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具体发展理念的精神实质

赵本义

内容提要具体发展理念是黑格尔哲学对事物演化趋势的基本理解。这一理念是在现代性语境中，深入理解精神自由、社会解放和近代科技成就的基础上提出的，是随着黑格尔哲学深入研究“建筑现实”“精神现象”“辩证逻辑”和“哲学全书”中的具体问题而逐渐形成并最后得到完整阐释的。这一理念以具体概念的内在规定的多样差别性为根据，从具体概念的内容展开的否定性入手，确立了事物存在方式的具体发展性，不仅论证了事物从抽象到具体的发展逻辑，还提出了从理论具体走向实践具体的行动逻辑问题，揭示了事物发展的必然性与自由性的有机统一。但是，这一理念也存在着颠倒物质基础地位的主观主义、否认事物的过程中存在着非常规性的理性主义和忽视个体自由的整体主义的理论局限。

关键词黑格尔具体发展精神实质

〔中图分类号〕B51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6）06-0001-07

哲学家们对事物的演化及其趋势有多种不同解读。其中，黑格尔的解读集以往成果之大成，开现代解读之先河，最显著的特征在于深思现代性过程中的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的新机制、新动向，用具体与发展的有机结合来揭示事物演化的本质与趋势，从而创造性地提出和系统性地阐释了具有现代意义的具体发展理念。这一理念在黑格尔哲学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是黑格尔哲学对现代性的问题、本质与前景的概括，是对事物存在方式和绝对精神演变过程的基本理解，是唯心辩证法的源泉、“秘密武器库”和总装机构。长期以来，对这一理念的解读，不仅重视不够，而且存在着两方面的误读：其一，在处理这一理念与唯心辩证法的关系时，众多的观点把其纳入唯心辩证法的语境中加以阐释，强调矛盾体系中的具体发展，而忽视了具体发展对矛盾的超越，颠倒了矛盾逻辑作为事物具体发展语境中的规定这一基本关系；其二，或者强调其所肯定的发展的客观必然性与逻辑整体性，或者强调其所忽视的发展的主观偶然性和随机选择性，而对其结合必然与偶然、总体与环节的辩证统一来理解事物的具体发展则认识不足。随着现代性与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吸纳现代复杂性科学的成果，特别是如何有机统合基于经验的理性逻辑的整体秩序与来自意志的非理性创造的个体自由之间的联系，确立合理合法的发展观，成为哲学研究的时代课题。而在这方面，黑格尔具体发展理念给我们提供了一定的思想启示和理论借鉴，这需要我们深入解析黑格尔具体发展理念的精神实质。

一、生发阶段与形成机制

要把握黑格尔具体发展理念的精神实质特别是

它的问题意识，首先要从这一理念的生发过程及其历史联系着手，因为黑格尔就是用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方法建构它的。在这方面，黑格尔处在现代性嬗变的转折点上——现代社会结构从自由竞争转向社会整合，又敏锐地意识到自由是人类精神的灵魂，并自觉地去加以表征和阐释，其哲学旨在彰显历史过程特别是现代性过程中人的精神自由的不断发展。因而，具体发展理念是黑格尔哲学对现代性所彰显的问题、趋势和对策的理论回应与实践探索，特别是对其内在精神、发展逻辑、道路选择和可能成效所做的哲学概括。这一理念的形成过程的诸阶段及其历史联系，是随着黑格尔哲学在现代性语境中，深入研究“建筑现实”“精神现象”“辩证逻辑”和“哲学全书”中的具体发展问题而展开的、实现的。这主要表现为下面四个相互联系且不断深入的环节。

第一，对思维与存在的具体统一的辩证阐发奠定了具体发展理念的基础。黑格尔哲学提出这一理念有两个方面的根源：一方面是社会现实根源，另一方面是思想理论根源。对这两个方面，黑格尔都是在思维与存在的具体统一中加以理解的。

