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姑
2016-08-10张维芬
张维芬
1
很小的时候,小姑每次回来,都要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去看大姑。坐在自行车大架子上的那个小木椅里,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小姑的气息,随着风儿一阵一阵往我脸上贴。我很喜欢小姑的气息,温软软的,如同奶奶给我扎辫子用的那些绸子一样柔软润滑。
“妮儿,不要跟他们说我们去看大姑了哈。”这句话是小姑每次去的路上都要叮嘱的。我不知道小姑为什么要教我撒谎,但我知道小姑话里的“他们”是谁,他们无非是我的爸妈,还有街坊邻居。爷爷奶奶自然不在这个“他们”之内,因为每次从大姑家回来,小姑总会对奶奶详细地讲解一番大姑的情况。小姑不讲,奶奶也会问:“秀儿咋样?”奶奶问小姑话时眼睛不看小姑,而是朝向别处,或是窗外的一片光影,或是家里的某个角落。奶奶看别处看得是那么投入,仿佛那里有她想知道的答案。从奶奶嘴里,我知道大姑叫秀儿。
大姑的男人是个和爸爸一样在城里上班的工人,也许和爸爸一样,只有礼拜天才能回家吧,反正我们一直没有机会遇见这个男人。长大了后我才明白,原来去看大姑的时间都是小姑特意挑选的,就是为了躲开礼拜天,躲开和那个男人的相遇。我在大姑家的相框里看到过这个男人,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坐在一条长凳上,边上分别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还有一张照片是男人和大姑单独照的,上了彩的,大姑的脸腮红扑扑的,嘴巴也红红的,照片上的大姑没有笑,男人笑了,不过他笑起来也没有大姑好看。男人看起来比大姑大许多,和爸爸比起来老多了。我们去大姑家时,照片上的那两个孩子已经长大了,分别就读在高中和初中,因学校离家远,都寄宿在校。这些都是我从大姑和小姑的言谈中听到的。大姑的公婆也不在人世了,于是宽敞敞的六间房子里,平日里就大姑一个人。屋多人少,显得有些空寂。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空寂”这个词。每次踏进大姑家的院门,心里就会滋生出一种害怕的感觉,那么大的院落,那么多的空房子。村里的大人经常谈论些怪事,说谁谁夜里遇到了鬼,要么披头散发,要么戴着道士帽,人们口中的鬼怪高矮不一,这些鬼怪,都是出现在人烟稀少的空院落里。
大姑给我的感觉很慈祥,很温顺,只是抱起我时,那双大大的眼睛时不时就汪起一层雾,她隔着雾盯着我看,目光温软软的,一只手在我的脸上摸来摸去。大姑的手和奶奶的手一样粗糙,我后背痒了,奶奶就是这么摸,摸几下,就不痒了。我的脸并不痒,可大姑每次见了我都要摸,摸着摸着,上下嘴皮一扇动,我以为她要说话,可她一句也没说,黑黑的睫毛狠劲地一眨巴,脑门跟着一紧,再睁开眼时,眼里就是汪汪的泪。大姑的泪落得无缘无故,不声不响。每当这时,小姑就会把我从大姑手中接过去,把话题扯开。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大姑有种别样的亲近感,每回去她家,晚上总喜欢偎在她的怀里入梦。她的怀很暖,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很好闻。我闻过三个女人的气味,奶奶的,小姑的,还有大姑的。你或许会问:“你妈妈的呢?”我没闻过她的味道。小时候,我看着他人家的孩子都和一个叫“妈妈”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于是我就缠着奶奶说:“奶奶,以后我叫你妈妈吧?”奶奶把我搂在怀里,眼神往西一丢,说:“傻孩子,奶奶就是奶奶。你有妈妈,喏,那个家里的妈妈就是你妈妈。”说这话时,奶奶正好坐在街门口那棵大树下给我讲故事。我跟着奶奶的眼神往那个家看了一眼,一点感觉没有。我不喜欢去那个家,我宁可跑到那个家的隔壁去玩,也不喜欢去那个家玩,那个被我叫着“妈妈”的女人太冷了,永远阴着一张脸,我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轻声地唤一声,有时兴许她没听见,但我就叫一声,然后赶紧溜掉。有时她听见了,也不像他人家的“妈妈”那样甜甜地应一声,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所以每次回应我的都是一声鼻音“嗯”,她的鼻音都非常吝啬,很小。
奶奶不让我喊她为“妈妈”,让我继续喊那个女人为“妈妈”,我无能为力,以后对“妈妈”这个词再也不强求了。
我很少见到妈妈来奶奶家,虽然两家相距不到百米,可奶奶经常让我往那个家里跑。奶奶说:“找你弟弟妹妹玩去吧。”我不去,我扭头去了别人家。我喜欢弟弟妹妹,我想抱他们,可我不喜欢妈妈那张脸,所以我只能跑到他人家里去抱他人家里的弟弟妹妹。就这么一个“妈妈”,你让我怎么奢望闻到她的味道?
