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衣库(外二篇)
2016-08-10金伟吴彦译
金伟+吴彦译
优衣库①
深秋的一天,我买了件意大利制的羽绒服。淡茶色。设计虽然简洁,但也考虑到了成人的感觉。合计着有些贵,但最终还是买下了。
两天后。我带着一副买新衣后特有的“身穿这件有品位的衣服大家会注意我吧?”的劲头,情绪昂扬地穿上了羽绒衣。结果一位朋友用非常单纯的口气说:
“啊—,那件羽绒服是优衣库的?”
这句话一下子把我的情绪弄蔫儿了。像竹中直
人[ 竹中直人:1956年生于日本神奈川县。自幼喜欢电影,1975年考入多摩美术大学装饰美术系。大学毕业后从事电视剧、舞台剧等的演出。1991年,导演《无能的人》一举成名,成为日本影坛引人注目的新锐导演。2014年,出演导演入江悠执导的影片《每日摇滚》,变身摇滚大叔。]“微笑着的愤怒”的演技那样:
“啊哈哈,优衣库……,才不是呢!”
我和和气气地说着,可是心里喊道:“好好看看,不可能是优衣库—!”
其实在买那件羽绒服的时候我多少也担心过。不是特别有名的品牌,设计也没啥特点。如果是这种样式简单的羽绒服,没有必要特意买意大利制的,去优衣库的话,不就是卖五千日圆左右吗?
不,优衣库的羽绒服终究不像这件羽绒服。对明眼人来说,肯定知道是不一样的……,我正是这样鼓励自己买下了那件羽绒服。然而我的不安果然应验了。于是我对优衣库生出一丝淡淡的挫败感。
从优衣库和GAP[ GAP:曾用中文名“盖普”,1969年创立于美国,美国最大的服装公司之一。2010年10月正式入驻中国,更名为“盖璞”。盖璞品牌服饰带给人们的是一种休闲的气质。]开始,以低廉的价格贩卖简朴而又诙谐可爱的商品的店铺开始流行,日本人身边的服装状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过去,在日本想找设计简洁的商品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不论是西服还是电饭锅及热水瓶这样的生活用品,廉价的商品也一律印上奇妙的花纹和意思不明的英文字。
不喜欢这些东西,去寻找素雅、简洁的商品,让人满意的哪里也没有。心想说不定正版的品牌商品会在哪里冷不丁出现。完美简洁的商品都是限量制造,不管是高级国产品还是从国外输入的产品,只能在高价的商品中才能发现。为什么没有简洁的商品?现在说起来可能应该归咎于某种贫乏性。战败后,硬是凭着意志从痛苦的谷底爬出来,经历高度经济增长期后开始变得富裕的日本,那时候用“简洁”来表现终于到手的富裕肯定会觉得过于冷清吧。将拥有的东西全部陈述出来,一个劲儿不断地用加法计算,不是藉此可以让人沉浸在确信自己富裕程度的喜悦中吗?
商品贩卖也是同样,如果是素白地儿的,会像“这样空空荡荡的好吗?”,会因此感到不安吧?由添加花纹和图案开始,卖家不是获得了“我们是对顾客进行充分的服务”这样的满足感吗?但是大多数的人会说:
“拜托啦!请制造时别添加任何花纹——!”
即使带着想哭的心情请求也没有用。
其实在年长的人中,大多数人把“品位好”和“花哨”画在同一条线上。我觉得或许这些人在素净的色彩及简洁的设计中,会回忆起贫困并由此感到不安。因此就会朝着“色彩再鲜艳一些”或“再多加一些装饰”的方向移动。公共建筑物以及公共印刷品的设计等等,也经常能感觉到这种倾向。
我认为在简洁不足的背后,可能存在设计能力的问题。简洁而美观的商品,看上去好像没费什么功夫,而实际却具有非常高端的设计技巧。使用花纹和图案,不经过高端的设计直接商品化,或许会有这样的事情。
练字也是同样,笔画多结构复杂的汉字,比意料的容易写出字形。而“一”以及“二”这样留有空间多的字,很难写得漂亮。这就是看优衣库现在的盛况会觉得“啊,日本人也会写出漂亮的‘一啦‘二啦”的原因。
没错,说起优衣库眼前容易现出“便宜”这样的字眼,但是仅凭价格便宜优衣库的实力无疑不会如此增长。便宜贩卖曾经是高级品的简洁商品,正是优衣库最大的功绩。
中年以下人群展现的休闲装路线,正是优衣库及GAP的功劳。虽然休闲周五的导入成为话题是件好事,但是自“说到休闲,穿高尔夫球服的老爷子算什么风呢”成为舆论以来,中年休闲者们从囧境中摆脱出来了。说到“算什么风”,在那以前中年人完全没有考虑过什么是休闲装,也没有他们随便就能买到的品牌。
优衣库和GAP如彗星般出现在那里。不难搭配的普通服装在自家附近可以便宜买到。……他们终于有幸得到这样的休闲装,即使在公司旅行时穿上,也不会被年轻职员们在暗地里说三道四。
尤其是我,与中高年和摇粒绒外套的邂逅令人异常欣喜。力衰又不耐寒的中高年。这样的他们至今为止只穿过又厚又重的羊毛大衣。那里的摇粒绒外套便宜不说又轻又暖,完全是面向老年人的。
“摇粒绒外套真是方便啊——!”
