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本”《水浒》的“重复”叙述及其意义
2016-08-08许中荣
许中荣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论“金本”《水浒》的“重复”叙述及其意义
许中荣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摘要:相对早期文本而言,“金本”《水浒》行文更多“重复”。在小说评改过程中,金氏具有明确的“重复”理念并通过增添、修改语句,以及采取“似是而非”化三种策略形成独特的“重复”理路。在叙事层面,金圣叹提出“草蛇灰线”“犯”“关合映照”等一系列虽存异而实相通的行文技法为小说增色;在意义层面,运用“重复”叙述演绎传统道德、文化观念以及发挥“重复”叙事所带来的反讽效果和意义指向的作用。通过与米勒所提出的“重复”理论的对接,对于深化与系统理解“金本”《水浒》的重复叙事策略及金圣叹的行文“重复”观念有所推动。
关键词:“金本”《水浒》;重复;叙事功能;衍生意义;理论对接
关于《水浒传》①行文多重复的现象,包括对“草蛇灰线”“犯”等叙事术语的考释以及小说叙事技巧等相关问题,学界已有不同程度的关注。但是其存在的问题也很突出,即往往流于术语的概括,而对行文细节之处的纷繁多样的“重复”叙述及其价值认识多有偏狭,所以本文侧重于从文本细节入手,围绕与“重复”叙述相关的文法术语对前人之说做些补充。②细读“金本”《水浒》,我们会注意到金圣叹在《水浒传》的评改过程中有着非常明确的行文“重复”意识并予以理论提升的自觉,并形成一套相对完整的“重复”理论。如若把金圣叹的这一小说评改观念与美国解构主义批评家 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中所提出的“重复”理论相互参照,使二者形成理论与实践的对接,对于深化与系统理解“金本”《水浒》的叙事策略及金圣叹的行文“重复”观念或有所推动。米勒认为:“在一部小说中,两次或更多次提到的东西也许并不真实,但读者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假定它是有意义的。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或者是与其他重复形成链形联系的重复的复合组织。在各种情形下,都有这样一些重复,它们组成了作品的内在结构,同时这些重复还决定了作品与外部因素多样化的关系。”[1](3)并把小说中的“重复”形式归结为“从细小处着眼”的“言语成分的重复:词、修辞格、外形或内在情态的描绘;以隐喻方式出现的隐蔽的重复”,“从大处看,事件或场景”的重复以及“重复他其他小说中的动机、主题、人物或事件”三种形式。[1](2)当然,米勒的理论来源是基于西方小说的文本细读,其理论设定并不能完全符合中国古代小说创作实际,但是其思路却与中国古代小说的叙事传统与评点所揭的“草蛇灰线”“犯”“关合照应”等行文技法在很大程度上暗合,相互映照,对读解中国古代小说的“重复”叙述和深化对与“重复”叙述相关的评点文法术语的认识具有很大启发性。
一、“金本”《水浒》文本内部自我“重复”的表现形式
“金本”《水浒》文本内部存在众多“重复”叙述,鉴于金圣叹对“重复”形式分类的繁琐,所以本文为了避免拖沓而采用米勒所说的较为简明的大致分为细小处的“言语成分的重复”以及大处的“事件或场景”的“重复”两种表现形式。③
从细小处的“言语成分的重复”来说,“金本”《水浒》在“词、修辞格、外形或内在情态的描绘”方面的“重复”叙述为数众多。先来看出现于小说同回中的“重复”,此种形式的重复,有着“计数癖”的金圣叹往往提供最精确的重复次数,如第1回王进“子母二人”出现19次;第9回“火”字出现23次;第23回出现13次“帘子”、39次“叔叔”、6次“后门”;第30回出现22次“腰刀”、15次“朴刀”,“一路凡有十一个灯字,四个月字”等。另外据笔者统计,描写宋江“疏财”的“银子”在第35回出现7次,第36回出现8次,第37回出现4次,第38回出现3次。在这种情况下几乎任何字词的重复都可以作为作者的文心所在,具有修辞层面的意义。除此,描写人物情态时“金本”《水浒》也多出现“重复”,如第23回用37次“笑”为王婆、西门庆摹态写心;第41回描写宋江神态用了9次“抖”;第44回扬雄醉酒:“杨雄一头上床睡,一头口里恨恨的骂道:‘你这贱人!你这淫妇!你这,你这,大虫口里倒涎!你这,你这,我手里不到得,轻轻地放了你!’”[2](859)连用 6个“你这”,等。