女人的气味我以为是一样的,没想到各具特色。说实话,大姑身上的气味最好闻,怎么个好闻我还真说不上来,反正扎进她的怀里我就不想抬起头。夜里醒来我要撒尿,也是大姑抱着我下来撒。大姑家的厕所和大多数人家一样,都在院子里,我们不到院子里撒,就在我们睡觉的隔壁那间屋子里,那间屋子里有个黑色的泥坛子,我就撒在那个泥坛子里。撒完了后,大姑把泥坛子用一块纸壳盖上,然后再抱着我回来。
大姑家的院落和那些空房子虽然让我害怕,但我还是喜欢住在大姑家。
大姑家有台缝纫机,每次去,大姑总要给我做身件新衣服。大姑家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那么多布,大大小小长长短短一包袱。大姑把这些布拿出来,在我身上比划着,说:“这块好看。”大姑说着,把其他布往边上一推,把选好的布往炕上一伸展,拿着皮尺,围着我左量右量,然后拿着划粉,三划两划,画完了,用剪刀“咔嚓咔嚓”几下就把一块好好的布给剪破了。不大一会,随着“咯噔咯噔”的缝纫机声,一件好看的花衣服就做成了。
我真的希望一直留在大姑身边,可这毕竟是个梦,梦醒了,我们也该走了。大姑和山村大多女人一样,不善于用语言表达自己。临行前,她眼里一直汪着泪,我想她一定在努力抑制着自己。她怀里抱着我,一直送我们到村口。在村口,她往小姑的口袋里不知道塞了点什么,只听小姑说:“不要不要。”小姑一边说着一边忙着用手去阻挡。大姑一把把小姑的手拿开,道:“不是给你的。给咱妈的。”小姑也不争了。她看看大姑,说:“嫂子,回吧。”小姑说话时,带着鼻音,大姑快速眨巴两下眼,把眼神移开,把我安置在自行车前边的木椅里,然后把脸贴到我的脸上,摩擦几下,又捧起我的脸,在我的额头上亲亲。等她抬起头时,泪还是下来了。这时小姑就说:“嫂子,你快回吧,我们走了。有空我们还来看你。”小姑说完,推着自行车就往前走,头也不回,走出三两步,就跨上了车。我心里难受,说不出为了什么,大姑的模样在眼前一直晃着,跟着晃着的,还有大姑的泪。小姑慢慢蹬着车子,我把住小姑的胳膊,侧着身子,回头去寻大姑。我看见大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就那么直直地望着我们。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哭,却最终也没哭出来。我敢说,小姑肯定也不好受,或者在我背后悄悄落泪,所以这一路之上,小姑的话就少多了。
2
“妈,我嫂子还是放不下我哥。每次看见妮儿,就哭。”一次夜里醒来,我听到小姑在和奶奶说大姑。小姑喊大姑为嫂子,她喊我妈妈也为嫂子,不过那是当着我妈妈的面时这样喊,背着妈妈,比如她和奶奶说话时,就喊妈妈为“小王”。小姑说完这句话,屋里好半天没动静,只有爷爷的呼噜声。我本来面对着小姑卧在她的怀里,可我没听到奶奶的回话,不知道奶奶在干什么。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屋里有亮光,我知道亮着灯。这时我假装梦里,哼哼呀呀翻了个身,这样就面对着奶奶了。奶奶没躺着,她披着衣服坐在那里,她散开的衣服下襟,正好弄出了一片阴影来,这给我制造了一个恰好的掩饰空间。我用小手把脸捂住,从指缝里去观察奶奶。