就社会现实根源来说，黑格尔的时代，现代性不断深化，“转变”成为这一时代的主题，尤其彰显了社会与精神、认识与真理、自然与科学的发展性。黑格尔说：“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新时期的诞生和过渡的时代。”②[前苏联]阿尔森·古留加：《黑格尔传》，刘半九等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56、15页。这是黑格尔提出具体发展理念的现实依据。事实上，黑格尔在自己的哲学形成之初就说：“我期待康德的体系及其圆满成就在德国引起一场革命。”②青年黑格尔基于对启蒙运动和法国革命的肯定而相信“人类把自己放在他的头脑、放在他的‘思想上面，而且依照思想，建筑现实”，⑤[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441、36页。并且要求人们积极地把主体的诉求和思想具体地转化为实践行为，物化在社会现实中，以实现人们的自由。黑格尔认识到，法国革命有力地证明了“理念并不是如此软弱无力，以致只是应当而不是现实的”。[德]黑格尔：《逻辑学》，梁志学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8页。显然，黑格尔基于对现代性过程特别是法国革命这一典型案例的解析，提出了人类在事物的自在自为的矛盾过程中实现自由的思想，这意味着思想与现实是在互动中发展的。

就思想理论根源而言，黑格尔哲学在形成之初，就基于上述思考而在理论上反对抽象同一的观念，特别批判了谢林的取消主体与客体之间差别的绝对同一理论，而坚持具体同一的观念，并从中推导出事物是具体发展的过程。黑格尔一方面肯定事物具有“客观”的确定性和变动的过程性，另一方面也充分彰显和肯定精神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强调这两者在事物现实过程上的具体统一。在这一原则下，事物的内在矛盾和理性的能动作用上，不仅确立了理念向现实转化的必然性，自然也提出了事物转化的具体性；理性的力量能够把事物的多样规定有机地关联起来，而且还会从事物内部不断地引导和创造出新的规定，从而促成事物的具体发展。黑格尔说：“哲学要我们养成这种识见——同那些理想恰好正是相反的——就是知道所谓‘现实世界须如它应该的那样，还有，所谓‘真正的善——‘普遍神圣的理性，不是一个单纯的抽象观念，而是一个强有力的、能够实现它自己的原则。”⑤所以，黑格尔在思维与存在的具体统一中，由于相信精神的力量和客观事物在一定程度上的可改造性，从而才确定了事物的具体发展理念。endprint

第二，在论证人的精神现象和本质规定中，不仅系统地阐释了人的精神的具体发展的基本内容，并且明确地提出和确立了具体发展理念的基本原则。如果说黑格尔起初在思维与存在的具体统一中确立了具体发展理念，那么黑格尔接下来所做的就是揭示具体发展理念在人的精神现象中的完全现实性，并且由此进一步阐释了这一理念的基本原则。在此，黑格尔哲学真正迈开了论证具体发展理念基本内容的第一步。

《精神现象学》作为黑格尔哲学整个体系的导言、起源和秘密，自然也是具体发展理念的真正生发地。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揭示了精神现象的具体发展的基本内容，不仅系统阐释了人类精神发展的五大阶段：意识、自我意识、主观精神、客观精神、绝对精神，还揭示了诸环节之间的关联。此外，黑格尔进一步论证了具体发展理念的基本原则：黑格尔积极倡导 “对人的精神的真正的发生发展的研究实际上应该是哲学的最高任务”，②③[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贺麟、王玫兴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8页。“科学既要描述这种形成运动的发展经过及其必然性，又要描述那种已经沉淀而为精神的环节和财产的东西所呈现的形态”；②黑格尔认识到：事物“只当它的规定性被当作完整的或具体的东西来考察时，每个环节才算是得到了充分的或绝对的考察”；③因此，黑格尔提出和论证了真理的具体发展性与“只为科学的体系”、总体与环节的辩证联系；黑格尔还确定了事物的具体性和发展性，特别论证了事物具体发展的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

在此之后，黑格尔还进一步批评了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对人的本质的抽象理解，提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具体发展地理解现实的个人的观点，特别是具体发展理念在思维方式上的实现问题，为从逻辑的角度阐释具体发展理念埋下了伏笔。黑格尔在经典短文《谁在抽象的思维？》中批判抽象思维，论证了具体思维在认识人的规定时所坚持的辩证转化与多要素统合的特征。在他看来，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具体思维的人常常抽象地理解人：要么从抽象规定出发，只看到某个人的一种规定，看不到其他规定；要么对人进行不切实际的抽象联系，任意突破某一特殊规定的存在界限。黑格尔强调，关于人的科学则要从人的现实联系来理解人，要考察人的生活经历和教养过程，等等。参见[前苏联]阿尔森·古留加：《黑格尔传》，刘半九等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65～66页。