收稿日期:2015-11-15;修回日期:2016-02-25
作者简介:许中荣(1988-),男,山东聊城人,南开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明清小说,小说理论
再来看处于不同回目中的细小处“重复”。“楔子”中的“石碣”复现于第14回和第70回,“罗天大醮”在第70回也重复出现;第1回出现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在第3、43回都再次出现;首次出现于第10回中表现好汉身世的“命蹇”一词,在第11、31、41、55回都有复现;第41回描写宋江神态的“抖”字复见于第42回描写李逵的“一身肉发抖”;第7回押解林冲的董超、薛霸,在第61回再次押解卢俊义;“受了招安/朝廷招安”在第31、43、54、55、57、58回出现9次;“路见不平”一语在第16、29、30、37、43、45、48回复现10次,等等。以上重复叙述在小说意义建构、人物塑造等多种角度均起到不同程度的作用。
从大处的“事件或场景”的“重复”看。第2回描写鲁达:“正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拦腰抱住,扯离了十字路口”[2](91),这一情节在第42回李逵故事中再次出现:“李逵在背后听了,正待指手画脚,没做奈何处,只见一个人抢向前来,拦腰抱住,叫道:‘张大哥,你在这里做甚么?’”[2](803)。金圣叹此处夹批“极似鲁达至雁门县时”正是注意到二者的“重复”关系,更有意思的是,鲁达、李逵在两处情节中都被称作“张大哥”!第23回武松拜嫂的“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情节在第43回石秀拜潘巧云“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处再现,金圣叹评论说“与武松一样人,与武松一样事,与武松一样文章,不换一字”,通过重复叙述,武松与石秀故事就形成了互文观照中的意义增殖效果。除此之外,第64回张顺也“偷用”武松血溅鸳鸯楼的情节,“张顺懊恼无极。忽然想着武松自述之事,随即割下衣襟,蘸血去粉墙上写道:‘杀人者,我安道全也!’”[2](1202),“武松自述之事”出现在第30回:“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2](580)第 64回中的“忽然想着武松自述之事”一句,“容本”“袁本”均无,或出于金圣叹的创造,金圣叹此处夹批说“忽然想着武松旧事,忽然偷用武松文法,而其实与武松一字不同”,其虽宣称这一情节的“变”,但这一句更凸显的却是该情节的“重复”意味。
其实,“金本”《水浒》文本内部的“重复”叙述形态往往兼具上述两种“重复”形式,在“事件或场景”的重复中也刻意重复着“词、修辞格、外形或内在情态的描绘”,从而达到预期的叙述效果。如第 23回的王婆“十分砑光”与第44回石秀“十分瞧科”在情节推进上存在明显的仿拟之迹,且小说在此特拈出“十分”一词在文本明显处留下二者为“重复”关系的显迹;另外,小说中“劫法场,偷汉,打虎,都是极难题目,直是没有下笔处,他偏不怕,定要写出两篇”,这种“双峰对起”的叙述形态不仅在“事件或场景”上重复,同时小说为了凸显二者的“犯”,在细处的语词上也通过“重复”加强这种关系,如第39回江州劫法场与第61回大名府劫法场,二者“劫法场”的大情节明显“重复”,而小说尚恐读者对之“重复”叙述策略之苦心不能认识,而在“跳楼”这一语词与细节上重复渲染。在“金本”《水浒》中这种“重复”叙述多有呈现,限于行文篇幅,此处不能尽举。不过通过以上举例,我们已注意到“金本”《水浒》的“重复”叙述是一个涵摄力甚为丰富的概念,难以用“草蛇灰线”“犯”“关合映照”“照应”等几个术语简单概括,更不要说历来学人对金圣叹的几个与“重复”有关的叙事术语所存相通之处的解读上的某些遮蔽。把米勒“重复”理论引入,并非是为了替代金圣叹的理论概括,而是为了拓宽与推进对其“重复”观念的认识与解读。