昏黄的灯影里,奶奶静静地坐在那里,我看见奶奶把目光扯向了窗外,窗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春天的风在外面嗖嗖地刮着。我害怕风,有时间我缠着奶奶讲故事,讲一个又一个,夜深了,我也不困,或许是奶奶说累了,或许是困了,奶奶就说:“赶紧睡吧,风婆婆来了,你听,嗖嗖的,再不睡,风婆婆就把你抓走了。”我不知道风婆婆长得什么样,从奶奶的话里感觉她好厉害。我很害怕,万一被抓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小姑每次回来,总是喜欢和我们睡一铺炕。她睡在炕的西边,我靠着她睡,我的另一边是奶奶,奶奶的那边是爷爷。小姑喜欢搂着我睡,只要她一回来,奶奶就捞不着搂我了。此刻我正好背对着我的小姑,但小姑的手还在拦腰搂着我,我的屁股还贴在她的肚子上,她的肚子软绵绵的。这时的奶奶坐在我和爷爷之间,把我的视线一下子切断了,我看不见爷爷,只能听见他接连不断的呼噜声。
爷爷和奶奶都吸烟,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根烟杆,烟袋锅都是铜的,这是奶奶说的。他们两个人有时喜欢拿着烟杆说话,奶奶瞅着两根烟杆,若有所思地说着:“当初咱们那么大的家业,就剩下这点值钱货了。”奶奶说着,又笑了,“也多亏了你,要不然,咱也得摊上批斗。”奶奶嘴巴里的值钱货当然不是指烟袋锅,她是指两根烟杆上的烟嘴。爷爷烟杆上的烟嘴是翠绿色的,一点杂质都不带,透亮透亮的。奶奶烟杆上的烟嘴是淡绿色的,上边还有一些细碎花纹。我眼里它们就是两块石头,两块好看的石头,奶奶却说它们是玉石。奶奶有两顶帽子,帽子前边也各镶嵌着一块这样的石头,奶奶说,它们也是玉石,奶奶说这都是她做生意时留下的东西。昏黄的灯影里,我听见奶奶正吧嗒着她那两片干瘪的嘴皮,一口一口地吸着旱烟。无语的夜,被奶奶的旱烟袋吸溜吸溜地拉响了,伴着爷爷的呼噜声。
我躲在那片阴影里,假装睡了,其实在等奶奶说话,奶奶直到底也没说,吸溜完了那袋烟,就躺下了。窗外的风依然“呼呼”地刮着,爷爷的呼噜声依然此起彼伏,躺下后的奶奶翻了一个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屋里漆黑,我不敢再睁眼了,我怕黑,连一点缝隙都不敢有,这么闭着闭着,不知道什么时间就睡了。
记得一年的春末夏初,爸爸把我接到他的单位去住了一个礼拜。很意外,在我到了爸爸的单位第二天,大姑也来了,大姑是坐火车来的,爸爸抱着我去车站接的她。草绿色的铁皮子从西而来,老远就能听到它的长鸣。听到火车长鸣时,爸爸就把眼神伸向了大老远的西边,我也跟着伸长了脖子。我看到火车尖叫着冲了过来,像个长跑运动员,体力渐渐耗尽了,才停了下来。爸爸抱着我站在栏杆外,我们盯着每一个出口,没看见大姑的影子。突然,爸爸说:“你大姑在那儿。”我顺着爸爸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大姑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我擎起小手,使劲朝栏杆内挣着身子,对着大姑的方向大喊了声:“大——姑!”
