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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的意义:苏雪林的反鲁症结及其悲剧性*

2016-08-09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4期
关键词:正统胡适人格

罗 义 华



“正统”的意义:苏雪林的反鲁症结及其悲剧性*

罗 义 华

摘要:苏雪林的反鲁,是一个自我认同的问题,也是一个自我实现的问题,其中蕴蓄着一种曾被压抑的历史情绪。她在文坛边缘的寂寞发声,却实实构成一种“僭越”的代言行为,延续的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两种人格、两条路线的交战历史。苏雪林反对“偶像”的另一面是对“青年”的关注,来自传统、基督教、理性主义的合力,熔铸了苏雪林的“正统”观念,并赋予她信仰的力量,这是她持续“反鲁”的根本动力所在。无论如何,苏雪林的“反鲁”是一种不对等的行为,她以“正统”的名义抒发剧烈变革时代的历史认知与主体焦虑,却止于对鲁迅的人身攻击。更多情况下,“反鲁”构成了苏雪林的一种政治文化执念,一种情结,其所表征的正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两难处境。处于激进、保守两端的知识分子始终缺少一种有效的调适空间,难以形成“合力”,终为历史的洪流所裹挟,徒留下创伤记忆。这样的交战更带有了一种宿命的悲哀。在另一方面,“反鲁”又有一层成全苏氏独异人格的意义。

关键词:苏雪林; 反鲁; 正统

自苏雪林诸篇“反鲁”文字问世以来,学界从政治立场、文化心理、性情人格等层面探究其原因,成绩可观。1994年,王富仁撰文指出:苏雪林关于鲁迅的观点,“也正是不少同类知识分子的观点……因而她把同类知识分子的看法公开发表了出来,为鲁迅研究提供了许多需要解决的有价值的问题”①王富仁:《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和现状》(连载三),《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3期。。这篇文章在一定程度上诱发了国内苏雪林研究的新风向。如何看待这里所谓“有价值的问题”呢?事实上,处于中国文学和知识分子人格现代转型的时期,不独苏雪林是一种矛盾重重的复合人格,梁启超、胡适、鲁迅、郁达夫、郭沫若诸人亦复如此。就此看来,简单、片面的道德批判和人格否定,已无助于我们深入理解和把握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格律动和精神特征,更无论从这一场“笔战”中汲取特定时代的悲剧内涵和历史经验。时至今日,无论鲁迅、苏氏,其人已逝,后来者对于前人往事,更需要一种“同情”的理解。近年来,寇志明、倪湛舸、吴姗姗、丁增武等人的相关著述持论较为公允,展现了苏雪林研究领域的新成绩②参见寇志明:《苏雪林论鲁迅之“谜”》,《鲁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4期;倪湛舸:《新文学、国族构建与性别差异——苏雪林〈二三十年代作家与作品〉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6期;吴姗姗:《苏雪林研究论集》,台北:学生书局,2012年;丁增武:《苏雪林与中国现代文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而就苏雪林“反鲁”背后的文化症结及其所蕴含的悲剧内涵而言,还有值得深入开掘的地方。

一、“反鲁”之形

苏雪林之“反鲁”,有以下几个方面值得注意:

其二,苏雪林对鲁迅的小说、散文诗与杂感是区别对待的。在杂感方面,苏雪林的态度前后稍有变化。她曾将鲁迅推定为“讽刺派”小品文的代表,认为鲁迅小说颇带“虚无哲学”的色彩,而杂感的精神则大半积极。但自《华盖集》以降,苏雪林对鲁迅杂感文字开始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情绪。事实上,苏氏对鲁迅的批判是有着阶段性的选择,主要攻击“左联”成立之后鲁迅所写的杂感,其中的一种做法就是把杂感与政治、世态、青年人精神价值取向等相互关联来看取其得失成败。

在另一方面,她对《呐喊》、《彷徨》和《野草》持论较为公允。尽管她也曾指责鲁迅小说“毫无和睦浑厚、博大昌明的气象,只是冷酷、凶狠,字字像恶毒的咒诅,句句像狞厉的冷笑,使人可怕”⑤,但总体来说,她关于鲁迅小说的赏鉴与评断还是准确有力的。她认为鲁迅小说的特色有3点:“第一是用笔的辛辣与深刻,第二是句法的简洁峭拔,第三是体裁的新颖独创。”⑥她指出,五四运动以后十余年来,鲁迅始终保持着领袖的地位,并能与世界作家分庭抗礼,博得国际荣誉,这一点很值得注意⑦。她据此断言:“鲁迅的小说虽仅有呐喊和彷徨两部,而已足使他的名誉垂诸不朽。”⑧她还强调说:“鲁迅是中国最早的乡土文学家,而且是最成功的乡土文学家。”⑨对于鲁迅描写乡民谈话并不用绍兴土白的做法,她并没有简单附和胡适等人的批评意见,而是强调指出“不用绍兴土白正是鲁迅特识”⑩。她为《中国现代小说戏剧1500种》所作长篇论文《中国当代小说和戏剧》,一开端就强调了鲁迅作为中国现代小说“the first pioneer”(先驱)的地位。

其三,苏雪林之“反鲁”,具有显著的阶段性特征,在时间上表现为相互间离的4个区间。第一阶段的起止时间为1936年11月至1937年初,包括《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与胡适之先生论当前文化动态书》*《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始作于1936年11月,1937年作“跋”,发表于《奔涛》半月刊1卷2期。《与胡适之先生论当前文化动态书》始作于1936年11月,1937年2月又为此信撰写“跋”,并与胡适复信一起发表于《奔涛》半月刊1卷3期。、《富贵神仙》、《论偶像》、《论污蔑》、《过去文坛病态的检讨》共6篇。这是苏雪林公开反鲁之开端。第二阶段的起止时间为1946年11月至1949迁台之初,包括《理水与出关》、《论是非》、《对武汉日报副刊的建议》、《对抗战文艺的我见》诸篇。 第三阶段起于1956年11月鲁迅逝世20周年之际,延续至1959年10月。包括《与共匪互相利用的鲁迅》*原题为《论鲁迅》,作于1956年11月鲁迅逝世20周年之际,原载《人物》杂志。、《琵琶鲍鱼之成神者》、《新文坛四十年》、《学潮篇》。第四阶段起止时间为1966年9月至11月,包括《说妒》、《“吉诃德先生”的商榷》、《鲁迅传论》、 《我对鲁迅由钦敬到反对的原因》等篇*除去上述4个较为集中的阶段外,苏雪林的反鲁思想还散见于其他文字,如1988年发表于《香港月刊》第11期的《大陆刮起反鲁风》一文。。上述4个区间的起始时间,基本上与鲁迅逝世后的3个十周年忌辰相吻合,可见苏雪林很注意文章的时效性。事实上,每逢鲁迅十周年忌辰到来之际,社会各界多有怀思、纪念鲁迅活动的发生,苏雪林则针锋相对,“有的放矢”。也正因为她认为1966年的台湾“‘捧鲁’有渐成风起之势”*苏雪林:《我论鲁迅》“自序”,第2页。,才有了《我论鲁迅》的出版。

