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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訏个体思想与“社会使命”追求的复杂关系

2016-08-15高博涵

高博涵

(重庆师范大学,重庆 400700)



徐訏个体思想与“社会使命”追求的复杂关系

高博涵

(重庆师范大学,重庆 400700)

[摘要]早年间的人生经历,使徐訏萌生了尊重个人的个体思想意识,特定的时代,又使徐訏具备“社会使命”追求。徐訏的个体思想与“社会使命”追求同时存在,从深层包蕴关系上看,徐訏个体思想的成熟恰恰完成于践行“社会使命”的过程中。然而,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徐訏尊重个人的个体思想一旦成熟,却会被“社会使命”本身的要求排斥,而最终“游离”于“社会使命”之外。

[关键词]徐訏;个体思想;社会使命

抗战时期,爱国、救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观念被提升至首位,深入人心,可以说,已形成具体的“社会使命”。所谓“社会使命”,在本文中即指特定的社会时代对国人的思想规约与要求。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这一思想状态达至空前绝后的程度,却并不意味着国人只拥有这一种思维模式。如果我们要来讨论这种多样性,则徐訏是一个不可不提到的作家。作为一个坚持自由写作的作家,徐訏的人生经历及关注点奠定了他与众不同的思想意识,尤其突显着个体思考的独立性。在抗战的浪潮下,徐訏身浸其中,战时的生存状态带给他新的蜕变,其个体思想也与“社会使命”产生了多重的复杂关系。

徐訏曾经表达过这样的看法:“每次我回想到我的小学生活总觉得实在很不正常,后来凡看到进步的小学,处处注意到儿童的生理与心理的,我往往非常羡慕。但是我竟无法重新回到小学生活去了。”[1]孤独而备受摧残的寄宿学校生活给徐訏的童年留下深重阴影,同时也带给他相关的思考。童年的体验实际上已引发徐訏对正常人性呵护的关注,这其实已经是徐訏个体思想的显现:对“人”的权利的尊重与维护。少年时期的徐訏可以说已经渐渐形成了尊重人性的观念。徐訏读中学时已到了北京,先在成达中学读了一年,后又经一个堂叔介绍转到一所天主教学校。 “可是进了圣芳济以后,我对教会学校起了很大的反感。”[2]在《我的中学生活》一文中,徐訏回忆了在教会学校遇到的一件事,徐訏之所以对这所教会起了反感,实际也关乎对个人的尊重问题:

我记得有一个大雨倾盆的黄昏,学生们都在校门口叫黄包车,有许多华童叫了车子,结果被洋童们抢着坐去,当时站在一起的西洋修士们毫不阻止,这留给我很奇怪的印象。我一直以为穿着黑色道袍的修士们都是德行很高的,而我也粗知上帝的儿女们是平等的,而现在发现事实的确不是如此,这与我过去中国学校里所接受的爱国精神有一种说不出的冲突。我当时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学校宿舍,并不在等黄包车,只是等雨下得小一点走回去,所以我一直站在门口。看许多华童眼睛望望道貌岸然的修士先生,而他们一直装作不见不闻,还招呼洋童上黄包车,我幼稚的心里就非常不平了。[2]

在徐訏眼中,洋童与华童同为儿童,本不应有任何区分,但洋童却显然有着比华童更高的地位,个人的意义被忽略不计,所尊重的不过是种族与身份。值得注意的是,徐訏并不在叫黄包车的华童之列,不存在自身利益的直接损害,面对这件事情,徐訏心中的不平全出于尊重个人的认识与客观态度。当然,在这里,洋人与华人的冲突可被视为种族冲突,徐訏对此的关注也自然涉及到种族意识与爱国思想。但实际上,这里面所包含的意识尚包括对个人的关注。

我们且再来看一则徐訏对成达中学校长的回忆:

那一年,学校有一点整顿,校长吴鼎昌先生在招生广告上注明,自我们那一年起,毕业第一名的学生,将由他自资送出国深造,这当然也给我们这一班同学很多鼓励。

一年以后,我们毕业了,第一名是一个湖南人姓姚的同学。这是一个又聪明又用功的青年,他曾经两次访吴鼎昌先生,每次回来同我们讲起,吴鼎昌先生总是支吾其词,其实他那时已是名闻全国的银行家了,而对姚同学竟说些“我家里开销很大”的话,先还问姚君是学理科还是文科,认为学文科是不必“出国深造”的,后来听说姚君要学理科,他就支吾着说待他大学毕业以后再说……总之,是一味敷衍而已。吴鼎昌先生的公子也是我们的同学,他比我们低一班,毕业时并没有考第一,但他就到英国剑桥去读书了,读的并不是理科。[2]