听长辈这样说的时候,不禁感慨“太好啦……”。不过因为这摇粒绒似乎是易燃的化学纤维,希望各位注意不要靠近火源。
便宜简洁的商品可以这样简单入手,太好啦太好啦。……近来听到的大多是类似这样的话,但是另一方面,似乎也有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的人。那些认为“至今为止费尽辛苦才把简洁商品搞到手”以及“我们才是从简洁商品不足时代开始就知道简洁的价值的选民”,正是抱有这种自负的人们。
他们确实是辛苦。过着普通的生活,在只能搞到香豌豆花图案的热水瓶以及有小丑图案围裙的时代,去海外旅行时,不可能不去购买衣服、厨房用品、被单、枕套、洗浴用品……,搜罗一大堆设计简洁的商品。也有人瞅准这个商机,进口国外超市畅销的简洁服装和杂货,以高级品的形象进行贩卖的。没有去国外的机会,又有简洁商品需求的人们,即使花高价也要买这种进口货。
付出巨大努力把简洁商品搞到手的人们,谁都会为如今不费劲儿就能买到简洁商品的现状感到不爽。简洁商品曾经等于高级加稀缺,正因为这样,只要穿上简洁风的服装,就会被认为“不差钱”以及“品位好”。但是现在谁都能穿上简洁风的服装了。
另外,以前还有简洁范儿贵族们一边嘟嘟囔囔吐槽说:
“正是这样让日本显得土气……。”
一边品味着“只有我们才能够享受简洁商品”的特权意识。但是简洁的圣地向百姓开放的结果,简洁贵族被拉下马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也无法无视优衣库及GAP。现在,不论是在精品店备齐一身十万日圆的简洁风的搭配,还是在优衣库备齐一身一万日圆的搭配,一眼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这样一来,曾经得意于穿着仅从外表看没有任何标志,其实是古驰[ 古驰:即GUCCI,1921年创建的意大利品牌。]之类T恤的人也说:
“哎,这个T恤?是优衣库是优衣库啊。我很喜欢优衣库。”
这种人以上述的方式积极显示,需要证明“自己有混搭的体验”。就像不仅知道有名的法国料理店及寿司店,如果不显摆自己和高架桥下的禁止重复蘸酱汁的炸串店的老爷子是朋友,就不能被看作是吃货。
可是说到此,如今优衣库和GAP已经成为杰出的品牌,不论多便宜,用来展示混搭,也不会产生多大的冲击力。莎朗斯通在奥斯卡奖授奖仪式上以GAP的衬衫配高级品牌的裙子现身,这种混搭装束得到赞赏。虽说确有此事,但对我们来说绝不会有奥斯卡授奖仪式那样可以展示混搭的舞台。
从前土气的人被形容为“从伊藤洋华堂买衣服的人”。有一次我去旅行时意外遭遇寒流,在当地的伊藤洋华堂花三千日圆买了一件打折的羽绒服。这是意外获得的宝贝,此后每次穿那件羽绒服都会得意地张大鼻孔说:
“这个,是在伊藤洋华堂买的,呵呵呵。”
我当然希望会有人说:
“哎——,真看不出是三千元的东西哎——。”
因此,我厌恶借着非常低逼格的莎朗斯通范儿来获得满足的自己,这是我不由自主略感悲哀的原因。
穿高档服装嘚瑟够了的人,如今开始穿便宜货嘚瑟。但这不是什么快乐的嘚瑟。如何对待优衣库?用什么方式表达?取决于个人对时尚的柔软性及适应能力的判断。
有人说优衣库的登场给西服业界带来了重大打击,不过我觉得对消费者来说,优衣库的存在确实有痛也有痒……
卡哇伊②
比方说两个女孩子去购物,看见自己喜爱的洋服时,一个会说:
“啊,这个卡哇伊——。”
另一个会应和:
“真的唉,卡哇伊——。”
这是经常出现的日本光景。
“卡哇伊”是日本女孩子中不能没有的语言。
“这个不是超——卡哇伊——吗?”