那次,爸爸没让大姑进单位宿舍,将她安顿在朋友的一栋闲平房里,爸爸上班时,大姑就领着我到处转悠,下班后爸爸就来大姑这里。那几天我好快乐,满眼都是电影里看到的高楼大厦,夜里,也像电影里那些城里孩子一样,被两个大人牵着小手,欢蹦在路灯下。影子在路灯下,拉长了,又缩短了,然后再拉长。
城里真好!夜里走路不怕黑,不用再两手捂着后屁股,不用半眯着眼睛走路,总怕有鬼怪从后边上来,总怕睁大了眼看见鬼,奶奶说鬼怪怕亮光,有光的地方鬼怪不敢出没。我希望一直生活在城里,城里到处都明光光的,没有黑暗。
爸爸和大姑总是说不完话。夜间我醒来,常常听见他们还在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醒了时他们就不说了。我挺好奇,睡觉前,我本来是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可醒来后,就跑到大姑的那边了。因为怕夜,我睡觉一直在爷爷奶奶中间,爸爸知道我这个习惯,所以大姑哄我入睡时,他就自觉地躺在我的另一侧。两个人隔着我,你看一眼我,我看一眼你。我生来就具备察言观色这项本领,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喜欢我的,所以我敢在他们面前为所欲为。这要是不喜欢我的人的所为,我会假装没看到。因为我再怎么闹腾,人家也不会把我当回事。奶奶说我要是生在旧社会,给人家去当童养媳,肯定不会挨打。当我发现爸爸和大姑的眼神通过我穿来穿去时,就擎起了小手,要么去捂爸爸的眼,要么去捂大姑的眼,我希望他们都看着我,对着我说话。
大姑说我睡觉翻跟头,所以才跑出了他俩的中间。大姑的话,我信以为真了,可我在家睡觉时怎么就没翻过跟头呢?无论是奶奶,还是小姑,她们都说我睡觉老实,一个姿势直到醒。
在家睡觉时,我习惯拽着奶奶那两个干瘪的乳房,因此睡在大姑怀里时,手也自然而然摸上了大姑的那两个比奶奶大许多的乳房。那对乳房饱满得如同吹足了气的气球,圆滚滚的,手触到的感觉,舒服极了。可梦里,我常常摸到另一只大手,那只大手把大姑的乳房严严实实地罩住,没给我留下半点缝隙,于是梦里的我就醒来了。醒来后,就闭着眼睛在黑暗里摸索,摸索到了那只大手,就使劲去把它挪开。每当这时,大姑就把我往怀里使劲搂一搂,像奶奶一样,怕我飞了似的。
大姑那次是去看女儿的,她的女儿那时已经在济南读书了,来信说想大姑了,大姑就去了。火车站就在爸爸单位不远处,回来之前大姑就给爸爸的单位去了电话,说想我了。爸爸就说:“那我把她接来,你走到这时看看吧。”这些都是我长大后断断续续拼接起来的,我记得我曾问她:“大姑,你干嘛坐火车来呀?”大姑说:“我去济南看你姐姐啦。想你啦,让爸爸把你接来。”
一个礼拜后,爸爸把大姑送上了回家的客车。大姑临上车前,泪儿一个劲地落。我被爸爸抱着,伸手去给大姑抹泪,抹掉了,又下来了。那天,载着大姑的车子没影了,爸爸还抱着我站在那里。风儿轻轻地吹着,路两边的柳树在微风中飘来荡去。我汪着泪扭过头,嘴一撇,本来想哭的,因为不舍得大姑走,可我看见爸爸的脸憋屈着,再一看,他的眸子也湿湿的,我便没哭出声,眨巴眨巴眼,把泪眨了回去。我仰着头向西看去,那里有顶大烟筒,老高,正呼呼地往外冒着灰色的烟。我问爸爸:“爸爸,那个是啥?”爸爸说:“制药厂。”