第三，在论证纯粹思维要素的逻辑联系中阐释了具体发展理念的逻辑内容。黑格尔在阐释了人的精神现象的具体性之后，进一步上升到本体论层面来论证具体发展理念的逻辑联系。这表明，黑格尔对具体发展理念逻辑规定的阐释以关于事物具体发展的经验事实及其认识为先导。黑格尔通过创造性地提出和阐释具体概念来建构具体发展理念的逻辑规定。在这方面，有两个显著的特征：

其一，通过对抽象思维的批判，提出了知识的具体发展，奠定了具体发展理念的逻辑前提。西方哲学史上的具体性问题，早在亚里士多德哲学中就已经提出。到了近代，洛克、柏克莱、休谟等人在经验论的范式中质疑和批判抽象观念，提出了知识的经验具体性原理。康德一方面提出了作为知识的构成要素的先验范畴的形式规定，另一方面又讲求知识的先验形式与经验内容的统一。黑格尔扬弃了上述思想传统，尤其针对康德的先验范畴的纯形式观点和不可知论而提出了知识的具体发展思想。事实上，黑格尔区分了两种抽象：科学的抽象和非科学的抽象。他认为，非科学的抽象是形式脱离了内容，割裂了事物的具体联系，把对某一对象的特性从具体联系中加以抽取而忽视其他方面，这等同于无差别的简单同一地理解世界。如此形成的概念是空洞的，不能达到对事物的全面认识，对人类知识的增长并没有多少贡献。⑥⑧⑨⑩[德]黑格尔：《逻辑学》，杨之一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第251～252、252、266、258、47页。而科学的抽象把内容与形式结合起来，才有了对事物的实质规定。黑格尔说：“进行抽象的思维倒不如说是作为简单现象那样的感性材料之扬弃和被归结为只在概念中显现的本质的东西。”⑥由此，进行抽象的思维不再仅仅是帮助我们形成概念和建立理论的工具，而确实是帮助我们认识真理和掌握规律的途径。

其二，通过对具体概念的辩证解析，建构了具体发展理念的内在逻辑。黑格尔在哲学史上首次提出了与“抽象概念”相区别的“具体概念”，把具体概念理解为纯粹思想要素的“不同的规定之统一”。[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29页。黑格尔说：“概念是纯概念或普遍性的规定”，⑧“……具体的东西，因而包含着差别和对立于自身的东西。”⑨而且，黑格尔把具体概念理解为自身发展中的总体，即具体就是总体，就是事物的全过程。黑格尔说：“真理作为具体的东西，仅仅在自身展开其自身，联结和聚合为一个统一体，也就是说，是一个总体”。⑩所以，具体概念的本质特征就是在多样性的历史性的联系中把握事物发展的逻辑，必然包含构成具体发展理念的逻辑规定与实体内容，其展开就表现为具体发展理念的诸逻辑规定间的联系。黑格尔说：具体概念“是作为独立存在着的、实体性的力量的自由的东西，并且是总体，在这个总体中的每一环节都是一个构成概念的整体，而且被设定与概念没有分离开的统一体；所以概念在其自相同一里是自在自为地得到规定的东西。”B12[德]黑格尔：《逻辑学》，梁志学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93、301页。