二、从比勘角度看“金本”《水浒》的“重复”理路及其意义生成
“金本”《水浒》为“腰斩”“袁本”并参考他本而成似无疑义。金圣叹在评点过程中并非照抄原文,而是融入己意对“袁本”从大处的情节到小处的语句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改动。如若把“金本”与“袁本”关于“重复”叙述的部分相互比勘,我们似乎可以从这个角度对金圣叹的小说“重复”理路及其自觉性有进一步的认识。
在“金本”与“袁本”“重复”之处的比勘过程中发现,“金本”相对“袁本”而言,有以下三种改动:增添重复,修改语句使之与前后重复,以及对“袁本”重复予以“似是而非”化。
我们先来看“增添重复”的情况。
最具代表性的是第 41回宋江玄女庙神厨内避难的情节中的“重复”的增添,比勘“金本”与“袁本”在此处的描写:
宋江揭起帐幔,往里面探身便钻入神厨里……气也不敢喘【“金本”作:“身体把不住簌簌地抖”】。……宋江在神厨里偷眼看时【“金本”作:“一头抖一头偷眼看时”】,……宋江【“金本”增:“抖”】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神明庇佑则个,【“金本”增:“神明庇佑”】,神明庇佑!”一个个都走过了,没人看神厨里。宋江【“金本”增:“抖定”】道:“可怜天!”只见赵得将火把来神厨里一照,宋江道:“我这番端的受缚。“【“金本”作:“宋江抖得几乎死去。”】……引得土兵下殿去了。宋江【“金本”增:“抖定”】道:……赵能、赵得和众人又抢入来。宋江道:“却不又是晦气,这遭必被擒捉。”【“金本”作:“宋江簌簌地又把不住抖。”】……这伙人再入庙里来搜时,宋江道:“我命运这般蹇拙,今番必是休了。”【“金本”作:“宋江这一番抖真是几乎休了”】……两三个土兵跌倒在龙墀里……宋江在神厨里听了,忍不住笑【“金本”作:“又抖又笑”】……正在厨内寻思,百般无计,只听得后面廊下有人出来。宋江【“金本”增:“又抖”】道:……
从上可见,“金本”描写宋江的10次“抖”在“袁本”中并无迹象,此处“重复”应是金圣叹行文“动心”的创造,试图在此通过“抖”字的“重复”表达出如下两种意思:第一,活画人物;第二,“独恶宋江”。关于第一种意思,金批有所揭示,如首次“出现”“抖”字时,金氏就在其后评说:“看他数抖字”,自我称赏的意味颇重;并且在增添一个“神明庇佑”使之重复之迹更明时,则评之为:“活写出情急人口中念诵无伦无次来。”从这个角度,金圣叹对“袁本”的增添“重复”是出于对其所称“金本”为“古本”“才子书”优于“俗本”的行文技巧高明的自我证实。
至于第二种意思,则通过读者对好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丈夫”性格期许与宋江重复“抖”的行为的不协调营造反讽意味。如若此处通过10次“抖”本身所表现出的反讽意味尚不充分,第42回李逵故事中也用了2个“抖”字与之重复,使二者激射。在该回,李逵不见了娘,看到地上一片血迹,“一身肉发抖”,此处的“抖”早期版本不见,是金圣叹为使之与第11回宋江的“抖”通过“重复”激射出意义而发明的艺术手法。因为在此句后面,金圣叹自夸“看宋江许多抖字,看李逵许多抖字,妙绝”,并不忘注明“俗本失”。“金本”《水浒》中李逵与宋江是一对“形击”人物,“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个形击”,所以说此处金圣叹增添“抖”字重复,正是通过“字有字法”来表达“独恶宋江”的创作态度,通过“重复”叙述把衍生出的意义指向所要表达的一路。
通过“增添重复”来进行艺术升华和意义衍生的现象在“金本”《水浒》中并不少见,如第43回戴宗饮马川介绍梁山泊时,在每句前增添“重复”“如何”一词凡6次,“写得错错落落”;第70回增添卢俊义“惊噩梦”与第13回晁盖梦北斗七星“重复”,既使“金本”关合映照在结构上自我圆足,又化实为虚突出梦幻的哲理色彩。[4](87)
再看“金本”《水浒》中修改语句使之与前后重复的情况。
关于此,可以金圣叹改第64回(“袁本”第65回)晁盖托梦之语以与第17回(“袁本”第18回)宋江私放晁盖语“重复”为例。