大姑走了,我也被爸爸送回家了。坐在自行车小木椅里,爸爸一边蹬着车子,一边教唆我:“回家别说你见过大姑了,知道吗?”“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大人都要教我撒谎,小姑教我撒谎,爸爸也教我撒谎,可我觉得只有这样回答才是正确的。“谁也不能告诉,知道吗?”“知道。”爸爸重新修正了问题,我重新回答着。我知道爸爸最后这句话主要是针对爷爷奶奶。他猜到爷爷奶奶肯定会问我到城里都干什么了?都见过谁了?其实后来我大了,想,就算当初我告诉了爷爷奶奶这一切,他们也不会责怪爸爸的。
3
后来我上小学了,小姑照样每年回来,可她再也不领我去看大姑了,我问过她为什么?她说等我大了就明白了。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没见到过大姑。
一晃,我上了初中。那年年根,我帮奶奶大扫除,不小心,我把挂在墙壁上的相框碰下来了,玻璃碎了。我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大一点的玻璃拿开,把照片一张张捡起来,然后去拿相框。相框的后边是块薄薄的纤维板,靠着纤维板是张白色的二版纸,照片都贴着二版纸摆上去的。那天,当我拿起相框时,二版纸一下子脱离了纤维板,我看见一张照片从纤维板和二版纸之间掉了出来,照片的背面朝上。当时我还以为是我遗漏掉的某张照片,可等我伸着手捏着照片的一角反过来时,上边的两个人一下子把我惊在了那里。他们是一男一女,男的是爸爸,女的是大姑。爸爸那时还很年轻,也很帅气,两眼炯炯有神,大姑也漂亮,她半偎在爸爸的胸前,笑吟吟的。这时的我,对大姑已经有些模糊了,不是这张照片的话,我真的记不起她的样子了,只知道她腮骨有些高,眼睛大大的,黑黑的,嘴巴和眉角早就忘记了。
“奶奶,这有张照片。”已经是初中的我,自然知道这张照片的意思,也明白了大姑和我们这个家庭之间的关系,其实我小时候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这些,不过没有谁在我面前证实过。我拿着那张照片,擎给奶奶看。奶奶头上围着一条围巾,正在明间清扫屋梁上的灰尘。爷爷虽然是个男儿,却没有男儿的胆量,连个梯子不敢上,每年大扫除,都是他在下边给奶奶扶着梯子,奶奶蒙着头巾登上去,拿着扫帚,仰着脸,细细地扫着屋梁上的灰尘。
我拿着照片站在明间和里间的房门处,胳膊伸得老长。奶奶听到我的话,停下手上的动作,低着头看过来。我盯着奶奶的眼神,发现奶奶并没有多少惊讶状。她只是低下头来扫了一眼我手上的照片,我估计她连照片上的人物眉眼都没看清,便把眼神投到了我脸上。我以为奶奶会说些什么,可奶奶只那么望了我一眼,就把眼神收了回去,擎起手中的扫帚,继续清扫着高处的灰尘。
“赶快打扫你那间,别竖在那了。”奶奶一边扫着一边对我说。爷爷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大褂子,他“咳咳”两声,朝我摆了摆手。爷爷向来话少,但爷爷很温顺,我知道爷爷是怕我追着他问这个问题,所以借着奶奶的话题,赶紧将我赶走。其实我也不会去问的,他们不说,肯定有不说的道理,再说,还有什么好证实的呢?事情已经明明白白。
后来那张照片就一直放在我那里,奶奶也没往我要。直到我上初二的那年正月,小姑回来,我听到她跟奶奶说:“妈,我想把嫂子介绍到我那里去……”没等小姑话说完,奶奶就接了过去:“这人干什么的?知根知底吗?”