第四，通过对具体发展理念在“哲学全书”特别是哲学史中的贯穿和体现的论证，不仅完整地把握了具体发展理念的全部内容，而且还明确概括了具体发展理念的实质规定。黑格尔在阐述了具体发展理念的逻辑规定之后，便进一步揭示了具体发展理念的纯逻辑规定以外的其他规定，并用来解释自然哲学、精神哲学特别是历史哲学与哲学史的有关问题。黑格尔以具体思维为基准，以其发展为线索，考察和评估不同文化形态的哲学和哲学发展的不同阶段体现和贯穿具体发展理念的情况。黑格尔认为，在中国哲学中，思想是停留在抽象里面的；……他们所谓具体者在理论方面乃是感性对象的外在联结；……再进一步的具体者就是道德。③④⑦⑧⑨[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32、160、171、32、30、15页。西方哲学所从事的是思想，是内在的东西，是摆脱了一切特殊性的自由精神。③西方哲学对具体事物的认识在不断深化。希腊哲学从完全抽象的、自然形式或感性形式之下的思想开始，进展到规定的理念，并达到具体的理念，理念发展为全体。④中世纪哲学，把世间的东西“看成是特殊物，特别是看成普遍者、心智世界、看成植根在神中、真理性在神中的东西，从而把神思维作具体的。”[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3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235页。在西方近代哲学中，精神是在具体世界这一专有领域中活动的精神，同时也是具体的认识方法。[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7页。在具体发展地把握哲学史的基础上，黑格尔还总括了哲学的对象、本质、历史与具体发展理念的关联，规定与解析了具体发展理念中的“具体”与“发展”这两个抽象要素的内涵及其之间的联系。由此可见，尽管黑格尔对哲学史特别是中国哲学的理解有缺陷和偏见，但其通过上述考察，完整地探索了具体发展理念的基本内容，并对其本质规定作出了概括。endprint

二、主要规定与内在逻辑

在黑格尔绝对精神的唯心主义哲学范式中，纯粹思维要素的具体发展的逻辑构成了具体发展理念的基础规定与核心内容。黑格尔还进一步把这种逻辑拓展到自然与精神的具体发展过程，从而建构了绝对精神具体发展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所以，黑格尔关于具体发展理念的内容博大精深，其中的逻辑联系是最本质的东西。

第一，事物的具体发展构成哲学的认识对象。黑格尔说：“哲学是认识具体事物发展的科学”。⑦因此，黑格尔哲学强调，绝对精神自在自为的发展构成哲学科学的对象。黑格尔说：“哲学并不考察非本质的规定，而只考察本质的规定；它的要素和内容不是抽象的或非现实的东西，而是现实的东西，自己建立的东西，在自身中生活着的东西，在其概念中实际存在着的东西。哲学的要素是那种产生其自己的环节并经历这些环节的运动过程。”⑧哲学要阐释绝对精神的发展就必须用概念系列去加以论证，用范畴的矛盾推演所形成哲学体系去加以阐释。因为，“真理只作为体系才是现实的”，⑨“科学只有通过概念自己的生命才可以成为有机的体系”，B11[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贺麟、王玫兴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35、39页。并且 “概念的思维努力要求我们注意概念本身，注意单纯的规定，注意像自在的存在、自为的存在、自身同一性等等规定”。B11

第二，具体发展的主体是绝对精神。黑格尔哲学体系围绕绝对精神展开，所理解的“具体发展”是绝对精神的自在自为的关联性与过程性、拓展性与深化性。在黑格尔哲学中，绝对精神的存在方式或本质规定就是具体发展性。黑格尔说：“虽然概念是抽象的，但它却是具体的东西，而且是完全具体的东西，是主体本身。绝对具体的就是精神。”B12在黑格尔那里，精神的具体性使自身成为了整个世界具体发展的动力之源、作为过程的诸环节的联系机制和最终的实现形式。由此，精神的具体性包含和展开为自然的具体发展、人的具体发展和认识的具体发展，特别是人的思维的具体发展。由于黑格尔轻视真正现实的、感性的事物，因而尽管黑格尔并不否认物质的具体性，但并不认为物质是最具体的。黑格尔把绝对精神看作是最丰富的东西，而“最丰富的东西是最具体的和最主观的”。②③④⑤⑥[德]黑格尔：《逻辑学》，杨之一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第549、239、293、353、353、39页。