其五,回到王富仁先生的观点上,苏雪林“反鲁”,有着深刻的时代印记,亦具相当的代表性。苏雪林的反鲁看似一种个人行为,究其实,鲁迅不是单纯的鲁迅,苏雪林也非单纯的苏雪林。鲁迅背后站着左翼和一条路线,苏雪林背后站着胡适和另一条路线。苏雪林一面把陈源、梁实秋等人的鲁迅批判引为同调,一面又以同情维护诸人的态度,对鲁迅施以重手。就其身份动机而言,苏雪林在文坛边缘的寂寞发声,却实实构成一种“僭越”的代言行为,延续的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两种人格、两条路线的交战历史。在民国迁台后,苏雪林的这种个人行为实际上具有极为丰富的象征意义,我们可以列出一串长长的名单:胡适、杨荫榆、陈源、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徐志摩、顾颉刚、潘光旦、沈从文……无论如何,苏雪林的反鲁声音里有一种曾经被压抑的历史情绪。

二、偶像与青年

在苏雪林诸篇批判文字中,有两个使用频率极高的关键词:偶像与青年。

苏雪林注意到,青年崇拜鲁迅,除了时代的关系,更与“鲁迅论调投合青年心理”有关:鲁迅以“叛徒”自居,提倡“狂狷精神”,鼓励青年进取,挖剔“国疮”,“暴露黑暗”,都可取得“愤怒青年”的共鸣④。她认为,青年的正义感和热诚是可以误用的,五四以后许多热心青年,醉心破坏与革命,走上偏激的道路,不但葬送自己前途,而且败坏国家民族多少大事*苏雪林:《吴稚晖先生与里昂中法学校——一个五四时代青年的自白》,《苏雪林文集》第2卷,第309页。。正是在这一点上,她给鲁迅下一极端的结论:“中国近代史的悲剧,鲁迅要负很大的责任。”*苏雪林:《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自序”,第6页。剔除鲁迅对于青年的负面影响,隐然成为苏雪林的思想自觉。抗战期间,苏雪林提出武汉文坛应肩负起一个重要使命:“随时针砭文坛流行的谬误思想和歪曲理论,免得青年上当。”*苏雪林:《对武汉日报副刊的建议》,《我论鲁迅》,第121页。这里的“谬误思想和歪曲理论”指的是左翼所提出的“国防文学”、“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等文艺观点。她在《寄华甥》中指出:“三四十年来我们的教育,始终没有固定的宗旨,各种相违反相乖刺的主义和学说杂糅积在青年脑筋里,始终没有树起一个中心思想。物质的国防,窘乏如彼,精神的国防,又脆薄如此。”*苏雪林:《寄华甥》,《屠龙集》,重庆:商务印书馆,1941年,第101页。她认为:“若能以中年人的明智,老年人的淡泊,控制青年的精力,使它向正当的道路上发展,则青年的前途,岂不更远大,而其成功岂不更快呢。”*苏雪林:《青春》,《屠龙集》,第8页。

在苏雪林笔下,“偶像”一词还有几种代称,如“导师”、“青年导师”、“大成至圣”、“思想界的权威者”、“青年叛徒的首领”*苏雪林:《我论鲁迅》,第20页。等。从文学领域延伸至政治学、社会学领域,苏雪林借用了“Taboo”(禁忌)一词来指称鲁迅。她引他人观点(或者就是她自己的观点)说:“鲁迅现在已经成为野蛮民族的Taboo(禁忌)。”⑤“禁忌”一词本指未开化的民族中所存在的某种事物,因其神圣和不可侵犯性而禁止人们使用、接近或提起它。“禁忌”与宗教、初民信仰有关。事实上,苏雪林早在1936年11月18日致胡适信中,就提出了“取缔鲁迅宗教宣传的问题”*苏雪林:《与胡适之先生论当前文化动态书》,《我论鲁迅》,第63页。。她认为鲁迅这个“教主”虽死,但他给予青年的影响日增。这年冬,她还写作了《论偶像》一文,指出:“文人偶像造是可以造的,但不要轶出文人的范围,而强教它成为宗教性的偶像。”*苏雪林:《论偶像》,《我论鲁迅》,第96页。1959年,她在《学潮篇》中再次确认鲁迅“教主”一职,她说青年学生言必称鲁迅,“鲁迅宛然是他们的教主,一部鲁迅的全集便是他们的圣经”*苏雪林:《学潮篇》,《我论鲁迅》,第159页。。

“偶像”、“青年”的极高词频,表明了苏雪林对鲁迅与青年人关系的极大担忧。恰如鲁迅一向关注青年的成长一样,鲁迅的论敌们也大多在“青年影响”问题上做文章。对青年的关注,可以追踪到梁启超的“少年”说。自梁氏以降,中国人对于“老大中国”陈腐不堪的现状的反思,是与对“少年中国之少年”的期盼相辅相成的。事实上,苏雪林在这方面并不孤单。早在1926年初,陈源《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一文就有“青年叛徒的领袖”、“思想界的权威者”之说*陈源:《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晨报副刊》1926年1月30日。,同样的说法也出现在高长虹的文字里*长虹:《走到出版界》,《狂飙》周刊第5期,1926年11月17日。。我们发现,鲁迅论敌们对“青年”的关注又与对鲁迅这个“老人”的抵制,构成了一个问题的两面,所以才有李初梨所谓“文坛老骑士”、“老态龙钟的乱舞”*李初梨:《请看我们中国的Don Quixote——答鲁迅〈“醉眼”中的朦胧〉》,《文化批判》第4号,1928年4月15日。,叶灵凤“阴阳脸的老人”*叶灵凤:《鲁迅先生》,《戈壁》第2期,1928年5月15日。,向培良“青年人的绊脚石”、“老时代的尾巴”*向培良:《答鲁迅》,《活跃周报》第13期,1931年8月。以及郭沫若“过渡时代的游移分子”*杜荃:《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创造月刊》第2卷第1期,1928年8月10日。诸说。