关于晁盖托梦之语“金本”与“袁本”异文颇多,见表1:
表1 晁盖托梦之语“金本”“袁本”比较
金圣叹在此段后批说:“句句用宋江私放晁盖语,乃至不换一句者,所以深明宋江背反之志,实自私放晁盖之日始也”[2](1195),验之“私放晁盖语”,“袁本”、“金本”相同:
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舍着条性命来救你。如今黄泥冈事发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若不快走时,更待甚么!……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来救你![2](336-337)
从上可见,“袁本”并没有关注晁盖托梦与私放晁盖之语的关系,而在“金本”中,金圣叹出于“独恶宋江”的阐释前设,深文周纳,“不问作者和文本有何意图,……只是将文本打成符合己意的形状”[5](302),通过第17回与64回的“重复”赋予“背上之事发了”以“背反之志”的衍生意义。金圣叹的这种通过修改文本,使之前后“重复”的批评手段在某种程度上是比较成功的,因为“在一部小说中,两次或更多次提到的东西也许并不真实,但读者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假定它是有意义的”[1](3),金圣叹的这种通过改动文本“制造重复”在一定程度上恰符合了读者面对文本“重复”现象时挖掘“微言大义”的阅读心理,使读者沿着预设好的阐释理路走向设定的结论。
通过修改语句使前后“重复”获得艺术技巧的提升与意义衍生的文例,还可有第56回修改“差两个了事的小喽啰,从后山踅将下去”中的“踅”改成“滚”,与第4回鲁智深偷桃花山酒器“滚”下后山“重复”,金圣叹认为此处的“滚”在艺术上优于“踅”,推敲圣叹之意,其原因无外其可与“数十卷前绝倒之事”相映照,产生阅读上的趣味。还有引起学者注意的金圣叹把“楔子”中的“石碑”改成“石碣”以与第 14回和第70回重复,建构“一部大书,以石碣起,以石碣终,章法奇绝”的叙事效果。[6]另外,“金本”《水浒》第61回中贾氏回答卢俊义“重复”李固的“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定了却说”答语。“袁本”中李固之语为“主人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只怕发怒,待歇定了却说”。贾氏为:“丈夫且休问,慢慢地却说。”比勘两个本子,“金本”只是把“袁本”中李固的“只怕发怒”换成更贴切的“辛苦风霜”,并无大的变动;但是对“袁本”中贾氏的话进行大幅度的改动,使之与李固的话重复,表现出二人“语同心同”的暧昧关系。
最后,我们来说“金本”《水浒》对“袁本”“重复”予以“似是而非”化的问题。
在“金本”《水浒》中金圣叹并非只倾向于“重复化”叙述,在与“袁本”的比勘中笔者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金圣叹时而也会把“袁本”中的“重复”叙述加以修改使之似是而非,产生艺术与意义上的精彩效果。
以“晁盖下山,宋江劝阻”情节为例见表2。
表2 “晁盖下山,宋江劝阻”情节“金本”对“袁本”的修改
从表2可清晰地注意到“金本”较“袁本”在“重复”叙述上所做的改动。“袁本”第47回“哥哥且息怒”在“金本”中此处被改作“哥哥山寨之主,岂可轻动?”与第51、57回“重复”。有趣的是“金本”第57回对“袁本”此处改动颇大,把“宋江”改作“晁盖”,增加宋江对话以与第47、51、57回形成“重复”。而且在“袁本”第 60回宋江劝阻晁盖的对话本与第52、58回重复,但“金本”却把它删去,仅保留晁盖之语形成“半截”重复。在第59回,金圣叹对“半截”重复有大段评论,夹批中说:“上文若干篇,每动大军,便书晁盖要行,宋江力劝。独此行宋江不劝,而晁盖亦遂死也。深文曲笔,读之不寒而栗。”其实,这正是金圣叹之所以在前面四处不惜费力把情节重复化却在第59回对“重复”又予删削的原因。金圣叹通过“重复”形成阅读的惯性,又通过“重复”的似是而非,营造“重复”的陌生化效果,形成“复”与“变”的阅读张力,赋予行文结构“深文曲笔”的意蕴,导向其“宋江弑晁盖”的阐释预设。