徐訏几笔之间已将这位所谓校长的虚伪样貌勾勒而出。这仍是一件实际上不涉及徐訏个人私利的事件,但出于对公正、信用的关注,徐訏却深刻地将这位老夫子的不齿行为深记于心:不信守承诺,对青年辜负,在公众面前虚假地塑造光辉形象。如果说徐訏对黑色道袍修士的态度尚涉及到种族国别问题,那么,在对待成达中学校长吴鼎昌的态度上,我们则能完全地看到徐訏对个体的关注,以及对不以人为本的虚假样貌的强烈抨击。

在个人权利的保有、伸张、发展等问题上,徐訏自童年时期便倾注了大量的心力。在徐訏的回忆文字里,我们可以发现,有关于这一关注点的回忆不在少数,而人类的记忆机制总是倾向于将内心关注的事件择取入库,并忘记自己并不甚关心的俗常往事。“记忆都不是偶然存在的——每个人都会从他的记忆中找出那些他认为有用的东西进行保存,不管其清晰与否。所以,这些记忆就成了他的‘人生故事’。”[3]历数徐訏的这些“人生故事”,很多都与对个人权利的关注有关,那么,在徐訏心目中,“认为有用的东西”自然就是“人”,是对个人权利的维护,以及对破坏这一权利的抨击。可以说,在徐訏的成长期,他已然朦胧地形成了尊重个人的思想。并且,这种关注一直延续在徐訏整个的人生中,逐渐成为他最重要的思想追求。这实际上是一种以个体为本位的个人主义思想,它本身必然具有很高的价值。

每个人都身处家国环境中。徐訏并不能超离他自己所身处的时代,在他的心中,“社会使命”的意义十分巨大。1930年代,徐訏身处上海,从事编辑工作。从徐訏编辑刊物的思想主张上,我们也可以窥见其时徐訏及国人共通的“社会使命”观念。1936年在徐訏主编的《天地人》杂志1卷4期的卷头语中,编者们发出过这样的呐喊:

时至今日,我们大中华民国确是走到最危险的时期了;这是毋庸讳言的,老实说,也就不必要讳言。那么我们怎样度过这个难关呢?却是值得一检讨呀。

人在人类的圈套里,为了便于求生存起见,有形无形的分为若干集体,(所谓国家,)这些个集体为了各个的谋生存,所以整日里勾心斗角地在为自己打算,想为自己谋利益,所以就想把别人既得的利益,剥夺过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

我们或他们,所有的人类,假若都要平心静气的想一想,同是在世界上求生存的人类,相差有几!因了自己军备一时的优越,竟想把别人的生存权的一部或全部,剥夺来据为己有,那不是丧心病狂,岂有此理的事吗?

这些信息透露给我们《天地人》杂志的价值取向:关注国事,并将这种国事的安危直接系连于个体的权利与利益之上。换句话说,在《天地人》看来,国事说到最终也便是个人之事,而个体的价值与利益得不到保证便需要群起而攻之。这实际上说明:徐訏内心拥有“社会使命”,但这种“社会使命”最终仍旧会与徐訏的个体思想连通一处。也就是说,即便在谈到“社会使命”时,尊重个人的思想也仍旧会占据着重要地位。

1936年,徐訏和孙成开始合作主编《天地人》杂志。“这份由徐訏和孙成担任主编的综合性刊物尽管仅出十期,但它在徐訏思想发展过程中的意义却是不可忽视的。徐訏显然逐渐脱离了《人间世》闲适的小品文格调,以一种更为切实的态度关注社会人生。”[4]可以说,“以一种更为切实的态度关注社会人生”,即已更为突显徐訏心中的“社会使命”,将现实的人生与现实的世态纳入具体的表达中。但脱离了“闲适的小品文格调”的徐訏,内心所秉持的“切实的态度”却也与救亡的主旋律存在着某些和而不同——即对个人的最终关怀。