听别人说的时候会觉得那人是“彻头彻尾的傻瓜啊……”,但是稍一留意发现自己也是乱发一通。
特别是和闺蜜们去海外旅行等那样的时候,会不停地说上一天“卡哇伊”。在日本的时候会在心里提醒自己“我已经是大人啦”,不要随口说“卡哇伊”,在海外的时候觉得“反正谁也不认识”,便会放松自己。
在巴黎、在纽约、在伦敦、在夏威夷。如果我们在能快乐购物的场所,不论在哪里,都会一起大叫:
“哇——,这个卡哇伊!”
“啊,真的真的,卡哇伊哇!”
嘴里过度频繁说出“卡哇伊”,确实令人倒胃口:
“从现在开始禁止使用‘卡哇伊。”
发誓后试试看,果然我没有可以取代“卡哇伊”的词语。结果,卡哇伊禁令立刻被解除了。
在海外的礼品商店,年轻的女售货员会说:
“这个,卡哇伊哦——。”
经常能看到用片言只语的日语向日本游客推销的身影。每当听到“卡哇伊哦——”,我都会想“啊,这一定是无数女同胞到这里留下的‘卡哇伊,不知不觉就被售货员记住了吧”。
没有什么理由,不停地说“卡哇伊”是“卡哇伊病”。感觉日本女孩子几乎全体都是患者。想起自己的上一辈人,不会担心患这种病。
她们对明显是可爱的事物,用这个词本来的意思表示关爱,也就是说只是以儿童和宠物为对象,使用“卡哇伊”这个词。像我们在购买装饰品时那样:
“啊,这个卡哇伊——!”
上一辈人没有显示出这种尖叫的病症。
当然,有年龄的因素。年龄大了,不论是多么喜欢的可爱物件,也会顾忌戴在身上。自然,选西服的时候也是:
“这个,卡哇伊——!”
上一辈人不会这样说。
想来还不仅仅如此。上辈人和我们之间,在围绕“卡哇伊”的意识上,确实有代沟。因此,卡哇伊病的传染以此沟为界,只能传染年轻一侧的女孩子吧。
当然我也是卡哇伊病患者。但我是如何患上这种病的呢?为什么我不能不使用“卡哇伊”这个词呢?我想好好琢磨一下这些问题。
“卡哇伊”中含有各种各样的意思。首先,是比自己柔弱无依无靠的存在,心中爱怜其柔弱及无助的“卡哇伊”。过去说起柔弱无助的事物仅限于儿童及猫狗、花草等,但是现在其对象范围扩大了。连中年男子秃脑壳的样子,女孩子们也评价为“卡哇伊”。
卡哇伊患者们还将“卡哇伊”赋予了“潮”的意思。在“帅气”、“现代范儿”这样的词语消失后的今天,与其最接近的使用方法正是“卡哇伊”。
“这个,卡哇伊——!”
这句话的背后包含“现在让我来评判这个世上存在的事物吧”的意思。
其中也包含“喜欢”的意思。不论多么可爱,不论有多潮,女孩子们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是不会说“卡哇伊”的。
“这个,卡哇伊——!”