苏雪林对“偶像”与“青年”关系的特别关注,或许与她自身作为“青年”后进的身份焦虑有关。苏雪林是胡适的学生,也自然属于鲁迅的学生辈。在未对鲁迅产生种种“成见”之前,她的心里或许也曾树立着一尊鲁迅偶像,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这尊偶像坍塌了。摆在苏雪林面前的两难是:一方面,从文学实绩而言她并不容易找到鲁迅的替代者;另一方面,鸿沟已经发生,以她的性情而言很难有回旋的余地。

这里,我们不妨借用哈罗德·布鲁姆的观点来进一步阐释此一问题。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中指出,诗的升华是一种“阿斯克西斯”现象——“一种以孤独状态作为近似目标的净化方式。强者诗人陶醉在个人化了的‘逆崇高’的新的压抑力量中,他在魔鬼式上升过程中就能够以他自己的能量去攻击自身,并以惊人的代价在与强大的死者的搏斗中获取最明显的胜利。”*⑤[美]哈罗德·布鲁姆著,徐文博译:《影响的焦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第123,129—130页。布鲁姆进一步指出,“阿斯克西斯”的“最普遍的表现方式是一种净化涤罪式的自盲”,并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唯我主义”,“在其涤罪性的‘阿斯克西斯’中,强者诗人只知道有自己以及他最终必须摧毁的‘他者’,即他的前驱——至今恐怕已是一个想象中的或复合的形象了”⑤。布鲁姆强调指出,“阿西克西斯”是与已逝者的“殊死搏斗”。布鲁姆谈论的是诗人的代际关系和影响问题,我们或许也可以从中获取某种理解的路径。对于苏雪林而言,她要自己首先摆脱鲁迅这尊偶像的影响,她更要将青年们尽早从鲁迅偶像那里解放出来,强有力的攻击就是一种必然之途。不过,无论是对于胡适、杨荫榆、陈源等人还是苏雪林自己,如果仅仅是因为某些价值分歧或人事纠纷问题,其攻击鲁迅的正当性和意义就会大打折扣。对于苏雪林而言,对青年的关注使她获得了道德批判的勇气与力量,只有把偶像、青年的关系与未来民族国家的发展状态结合起来,这样的攻击才来得活力十足,张弛有度。问题在于,在鲁迅与青年的关系链条上,她需要建构一种强有力的批判逻辑。

三、“正统”的意义

苏雪林何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独力坚持其“反鲁”事业?影响的焦虑是一个方面,但问题又并非如此简单。以鲁迅在现代中国的高度与影响,抱定反抗立场的苏雪林需要一种极大的勇气。事实上,苏雪林的文学批评和社会批评,具有显著的道德批评特征。从《绿天》、《棘心》到《蝉蜕集》、《屠龙集》、《青鸟集》、《我论鲁迅》等,这些作品始终具有一种强烈的道德情怀,这种道德情怀是由她对婚姻与家庭、民族与国家、传统与现代、社会与人群、私德与公德等方面所抱持的基本立场与价值取向决定的。这种诉求是如此强烈,甚至会带来一种偏激的论调。

这种道德情怀内生于她所秉持的文化传统、宗教信仰和现代理性,也是其独异人格的外化结果。事实上,无论是《蝉蜕集》、《屠龙集》还是《我论鲁迅》,都清楚地标明了苏雪林在思想文化、文学艺术、政治制度等层面的基本立场与认同区间。进一步说,苏雪林在其全部的文字中,确立了具有明确内涵与外延的“正统”框架。传统上的“正统”主要包括礼仪、文章、法制、政体等诸多方面。不过,“正统”亦是一个流动性的概念,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之“正统”内涵。对于历史进程中的个体而言,他(她)所抱持的“正统”观念是具体的,往往有着显著的时代印记。苏雪林的“正统”主要表现在道统、政统、文统三个方面。

(一)道统层面

苏雪林的反鲁,是一个自我认同问题,也是一个自我实现的问题。在自我认同层面,苏雪林幼习琼林,后来又皈依基督教,这对其人格养成和立身准则起到了极为根本的作用。她在一切政治、文艺、思想活动中力主一种“健全”的路线即本于此。苏雪林被誉为“背负旧传统的‘五四’人”*黄忠来、杨迎平:《背负旧传统的“五四人”——苏雪林》,《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4期。。早在1922年,就有人注意到,在现代女作家中苏雪林“受旧传统影响最深”*修文:《关于苏雪林》,《吾友》,1922/2(22),第18页。,她也坦承自己是个“思想很新,行为则旧,是个半新半旧、矛盾性人物”*⑤苏雪林:《苏雪林自传》,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43,39页。。这里的新旧之说,是说她思想上虽然得“五四”风气熏陶,但在伦理道德层面却具有保守的倾向。

对《绿天》、《棘心》两个文本的解读有助于我们看取传统与宗教元素的影响所在。《绿天》是一种性灵写作,也可视为一种宗教文本。它的底色是澄澈晴明的,虽然因为感情的支离破败让人怜爱,而委曲求全的姿态则诠释了传统伦理与宗教圣光沐浴下的独异人格。苏雪林、冰心两位同时代女作家有许多值得比较观照的地方。两人都皈依了基督教,所以文本中都有一层沁人心脾的圣洁辉光。不过,出身更为优越,婚姻更为圆满的冰心,其作品呈现了现代中国真正自由热烈、澄澈细腻的情怀。而《棘心》在在有难以释怀的遗憾,有取舍进退之间的纠缠。文本的差异与作家的生活经验有关,也表征了作家自我解放的程度。杜醒秋既受“五四”熏风的浸染,复又束缚于传统伦理、宗教戒律,她的隐忍顺从,说到底是传统的元素战胜了新生的个体精神。不过,这种隐忍顺从的情形对苏雪林而言,并非绝对坏事。她的简单、纯粹、坚韧,似乎都与这样的生命状态有关。当她越过男女之情,以更简单执著的精神面对文学批评活动时,我们看到的是其视域境界的升华和批评力量的加持。