一个人成长期萌生的思想,势必随着人生阶段的推进而发展。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徐訏身处的整体社会环境并非安逸,相反极不安宁,这就造成了徐訏思想发展的某种复杂局面,以及徐訏与整体大环境的悖逆关系。1930年代,救亡的重要性已渐上升,文艺必然要求反映与之相关的内容,就连在体裁上最具审美距离的诗歌,也被赋予了强烈的“社会使命”:“但新的诗歌命运终于被喊起了。帝国主义——尤其是日本帝国主义野兽军阀们向我的疯狂侵略之下,我们的一切方面都有了新的转变:在迫切地要求诗性抗战的具体条件下,我们新的诗歌运动便伴随着一个总的改革运动而深刻地,强调地提出来并表现出来了。”[5]这个时候,作为国人,徐訏自然也深切地关注着国家的前途,并表达着他的爱国思想意识。正如徐訏在《最爱的》一诗中所说:

“你最爱的是谁?”/是善歌的B?/是善舞的A?/是实验室中的E?/是行政院里的G?”//“不,我的祖父,”/我的孙女说,/“我最爱的是,/后门口的老树;/因为在神圣抗战的那年,/为保卫忠勇的兵士,/它周身受伤十七处。”

(《最爱的》,《灯笼集》,1943年6月9日,渝)

诗歌的主题十分鲜明,即通过一个女孩子向祖父陈述她心中最爱,表达人民以抗战为上、尊敬忠勇兵士的思想情感。在诗歌中,“老树”的形象象征着一切与抗战相关的神圣人事。

在前文的讨论中,我们已发觉徐訏个体思想与“社会使命”之间和而不同的存在状态。若进一步讨论,我们则能发觉,在徐訏自我的思想世界里,两种思想也具备深层包蕴关系。1937年后,中国进入全面抗战时代。对于徐訏来讲,这样一个时代必然会继续提升或深化他的“社会使命”意识。值得探讨的是,提升或深化的“社会使命”不仅不曾抹杀徐訏的个体思想追求,反倒将这种思想进一步推进,并最终成熟。

在抗战的历史背景下,身为知识分子的徐訏被迫卷入了粗粝的底层生活,感触到更多的切肤苦痛。“战争打破了先前书斋的和谐宁静,将中国作家从象牙塔赶入了奔向大后方的洪流之中,让他们和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民一起,经历着战争和贫穷的磨难。在走向战场、返回民间、走进大后方的过程中,文学家们的精神世界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变化,现实生存的价值与意义格外分明地凸现了出来。”[6]1937年,尚未完成留学学业的徐訏因国内抗战声浪渐起毅然决定回国,在上海支持抗战的同时继续进行写作。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徐訏已感到上海的生存局面已无法容纳其身,便随着广大民众汇入迁徙大西南的洪流中。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前夜,我从炮声中惊醒,好像并没有经过思想上理论上的探讨,直觉地感到太平洋战争的爆发。”[7]P458在《从上海归来》这篇长文中,徐訏详细地记录了他深感战争之苦到动身迁徙至大后方的过程。这不仅是一篇记录旅行的随笔,更记录了战争年代国人内心所经历的艰苦历程,相比先前留学归国时所写的《回国途中》[8],《从上海归来》显然更具粗粝甚至触及生存底线的体验感:“这里已完全是板窗茅店的风味,我第一夜离开电灯,望着跳跃的菜油灯光,有许多幼年的回忆,但是此时此地已无平静的想象,我们摆定了疲倦的身体,计划以后的路程。”[7]P472徐訏最擅于也最倾向抒发“乡愁”之感,而此时,“跳跃的菜油灯光”即便牵扯出“许多幼年的回忆”,也“已无平静的想象”,只能“摆定了疲倦的身体,计划以后的路程。”战争打破了诗人原本可以拥有的冥想世界,也敲碎了珍贵的审美空间,使诗人猛然间被推向赤裸的时代,再无一点遮拦。但正是这样被动的“推向”,原本安逸于书斋中的诗人才有了更多接触底层生活的可能,也才能更多地拥有底层体验,获取另外一重向度的精神感受。“我们不能将所谓的‘战争’简单等同于敌对势力的拼杀搏斗,把‘战争’想象为民族与民族之间或阵营与阵营之间的极端行为,而人类一切正常的生存活动、精神活动都被彻底排斥了。”“其实,战争时期的生态丰富而复杂,它不是简化恰恰是加强了中国作家精神世界的多样性。”[9]对于徐訏而言,他的“丰富”与“复杂”在于不断的漂泊迁徙带给他的生存体验,以及在这些体验中所感受到的人情与人性。如果不是有过这样的一场体验,徐訏很难如此真切地创作出如《江湖行》这样漂泊万水千山、出离人世之外、感悟人情人性、顿悟人生哲思的小说。①而他其他的创作如诗歌、散文等,也无一不因此有了或直接或间接的文本转变。