尽管以上三种行文的“重复”理路不同,但其所表现出的金圣叹紧紧围绕艺术上的“自我作古”和观念上的“独恶宋江”两个基本点,而在《水浒传》评改过程中把行文“重复”付诸实践的自觉性是相当一致并且显著的。基于此,金圣叹提出了“草蛇灰线”“相犯”“步步莲花”等一系列行文技法并予以理论上的概括及意义生发效果上的揭示。
三、“金本”《水浒》“重复”叙事术语的提出及其阐释
关于“重复”叙述,“金本”《水浒》有一套相对完整的概念予以发明,如提出“草蛇灰线”“正犯”与“略犯”等文法术语总结行文“重复”的技巧。只是由于小说评点的“以例释义”“随文评点”等形式的限制,文法术语之间突出了“异”而对其“同”有所遮蔽。其实,推敲金圣叹诸种文法术语,我们会注意到“重复”正是其理论核心与论证的出发点。
“草蛇灰线”其实并非仅指细节处的“重复”,在小说中凡关涉依“复”而成“线索”的“重复”均可谓之为“草蛇灰线”,历来对此术语的认识多偏重“细处”其实是受到金圣叹解释此术语时所举文例的影响。④金圣叹解释“草蛇灰线”说“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概言之,金圣叹之意是在行文过程中通过“重复”若干“具体主题或文中细节”形成贯通文章的“线索”。这种“线索”是“细处”行文之技,“有如无物”但却可起到“拽之通体俱动”的作用。“金本”《水浒》往往“用一个一个点数某些章节中重现形象次数的方法来显示出他对正文这一方面的特殊兴趣”。[7](259)金圣叹的这一小说评点特点,在同一回目中非常突出,除金圣叹举例外,在第9回中金氏逢“火”即计,至23次,并认为“此文通篇以火字发奇,乃又于大火之前,先写许多火字,于大火之后,再写许多火字”,“火烧草料场”一回大文就是用“火”作为“线索”勾连起来,拽之而通体俱动。相近的还有第 30回中“一路凡有十一个灯字,四个月字”,金圣叹称其为“笔路”;第31回双行夹批说:“自武二郎兄死之后,如十字坡、孟州营、白虎庄,处处写出许多哥哥弟弟字来,……然前两处犹明明知是某人,却写到结拜兄弟,便有通身应击之能耳。”此处的“处处写出许多哥哥弟弟来”的“重复”叙述所造成的“通身应击之能”也和上面的“笔路”“线索”相似。
在“金本”《水浒》中,金圣叹也非常注重“事件或场景”等“大处”的“重复”样式。针对此类行文“重复”,金氏提出“正犯”与“略犯”两种文法。在解释“正犯法”时,金圣叹以文例引出结论:“如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潘金莲偷汉后,又写潘巧云偷汉……正是故意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画相借。”再参照金氏对“略犯法”的“以例释义”,“如林冲买刀与杨志卖刀,唐牛儿与郓哥,郑屠肉铺与蒋门神快活林,瓦官寺试禅杖与蜈蚣岭试戒刀等是也。”可以看到金圣叹在强调事件或场景“相犯”的同时,也注意到“无一点一画相借”的“相避”,甚至可以说,更好的“重复”目的是为了能达到最佳的“不重复”效果,即建构“熟悉的陌生化”的叙事语境。
“接连而来”与“接榫”。从细小处“重复”看,第11回杨志所卖“宝刀”与第6回林冲所买“宝刀”在行文上“重复”,早在金圣叹批语之前,“袁本”就注意到此处的叙事意义,认为“刀跟人,人看刀,相知处林杨一合”,金圣叹则更明确地诠释其为“前回初以一口宝刀照耀武师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宝刀照耀制使,两位豪杰,两口宝刀,接连而来,对插而起”,突出“宝刀”这一“重复”的语词在接连二者上的叙事作用。第46回金圣叹在“且说杨雄、石秀取路投梁山泊来……入到店里买些酒吃,就问路程。这酒店却是梁山泊新添设做眼的酒店,正是石勇掌管。”一段之后双行夹批说“两石相接,文随手起”,注意到姓氏中“石”字的“重复”使故事衔接更为顺畅的效果。另外,在52回金圣叹提出“步步莲花之法”,在此回,戴宗、李逵寻访公孙胜,“但见老人”便问公孙消息,金圣叹注意到此处的“老人”与其后面店中“老人”的语词重复,认为这一“重复”具有叙事上的作用,“先逗出老人二字,然后转过面店老人来,行文亦有步步莲花之法”,名色虽新,其实仍说的是“过接文字”的意思。除此,若从大处“重复”看,第59回段景住报告失马,梁山好汉初打曾头市,晁盖中箭而亡,居丧期间又发生近七回的故事,如何把故事再次拉回打曾头市为晁盖报仇是故事发展的逻辑需求,在第66回梁山好汉回山之时用段景住“重复”报告马被曾头市夺取,这一情节的“重复”恰到好处地映照了第59回的故事,用“失马”过接两次打曾头市而不露痕迹。