在正视传统的同时,我们更不可忽视五四启蒙运动对于苏雪林的意义。说到底,苏雪林还是一个“五四人”,“是一个饱受五四理性主义熏陶的人”*苏雪林:《学潮篇》,《我论鲁迅》,第177页。。据她自己的说法,“五四”给她最大的影响是“理性主义”⑤:“我们那时所有的信仰也完全破产,但我们心龛里却供奉者一尊尊严无比仪态万方的神明——理性。”*苏雪林:《我的学生时代》,《苏雪林文集》第2卷,第62页。苏雪林虽然未能如鲁迅、胡适一样处于浪潮之巅,引领时代,就此而言,其在现代中国的参与度和他们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她又是五四以来20世纪中国进程的见证者,而通过与胡适等人的代际交往,对现代中国社会肌理的认知也自有其高度。身处现代中国的苏雪林,念念不忘国家民族兴衰、伦理道德存续等命题:在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我们该选择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文化模式?如何看待民族国家的长远大计和当下发展现状之间的差距问题?当此境遇下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学艺术?知识分子在这一过程中应该抱持什么样的立场?知识分子介入当代中国政治文化建设的理想路径是什么?

(二)政统层面

苏雪林有其一以贯之的思想内核,即以对民族国家现状的体认和对现行体制的包容为前提,在政治制度上拥护三民主义和国民政府,寻求以积极的态度参与国民政府对内对外政策,在文化建设与文学创造上诉求一种正面、明朗、端庄的格调,引领、促成青年的健全心智,冀图民族国家的民主富强与长治久安。

全面抗战爆发之前,苏雪林亦很关注国内政治势力及其路线问题,她在《与胡适之先生论当前文化动态书》中对“人民阵线”、“联合战线”多有指摘。1940年,苏雪林奉国民政府有关机构指令,撰写《南明忠列传》,以表彰激励国民抗战精神;其后,她还以此书中若干人物写成系列小说,收入《蝉蜕集》。这都是她的政治热情所在。

说到“政统”,《屠龙集》就是一个很有意味的文本。这部集子里既有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情,也有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壮语。集中《奇迹》、《屠龙》、《青春》、《武化与武德》、《从军运动》诸篇自有一种盎然精神气概。《奇迹》一文誓言:“我们要郑重将一掬采自三岛的樱花,供上你们的灵案,请你们含笑鉴赏。”*苏雪林:《屠龙集》,第107页。《屠龙》一文仿写了3个梦境,其中第三个梦最引人注目:东方大海里涌起一个大火球,火球中又飞出来一条毒龙,其冕上刻有“黩武”、“贪婪”、“刻毒”、“淫乱”等字样,毒龙恣意肆虐;危急时刻一位天神身披云彩,头戴虹圈,脸如朝日,英武不凡,他手持长矛,招呼人民战斗,他的怒吼之声有如醒狮:古国复兴的时期到了!作于1936年的《屠龙》,寓言了抗战胜利、民族复兴的伟大时刻!仅以此而言,当此国破家亡之际,苏雪林以柔弱之身,而呈抗战必胜之信念,则其人格中自有光辉灿烂处,而《屠龙集》也彰显了现代中国女性的民族国家意识与政治情怀。

在1936年的《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中,苏雪林即表明了一种立场:在国家缔造艰难,基础稍始稳固之际,社会需要一种“内可促现代化之早成,外可抵抗强敌侵略之中心势力”*苏雪林:《我论鲁迅》,第55页。。在《与胡适之先生论当前文化动态书》中,苏雪林称:“我们的思想态度又是应当跟着中国出路走的,于是我们又不得不先将中国出路问题研究一番……我有一种民族自尊心,觉得中国问题应当由中国人自己解决,不必跟着时代潮流乱跑。”*③④⑤苏雪林:《与胡适之先生论当前文化动态书》,《我论鲁迅》,第58,59,60,61页。就在这一封信中,苏雪林提出了“关于我们怎样从左派掌握中取回新文化的问题”③。她说:“现在政府虽还不合我们理想的标准,但肯作平心之论的人,都承认她是二十五年来最好的一个政治机关……我们现在谁都希望这一盘散沙的民众,和漫无纪律的国家中,能产生出一种强大的中心势力,利用这势力,内以促现代化之功,外以抵抗强敌的侵略。要是一国之中最富活力的青年,与政府站在相反的地位,并常以毁灭这中心势力为企图,则中国好容易储蓄起来的一点实力,又将因互相乘除而等于零。”④苏雪林特别举出了邹韬奋的例子,批判邹“学问不及梁任公万分之一,但任公少年时代的坏处,无一不备”⑤。

暴力问题是现代中国事关全局的一个根本性问题,几代学人都对此有所思考。梁启超年轻时曾主张“破坏主义”,严复为此致信梁氏希望他洞察中国国民思想觉悟之现实,走温和改良的路线;时过境迁,当胡适的思想中较为激进的一面彰显时,梁启超也曾去信加以劝诫。苏雪林对“暴民政治”有着本能的拒斥,小说《棘心》就曾以杜醒秋的皈依,表达了以传统的牺牲奉献精神来拯救社会的冀望,以至于当时的评论者批评道:“封建势力仍然相当的占有着她的感伤主义的女性的姿态。”*黄英编:《现代中国女作家》,上海:北新书局,1931年,第153页。苏雪林认为,尼采的超人哲学和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学说,“未尝没有救世之效果,但其作用等于药中之大黄硝朴”*苏雪林:《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第354页。,决不可过度使用。