冬天天冷,奶奶不允许我在地下写作业,就给我把饭桌搬到了炕上。我坐在炕东头,面朝西,正好对着爷爷奶奶和小姑。我听到她们说大姑,就停下了手中的笔,抬着眼,悄悄观察着她们的表情。奶奶虽然上了岁数,可奶奶的两眼一直油亮油亮的。我发现奶奶说话时,眼神“嗖”地一下投到了小姑脸上。小姑长着一双和奶奶一样会说话的大眼,那时我觉得小姑是我见过的女子中最漂亮的了,我的同学都这么说,她们说我小姑像电影明星。小姑听奶奶问她,迎着奶奶的眼神,轻轻点了一下头,说:“老实人,退休工人,两个女儿,都成家立业了,老婆去年死了。”小姑的话说完了一大会了,奶奶还不接腔。我不知道大姑和她的男人怎么了,小姑为什么又要给大姑找主。
“奶奶,大姑怎么啦?”见奶奶半天不说话,我终于忍不住问。
“小孩打听什么!赶紧做你作业!”奶奶坐在炕头,面朝着窗外,窗外飘飘扬扬的大雪一直在下。透过玻璃窗户,我看见外边的世界全是白的,院子里的那几棵梧桐树,草垛,头,一个颜色。爷爷揣着两只手蹲坐在炕头的一角,小姑和我并排坐着,一床印着凤凰窜牡丹的大花被铺盖在炕上。炕被爷爷烧得温乎乎的,我们把腿都伸在大花被的下边。
雪下得铺天盖地,一丝风都没有,外边的世界很安静。屋里,奶奶看着窗外,小姑看着奶奶,爷爷看着我,我对着爷爷扮了一个鬼脸,把眼神扔给了奶奶,奶奶一点感觉没有。我又斜着眼去看小姑。小姑到底年轻,我才将目光移到她脸上,就被她捕捉到了。她把脸转向我,垂下眸子看了看我伸展在小桌上的作业,小声说:“做作业。”我吐了一下舌头,拿着笔“唰唰”写了起来。
“这么大的雪,你哪天去?”奶奶依然盯着窗外。
“等雪化了吧。”小姑说。屋里又开始了宁静。
小姑在娘家住了五天,五天内接二连三下了两场雪,道路一直不好走,小姑牵挂着小表哥和姑父,就坐车回去了。走之前她对奶奶说:“妈,赶集时要是能遇到她,你就跟嫂子说说。遇到她村庄的人,就要个电话来。”其实奶奶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小姑临走前悄悄叮嘱过我:“妮儿,小姑托你一件事,等天好了,你骑着车子去你大姑村替我看看她。她现在就一个人了,我想把她说到我那儿。你大姑人不错,就是命苦。”小姑说到这儿,用手摸了我的头一下,用情地看着我,道:“还记得你大姑吗?”我点点头,迎着小姑的眸子问:“小姑,大姑男人死了?”小姑点点头说:“死好几年了。”
“大姑的儿女不管她吗?”我问小姑。
“管。你大姑去住了一段时间,说不喜欢大城市的生活。”小姑停了一下,接着道,“你大姑一辈子没生过孩子。那两个孩子不是她的。”
“小姑,我和大姑什么关系?”我一直在揣测,大姑是不是我母亲,刚刚小姑说大姑一辈子没生育,又把我的这个揣测给灭了。我脑子现在一团浆糊似的。小姑看着我,目光软软的,小姑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几分钟。我一直抬着眸子等着小姑开口,可小姑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的头搂进了怀里,轻轻拍打了几下,叹了一口气后,道:“这是一团乱麻,你不要去理了。长大了,小姑再细细跟你说。”
正月十三那天,无风,太阳一早就爬到了树上,透过枝桠,把软乎乎的阳光洒到了地上,地上的积雪都化得差不多了,大街上两边有些粘稠,不过马路上肯定不粘,那里有沙,周围也没有遮挡,太阳照了好几天,雪应该早就化光了。我跟奶奶说,想去乡镇的供销社买点女孩用的东西。奶奶答应了。
好多年不去大姑家了,根据小时候的记忆,我循着那条似曾相识的小路去了。
大姑的村庄还是没变多大变化。她家在村前住,门前横着一条小河,小河不宽,水也不深,河底常年堆着些枯叶。小姑带我来时一般在春天,那时,河边鹅鸭成群,水里,岸上,全是屎,脏死了。小河往西不远处,有一座坡度不大的漫水桥,小河到了这里,往西就流不通了,被人们用碎石垒的一堵小墙给挡住了去路,没有办法,它们只能通过漫水桥往南下去。