与“接榫”的顺接形式正相对的是反接的“关合”笔法,金氏也谓之绾合“起止”的“大段落”“大章法”(“关合映照”)。作为绾合“起止”的“重复”叙述,实与前述“草蛇灰线”“过接”的叙事技巧虽有绾合“起止”的“大段落”“大章法”(“关合映照”)。作为绾合“起止”的“重复”叙述,实与前述“草蛇灰线”“过接”的叙事技巧虽有相通之处,但又有比较大的差异,故而于此单独论述。通过“言语成分的重复”叙述绾合“起止”是“金本”《水浒》的一大特点,如“石碣”一词,见于楔子、第14回与第70回,金圣叹在《读法》中说:“三个‘石碣’字,是一部《水浒传》大段落”,正揭示出“石碣”重复出现而形成的首尾圆足的叙事作用。与之相似的还有,第70回“卢俊义归卧帐中,便得一梦”的“梦”与第13回晁盖北斗七星之“梦”的“重复”,晁盖之“梦”是梁山故事的开始,而卢俊义之“梦”是梁山故事的终结,故事的“始终”正是以“梦”融为一体。除此,楔子与第70回中“重复”出现的罗天大醮、引首“诗”与结尾“诗”都具有相同的叙事效果。在情节“重复”所起的“关合映照”作用看,以第7回林冲起解与第61回卢俊义起解之“重复”最为显著。第61回回前总批中说“最先上梁山者,林武师也;最后上梁山者,卢员外也。林武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卢员外,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其押解之文,乃至于不换一字者,非耐庵有江郎才尽之日,盖特特为此,以锁一书之两头也”,正是注意到这一情节的“重复”关锁全书的叙事效果。
其实,在金圣叹的小说评点中亦有大量不被重视的批语关涉“重复”叙述,如“弄引发”“獭尾法”“伏笔”“照应”“遥遥相映”“相对”“一提”“补照”等行文策略都在某些层面涉及“重复”。这些“重复”特征的内涵其实远远超出了我们所认识到的“草蛇灰线”和“犯”等几个术语的范畴,在金圣叹眼中几乎到了任何语词、情节,甚至语气的相通或相似都可以作为“重复”现象并产生衍生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其比米勒所认识到的“言语成分”与“事件或场景”更为复杂。金圣叹在评改过程中对叙述形式的“意味”是有着明确认知的,并以多种形式把“重复”叙述作为一种叙事技巧和意义生成的手段付诸实践。但在行文过程中,金圣叹虽意及“重复”在行文和建构意义上的重要性,却又随文释义,未把其提升到相应的理论高度。现代学者在整理古代小说创作理论时虽对金圣叹的依“复”叙事的创作与评点观念有所认识,但是又难以超越金圣叹的几个理论术语的设定,并不能全面总结金圣叹对这一小说叙事技巧的认识及其意义。米勒的“重复”理论却为我们提供了理论上的借鉴,“在一部小说中,两次或更多次提到的东西也许并不真实,但读者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假定它是有意义的”[1](3),“重复”概念具有超强的理论涵摄力,它不仅可以囊括金圣叹提出的“草蛇灰线”“犯”法等文法术语,也可以把“关合映照”“接榫”等行文技巧纳入其中成为一个具有丰富内涵的理论术语,为我们更好地认识中国古代小说依“复”行文的创作传统打开了新的视野。
四、余论
