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荷兰中学女生的早恋始末

王露露

人猿之间

数十年前，我刚到荷兰南部马城翻译学院教书时就听说，美国动物学家戴斯蒙-莫里斯的《无毛猿》（Naked Ape，又译《裸猿》）在欧洲风靡近20年了，许多学者都手捧宝典，活学活用，立竿见影。我马上到图书馆借了一本，与其说我想了解这本书的高见，不如说我怕跟同事们聊天时搭不上腔。

这本书囊括了当时科学家对动植物和人类观察研究的最新成果，展示了它们之间的相似之处，重新诠释了人类的某些心理、生理和行为现象。

比如说，漂亮夫妻大多生不出漂亮孩子，而中等相貌的夫妇有望生出人间尤物。好家伙，我心想，这不正体现了孔夫子所说的中庸之道吗？凡事不要贪大贪好贪美贪全，以为天仙配就能配出个小天仙来。再比如说，科学家在课间时观察小学操场上的男生女生。男孩子一有分歧就开仗，拳打脚踢，扭成一团；女孩子有分歧则开骂，叉腿插腰，唇枪舌剑。作者写道，男孩子善于用身体来交流思想、表达感情和发泄情绪，女孩子则善于言辞，更在行口舌大战。换言之，男孩子主要靠触觉来发现世界和体验世界，更倾向于用行动示爱，所以他更希望体贴女孩子。女孩子则主要靠听觉。女孩子情窦初开以后，哪个男生夸她两句，说她长得俊，管它切合实际不，她就心花怒放，心门敞开。而男孩子呢，女孩子说上一箩筐你长得高你长得帅你长得像007，他也不一定买账，女孩子还不如闭上嘴拉一下他的手儿管用。难怪孔夫子曰男女授受不亲呢！

“旅行蜜月”

自上世纪60年代起，避孕药在西方普及，大大降低了意外受孕的几率，男女咋授受亲密无缝也无妨。故此，孔夫子说的男女授受不亲就显得过时了。我到荷兰后，耳闻目睹了男女授受忒亲的前因后果。

我有个荷兰好友，虽然她住在西部阿姆斯特丹，我住在南部马城，我们俩见面不多，但常通电话，一通就好几小时，天南海北，无话不聊。她是单身母亲，有个女儿叫艾米，当时12岁。一到暑假，她们娘俩就来我家小住。我们驱车去比利时听意大利歌剧、逛跳蚤市场，去德国购物、给小艾米买新款裙子。

有一天这位好友来电话。她要去米兰出差，女儿正放假。好友问我，能否让艾米来我家住上几天，顺便看看马城著名的狂欢节。我说没问题。她又问我，艾米能带她的现任男友来吗？

我吓了一跳，心想，这丫头还不到13岁，就正经八百地早恋？我虽无力反抗，但不助纣为虐。我呛她道，客厅就一张床，没有那小子过夜的地方。好友说，他们俩不仅同学同窗，而且已经同床了好几个周末。艾米服避孕药，不用担心。我气不打一处来，即便好友看不见我满脸黑线，我还是满脸黑线，老大不愿意的。可朋友之托，不好推辞，我只能如数照办。

艾米和那小子贪床，都晌午了，还不出来用早餐。我的书桌和电脑都在客厅，害得我一上午没法备课。快下午两点了，他们两个出来吃了块面包、喝了口牛奶，就又进屋插门上锁了。他们这哪儿是来马城参加狂欢节活动呀？简直是南下旅行结婚度蜜月！

物极必反

三天后，我前脚把他们“小两口”送上火车，后脚就打电话警告好友，别再让艾米带狐朋狗友来我家住。这几天我度日如年，受尽了良心谴责，觉得自己是同谋。好歹我也是个大学老师，就这么诲淫诲盗？荒唐无稽的事情在我眼皮底下日夜连轴上演，我非但不阻止，还竭尽伺候之能事。好友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道，艾米班里的同学都这么干，不让孩子同流合污，孩子就扬言离家出走，找她酗酒吸毒吃救济金的生父去。

两年后的一个深夜，好友的电话把我从梦中惊醒。她上气不接下气道，前天艾米刚做了人流，今天就服了半瓶安眠药，现在急诊室洗胃呢。我一下子跳出热被窝，带着哭腔喊道：脱险了吗？我这么一惊一乍的，倒把好友给吓个半死。她镇静下来后转而安慰我说，医生告诉她，如果抢救顺利，艾米将除了胃膜部分受损，不会有后遗症。我想起艾米胖嘟嘟的小脸儿，胡吃海塞我给她做的炸酱面时溅满黄酱的腮帮子，心里一阵酸楚。我赶紧打开台灯，穿衣找鞋戴帽，命令好友：呆在医院别动，我去看你们去！好友说，这么晚，没火车了。你又不会驾车，怎么来阿姆斯特丹？我顿时清醒下来，眼泪哗哗地流。近年来，我只顾着心中反感艾米放浪形骸，暗中责怪好友教子无方，但这孩子一出事，我才发现自己对她们母女的感情有多深。