第三，具体发展理念以主观与客观的具体统一为基本架构。如前所述，黑格尔是在思维与存在的具体统一中来理解具体发展理念的。把这一思想贯彻在把握具体发展理念的逻辑方面，黑格尔是在概念的主观与客观的具体统一中来论证概念的不断发展及其向理念的转化。黑格尔的逻辑学，一般分为客观逻辑和主观逻辑，确切地说有三个部分，客观逻辑包含有的逻辑和本质的逻辑，主观逻辑也叫概念的逻辑。“有和本质是概念的变的环节，但概念是它们的基础和真理”。②概念“是完全具体的东西。概念的这种性状是作为整个以前逻辑运动的结果得出来的”。③因而，在具体概念中理解事物必然把事物看作是有和本质的具体发展的过程。概念的逻辑又分为主观性、客观性和理念三个部分。在黑格尔看来，“理念是自在自为的真理，是概念和客观性的绝对统一。”④“一切现实事物只有通过理念并借助于理念，才有其真理性。……只有在各个现实事物的总合中，在各个现实事物的联系中，概念才会实现。”⑤这也就是说，主观性与客观性相统一的理念促使事物具体发展。综上所述，黑格尔通过概念的主观与客观的矛盾统一阐述了概念从抽象到具体的发展。

第四，概念的具体性是具体发展理念的基础，具体概念的内在矛盾是具体发展理念的联系机制，并推动其从抽象走向具体。首先，概念的规定是对立统一的关系，而对立统一构成了事物发展的根源。概念是由事实或经验材料提炼而得的诸要素的矛盾统一体，是存在与本质、一般与特殊、肯定与否定的矛盾统一体。概念的这种矛盾性提供了事物具体发展的条件。黑格尔说：“思辨的东西，……因而在于从对立面的统一中把握对立面，或者说，在否定的东西中把握肯定的东西。”⑥其次，概念是自在自为地发展着的整体。具体概念有实体性内容，而非无内容的空洞形式。具体概念由于内容的对立统一而使自己推自己，自己展现自己，从单纯的规定开始经过一系列的扬弃而走向多样性统一的具体。在黑格尔哲学中，精神的具体发展只有通过具体概念的矛盾推演所形成的逻辑体系才能加以科学的阐释。这也就是说，概念的具体发展形成了一个体系。这一体系是一个大全，包含着无限复杂的规定。这也形成了黑格尔哲学方法论的一个重要特征，即在一般与个别、演绎与归纳、分析与综合、联系的必然性和差别的内在发生的对立统一与否定之否定中，使概念从抽象走向具体，并且把这一理路看作是掌握客观真理或实现主观与客观相统一的唯一的科学方法。最后，概念的具体性还表明真理是具体的，是不断深化的。在黑格尔哲学中，真理的具体性在于普遍必然性与客观实践性的统一，而且认识是一个从抽象到具体的发展过程。这也就是说，真理存在于过程中，存在于总体中，是无限性的东西。因此，在黑格尔的具体发展理念中，概念的现实规定只有相对规定而没有脱离具体过程的绝对规定，概念只有在相互联系的系统中才有其存在的意义，概念的真理性只有在概念的运动中才能说明。