在“金本”《水浒》中,金圣叹对“重复”叙述的态度是非常复杂的。一方面,金圣叹对“重复”叙述所具有的叙事艺术及其衍生出的意义颇为重视,总结出“草蛇灰线”“正犯”“略犯”“步步莲花之法”等行文技巧,运用“重复”叙述“映照”“形击”前后情节,生成有“意味”的叙事结构以及通过言语、细节的“重复”“活画”人物,从而与其所声称的“才子书”在“章法”上相称。但是,“重复”并不能满足“才子书”对叙事技巧的要求,“变”更是体现“才子书”艺术特色的重要方面,所以在提出“犯”的同时,还强调了要“出落得无一点一画相借”,综合运用“复”基础上的“变”的行文机制,是“金本”《水浒》极具特色的叙事艺术之一。同时,“金本”《水浒》的“重复”叙述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金圣叹阐释预设的影响,这在宋江故事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比如无论是第 42回李逵之“抖”的“重复”叙述,还是第59回对宋江劝阻情节的删削制造的“半截重复”,无不都是以“重复”的形式对金圣叹这一阐释观念形象呈现的叙述策略。
由于金圣叹评改《水浒传》的两种阐释预设,金本《水浒》的“重复”叙述在叙事和意义衍生两个方面受到的影响并不均衡。在叙事层面,金圣叹为证明其所批为“古本”,故而在艺术性上对早期版本行文叙事技巧进行大幅度提升,并予以理论上的总结以自我证实。在这个方面,“重复”叙述即是其付诸行文与理论提升实践的重要方面,故而“金本”《水浒》所表现出的“重复”叙事理论绝大多数都相当具有启发性和超前性。然而,在意义衍生层面,因为受到金圣叹“独恶宋江”的前见,虽然在某些方面促进了“金本”《水浒》以“重复”叙述塑造人物和表达意义,但很多时候金圣叹似乎走得过远,对后人来说难以具有理论和实践的指导意义,而且由于视阈的偏狭而忽略了诸多“重复”本身所具有的丰富意蕴。当然,这种优劣的表现是与早期文本的比勘得出的结果,对于“金本”《水浒》作为自足文本而言,金圣叹的“重复”叙述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具有理论与实践的自洽性的。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重复”作为传统文化中一个渊源已久的观念,《周易·复卦》就有“反复其道,七日来复”之说,传统音乐、绘画中也有依“复”谱曲、构图的传统,“天道好还”“果报”等伦理观念亦对小说“重复”叙述有着重要影响。“相似”“雷同”的叙事意义在中国古代小说创作与评论中素来引起关注,只是由于“复”以求“变”思维的影响,对“复”的认识总是遮遮掩掩,同时也由于评点“因文释义”的特点,并未能总结成一个相对完整的理论术语。如果把“金本”《水浒》繁复的包含“重复”叙述成分的文法纳入米勒提出的“重复”理论框架下,会注意到中西理论互相印证所表现出的方法上的巨大启示。这一理论的对接并非空中楼阁,而是源于其理论产生途径的一致性,即基于文本的小说细读。本文即是试图运用米勒的“重复”理论来对接“金本”《水浒》关于包含行文“重复”理念的文法术语进行综合解读的尝试,以期能够推进对金圣叹的小说行文“重复”叙事理念的进一步认识与提升,从而深入地准确把握中国古代小说的行文思维之一端。
注释:
① 本文所引用《水浒传》原文,“金本”《水浒传》均采自刘一舟校点之《金圣叹批评水浒传》(齐鲁书社,1991年版),“袁本”《水浒传》采自李泉、张永鑫校注之《新校注本水浒全传》(四川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为避繁琐,后文不再注明。
② 参考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明代小说四大奇书》(沈亨寿译,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版)两本专著中关于“形象迭用”叙述技巧的论述。林岗《明清之际小说评点学之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六章对浦安迪的“形象迭用”原则有进一步发挥。鲁德才《中国古代白话小说艺术形态学导论》(南开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亦专设一节对小说中的“重复”予以分剖。此外,也有学人从其他角度对小说中的“重复”现象予以关注,如杜贵晨先生从“数理批评”视角对“重复”的“数理美”有所论证(《中国古代文学的重数传统与数理美——兼及中国古代文学的数理批评》,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4期)。