大姑把家收拾得还是那么干净。看见我时,她眯着眼端详了半天,才轻声探试着问:“你是……妮儿?”我点点头。我看见大姑的嘴巴一下子撇成了一条两头下弯的弧线,曾经的那双又黑又大的眸子也变得浑浊不堪,睫毛眨巴了几下,泪就下来了。
间隔几多年没见,感觉上有些陌生了。见大姑落泪,我竟然不知该说什么。看到炕头有卷卫生纸,我拾起来,撕下一块递给了她。
“大姑,我小姑回来过。”我把卫生纸递给大姑时,这样说。“她本来想来看你,可一个劲下雪,道不好。初九就走了。”大姑在我说话时,眼泪慢慢停住了,那双眸子依然像过去一样,喜欢游弋在我的脸上。
“小姑还好吗?奶奶和爷爷咋样?”大姑的目光软软的,声音也软软的。
“他们都挺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大姑我来此的目的,犹豫时,碰到了大姑的目光,我赶紧把眼拿开。我看见大姑的桌子上有一部红色的电话,脱口道:“对了大姑,我小姑让我问问你家的电话号码,我差点忘了。”大姑听我这般说,慢腾腾扭过身子,看了一眼电话,顺口说出了电话号码。
“给你记下来?”大姑扭过头时看着我,问。
“不用。我记住了。”全乡镇的号码几乎都差不多,就是后边几位数字不同罢了。
那天大姑留我吃午饭,我真的想留下来陪她一起,可又怕爷爷奶奶为我担心,就撒谎说,我有几个同学都在乡镇那里等着,说好了中午在那儿一起小聚的。我看见大姑的眼神依依不舍。她拉着我的手,目光在我的脸上像扫描仪一样,扫来扫去。走到院子时,大姑叮嘱我:“有时间来呀。”大姑的这句话把我的心弄得酸酸的。她的手依然那么粗糙,不过暖暖的。走出院门,大姑的手依然不放,我的自行车锁在大姑家的门口。这时我已经站在自行车前,我看着大姑,说:“大姑,我走了。有时间我会来看你。”大姑的泪又落下来了,吧嗒吧嗒地落着,我突然发现,大姑的两鬓几乎全白了,感觉比奶奶的白发都多。冬日的暖阳毫不费力就穿透了光秃秃的树枝,斜斜地洒在大姑的身上,那些白发白得刺眼,我的眼睛很快就被刺疼了,也有泪跟着落了下来。
4
再次见到大姑时是来年的夏天,放了暑假,小姑来电话让我过去住几天。去了小姑家第二天,小姑说领我去城里串个门。小姑家是个村庄,可这个村庄和城市没有距离,一条街道之隔,街道这边是小姑的村落,街道那边就是城市。小姑领着我穿过这条街道,拐进了公园,公园里的小径都是水泥铺就的,干干净净,走在上边很是舒服。我们围着公园转了半圈,从另一个门出去,走了没几步,就到了一片居民区。这地方的房子应该有历史了,五层的楼房,山墙上的爬墙虎都爬到顶了。
“到了。”走到一个门洞,上去,小姑在三楼停下了脚步。小姑敲了几下门,里面很快传来了一声:“来了。”这个声音很耳熟,没等我寻思,门开了。我没想到给我们开门的是大姑。我当时惊得话都忘了说,直到大姑拉起我的手说:“妮儿!”大姑的样子也很惊讶,她一时忘了请我们进家,目光在我脸上一寸一寸地挪。
“嫂子,我们进去说吧。”小姑及时提醒道。
我突然想起了去年正月小姑和奶奶说的话,估计这就是大姑的那个家了。大姑比之前胖了许多,脸也有了些许光泽,精神头很好。这次见到我,也没有之前那样,一见面就泪眼簌簌。她牵着我的那只手,感觉上也不像之前那么粗糙了。
趁着大姑去厨房时,我环顾了一下,三室一厅,一卫一厨,两个人的住处够宽敞了。看着这住处,我心想,看来城市就是养人,这才一年多不见,就把大姑养得换了个人似的。我又想起了小时候,想起那次被爸爸接到了城里,还有大姑,想起住在城里的那些日子,明光光的城市,明光光的路灯,爸爸,大姑,我,三个人手牵手走在人家的街道上,感觉像过年。
“他去市南大女儿那里接小外甥了,一会就回来了。”大姑手拿着一个果盘从厨房出来了,果盘里是红彤彤的洋枣,一个个洋枣还挂着水珠,看上去晶莹滴透,很诱惑人。
“孩子爸妈不是放假了吗?”小姑问。
“我让他去接的。孩子几天不见,还有点想呢。妮儿,快吃。刚从保鲜柜拿出来,凉丝丝的。” 大姑说着,把果盘放在了大厅的茶几上,抓起几个递给我。
“谢谢大姑!”我接过大姑递过来的洋枣,客气着。