第五，具体发展理念是具体与发展这两个基本原则的统一。在黑格尔那里，具体是全体，“所以具体本身包含发展，是发展全过程的内容条件。”⑧⑩B11[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32，25、29，29，29页。发展是潜在，也是“‘自为自在，亦即真在或‘实在”，“是发挥出已经潜伏在那里的成分”。⑧所以，“发展的原则包含……有一个内在的决定，一个在本身存在的、自己实现自己的假定作为一切发展的基础。”[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55页。因此，在黑格尔哲学中，既不能把具体与发展相混淆，又不能把两者加以孤立地对待，两者是相互联系的。首先，“具体”和“发展”具有共同内容，可以说具有共体性，其共同点是事物运动的内容全体。发展是事物全部内容的运动，具体是事物全部运动的内容；具体的整体性就是发展的全过程，发展是具体的内容的展开并由具体所构成。黑格尔说：“发展的过程亦即是内容、理念的本身。”⑩“而理念自身本质上是具体的，是不同的规定之统一。”B11因此，具体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事物的静态或横向的要素的统合，它是过程的统一；发展也不能只是事物的动态或纵向的反映，发展是具体的。二者从不同的侧面指向同一事物。其次，“具体”和“发展”相互促发。黑格尔认为，理念是具体的，即在于由自在发展到自为，自在与自为的结合就构成了具体事物的运动。②③④⑤⑥⑦[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29～32页。事物“潜在”就是具体的，也是自在的。发展中的事物一开始作为自在的、具体的，就有了内在动力。虽然“作为潜在，可能性也是尚未分化的，尚在原始统一体里”，但是作为具体， “这种统一又是与分化、殊异相矛盾”，“它是简单的又是有区别的”。②“具体的东西这种内在矛盾本身，就是促进发展的推动力。”③所以，“具体的必须变成自为的”，④其结果就是自由与必然的统一。另外，“具体”和“发展”的变化表现为正相关的联系。事物愈具体、丰富、深入，发展的动力、条件、范围等就愈大；反之，事物发展的范围愈大，事物就越具体、丰富、深入。黑格尔认为：“理念的较高发展与它的更大明确性乃是同一意义，在这里，外延最广也就是内涵最深（精神的内涵愈深，则它的外延亦愈广，因此它的领域也愈大），发展意义的外延并不是分散，彼此外在，乃是一种结合，发展的外延愈广，内容愈丰富，则这种结合也就愈深而有力。”⑤最后，“具体”和“发展”的过程是内在关联的。发展的结果也是具体的，“就它只是一个阶段的结果而言，它是这个阶段的最后者，但同时它又是另一个发展阶段的出发点和最先者。”⑦所以，发展的结果又成为新的具体的起点。由于事物始终是具体的，因此，它能使事物从起点到终点，又重新把终点变成起点，如此无穷地发展下去。具体和发展有统一的形式，这集中表现为一个圆圈式的前进运动。这种过程“乃是一系列的发展，并非像一条直线抽象地无穷发展，必须认作一个圆圈那样，乃是回到自身的发展。这个圆圈又是许多圆圈所构成的，而那整体乃是许多自己回复到自己的发展过程所构成的。”⑦endprint

三、思想价值与理论局限

黑格尔具体发展理念终结了对事物及其概念的抽象理解，系统论证了哲学的具体性问题和“具体概念”的思想，形成了关于事物具体发展的完整理论。这一思想在哲学史上有非常重要的思想价值。但是，如果站在现代唯物主义的立场上，从现代复杂性科学的视野来理解事物及其思维的具体发展，并且从思维与存在的具体统一的实质方面——理论与实践的相结合的维度来看黑格尔具体发展理念的意义，其思想价值与理论局限是显著的。

第一，促使哲学研究对象发生重大转变。由于黑格尔哲学强调，具体发展是事物的存在方式，并且规定哲学研究要以具体事物发展为对象，因而实现了哲学研究对象的重大突破。这种突破导致哲学研究发生了深刻转变：从注重概念的纯形式研究转变到把概念的形式与内容结合起来进行研究；从注重概念的逻辑规定研究转变到把这种逻辑规定与自然事物、精神事物相结合起来进行研究；从注重自然事物、精神事物的概念规定的研究转变到从历史发展来考察它们及其概念的演变。

第二，转换了理解事物的思维方式。具体概念的逻辑体系构成事物的具体发展的本质，是黑格尔具体发展理念的实质和最重要的理论贡献。它不仅终结了对概念的抽象理解，而且证明了通过具体概念能够认识对象及其发展。由于黑格尔把世界本体理解为纯粹的客观概念，并且强调纯粹概念本质特征的具体性，同时也赋予了来源于纯粹客观概念的自然界和人类精神以具体性。因此，黑格尔把具体发展看作是世界万物都具有的规定，并且强调具体发展的思维方式具有普遍性、科学性和真理性。这促使后来的哲学具体发展地理解世界，特别为自觉地、系统地、具体发展地理解客观物质世界和社会历史打开了大门。

