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禄:大风潮下的裱糊匠
2016-08-11江风
江风
瓜尔佳氏荣禄(1836-1903)是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不过这个重要性的一大半却来自政敌的渲染:梁启超在《戊戌政变记》中认为戊戌维新失败的原因有两个,“其一由西太后与皇上积不相能,久蓄废立之志;其二由顽固大臣痛恨改革也”。而在梁启超笔下,所谓“顽固大臣”的总头目就是荣禄。至于谭嗣同夜访袁世凯,游说他“围园杀后”,袁世凯佯装应允,却连夜向荣禄告密,导致维新派最后希望也告破灭的故事,就更是100年来人们耳熟能详的戏剧性情节。经过数位学者不懈的查证工作,证明戊戌政变的发生并非由袁世凯告密引起,但荣禄其人的面貌仍处于扑朔迷离之中。
清末曾主持过朝局的权臣里面,以荫生起家的荣禄属于起点较低的一类。醇王、庆王等以亲王身份参与朝政的皇族固不论,汉臣大都科举出身,须中进士才有进身之阶,如张之洞还中过探花,只有同样未曾获取功名、行伍出身的袁世凯与荣禄差堪比拟。耐人寻味的是,二人的仕途路线与思想风格似乎也多有相似。他们都是世家子弟,初入仕都从低微的职位做起,逐渐由攀结强力外援发迹:荣禄与醇亲王奕譞交谊最深,庚子回銮后还成为下一代醇王载沣的岳父;袁世凯则受李鸿章赏识,接替李鸿章成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他们都从甲午战争中获取了重大的政治利益,甲午战后,袁世凯奉命在天津编练新军,而在朝廷主持其事的就是荣禄,这支新军成为此后二人举足轻重的最重要筹码。
荣禄与袁世凯的这种共性,大概当时已经表现得相当明显:在满洲权贵与汉臣清流掌握话语权的清末,他们都属于朝野共称的“能员”,守旧者目之为“洋派”,维新派则又视之为“顽固”,他们能成为康梁历史叙事中的头号和二号反面人物,并非偶然。
从事后的眼光来看,编练新军是清末政治史上最为重要的新政,因为不仅武昌起义事实上是新军起义,之后宣布响应的各省也都由新军起手,可以说辛亥革命就是一场全国性的新军起义,清朝之亡即亡于新军。1895年,袁世凯编练新军伊始,就受到御史参劾,地方士绅也啧有烦言,荣禄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奉旨查办,对袁世凯及新军事业百般保全,不仅从此形成袁世凯对荣禄的依附关系,也是后来北洋崛起、军阀林立的远因。但若据此认为荣禄本人就是“改革派”或新政推动者,则似乎颇有隔靴挠痒的嫌疑。
荣禄的祖父在喀什噶尔帮办大臣的任上战死于新疆,伯父、父亲又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事中殁于广西,因此荣禄得以难荫入仕,先后任职工部、户部、神机营,摸爬滚打,逐渐升迁到六部堂官的位置,开始参与朝政。光绪一朝,虽然宦途起伏不定,但大体上并未离开政治中枢。甲午战后,荣禄因督办军务崛起,庚子事变中又扈从西安,于窘境中获取慈禧的彻底信任,终于成为清末政局的中心人物。荣禄既具才干,也老于官场,他从一介主事升至枢臣之首,很清楚深结上意的重要、权力运作的秘诀,是头脑清醒的政治现实主义者,绝非以理想统率行动的人物。
荣禄反对康梁激进的改革,但不反对自洋务运动以来清廷所推行的“自改革”运动;他惟慈禧的马首是瞻,但不愿意废掉光绪,另建储君,戊戌政变后还多方调和两宫,力求息事宁人;他对义和团的所作所为不以为然,但既然慈禧热衷于此,也就委曲求全,任其胡闹。这些都表明,荣禄并非一味固守现状的颟顸之辈,也非只知逢迎的幸臣,但他的政治拳脚绝不越雷池一步,绝不挑战既定的权力格局。
茨威格写过一本《一个政治性人物的肖像》,描写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不倒翁约瑟夫·富歇。“他只知道一个党,他忠于这个党,并且将永远效忠到底,这就是比较强的那个党,多数党”,这就是这类人物的写照。在我看来,荣禄的所谓“新政”,只不过是仰承强者意图的廉价选择,这是他不同于康梁,而同于袁世凯的地方:荣禄们虽承认新政的必要,但更知道如何顺应政局,在帝后之间、君臣之间、满汉之间、朝野各派之间寻找平衡,首先保持个人权位于不坠,在此前提下再想办法修补大清的千疮百孔。只可惜,如果身处太平之世,荣禄可算能臣,而在大清国面临的严峻形势之下,不敢引领风潮者必被时代所吞噬,他就连裱糊匠也算不上了。
荣禄死于1903年,此后满洲权贵中再无如此干材。即使他活得长,一个政治性人物又能做出何种举动,只消看看袁世凯在辛亥之后就可以了然——二人虽然野心有大小之别,但始终以身家富贵为第一目标,都是一样的。
作者为文史学者
《荣禄与晚清政局》,马忠文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