我尽量镇静，问好友道，怎样才能帮上你们娘俩？她说，等艾米抢救过来恢复好了，能给她介绍一个在阿姆斯特丹的货真价实的中医诊所吗？这孩子患抑郁症快两年了，浑身肌肉紧张酸痛，什么抗抑郁药都服过了，全不见效，看来中医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又过了一年，好友告诉我，艾米不抑郁了，开始割腕了，正接受心理治疗。没过多久，好友告诉我，艾米同性恋了；又过了几个月，好友告诉我，艾米双性恋了。艾米19岁时，好友叹气道，孩子谁也不恋了，开始提笼架鸟，迷上鹦鹉了。这鸟儿能用荷英法德意西葡七八国语言说：谁让你进屋来的？就差学中文了。我问好友，艾米在学什么专业？她说，在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读西方美术史，已经协助两个博物馆组织过雕塑展览了。不过这孩子除了上课之外，足不出户，是人不见，整天在家里鼓捣鹦鹉图片和视频，要不就在网上和鹦鹉爱好者协会成员挨个地聊天。

我再也忍不住了，朝着电话听筒就大发雷霆起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憋在心里，但今天豁出去了！你不觉得你的自由教育法把好端端的艾米给害了？中国孔夫子说，男女授受不亲。这听起来腐朽落后保守不人道，但总比这孩子刚19岁就已经流过产、自过杀、割过腕、抑过郁、异过性、同过性、双过性、厌过世、厌过人，到头来整日与鸟为伍强吧？ 我趁好友还没挂我，自己先把电话给挂了。我拼了，她要是因此给我们近十年的友谊画上句号，我认了，反正我一吐为快了，否则憋出毛病来算谁的？

重见光明

不出所料，从那以后，好友再也不给我打电话了。五年后，我在阿姆斯特丹的一个画展上偶然遇到了她，我们互相佯装不见，形同路人。但与此同时，我心在流血。我承认，自已没出息，因为我当时暗自发誓，只要她理我，我就负荆请罪……那时我将立刻向她道歉，她生活在避孕药妇女解放大反叛大自由大民主的环境里，违背女儿的意志，就是与时代较劲、堂吉诃德斗风车，就意味着失去和女儿的联系。她除了顺应时代、随波逐流、纵容孩子，还有什么选择？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局外人有什么权利评判局内人？记得在北大读英美语言文学年轻气盛时，我就讨厌长辈动不动搬出孔孟之道来束缚我。研究生毕业后，我来到西方文化的大本营——欧洲，终于能够享受现代文明了。可在这儿呆得越长，越发现过去长辈说的不无道理。孔孟之道貌似灭人欲不存天理，西方的现代思维貌似解放人性自由万岁，但其历史终归偏短，经不起时间煮雨，连小艾米为时几年的青春折腾史都承载不住。

这些年来，我密切关注西方最新的科学发现、阅读西方最前卫的科学理论，可觉得它们终归跳不出中国儒道释的如来掌心。中国的月亮虽然不比西方的圆，但比西方的亮，它的光芒借助孔老哲学提前一刻照亮了华夏儿女的道路，引导我们提前了一步走出无知无畏的昏黑迷茫，教导我们意识到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而非妄自尊大、好为人师、指手画脚，促使我们率先开启了人类探索生活准则的漫长历程。

早于《无毛猿》诞生前两千余年，孔子就提出中庸之道，不要名利俊美都占全，还要求对象如此；早于《无毛猿》诞生前两千余年，孔子就提倡男女之间应保持距离。看看这些欧洲孩子，提前消费情欲，提前掏空青春，年纪轻轻便失去对异性的兴趣，到同性恋双性恋中寻找感觉，新鲜感消失后，就会厌世厌人。好在艾米没学她生父，遁入酒精和大麻中去寻找刺激。在荷兰，瘾君子屡见不鲜。

我年轻时觉得孔夫子限制自由，可在西方看了一圈以后，我发现孔子其实是在保护自由。无节制的自由是自由的掘墓人。小艾米在其这些年豆蔻年华里所经过的十八道弯三十六处险滩反证着孔夫子的明察秋毫、高瞻远瞩。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道理虽好，但谁能抵御欲望之诱惑？ 有几个人愿意放弃以身试法宁愿头破血流的人生挑战而中规中矩、平安是福地虚度此生？再说了，今世不吃亏、不付学费，来世怎能托生为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