在奔赴大后方的旅途中,徐訏深感行旅的艰难。夜深人静,河水纵然极美,人也完全丧失了欣赏的心境,唯有对自己旅途的忧虑。徐訏在夜行船上描摹了人叠人的不堪场景,使读者恍然感慨“人”的基本空间的丧失。同样,公路行车亦是毫无享受可言,“车子低得只有我肩胛一样高,我既不能站直,又不能坐到”,又分明写出了为了逃难已顾不得行车基本权利的保障了。如果说前两段描写尚在介入徐訏自我的痛苦感受,而后一段引用则更多以客观的视角探看同样经历旅途艰苦的同行人:“我不时醒来,看看四周横竖的人群,深觉得人类竟永远是在苦难中生长”,这样的描写与思考就使作者自己超拔于世相之上,而带着对“人”的悲悯去感悟活着的苦难,在这样的感慨中,徐訏已不仅在抒发个人行旅之苦,更是在深切地为“人”的权利的丧失而感到悲伤。在因“社会使命”而开始的跋涉过程中,徐訏在具体的体验里感受到的是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存在状态,这就使得徐訏的思想意识在“社会使命”的基础上深入向了尊重个人的个体思想。正如《旅程》一诗所写:

流水抱着树林,/白云吻着山巅,/于是如带的公路,/盘旋到天边。//这里每一声汽车的长号,/都带了一把旅心,/此中有多少爱与梦,/寄托在遥远的明星。//长记得千万里尘土起处,/掠过了无数飞骑,/有多少吞天的壮志,/都播种在草原中间。//那何怪万千的老幼男女,/都愿在汗臭的车上装成咸鱼,/只因祖国有悲壮的呼声,/他们才不怕劳悴地远去。

(《旅程》,《灯笼集》,1942年8月10日,阳朔)

徐訏素来是一个擅于并乐于将抒情性充沛展现于诗歌中的诗人,且他的抒情性往往通过一些传统性的风景描写衬托而出。于是,当“流水抱着树林/白云吻着山巅”这样优美的诗句流出时,读者丝毫不会有惊讶之感,但在这首诗中,一切景色的描写都只为反衬“汽车的长号”下那漫长又艰难的抗战之旅,并传神地刻画出了普通百姓的迁徙状态。“那何怪万千的老幼男女,/都愿在汗臭的车上装成咸鱼”,这样生动的比喻描写出了战时情境下人民逃难迁徙的艰难与悲哀。以小家为单位的算计生计的普通百姓,如今已汇入逃亡的民众中,成为大众的一员,成为因战争被迫迁徙的“万千的老幼男女”。诗人显然是先有融入其中的经历与感情,再以悲悯之心跳出,纵然跳出也始终深入其中,因此体验感颇深,对个体的“人”也有了更真切的感悟。

不仅如此,当徐訏面对民族仇恨与国家管理问题时,他想到的依然是“人”:

在维持秩序之中,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用一百万分凶狠的态度对待旅客。要不是后来我从华君处问得,我们始终弄不清楚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在他凶厉的中国话中,已学会了日本人说中国话的腔调,正如上海有许多中国人说中国话带着三分西洋人的生硬以表示他是高人一等一样,这种优先的亡国奴,我是最看不惯的。西兴沦陷不久,竟有这样不争气的青年,这是我非常悲痛的事。

十九号为金华最后一列车,人当然更挤,一遇警报,有的跑了来不及上车,有的为行李所累,有的回来没有位子,大家看看头两次警报没有出事,所以第三次就索性不跑,谁知敌机竟在那次轰炸,结果死伤达七八百人之多,如果铁路上于事前对这些情形有布置组织,对旅客的避警报有指导管理,这样的惨剧我相信是很容易避免的吧?[7]P507

