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悦与还乡
2016-08-11胡继华
胡继华
小说告诉我们,故乡的影响已经成为对人类心灵的一种奇异的暗示,让人深刻地认识到命运和心灵是同一个概念的两个名称。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诗经·汉广》如此咏叹诗人对于“游女”的相思。这种激越的相思几乎让诗人忧郁成疾,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笔下的少年也唱道:“这疲惫的心灵在异乡,至今仍未破碎?那暗淡的希望之光,是否还映在眼里?”从陈启源《毛诗稽古编》中拈出的“慕悦”一词,钱钟书先生用来描摹人类对于“不可见者”的这份渴望——它神圣却令人憔悴。“故乡使灵魂憔悴。”德国另一位浪漫诗人荷尔德林也道出了这份渴望——它是还乡者的悲情。“怀着乡愁寻找故园”,就是诺瓦利斯的小说《亨里希·奥夫特丁根》的情感基调和精神指向。
《奥夫特丁根》为诺瓦利斯的传世之作,但传世之作又是未竟之作,甚至是失败之书。在1799年至1800年之间,诺瓦利斯在蒂克的呼召下所写作的那部作品,仅仅完成名之曰“期待”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实现”刚刚开头,诺瓦利斯罹患肺病,与世长辞。
在一封信中,诗人表示要“尽我一生写出一部小说来”,“也许应该包含一个民族的学徒时代”。在另一场合,他怒骂《威廉·迈斯特》是“反诗的毒瘤”,并发誓要写一部与之针锋相对的作品。他说,诗性在歌德那里陷入灭顶之灾,而他自己立意创作一部启示录式的浪漫诗。这作品以诗为主题,以诗人为主角,以中世纪历史为参照,以未来政治为愿景,以还乡寻梦、漫游世界为主线,将诗神圣化,并展开神圣诗国的启示画卷。
《奥夫特丁根》的主题是诗。浪漫主义视野中的诗,是“超验诗”,“它表现不可表现的,窥见不可窥见的,感觉到不可感觉的”。诗人要将一切化为诗歌,将整个世界“精神化”,赋予自然、矿山、商业、东方少女、战争、古老城堡、诗人及其女儿、梦境以及梦中蓝花……等等以属灵的气韵。
《奥夫特丁根》的主角是诗人。在致蒂克的信中,整个作品当是“诗之神化”和“诗人的神化。”诗人之诞生及其生命的节奏,在小说中经过了商人、矿工、隐士、诗人的启蒙,而他们所讲述的历史、神话、寓言,对诗人自由意识和超验境界的提升起到了恰到好处的调节作用。更重要的是,女性在诗人诞生以及神化的过程之中扮演着导师的角色。祖莉玛、玛蒂尔德、齐亚娜,还有始终陪伴着他旅行的母亲,构成了一个形象变异的系列,一套形象的链条,引领着诗人穿越历史和宇宙等级,亲近了超验的象征世界,通达于失而复得的“黄金时代”。
《奥夫特丁根》将诗人的神化和诗人对诗的慕悦投射到了中世纪的背景上。小说以中世纪为参照,表达自然诗与艺术诗合一的浪漫主义诉求。而且,叙述结构延伸了中世纪宫廷诗歌的口语文化。在中世纪宫廷—骑士时代,贵族教育之外还有俗士教育,书面文学覆盖面小,而口语文学受众面大,因此口传文学自成一体,英雄史诗的口传形式在当时不仅广为流行,而且行之有效,甚至几乎不存在将之转化为书面文学的必要。
《奥夫特丁根》引领人瞩望着永久和平的未来政治愿景。“永久和平论”源自康德的普世主义政治构想。是人类历史的合目的性之终极呈现,成为普世政治的命运。康德写道,永久和平的保证,乃是“一种更高级的、以人类客观的终极目的为方向并且预先就决定了这一世界进程的原因的深沉智慧”,也就是基督教念兹在兹的“天道神意”。
《奥夫特丁根》的叙述主线是少年寻梦和世界漫游。一个出生在市民家庭的少年怀着对“陌生事物的慕悦”,而张开了想象的罗网,启动了穿越时空的漫游。自然风光、功业世界、异域风情,一一展现在他的眼前,并浸润他的肉体,净化他的灵魂,激活他的诗心,发弘他的幽怨,升华他的灵性。因梦离家之时,他心中满怀幻象;漫游回来之后,他心灵饱经沧桑。奥夫特丁根往返古今,上下求索,出入神话与现实,以一种宏大的方式,经历着自然、生死、战争、东方、历史和诗,最后走进了内在境界,返回到了一个更古老、更悠远、更幽深的故乡。那是基督教精神的不绝之源,德意志性格和德意志历史显露无遗之所。
小说告诉我们,故乡的影响已经成为对人类心灵的一种奇异的暗示,让人深刻地认识到命运和心灵是同一个概念的两个名称。没有远游的思念,何来还乡的亲切?没有真切的当下,何来飘渺的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