(三)文统层面

苏雪林勉力亲近杜甫、袁枚、林琴南、周作人、胡适、徐志摩、闻一多、冰心等人。她的《文学写作的修养》谈到了陆机《文赋》中的“缘情”说和梁元帝在《金楼子·立言》中提出的“情灵摇荡”说。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对其亦有启蒙之功。苏雪林曾在《三十年写作生活的回忆》、《我的写作经验》、《青春》、《黄海游踪》、《我所爱读的书》、《幽默大师论幽默》、《齿患》、《我与旧诗》、《袁枚题史可法遗像及家书诗》、《心理小说家施蛰存》、《家塾读书及自修》等多篇文章中都谈到了袁枚,可见袁枚对其影响之巨。 晚近以来的学人,她最推崇林琴南和周作人,至于胡适,则给予了最热诚的肯定与维护。

作为"性灵说"的主要代表,袁枚追求率真自然、清新灵巧的风格,致力于表现性灵,这在他所处的时代具有反叛与革新的意义;林琴南的情况则有所不同,他在戊戌变法前主张维新,而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反对激进变革,抵制新文学运动。袁枚的反叛与林琴南的保守,二者之间看似不同,其实都有一个共同之处:进与退都在适度的范域之内,不以破坏传统架构为鹄的,某种程度都具有一种温和改良的姿态。在这一点上,周作人的老成持重、胡适的温和理性,也对苏雪林产生了巨大的感召力量。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近现代之交的留学热潮事实上存在留日与留学欧美的文化分野,留日的陈独秀、李大钊、鲁迅、郭沫若等后来多主张激进变革,而从欧美归来的胡适、吴宓、梁实秋等更多抱持温和的改良立场。从这方面看,法国之行对于苏雪林而言不仅仅是一个宗教皈依的问题,也在很大程度上规约了她的文化变革的可能图景。由此,我们发现了苏雪林统一在上述诸人背后的理性尺度。

正是在“五四”理性主义的启蒙背景中,苏雪林逐步形成了自己的民族国家文学观念,她在文学功用、作家人格、文学风尚等方面为当时文学明确设定了写作路线和批评区间,即以国家民族的生存和发展大计为鹄的,树立一种健康的文学功利思想,锻炼一种健全的人格,创造一种健全的文学。

她在《文学的作用与人生》中,表明了自己的文学功利观:“一个人格的完成与堕落,一个制度的成立与毁坏,一代政治的变迁与改革,一种主义的传播与遏绝,与文学艺术的宣传往往有极大的关系。”*苏雪林:《文学作用与人生》,《苏雪林文集》第3卷,第2页。她说,文艺“关联整个文化问题,又关联着整个思想界问题”*③苏雪林:《我论鲁迅》,第45,47页。,“是非的标准,虽以时代环境之不同而有所变易,但是非的本质则万古长存,因为它基于人类良心的要求与实际需要而存在的。它是社会秩序、道德规律的卫护,它是国家稳定,人群安定的保障”③。她在《现代文艺发刊词》中呼吁:“我们以为文艺的任务在于表现那永久的普遍的人性,时代潮流虽日异而月不同,文艺的本质,却不能随之变化。”*⑤⑥⑦苏雪林:《现代文艺发刊词》,《青鸟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年,第91,93,94,95页。“文艺也似其他学术一样,有它绝对的,尊严的独立性,它不能做任何主义的工具。”⑤就30年代的现代中国文学论争而言,她以此回应了徐志摩、梁实秋等人的倡导。

在苏雪林看来,《现代文艺》肩负有“提倡健全文学的义务”,与“健全文学”相对立的是“病态文学”,包括“那些满足官能,刺激色情的,肉麻淫猥的小说”,“那些动以天才自居哥德自命的以夸大自尊狂示范青年的诗文”,“那些描写恐怖的残杀,疯狂的暴动,无理由的反抗,挑拨青年野蛮天性,酝酿将来惨酷劫运的文字”,“那些专门刺探人家隐事,攻讦人家隐私,甚至描头画脚,拿刻画当代人物来开心的身边故事”⑥。与之相反,“健全文学”是指那些“有热烈的情感同时又有冷静的头脑,观察事理能直澈到底,不为表面现象所欺蒙;论断平允,不偏激,不存成见,富于同情心,向上的志气,和进取的精神的文学”⑦。

她对“健全文学”的提倡,与对作家人格与文学格调的要求是一体的。苏雪林的性情,沉静与热烈兼备,理性与情感交织,率真与偏执杂糅。其性情中有颇为乖张的一面,这大概是其天赋的另外一面。鲁迅逝世之后,苏雪林分别去信劝阻马相伯、蔡元培列席鲁迅治丧委员会名单,这是她不近人情的一面。但在另一方面,苏雪林终其一生承载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孤独”,对生命欲望的极力压抑使得她事实上处于一种“苦行”的状态。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苏雪林在传统、基督教和民族国家的未来走向之间辗转反侧,她坚守失败的婚姻,在抗战最危险的时刻,她把自己的全部财富换做金条支援政府。无论在多么困难的时期,她一直坚持日记写作,正是在这些日记中,我们看到了一位现代、传统杂糅的女性对生命的热诚和对信念的坚持。她的种种坚持,体现的是一位清教徒最简单也最为纯粹的信念。

在文学创作上,她要求作家遵守“修辞立其诚”的古训:“要屏除一切利害关系真真实实说自己所要说的话。”*苏雪林:《新文学研究》,第24页。她在《文学写作的修养》一文中指出:“完美的人格是伟大文学的根本。”*苏雪林:《苏雪林文集》第3卷,第40页。她在《我写作的动机和经过》中强调指出:“创作的动机至少要合得上‘纯洁’两字的条件。”*苏雪林:《我写作的动机和经过》,《青鸟集》,第269页。与对鲁迅等人的批判相反,她衷心地赞赏胡适、徐志摩、冰心等人的优美人格。她指出,读冰心文字,“每觉其尊严庄重的人格”*苏雪林:《冰心女士的小诗》,《苏雪林文集》第3卷,第123页。。在谈及周作人时,她肯定其“态度的诚实,究竟比较可爱”*苏雪林:《周作人先生研究》,《苏雪林文集》第3卷,第236页。。在论及叶圣陶时则赞其“德性是坚实、静默、凝重”*苏雪林:《叶绍钧的作品》,《苏雪林文集》第3卷,第312页。。在《作家论》中,她指出:“我固言作家也是一个人,有对社会应尽的义务,所以也有他应该实践的德目,万不可因社会对他过分的爱重,便以特权阶级自居,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甚至破坏道德的规条,干犯国家的法纪,致使拘谨者为之侧目。”*②苏雪林:《作家论》,《苏雪林文集》第3卷,第90,96页。于此,苏雪林提出了一个在她而言非常严肃的话题:生为现代人与作家,是做惯常发出厌世绝望呼声的卡莱尔,还是做一个忍耐的斯多葛主义者,或者颓废耽美的文艺家,或者叔本华所谓的孤独诗人?她的答案是:“理想作家是英国大诗人弥尔顿所说的旧时代已没落,新时代将莅临之际的那只神鹫。”②在《新文学研究》的“总论”部分,苏雪林有一段结语值得关注:

但是粪土里生不出美丽的花,下流淫猥的脑筋里也产不出高尚纯洁的文学,所以文学家的品格不能注意培养了。我信法国蒲封(Buffon,1707—1788)“作品即人”(Le Style esthomme)的。希望有志从事文艺的青年一面练习他优美的技巧,一面培养他健全的人格。中国现在国势孱弱不足忧,而民族堕落则可惧……文学有改造人心,促进进化的伟力,我愿青年人人以但丁,哥德,服尔泰,托尔斯泰,高尔基自期,挥其如椽之大笔:呼唤民族精神,转移一代风气,再造中华文化!*⑦苏雪林:《新文学研究》,第24—25,153页。

她对于自己的作品,则要求“只见光明面,不见黑暗面”*苏雪林:《蝉蜕集》“题记”,重庆:商务印书馆,1945年,第3页。。这种“正统”的立场、观念,使得她对鲁迅作品的解读发生了令人惊诧的裂变:《孤独者》中的魏连殳,沉沦下流,鲁迅给予莫大的同情,苏雪林则认为“可笑又复可怜”,“这类作品对于世道人心贻害当然大”*⑧苏雪林:《我论鲁迅》,第14,15页。。正是在这种“正统”观念牵引下,苏雪林对鲁迅讽刺艺术的“正当性”提出了质疑。1966年,她在《我对鲁迅由钦敬到反对的原因》一文中指出:“周氏兄弟对于中国民族异常的鄙夷、憎厌,动辄加以痛诋,其笔锋既极尖刻,又复言之有故,持之成理,好像中国民族种种劣根性乃与生俱来,莫可救药。”*苏雪林:《文坛话旧》,第21页。她指出,“阿Q”的精神特征主要包括卑怯、精神胜利法、善于投机、夸大狂与自尊癖等。苏雪林指出:为防止中国民族性不再趋于堕落起见,我们卧薪尝胆发扬蹈厉誓死抵御异族的侵略,不再让异族的轭加到我们的颈上。而要达到这目的则非唤醒民族的意识不可,非鼓励民族独立的精神不可。徒为鲁迅式的消极的讽刺,不过使中国人所余无几的“自信力”更加丧失罢了,故不是正当办法⑦。在《鲁迅传论》中,苏雪林再一次重申:“一个人总要有希望,思想才能光明,才能充实。鲁迅却一切希望都没有,围绕他周围的既没有一个好人,对中国民族更认为病入膏肓,无从救药。他虽然自负能以锐利的解剖刀挖剔中国民族的‘国疮’,别人也都这样赞许他。在虚无主义的鲁迅,解剖刀的乱挖,无非想听听病人的呼痛之声,来满足自己报复之念……他对中华民族的鄙视,在阿Q正传里已表现得淋漓尽致,所以阿Q正传翻译许多国文字,传遍世界,是鲁迅个人的光荣,却也是中华民族的耻辱。”⑧她甚至为之下一极端的断语:“鲁迅是一个关系世运兴衰的大妖孽!”*苏雪林:《鲁迅加盟左联前后的作为》,《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第609页。

如果说苏雪林的文学批评有其偏执的事实一面,那么产生的一个问题是:一个曾习染基督教教义的知识女性,何以在其漫长的批评岁月里始终坚持自己的批判立场而不改其本心?我认为,上述道统、政统、文统等要素,构建了一种“自足”的空间,在文本中彰显为批评的力量,于其人生则蘖生一种 “傲然自立”的学术人格,一切发乎心而无须依傍。在苏雪林这里,鲁迅的创作成绩虽高,但其道德、人格之不足,使其远离了“正统”的领域而沦为狭邪一端。正是在“正统”的意义上,苏雪林找到了自己反戈一击的理由,并表现出一种信仰的力量。

四、文化选择与人格冲突

苏雪林以“正统”的名义反鲁,然而她的言行却将其置于一个颇为尴尬的位置。

其一,“堂吉诃德”的虚妄与偏执。苏雪林以“堂吉诃德”自比,以愤愤难平的姿态,“要剥去鲁迅偶像外表璨烂的金装”,而拯救那些受其蒙蔽的青年。她也曾将她所敬重的林琴南冠以“唐吉诃德”的称呼,标举林氏独立特行的一面及其“维持中国旧文化的苦心”*苏雪林:《林琴南先生》,《青鸟集》,第225页。。苏雪林假对林氏的崇仰之词兼以自许,但“堂吉诃德”之说,多少暴露出她的虚妄与偏执。苏雪林之“反鲁”,无论在大陆还是在台湾,都不太得人心。她将“青年”与鲁迅“偶像”对置,却在很大程度上无视“青年”们辨别是非的能力。她极力批判左翼,而她所拥抱的国民政府却已病入膏肓,难当大任。在鲁迅逝世的第三个十年,苏雪林也承认,尽管自己竖起反鲁的大旗,但“并没有人跟踪上来,仍然是孤零零一个我”*苏雪林:《我论鲁迅》“自序”,第6页。。平心而论,苏雪林的小说、散文,尤其是她的作家论,在现代文学史上应占有一席之地,但是在20世纪的中国,无论在大陆还是在台湾,在很长时间里,苏雪林都被有意无意地轻忽了。属于林琴南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属于鲁迅的时代也已经是明日黄花,苏雪林以弱小孤独之女性身姿,执著“反鲁”,亦令其半生背负一种“悲情”的色彩,这大概是她所始料不及的。