这句话也有“我不讨厌这个商品”的意思。
也就是说不像“喜欢”、“很喜欢”以及“爱”那样表达深层次的心情。和上述的“不讨厌”相近,大致是“决对没有敌意,或者不如说心存好意,但丝毫不打算负责任地将其领有并对其庇护”之类的意思。
卡哇伊病患者使用“卡哇伊”的一大特征是最终不用负责任。随便说说,不管是对物还是对人,完全不在意被说成“卡哇伊”一方有何感触。
我认为“卡哇伊”最初是利己式的词语。因为从前的人也不是为了给予小狗、小孩好心情才说“卡哇伊”的,而是为了对弱小的存在抱有观赏的亲切感的自己,是想加深这样的认识才说“卡哇伊”的。
然后现在,经卡哇伊病患者之手,这个词的利己主义程度在不断增加。我们现在完全只是为了自己,几乎像自慰那样说着“卡哇伊”。
确实如此,我们看见西服及孩子们而发出的“卡哇伊”并不是对西服及孩子们说的。是对自己说的。也就是说我们在品味“对绣花手绢说‘卡哇伊的赞赏之情的自己是多么可爱啊”的心情。自己说的“卡哇伊”,从绣花手绢(或小狗及小孩)反弹回自己身上。其实我是想说自己“卡哇伊”。
《笑也无妨》等电视节目中,经常有年轻女艺人登场,观众席的女性们会大喊:
“卡哇伊——!”
这个“卡哇伊”也不是为了让女艺人有好心情而说出的语言。说女艺人“卡哇伊”的女性观众是为了向周围表明“自己显然对比自己出色的同性艺人不抱有嫉妒,能坦率称赞其可爱,是没有恶意的可爱的人”,想必她自己也相信是那么回事。
年轻情侣也是同样,“女子为了表现自己可爱说‘卡哇伊”,可以加深这种信心。尤其是刚开始交往的情侣中的女子,口中说出“卡哇伊”单词的频率是平时的数倍。在公园约会时,看见坐在长凳上的大叔、看见池中的鲤鱼、看见云彩的形状,都会说:
“卡哇伊——!”
如果问这是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内心深处藏着“说‘卡哇伊 的我很可爱吧,所以要保护我”这样的意识吗?
刚刚交往的情侣,约会的场所往往会选择迪士尼乐园,想必是因为“卡哇伊”在那种场所容易说出口。去到迪士尼乐园,四处都是米奇呀米妮、唐老鸭和布鲁托,无意识中自然而然会说上一整天“卡哇伊”。
“想去哪儿?”
他问。
“迪士尼乐园!”
回答的女子的情绪中,即使没有明确的意图,想必不会没有“想让人觉得说‘卡哇伊的我‘卡哇伊”这样的欲求吧。
进一步来看,说“卡哇伊”不仅仅是表示“我可爱吧”,同时还是可以宣布“我年轻吧”的语言。
“卡哇伊”原本是面向既小且幼,为了关爱未成熟对象的语言。如果是从前意义上的“卡哇伊”, 对未成熟的事物说“卡哇伊”时,存在“守护”、“庇护”这样细微的差别。也就是说发出“卡哇伊”这种语言的一方,前提一定是比被说成“卡哇伊”的一方成熟。“卡哇伊”是只有大人才能使用的语言。
但是现在,说“卡哇伊”一方和被说一方的上下级关系崩溃了。卡哇伊病患者们想说“说卡哇伊的我卡哇伊吧”。这也等于是想说“说卡哇伊的我嫩吧”。每当患者们说“卡哇伊”时,都变成是向周围宣称“我还嫩!”
这样说来,卡哇伊病的蔓延时期和“人年轻才有资格”的这种意识流传的时期是一致的。从前,年轻人似乎喜欢尽快成为大人,是因为当时有确定的成人特权吧。高中生放学后,把校服存入投币式自动存放柜,在厕所换上大人范儿的衣服,再上街去玩儿。
这样的时代结束后,一种新的看法开始流行,即把自己打扮成一看便知道是高中生的样子走在街上会更牛,并随着卡哇伊患者急速增长。可以这样理解,不断说“卡哇伊”是为了让大家知道自己属于年轻人这样的特权阶级,这是非常有效果的手段。
回想起来我应该是生活在大人们更牛时代和越年轻越牛时代之间的转换期,就这样度过了青春时代。中学时期曾有过看上去有大人范儿的愿望。
“把你错看成高中生(或者大学生)啦!”