③ 王凌在《古代白话小说“重复”叙述技巧谫论》(西安工业大学学报,2013年第9期)一文把“重复”叙述总结为“意象、情节、场景”三种形式,然而这三种形式显然不能统摄所有的“重复”现象,如在《水浒传》中描写杜兴气急而又欲言又止的情态时:“把你那李李应捉来”的例子显然就不属于这三种形式中的任何一种。在此之前,聂春燕《重复的艺术——〈水浒传〉故事类型的重复与词语的重复》(安徽教育学院学报,1997年第4期)把《水浒传》中的“重复”叙述分为“故事类型”与“词语”两类,细绎聂文,实仅为“犯”与“草蛇灰线”两种。故而,本文不采取王凌、聂春燕归纳的形式,而仍依米勒的划分,并在重复功能上再予以细分类别。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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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浦安迪. 明代小说四大奇书[M]. 沈亨寿译. 北京: 中国和平出版社, 1993.
[编辑: 胡兴华]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104(2016)02-0159-07
Repetition in narration of Water Margin of Jin Version and its significance
XU Zhongrong
(School ofChinese Studies,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Abstract:Compared with that of the earlier version, Water Margin of Jin version has more repetition in narration. In the process of commenting and reforming the novel, Jin Sheng-tan has a clear concept of repetition and uses three strategies such as addition, modification and plausibility to form the unique concept of repetition. At the narrative level,Jin Sheng-tan presents “grass snake and ash thread”, “contrasting,” “reflecting” and a series of writing techniques to add grace to the novel. At the sematic level, the adoption of repetition in narration can better present traditional morality and cultural concepts, and can fully elaborate the ironic effects and meaning orientation function. By linking Miller's repetition theory, the present essay helps deepen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repetition narrative strategy of Water Margin of Jin version and promote to grasp Jin Sheng-tan's repetition concept.
Key Words:Water Margin of Jin version; repetition; narrative function; derivative meaning; theoretical link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