在行旅过程中,徐訏看到一个为虎作伥的十八九岁孩子,已娴熟地成为亡国奴,作为一名中国人,徐訏发出这样的感慨也是理所应当。正如他鄙视一些上海的中国人“说中国话带着三分西洋人的生硬”一样,这个十八岁的孩子也必然遭到爱国者徐訏的鄙视。徐訏也并不限于民族大义之情,在旅途中,针对不合理现象,他也会对政府部门的管理不善提出抗议,列车避警管理不善导致的死伤就是一例。然而,从以上的引文中,我们不仅看出徐訏的民族情怀与对政府管理的不满,更重要的,这满满的抒写充满了对个体的“人”的深切关怀。徐訏之所以对政府的管理提出抗议,乃是因为这样粗疏的管理导致了七八百人的死伤——徐訏不会因为这是战争年代就将死伤看得平常,也不会简单地把死伤原因归结于敌机的轰炸,正因为他对个体的“人”充满了珍惜,才会痛惜一次管理不善导致的无法挽回的恶果。与之同时,徐訏也并不止把那个十八九岁的亡国奴当做亡国奴,他更将他当做年少的孩子看待,之所以悲痛,更多是因为他成为“不争气的青年”,在徐訏看来,这原本是一个意气风发得以实现个体人生的黄金期,却无可挽回地堕入了亡国奴的阵列,无法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人”的价值。自达尔文“进化论”思想传入中国之后,青年更胜于老年的思想便深入人心。梁启超《少年中国说》自不必待言,就连整个中国现代文学,都可以被看做是青年话语的言说。不过,并非所有的青年都真正“进步”,鲁迅就曾对此有过感慨。②徐訏对青年也是十分关注的,这不仅源于他痛苦的童年经历,也源于他对青年寄予的救国、强国的希望。故而,当十八九岁的青年已进入亡国奴之列时,徐訏的伤痛则包含着更深重的忧虑与叹息,说到底,则是对“人”与人性的忧虑与叹息。可以说,在徐訏的思想追求中,“社会使命”的追求最终也依然接通了他尊重个人的个体思想,并且,徐訏个体思想的进一步成熟,恰是通过“社会使命”的提升及深化来完成的。

实际上,随着时代洪流的发展,也随着“社会使命”意识的不断升温,在徐訏的心目中,个体的“人”依然具有不变的重要地位。“它跃然于时代的沉重之上,从文学对时代的政治道德承诺中突围而出,重新回到了一种审美个人主义的写作立场;并力图逃避社会政治的、道德的对于人的生活的归罪和裁决,为个体的非理性的人的生活辩护,强调人的生存的个体性原则。”[10]P6有意思的是,在与抗战背景的博弈中,个体“人”的价值不但未曾逐渐淡化,相反,还获取了更加鲜活的表达空间,使“人”的呈现在历史的硝烟中更富于血肉和体验的真实。抗战对于徐訏的个体思想并未构成消减,反倒在新一重向度中融合出更加多元与真实的表达。从童年经历到书斋的理论再到战时状态体验及底层体验,徐訏对个体“人”的思考逐渐丰满,形成自理论到体验的多向度探索,这必然为他终生的人性追求锁定了不变的精神向度。自抗战之后,徐訏对于“人”的体验愈发浓厚,而他尊重个人的个体思想追求也最终成熟。

在前文中,我们看到了“社会使命”追求对徐訏个体思想成熟的推进关系。从这一层面看,“社会使命”追求与个体思想之间显然深蕴系连。然而,吊诡的是,在特殊背景下,徐訏尊重个人的思想虽然因徐訏拥有的“社会使命”意识而推进,却又最终被“社会使命”本身的要求排除其外,导致徐訏的思想追求最终仍旧“游离”③于“社会使命”之外。