这种话也非要傲娇地告诉朋友们不可。
但是成为高中生后,情况发生了变化。那是八十年代前半期。电视里有个叫《通宵富士》的节目,很有人气。人们厌烦了女艺人们的“有拿手戏的青春”,开始热衷于普通在校女大学生们的“没有拿手戏的青春”。
看到那种风潮,作为女高中生的我们总是会有感触的。“哈,年轻就是牛气啊!”因此,我们毫不犹豫地丢掉了想看上去有大人范儿的愿望。扮成一副看上去谁都会认作是高中生的模样去学校,放学后在涉谷的丸九超市晃荡,说那个“卡哇伊”、这个“卡哇伊”,像念经一样。这期间登场的节目是《晚霞喵喵》,因为大量启用普通在校女大学生而成为话题。
或许卡哇伊病的患病率是在经过了青春期的八十年代以后的人群中突然增高的。母亲那一代没有卡哇伊病患者,是因为她们的青春期在更早之前。
我成为这种卡哇伊病患者快二十年了,可是最近看见西服什么的还会嘟囔:
“这个卡哇伊——。”
我觉得有一种罪恶感和羞耻心交互造访的感觉。同样是“卡哇伊”,对狗和孩子说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但是对服饰品说的时候会感觉心里有点痛,这又是为什么呢?……略微考虑马上就明白了,那种心痛是表示“我已经不年轻了”,满打满算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在夸赞狗狗和孩子的时候,因为自知已经成熟,所以可以像以往那样用“卡哇伊”来表达,而用显示自己年轻的手法说出“卡哇伊”时,不得不承认其中有令人感到无奈的勉强。
没有患卡哇伊病的大人们看到患者们见了东西只会说“卡哇伊”,无疑会感到痛苦,对此自己也心知肚明,但是卡哇伊病怎么才能随着年龄的增长朝好转的方向发展呢?我没有想过能完全治愈,但是病状确实减轻了。看见自己觉得不错的西服也能一下子抑制住想说“卡哇伊”的冲动,而会说出类似这样的话:
“是我喜欢的颜色,也喜欢料子的触感。”
变得多少能对自己满意的地方加以说明。
我觉得照这样下去,到了五、六十岁的时候,也许能克服卡哇伊病。但也不能疏忽大意。
近来女孩子们很任性,竟然说:
“想成为卡哇伊老奶奶。”
大概现在的卡哇伊病患者们似乎到老年为止都想被说成是“卡哇伊”。周围的人都变成“卡哇伊老奶奶”的时候,我一个人果真能走刻薄老太婆的道路吗……?看来和卡哇伊病的斗争还得持续下去。
御宅族
我的高中时代,世上还没有“御宅”这个词儿。但是回想起来班级里有几位这样的人。他们总是谈论动画的话题,说话时只动用嘴角的独特方式,不知为何肤色比大家都白,加上可以自由着装,在这个注意服饰的人格外多的学校里他们明显是另类。不过他们那伙人在着装上不知哪里却有着共同趣味。
不错,这些和现在的御宅族的特征完全一致。那时候想“什么啊——?真是气氛奇妙的一伙人”。但是今天想来那些人就是御宅族。
我自己是个完全不具备御宅特质的人。因为明显缺乏注意力,原本就不能专注于某事。学到的知识立马就忘。收集喜欢的东西也是,积攒十个左右就厌烦了。这样的我暗中对御宅族很是敬佩。倾心于一件事情,坚持一条路走到黑的极大毅力,是想达成什么目标的人不可缺少的吧。虽然没有什么深交的机会,可我认为日本的未来一定要靠那样的人来铸就。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为什么御宅族都穿类似的服装呢?走在秋叶原[ 秋叶原:位于日本东京都台东区西南部,属下谷地域。东至昭和通、北至藏前桥通、西接千代田区外神田四丁目、南邻千代田区神田练塀町与神田松永町。是与时代尖端产业同步的电器大街。]或者中野百老汇[ 中野百老汇:东京都中野车站附近的商业大楼,从地下一层到地上四层,经营有女装店、男装店、饮食店、书店、杂货店、以及各种医院等等。]那样的地方,总能看见御宅族身上包裹着类似的“宅闲”,而且无论什么款式都类似,闹哄哄地走在街上。所谓“宅闲”就是御宅族们休闲时尚的服饰。他们依旧都是肤色苍白,像是牛仔伴侣[ 牛仔伴侣:即JEANS MATE,牛仔系列服饰的专营店,以东京都和神奈川县为中心,采用电话、网络和实体店的方式经营。]贩卖的格子衬衫配牛仔裤,背双肩挎包,手里还拎着纸袋,基本就是这副装扮。