其二,苏氏以“正统”的名义批判鲁迅,其言行亦至于暴。梁锡华曾借助于荣格的“力比多”说法来肯定苏雪林是“生命力旺盛的人”*《庆祝苏雪林教授九秩晋五华诞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暨诗文集》,第3页。,唐亦男也曾借用弗洛伊德“三重人格结构”(自我、本我、超我)理论来阐释苏氏日记中所呈露的人格特征*唐亦男:《非常“另类”的苏雪林〈日记卷〉》,杜英贤主编:《海峡两岸苏雪林教授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高雄:亚太综合研究院出版,2000年,第14—24页。,有其积极的意义。苏雪林曾坦承自己是一个“自卑感相当重的人”,是一个“充满矛盾性的人物”*苏雪林:《苏雪林自传》“自序”,第1—2页。。她在《胡适之先生给我两项最深的印象》中对鲁迅、胡适人格加以比较,一贬一褒,立场分明。人格批判,是她有力的武器。不过,“反鲁”事业事实上使得苏雪林的人格分裂表面化,也与她批判的武器有关。她在1936年11月致胡适的信中,引他人观点指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抄袭日人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里的“小说”部分*有关鲁迅涉“抄袭”的论调最早来自陈源《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晨报副刊》1926年1月30日。,胡适在回信中指出这与事实不符,并充分肯定了鲁迅论著的意义。苏雪林本该汲取乃师的意见,但其后还一再拿“抄袭”说事,这是她极为无理的一面。

其三,以“正统”的名义反鲁,却又掺杂了过多的个人恩怨。与鲁迅的不欢而散,或许就已经埋下伏笔;看起来特立独行的苏雪林,其实容易受到他人的影响,胡适自不必说,徐志摩、陈源等人的影响亦不可忽视。苏雪林自陈她的“反鲁”起于为杨荫榆鸣不平,鲁迅与胡适、徐志摩、陈源、梁实秋等人的论战,也会激起她的反抗之心;而30年代左翼、右翼的斗争日趋激烈,双方的批判很容易由政治路线而及于人格问题。这里旁涉到一个有趣的话题,苏雪林之反鲁,其诱因中有没有某些个人意气的元素?*日记往往是进入和理解“意气之争”的重要窗口,遗憾的是她四度“反鲁”时期的“日记”都已散失。她在大陆生活期间所写“日记”,除余下民国二十三年的“国民日记”一册外,余皆散失。而她赴台后所写的日记,缺失了民国四二至四五、四七、六十、六一及八二年二月、八二年十月至八三年九月的部分。参见《苏雪林作品集·日记卷》(共15册,台南:国立成功大学,1999年)及《苏雪林作品集·日记补遗》(台南:国立成功大学,2010年)。现代中国的意气之争,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话题。梁启超与孙中山,章太炎与梁启超,鲁迅与胡适,鲁迅与梁实秋,鲁迅与左联,胡适与闻一多,朱湘与闻一多,从大处着眼,他们的分歧是一个政治或文化路线的差异问题,但在历史发展链条的细节上,却多少有些性情上的意气之争。苏雪林“反鲁”的最大吊诡在于:在以弦续“正统”的名义进行挞伐的过程中,融入了太多个人与团体的恩怨。在漫长的岁月中,这种个体、团体的恩怨,与关涉国家民族方向的“正统”之争,纠缠在一起,难以分辨。

其四,苏雪林全部的反鲁活动表现出一种历史含混性。她要担负起“历史的重任”,但是却不能够跳脱现实纷争而“历史”地理解鲁迅的政治、文化选择。她念念不忘鲁迅对于国民政府及“正人君子”的批判这些事实本身,却不能深入探究、理解和包容作为乱世中国知识分子的鲁迅之特立独行及其道路选择。以“正统”面目行事的苏雪林,只有简单的对错之分,失却了她所一贯标榜的科学理性精神。自命深知鲁迅的苏雪林,其实不识鲁迅真面目。

苏雪林指责鲁迅人格“渺小”、性情“凶恶”、行为“卑劣”*苏雪林曾以三段式的结语来概括:“鲁迅的人格,是渺小,渺小,第三个渺小;鲁迅的性情是凶恶,凶恶,第三个凶恶;鲁迅的行为是卑劣,卑劣,第三个卑劣。”见《我论鲁迅》“自序”,第7页。,这很难让人接受。平心而论,就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模式而言,鲁苏二人有相近之处,只是两种路线的交战状态掩盖了这种共性。苏雪林处处标举胡适,却何尝不是处处偷师鲁迅——苏氏小品文的文风、纹理乃至于“韧的战斗”精神,都有鲁迅的影子。她在《对战斗文艺的我见》中说:“我们固不可学鲁迅,但鲁迅教人的那个‘韧’字倒值得我们文艺工作者奉为座右之铭。”*苏雪林:《对战斗文艺的我见》,《我论鲁迅》,第142页。她自己亦坦承模仿鲁迅的笔调撰写了《理水和出关》、《说妒》、《富贵神仙》、《论偶像》、《论诬蔑》、《论是非》、《琵琶鲍鱼之成神者——鲁迅》等小品。苏雪林以“堂吉诃德”自居,孰料鲁迅一贯被他的论敌蔑视为老旧而“跌坐在虚构的神殿之上”的“堂吉诃德”*石厚生(成仿吾):《毕竟是“醉眼陶然”罢了》,《创造月刊》第1卷第11期,1928年5月1日。。

其五,归根到底,苏鲁之争表征的是现代中国两类知识分子的文化选择与人格冲突问题。在回复苏雪林的信中,胡适有一段发人深省的文字:“我们(至少可说我个人)的希望是要鼓励国人说平实话,听平实话。这是一种根本治疗法,收效不能速,然而我们又不甘心做你说的‘慷慨激昂,有光有热’的文字。——也许是不会做,——奈何!奈何!”*《胡适之先生答书》,《我论鲁迅》,第65页。是为胡适的无奈与徒劳之叹。胡适的观点总的来说是不错的,却错在了一个时代环境问题。