在徐訏的思想中,他既主张“大我”的集体爱国意识,同时又始终坚守着“小我”的个体权利与自由。徐訏是希望将“社会使命”与个体思想合为一体的。这原本也是一对并不矛盾的概念,徐訏始终将这一对概念合于一身,不曾因“大我”抛弃“小我”,甚至愈发坚持对“小我”价值的珍视。耿传明在谈到“新浪漫派”的个人主义观念时如是说:“徐訏和无名氏的个人观念是经过反刍和内省的个人观念,是经过强烈的自我怀疑、自我负疚之后仍不能放弃的个人观念,因此他们……就更多地触及了‘个人’观念的真意,消极意义上的个人自由的意义,这使其在个人观念上有了更深一层的觉醒。”[10]P79然而,在战争年代,这种将“社会使命”与个体思想合为一体的主张,并不能得到支持与肯定。在徐訏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社会使命”与个体思想的综合:《风萧萧》一纸风靡,我们既可以从中读到鲜明的爱国情怀,同时也可以在字里行间寻觅到个人的思想情趣、情爱体验与华丽魅惑的都市生活。但也正因此,评论界对《风萧萧》给出了两极性的评价,看重爱国情怀的则指出其作品有鼓舞人心作用,看重个人情感体验的则抨击它充满了堕人心智的场景描写。④实际上,在注重“社会使命”一维价值观的年代里,徐訏所秉持的个体思想只能算是“游离”于“社会使命”之外的思想。这种思想既不能加入徐訏固有的“社会使命”的思想范畴,却也无法自我抛弃,只能始终“游离”其外。

1936年,徐訏写就的《战剩的情绪》即已是一首去除战争意义,回到“人”本身的诗歌。这里不妨将此诗引用如下:

我偷进了这阴森的荒野,/那碰巧是灰色的月夜,/在那残砾中我幽幽地唤,/唤我同伴的魂儿归来。/风像当年的步声,还有那草,/在月光下活像发闪的刺刀,/我没有听见魂儿的声音,/只看见白骨在那里衰老。/于是我唱起最熟识的军歌,/这在当初泥醉的伙伴也会来应和,/可是如今我不但不能把他们唤醒,/也难再使他们感到我噜苏。//但我还在白骨堆里静静等待,/我想把骷髅的下颚一个个拨开,/因为我相信那里一定还有山歌,/在他们死前的舌底存在。

(《战剩的情绪》,《灯笼集》,1936年2月18日,深夜,上海)

在这首诗歌中,徐訏显然选择了一位经历过战争的战士作为诗歌的抒情主人公。从诗歌的题目《战剩的情绪》看,整首诗歌抒发的是战争结束后幸存的战士对阵亡同伴的怀念及内心悲伤的情感。这首诗的题目本身就颇带有一些不同,“战剩”音同“战胜”,现代汉语中并没有“战剩”一词,这里用作题目,显然是鲜明地将以往对战争的关注度转移到特殊的视角:整首诗歌讲述的是战争结束后的事情,但从未提及这次的战役究竟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所关心的全部是“剩”下战士的“剩”下情绪。正是这样一个“剩”下的战士,于某个夜晚回到当时的战场——“阴森的荒野”,在“灰色的月夜”下,这位战士“幽幽地唤”同伴的魂魄,却只看见“白骨在那里衰老”。战士唱起了曾经一起合唱的军歌,希望可以借助这样的熟悉场景使魂魄有所反应,却发现一切只是徒劳。如果诗歌进行到这里,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哀痛集体丧失、信条被毁的落单军人形象,哀哭这些亡灵也不过是痛惜军队力量的消亡。然而,最后一段颇引人注目:“但我还在白骨堆里静静等待,/我想把骷髅的下颚一个个拨开,/因为我相信那里一定还有山歌,/在他们死前的舌底存在。”已死的白骨与死前歌唱山歌的鲜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把骷髅的下颚一个个拨开”,既突出了战士心中的惨痛之情,也表达出了战场的残酷与悲凉。不过,比这些更具备抒情亮点的是从“军歌”到“山歌”的转变,战死沙场的战士一下子从服从命令的士兵还原为普通的“人”,而抒情主人公之所以悼惜他们的死亡并不只因他们是战友、是集体的一部分,更因为他们是“人”,是原本可以歌唱山歌如今却只得长眠的“人”。正如陈德锦所说:“而最深刻的是将第九句的‘军歌’,在第十五句以‘山歌’替代,表现出兵士虽勇敢地身赴敌阵而实在隐藏思怀乡土的痛苦,含着一层反战的意味。”[11]在徐訏笔下的特定空间内,战争胜利与否、战士之死是否值得已显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战士的死抑或是“人”的死本身。在徐訏看来,无论战争是否胜利,战争本身带来的杀戮与被杀都是值得深刻哀悼的,这也就消解了战争立场层面的期盼,而更多将意义的中心倾斜向作为个体的“人”。1936年,徐訏就已然深入地体会了战争与个体的“人”的生命之间的关联,而把生命的重量看得比一切价值都要贵重。

