很少看到爱说脏话的正面人物。这种隐藏在脏话背后的“身份政治”是大堪玩味的。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左翼作家都遵守这样的“规则”,比如赵树理,他笔下的农民虽然也说脏话,但是频率却相当低,他更不会像某些作家那样,为了追求所谓的“真实”而在作品中不必要地插入脏话。另一方面,赵树理也不总是为那些革命者、英雄人物“避讳”,比如《李有才板话》中的老杨,在看到李有才的家门被贴上封条后怒不可遏,便骂道:“他妈的!真敢欺负穷人!”更有趣的一个例子则出现在《孟祥英翻身》中,孟祥英的婆婆因为一点小事而对她骂起爹娘来,且无论孟祥英如何解释也不行,于是:

孟祥英气极了,便大胆向她说:“我娘死了多年了,现在你就是我的娘!你骂你自己吧!娘!”

“你娘的×!”

“娘!”

“你娘的×!”

“娘!娘!娘!”

孟祥英在这里虽然没有说出脏字,可是她貌似谦卑的反击实际上相当刻毒。这一段令人喷饭的婆媳对话,让人读来觉得既真实又有分寸感,将婆婆的凶蛮和儿媳的倔强刻画得栩栩如生,可称得上是运用脏话的一个成功范例。

四、被“规训”的脏话

早在“左联”时期,鲁迅就曾对左翼作品中脏话过多的现象表示过担忧,他在评论《文学月报》上的一首诗歌时指出:

现在有些作品,往往并非必要而偏在对话里写上许多骂语去,好像以为非此便不是无产者作品,骂詈愈多,就愈是无产者作品似的。其实好的工农之中,并不随口骂人的多得很,作者不应该将上海流氓的行为,涂在他们身上的。即使有喜欢骂人的无产者,也只是一种坏脾气,作者应该由文艺加以纠正,万不可再来展开,使将来的无阶级社会中,一言不合,便祖宗三代的闹得不可开交。[4]P465

显而易见,鲁迅之反对“并非必要”的脏话,其原因并不是出于文字或文学本身,而是涉及到了对“无产者”形象的认识问题。脏话似乎是一柄双刃剑,它可以因其触犯禁忌的性质而成为一种反抗的标志,但是它自身的“不洁”特征,却也很容易对使用者的形象构成玷污。尤其是,当曾经的反抗者夺取了政权,并建立起新的禁忌体系以后,那些留在文学作品中的、他们说过的脏话,便成了一个个令人难堪的标签。所以,当新政权建立以后、亦即所谓“将来的无阶级社会”真正到来时,脏话也就自然难逃被“规训”的命运。

这种规训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于以往的现代作品的修改①,二是对于新出现作品的批评。前者可以萧军作品《八月的乡村》的再版情况为例。这部初版于1935年的小说中不仅充斥着大量脏话,而且内容上也颇多不同寻常之处。其主要情节写的是由萧明带领的一支抗日小分队,历尽艰辛去投奔人民革命军的过程,以及他们与主力部队会合后所共同经历的一次次战斗,然而在其主旋律中却时时出现一些“杂音”,比如革命军战士唐老疙瘩与他的情人李七嫂的故事,以及萧明和安娜的恋爱故事等等。如果以上世纪50年代越来越严苛的文学标准来看,这些情节显然是很难被容忍的,然而当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4年重版这部小说时,这两处情节都几乎原封不动地得到了保留,可是与此同时,革命军战士口中的脏话却被删削大半,由此即可看出脏话对于新的文学规范有多么大的威胁。至于50年代新出现的作品,则可以举受到批判的萧也牧作品《我们夫妇之间》为例,尽管当时的批判者大多不会直接提到脏话的问题,但他们为这部作品所定下的种种“罪状”,如“歪曲、嘲弄了工农兵”、“迎合了一群小市民的低级趣味”[5]等,都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农民出身的女主人公“张同志”那几乎从不离口的脏话。然而反讽的是,近年来的一些影视作品中,为了让革命者(尤其是革命军人)的形象更加“真实”,往往要刻意表现他们的缺点,其手段之一就是让他们说出许多脏话来。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萧也牧倘若地下有知,又会对此作何感想呢?

脏话既是在日常语言中客观存在的现象,那么作家将其写入作品,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果对此现象视而不见,那未免有“假道学”之嫌。可是我们也不能忽略脏话对于文学作品的负面影响,因为脏话虽然可以看做是一种对于现存秩序的反抗,但那毕竟是消极的反抗,其正面意义是相当有限的。况且,文学无论是作为一种具有审美价值的艺术形式,还是作为一面反映人性的镜子,过多的脏话都会损害它的品质。因此,对于文学艺术而言,将脏话悬为厉禁固然大可不必,但如果以为让正面人物说出几句脏话就能避免公式化、脸谱化,也同样是一种偏颇。在文学作品的粗鄙化倾向愈演愈烈的今天,我们对于脏话的负面意义尤其应该有清醒的认识。

[注释]

① 当然,修改作品多数时候是作者本人的行为,但这也仍然体现了当时的文学规范的要求。

[参考文献]

[1][澳]露丝·韦津利.脏话文化史(颜 韵译)[M].上海: 文汇出版社, 2008.

[2]穆时英. 穆时英全集(第三卷)[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08.

[3]秦弓. 张天翼:审丑图的艺术建构[J].江苏社会科学, 2000,(2).

[4]鲁迅. 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

[5]丁玲. 作为一种倾向来看——给萧也牧同志的一封信[N]. 文艺报, 1951-08-10.

[责任编辑:王雪炎]

On the Foul Words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HONG Liang

(ShandongNormalUniversity,Ji’nanShangdongChina250014)

[收稿日期]2016-05-20

[作者简介]洪亮,男,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0597(2016)02-0068-06

DOI:10.16161/j.issn.1008-0597.2016.0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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