有一次,既不是在秋叶原也不是在中野,更不是靠近古旧漫画书店那样无厘头的场所,我在那儿走着,忽然察觉到周围行走的都是年轻人,而且发现他们都用“宅闲”包裹着身体。
心想“这是……”,定睛一看才明白,他们都是从同一个会馆排放出来的。他们在干什么呢?凑上前去一看,果然,会馆中的一个会场里正在举行漫画展示商卖会。
不知怎么的觉得好玩儿,我也买了节目单进入会场看热闹。结果自然是想象的那样,会场内挤满了御宅族青年们,给扮演动漫角色的女孩子拍摄写真的人、贩卖同人志的人、这里那里转来转去的人,清一色宅闲。顺着蚂蚁的行列发现巢穴,数量过于庞大的蚁群令人惊讶,就是这种感觉。
我在那种场合感觉非常难以忍受。在此路过偶然进入会场的我,实在是像漂浮在御宅族青年中似的。我自己的服装没有什么特别的,非常普通的休闲范儿。但是我的“普闲”混在大量的宅闲中明显成了另类。
所谓宅闲,感觉就是普通的衬衫配普通的裤子,冷静观察的话,觉得是非常符合常识的装束。如果走在街上自然融入杂沓的人群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和我的服装没有什么不同。话虽这么说,但为何当我一个人走进他们中间时却像是在漂浮呢……?
我所想到的,就是他们和我在自我意识上有很大的不同。
对我来说,因为有自我意识非常过剩的特质,经常在意“别人是怎么样看我的呢?”之类的事情,所以过于在爱美、土气、奇葩、烧钱这样的状态中踌躇。极端的状况是对“我不会被认为是什么什么样的人吧?”这样的事情过于敏感,心里丝毫也无法安稳。正因为如此,不必担心过于引起他人注意的普通装扮才会让我心里踏实。
但是那种普通的装扮,不仅仅是为了避开不必要的视线,其中还潜藏着这样的希望,即只要身着普通的服装,想必连我的内心也会被看作“清净无邪”吧?不,是渴望被看作如此。其实我心里想的是,能否用普通的装扮把充斥恶臭的浑浊内心隐藏起来。
在我身着“普闲”的背后,其实闪烁着这样的想法。与此相比,宅闲的时尚丝毫不带那种油光发亮的感觉。
说实话,宅闲是否爱干净尚存疑问,仔细观察他们的话,常能看到好像几天没洗的长发贴在头皮上,裤脚也是脏兮兮的。但是,贴在头皮上的几天没洗的长发以及脏兮兮的裤脚,却让我意识到他们身上几乎没有我那种庸俗的自我意识。
还有在电车上一直背着双肩挎包的人,心想“这
个家伙……”[ 普通的日本人有乘车时把双肩挎包取下来以防影响他人的公德。],正想瞪他一眼的时候,转身看去,基本上是御宅族青年。在电车里背双肩挎包无疑是妨碍他人的行为,但是在拥挤的电车里一直背着双肩挎包的人完全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他们能保持离世脱俗的表情,真有点让人羡慕。
为什么他们对别人怎么看待自己毫无兴趣呢?不管是动漫迷、电游迷、铁道迷、军事迷,因为对自己抱有的兴趣付诸全部精力,把那些“想被认为酷”、“想显摆”、“炫耀人气”的腻人烦恼,漂洗得干干净净了吧。
你会觉得他们身上穿的普通衬衫和裤子,恐怕不是有意挑选的。是偶然在附近的店里买的便宜货,或者是家里原本就有的,总之着装和附近的人没有区别……,于是就成了那个样子。
在举行漫画展示商卖会的会场,我的普闲格外显眼的背后,就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在近乎透明的仅包有薄薄一层自我意识的御宅族中间,我的自我意识无疑沾满浓厚的脂肪,油光闪闪,漂浮其中。虽然在普通休闲的时尚层面比较相似,但牵涉到为何那样穿以及具体怎么穿的过程,便大不一样了。
身处御宅族人群中,我感觉在那里看到了进化了的人类形态。他们都是同一种装扮,没有在外表上张扬个性的猥琐欲求,首先我觉得这种纯洁感很不寻常。
当然,这个世上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社会集团中,集团内部的人们都会有同样的装扮。比如,公司职员清一色西服套装,聚集在街上的年轻人,身上都裹着类似的街头时尚服装。
他们从集团内的同一装扮上感觉到各种不同的意思。公司职员穿西服套装是为了保证最低限度的公司信用。坐在路边的年轻人是为了从同伴、进而从社会那里获得认同感,才去追求流行于街头的时装搭配。