第三，不注重物质的具体性，颠倒了物质作为具体发展的主体的基础地位。由此，这种在具体发展理念上的主观主义引发了现代唯物主义对其的批判。尽管黑格尔强调事物具体发展的客观性，但认为世界的本体是绝对精神，绝对精神是客观的精神，因而具体发展就是客观思维的具体发展。因此，黑格尔哲学实质上是在主观范式中而不是在真正的客观范式中提出具体性问题和阐释具体发展理念的。尽管黑格尔也谈论自然、人类社会和实践的具体发展，但都局限在精神诸形态的转化中，本质上是精神的自我发展。所以，黑格尔具体发展理念只停留在精神领域，并不真正诉诸客观现实的具体发展。因而，这一理念丢弃了对具体发展理念的实质方面——客观的现实世界如何具体发展的问题的探索，导致了黑格尔在理解具体发展理念的根本问题——人与自然的具体统一上的局限：忽视了具体发展的物质在这种统一中的基础地位，不注重具体发展的实践在解决这一问题上的根本作用。这也就是说，黑格尔具体发展理念的主观性限制了这一理念的深化，特别是在客观物质与实践过程上的拓展。这也能够说明，黑格尔哲学为什么没有真正触及具体发展的实践内容。事实上，事物的具体发展，不仅依靠主观性的精神力量，而且依靠客观性的物质力量。因而，具体发展在本质上是客观事物的存在方式。现代唯物主义扬弃了黑格尔的具体发展理念，一方面坚持物质的具体发展的基础地位，另一方面强调实践活动是人们真正促使事物具体发展的根本途径。

第四，把具体发展仅仅理解为理性逻辑问题，否认非理性因素在其中的作用，也否认具体发展的多样性、选择性和非线性的特征。黑格尔强调逻辑是事物的本质和事物秩序的完全逻辑性，从而否认逻辑只是事物的秩序之一和一种理解方式，否认事物还有非逻辑的过程。尽管他也承认事物的过程与秩序中存在着偶然性，但他把偶然性归结在逻辑过程中，完全受控于逻辑性，因而没有充分地肯定偶然性在事物发展中的地位。事实上，具体发展理念不仅强调事物秩序的总体性、必然性和单一性，也坚持事物过程的独立性、偶然性与多样性；而且，现代复杂性科学也揭示，在现实性上，逻辑并不能完全地解决复杂要素的非线性关联，不能充分地解决事物具体发展的内在机制，不能解释、发现和建构一种包括逻辑的理性的推导秩序与非逻辑的经验的猜测秩序在内的更高的秩序模式。所以，黑格尔用辩证逻辑的方法来揭示和构建事物的具体发展，至多只能揭示事物具体发展的骨架和某一发展模式，不能揭示事物具体发展的丰富多样的内容和多样性的制约模式。这也造成了黑格尔哲学在理解具体发展时只关注事物的基本规律和宏观叙事而缺乏从微观机制、偶然因素和非稳定状态上来理解具体发展，从而也轻视具体科学在把握事物具体发展上的价值。鉴于此后来的哲学而试图从两个方面去克服上述缺陷：一方面强调事物具体发展的非理性和非逻辑性，强调发展和创造的非逻辑性，另一方面强调感性经验模式包含着比理性逻辑更为复杂和广泛的内容和结构，逻辑方法只有结合事物的具体情况才是鲜活的和有生命力的。

第五，把具体发展只看做整体论语境中的各种要素的统合问题，否认部分或具体相对于整体或总体的相对独立性，忽视事物的组成部分的积极作用。黑格尔的具体发展理念强调总体的具体，即事物的各个组成部分所构成的事物具有具体性，各个组成部分在整体中才具有规定和价值；虽然黑格尔也承认部分作为一整体的具体性，但这种具体形式是相对于它的构成部分而言的。因此，这一理念所强调的自由，是必然性中的自由，部分没有自己的独立性。现代复杂性科学认为，系统整体是行为主体，系统的部分也是行为主体。系统的模式是在上层与下层的互动中建构的。在这种建构中，部分具有一定的行为自主权，这种“权力”往往与系统的无序性相关联。因此，科学的具体发展理念不仅强调事物的整体性及其存在价值，也坚持事物的部分的独立性地位及其存在的意义。所以，具体发展理念在本质上不单纯地认为整体或部分具有优越性，因而在价值关系和功能作用上也不单纯地肯定其优先权，而是坚持整体与部分的具体统一。黑格尔具体发展理念的整体主义使事物的发展缺乏活力、牺牲个体。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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