1936年的徐訏尚已有如此观念,在经历了全面抗战的深入体验之后,徐訏更坚定及领悟了“人”的价值意义,也更没有理由放弃尊重个人的个体思想。如果徐訏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改变自己的个体思想,那么,他也必然将面对“游离”于“社会使命”之外的命运。1949年后,当“社会使命”被具体的时代愈发窄化为某一具体的思想要求,徐訏也就难以避免被放逐的命运。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下,徐訏也依然不变地唱着寻找个体意义:

时代无数的变迁,/多少英豪、战士与兵丁/挥着旗帜,喊着口号,/梦想着把人间变成天堂,/徒纪录着数十年的空忙。//那么,我为何要相信历史,/不相信目前人间的苦难,/多少辉煌的生命,/为英雄们美丽的宣传,/前仆后继的死亡。(《未题(像一只失群的小鸟)》,《无题的问句》,1975年6月3日)

1975年的徐訏在评价战争时,已完全否定了战争的意义,只将战争认作“梦想着把人间变成天堂”的行为,而终也无非“徒纪录着数十年的空忙”。至于“英豪、战士与兵丁”,不过是“为英雄们美丽的宣传,/前仆后继的死亡。”在这首诗中,徐訏已完全站在了个体“人”的立场上。“徐訏基本上是站在一种凡人的道德立场上来平等看人的,他不认为有谁可以站在一种超人的立场来左右他人的生死,即使是以一种合理的名义。”[10]P207回看一生经历,回看数次战争,最使人痛心的不是战争胜利与否,甚至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的性质也淡而不论,最使人痛心的是“人”的生命与个体价值的屡屡丧失,徐訏甚至高呼着:“我为何要相信历史,/不相信目前人间的苦难”,可见理论教条或信仰宣传在徐訏眼中已不值一钱,血淋淋的战争体验及人生体验已使徐訏明白了“人”的价值及这种价值的丧失。至此,徐訏尊重个人的思想追求已彻底与战争、民族大义等问题产生了分离,也即在徐訏的晚年,社会规约的“社会使命”与徐訏的个体思想追求已最大程度地背离了,而这一时刻,个体思想追求也必然最大程度地“游离”在“社会使命”的追求之外。

[注释]

① 在《从上海归来》长文中,徐訏记到:“那天早晨我们在逃警报,无意中遇见一位以前宁波轮船的茶房,……人世间两个人的分离与相合,竟这样的偶然与神秘,因为如果十四日有车子,我一定已走,而十五日无警报,我也不相信会同他相遇,恰巧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同他会见。”(《从上海归来》,《蛇衣集》,见《徐訏全集》(第10卷),正中书局,1969年版,第503-504页。)在徐訏的小说《江湖行》中,主人公也曾多次表达过这样的观念,可见人世变迁、战争风云对作者人生经历与生命感悟的影响,又最终影响了徐訏创作时的情节与思路,成为他不可或缺的精神来源。

②在《三闲集》序言中,鲁迅曾说:“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年,对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给我十刀,我只还他一箭。然而后来我明白我倒是错了。”(见《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5页)

③如果说“社会使命”是一种“中心”意识,徐訏的思想追求则彷徨于“中心”之外,又始终未曾与“中心”彻底脱离,故称“游离”。

④ 如李辉英《中国现代文学史》(香港东亚书局,1970年版),该文认为徐訏擅于用“传奇式的形式美以及贾宝玉式男人必为若干女人所喜的爱情,织结成奇幻缥缈的故事引人入胜”,但同抗战等事无更多关联,甚至起到了一定的消极作用。周锦《中国新文学史》(台湾长歌出版社1977年版)的观点与李辉英基本相同。而钱理群、温如敏、吴福辉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中(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对《风萧萧》给予了较为正面的评价,认为“风萧萧在一个浪漫的间谍故事掩盖下,表露出对生命态度的严肃探索精神。”“表现人生永远的理想、信仰、爱和短暂的人生追逐的恒久冲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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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雪炎]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ueen Xu Xu's Individual Thought and the Social Mission

GAO Bo-han

(ChongqingNormalUniversity,ChongqingChina400700)

[收稿日期]2016-05-20

[作者简介]高博涵,男,重庆师范大学初等教育学院,讲师。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0597(2016)02-0056-07

DOI:10.16161/j.issn.1008-0597.2016.0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