御宅族的人们,即使他们装扮相同,从中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意思。他们的着装和同伴们相同,既不是为了从中得到什么,也不是为了获得认同感,更不是模仿同伴中某个令人钦佩的明星般人物的着装风格。御宅族青年并不把相同的御宅族青年看作是伙伴,或许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什么伙伴。
可是为什么他们喜欢相同的装扮呢?我想,首先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这些家伙就是单纯地只凭“偶然”随机行事,适当地穿上哪种衣服,以保持和大家相似。御宅族青年层和父母同居的比率似乎比较高,可能父母买来的衣服想也不想就拿来穿了,这样的穿着应该称为“妈妈闲”吧。如此说来,宅闲和中学一年级的男生自由装束倒是趣味相投。
另外可以想到的一点是,他们试图尽量淡化自我存在感的意志在起作用吧。
鲑鱼籽、雁群、放学途中穿校服的女高中生,总之,当面对很多具有相同形态的存在时,我们会忽视一个一个不同的个性和生命。我觉得御宅族可能有意想取得类似的结果,若是把自己装扮得与周围一样的话,便可以消除自己作为个体的气味吧。
想来御宅族的人并非完全没有自我意识。“那个人有很渊博的知识”或者“那个人收集的手办[ 即figure,或称作人形,指的是现代的收藏性人物模型,也可能指汽车、建筑、动植物、昆虫、古生物或空想物的模型。]好厉害”,只要是御宅族,应该都抱有非常强的被人重视的意识。
但是那种“想被看成是个了不起的御宅”自我意识,只是在穿宅闲的同好间适用。在其他的一般人面前,可以说几乎是透明人,他们中间多少会有这种感受吧?所以大家不是出于本能才装扮得一样吧?
我从他们那样的精神世界中感受到了几乎令我感动的东西。观察他们的表情时,确实感受不到我抱有的那种刺眼的自我意识,说好听的像是在关注不知什么地方的另外的世界,说不好听是感觉怪怪的。
这样的表情常人绝不可能流露出来。
普通人常常说:
“从外表看不出人。”
虽然人们轻松地如此断言,其实走在街上经过橱窗时依旧会侧目确认自己映在窗子上的身影,用区分服装的态度嘲笑总是穿着宅闲的御宅族。面对这样的普通人,御宅族看似完全意识不到世上还有外表这等事儿存在。
我从他们的这个特征体会到了“人类的进化形态”。回过头来看,其实人类及其历史几乎只是为了拼命满足本能而生存。特别是富有阶层以外的人们,吃着不至于饿死的那点饭,睡在不至于被淋湿的地方,姑且为了传宗接代而拼命活着。
进入现代,生活变得富裕了一些,能够过上比普通人吃得更好、穿得更漂亮、住得更舒适的生活,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会为美食、时尚、恋爱等本能延长线上的事情而苟且生存。
人类始终具有满足本能的欲求,然而御宅族完全不受这种行为束缚。他们不在意风吹雨淋,也不在意每天都吃垃圾食品,没有什么讲究。服装是宅闲,看着他们的时候没有“令人喜欢”的心情,也就是说缺乏人类基本的“传宗接代的欲求”。
是的,他们是未来人。经过了长期的和平时代,吃、喝、打扮、玩女人,做够了这些事情以后,这类人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最近,据说有些御宅族开始关注时尚,由此出现了新的商机。我倒觉得这些御宅族是希望被人称为“潇洒御宅族”的聪明人……。
当看到眼睛盯着某个方向,手里拿着重重的纸袋行走的御宅族青年时,我感觉内心有“好想要新衣服啊”的欲求而沸腾的自己,简直就像是绳文时代的原始人。如果未来世上的人都变得像他们那样,说不定时尚就会成为陈旧的遗物了。
①优衣库:即UNIQLO,是日本的服装品牌,由日本迅销公司建立于1963年。UNIQLO原是一家销售西服的小服装店,经过发展成为国际知名服装品牌。
②卡哇伊:日文的音译词,读作kawayi,中文的意思是可爱的、萌的。一般形容对象为孩子、小动物、小巧玲珑的东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