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在鲁迅、胡适(苏雪林)有关政治文化的价值层面和现实路径层面,缺少一个至为重要的调适环节。1920年代中期以降的现代中国缺少一种“区间”,在危机迸发、救亡压倒启蒙的历史语境中,人们已经失去了在平等对话中理性探讨中国政治、文化出路的可能。鲁迅对中国社会历史文化和国民性的深刻体认,被转化为一种对民国政体合法性的深刻怀疑,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在另一方面,处于历史困境中的胡适们,对于民国政体的拥护也有权宜之计的嫌疑。胡适对国家政体及其执行者的动机与人格,持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在一种“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矛盾状态下选择安身立命之所,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悲剧内涵。胡适晚年曾把“五四运动”看成是整个文化运动中的“一项历史性的政治干扰”,“它把一个文化运动转变成一个政治运动”*据格里德说,这个观点来自文森特·施(Vincent Shih)教授在1959年春与胡适的一次谈话记录。([美]格里德著,鲁奇译,王友琴校:《胡适与中国的文艺复兴──中国革命中的自由主义(1917─1937)》,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92页)唐德刚译注的《胡适口述自传》也把“五四运动”说成整个文化运动中的“一项历史性的政治干扰。它把一个文化运动转变成一个政治运动”(胡适:《胡适文集》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52页)。。这一私人场合的“发声”,或许可以视为胡适对“五四”以来两种政治文化路线及其历史境遇的反思。在鲁迅逝世之初,苏雪林曾以极端的言辞挞伐鲁迅,胡适的态度却温和得多。如果说二三十年代的胡适还能够以从容的态度包容鲁迅的话,晚年辗转于台湾和美国的胡适,其言行举止或多或少都透露出一层历史的悲情。这也拉开了苏雪林与胡适的距离,对鲁迅的肆无忌惮的攻击使得她的政治文化理念在某种程度上接近于一种现实的乖张。

观察苏雪林的一生,在大多数情况下,她抱持的是一种逆来顺受的生活态度;另一方面,她对鲁迅、郁达夫、郭沫若等人的批评竟往往毫无保留。传统的牵引,基督教的戒律,使得她以极端的忍耐力面对波折的生活和破碎的婚姻,在战争状态下也能生活自如,甘于奉献。但是,对中国社会文化动向和国家政治理想的热诚,又使得她不能安于现状,寂寞发声。这种分裂实际上表征为现代知识分子在民族国家意识和民族国家文学样态层面自我认同的焦虑。对于苏雪林而言,她的反鲁表现为一种深刻的矛盾,在大多数情况下,她是绕过了鲁迅的文学实绩而在文风与人格上缠斗。问题在于,处于激进的时代裂缝中,苏雪林也不能真正分辨与描绘中国的前景,除了信仰的力量,她无法给予这个时代更多。伴随着国民政府的“陆沉”,苏雪林以落难者的悲情姿态去承受这一历史之重,振戈一击,却难收成效。问题还在于,回顾历史,鲁迅也好,胡适也好,他们在中国文化发展路径两端所作出的努力,并未能避免20世纪中国的巨大波折与民族创伤,苏雪林更不能自外于时代困境,她努力批判的姿态,是镌刻在这一时代困境的背景之上的。

五、结语

无论如何,苏雪林的“反鲁”总是一种不对等的行为。鲁迅的缺席固然为首要原因,但两人的成就与影响,两人对社会、历史透析的深广度,两人的文化担当都有着显著的差异。苏雪林忧心于中国社会的发展,其所真正担当的不过是风雨飘摇的国民政府,而鲁迅批判重塑的乃是中国国民的精神状态与未来可能。也正因为如此,苏雪林以堂吉诃德的姿态攻击鲁迅,却终不能重伤鲁迅并从这尊“偶像”的动摇中引领“青年”。更多情况下,“反鲁”构成了苏雪林的一种政治文化执念,一种情结*一直到1956年,苏雪林还在《与共匪互相利用的鲁迅》一文中指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抄袭”盐谷温著作,这事早经胡适点破,她依然故我,罔顾事实(《我论鲁迅》,第145页),可见其反鲁执念之深。1966年,苏雪林整理多年来的“反鲁”文章,出版《我论鲁迅》,并声言“借此结束我半生的反鲁事业”(《我论鲁迅》“自序”,第2页)。不过,此后的苏雪林似乎并没有忘记鲁迅,1979年《我论鲁迅》的再版即可为证。。

如果说在早期她把鲁迅接近左翼作为贬低其人格的一个焦点的话,后期则把“反鲁”作为其反共产主义的一个准星。这里面有两个问题:左翼宣扬鲁迅到底起到了多大的社会历史作用?即便是左翼借鲁迅这面大旗大获成功,苏雪林将矛头对准鲁迅个人不放手,在“死者已矣”的中国文化体系中,这样的行为不能不说是与其“正统”的文化立场相抵触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又看到了苏雪林与乃师胡适在人格、气度与胸怀等方面的巨大差异。胡适以其温润、宽厚的人格态度看待历史发展大势和历史发展中的个体,在政治抱负、个人道德与历史情怀上做到了尽人事而不凝滞,悲悯世相而不失沉静。苏雪林以“正统”的名义抒发剧烈变革时代的历史认知与主体焦虑,却止于对鲁迅的人身攻击。

梁启超在其未完成的《新中国未来记》中描绘了激进、保守两类知识分子的现实交锋与未来图景,这种图景对于近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具有普遍性的意义。梁启超、章太炎这一代知识分子的交锋逐渐沉寂的时候,鲁迅、胡适这一代知识分子展开了新一轮的激进、保守之争。1990年代以来学界在对激进、保守两派对于20世纪中国历史进程之意义的反思中,时有“激进派的破坏大于建设”的观点呈诸笔端。其实,放在漫长的中国历史发展进程中看,正因为激进与保守两种力量的交锋与调适,老大中国才能不断突破既有文化的藩篱有所创造而又不失其从容、稳健。但是20世纪的中国毕竟太过纷扰,处于激进、保守两端的知识分子都为历史所裹挟而去,留下历史创伤。这样的历史境遇,让鲁迅、胡适两种知识人格的交战更带有了一种宿命的悲哀,而苏雪林的“反鲁”大业又何其苍白。苏雪林的“反鲁”,似乎照见了其人格的裂痕;另一方面,不论成败,却又有一层成全苏氏独异人格的意义。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李冠兰】

*收稿日期:2015—12—13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重大攻关项目“中国文学谱系研究”(BSZ1100204);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清末民初知识分子的代际交往与新文学的发生”(CSY12047)

作者简介:罗义华,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武汉 430074)。

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4.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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