“跟大姑还客气!”大姑又抓起一把洋枣递给小姑,“妮儿,这次来就多住几天吧。来大姑这儿住吧,你看,大姑家三个卧室。”大姑说着话,拉起我的一只手就往走廊去。
大姑领着我参观完了她的每一个房间,包括卫生间。我发现大姑脸上洋溢着从来没有过的幸福。转了一圈,我们又回到了大厅,大姑对小姑说:“小妹,让妮儿在我这儿住几天吧。”大姑的话和眼神都带着征求,小姑看看大姑,又扭头看看我,说:“妮儿喜欢住下就住下吧。”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喜欢大姑,大姑也亲我,可这时的我始终感觉和小姑应该更亲近一些。但是此刻大姑当着我的面提出了让我住在她家,如果我拒绝的话,肯定会伤大姑的心,从小到大,每次见了我,她都是那么亲我啊。
“那我就在大姑家住两天吧。”我的话刚落地,门口就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姥姥,彤彤来了。”大姑脸上本来就一直挂着温暖的笑,听到这个声音,直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妮儿,你们先坐着。”说着话大姑直起身就往外走。
没等大姑走到门,门就打开了,一个谢了顶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一见大姑,就趔着身子扑向了大姑。
“彤彤,想姥姥了吗?”大姑伸手抱过小女孩,小女孩不顾得回答,撅着小嘴,对着大姑的脸“吧唧吧唧”就是几下子。
“菊香来了。”谢顶男人关上了门,看了小姑一眼,然后抬着眼看着我问:“这个是?”
“妮儿,叫姑父。大姑父。”这句话是小姑和大姑几乎异口同声说出来的,我对着谢顶男人礼貌了一句:“大姑父好!”谢顶男人看样子比大姑大不少,虽然谢顶了,但看着还顺眼。他的眉眼都挺温顺的,脸上挂着温软的神态,像奶奶家隔壁的二叔,二叔的神态就这样,二婶怎么骂他也不发火,奶奶有时对爷爷说:“老李家的二狗子真是个好脾气,搁在他人身上,早打散了。”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我见到大姑的最后一面。本来说好了,等我放了寒假还去看他们,可因为面临着中考,老师寒假赶课,就没去。正月里,小姑没回来,表哥正面临高考,来电话说等暑假再回来。
记得有天我放学回家,奶奶像往常一样,把饭早早做熟了,我一踏进院门,就开始往炕上端饭。一般情况下,我一推开院门,奶奶就会问一句:“回来了?”等我跨进屋里,又来一句:“洗手。喝口水。吃饭。”奶奶一般都会给我把水提前倒上,等我进门后,正好不冷不热,咕嘟咕嘟几口就喝下去了。可那天奶奶一句话也没说,我觉得怪怪的,进了门,我洗了把手,然后端起杯子就开始喝水。没有了往日奶奶的叮嘱,喝水也慢了下来。我一边喝一边瞟了一眼奶奶,奶奶的脸色有点沉。我再抬眼去看爷爷,爷爷坐在炕上的饭桌前,对着墙壁的某一处出神,爷爷也变了。平日里,我进门喊声爷爷,爷爷肯定长着嘴巴一直用笑迎着我,爷爷的目光很软,很温暖,在爷爷的注视里,我做什么都是欢快的。可爷爷今天只应了我一声,不再把我当回事。
“咋了?奶奶。”家里奶奶当家,我知道问爷爷也白问,奶奶如果不想让我知道的事,爷爷肯定不会说。
“没咋。吃饭。”奶奶把筷子摆在我的面前,命令着。我猜想肯定又是爸爸妈妈惹了奶奶,要不然奶奶不会这么生气。奶奶是个开通人,再大的事在她这儿都能绕开,唯独爸爸妈妈,让她一直纠结不断。
奶奶不跟我说为什么,我也不再问了,免得她堵心。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我中考完了,小表哥也高考完了,小姑又回来了,在小姑和奶奶的言谈中,我听到大姑和那个男人都死了,死于煤气中毒。我突然联想到了正月里爷爷的不快,还有好多东西,我的心被人狠狠地拽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