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饰与性别、种族身份认同
——以张爱玲的《同学少年都不贱》为例
2016-07-29上海姜云飞
上海|姜云飞
她视界 Female
服饰与性别、种族身份认同
——以张爱玲的《同学少年都不贱》为例
上海|姜云飞
张爱玲的服饰描写深为后人称道,但对创作于上世纪70年代却未能在生前发表的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学界还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本文运用时尚文化理论解读这篇作品中的服饰描写,指出与张爱玲早期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些服饰、身体描写往往与人物的时代、性别、种族身份认同连在一起,通过清晰地揭示女性身体被时尚建构的过程、服饰参与人物的身份认同与表达,彰显出作家张爱玲一以贯之的女性主体意识。
张爱玲 服饰描写 身体建构 身份认同
不少论者都注意到了张爱玲小说中对人物服饰的精湛描写,并通过其服饰描写来研究人物的身份性格、心理处境,以及作者的审美观念等。其中邓如冰的专著《人与衣:张爱玲〈传奇〉的服饰描写研究》比较集中地分析了小说中男女人物服饰与生命力的关系,还通过对张爱玲本人服装的特定款式和色彩偏好,探讨作家的人生观、审美观和写作观;李蓉认为张爱玲提供了现代文学史上的“日常性身体”,表现了人们在最普通琐碎的现世生活中的身体行为、身体感受以及物质欲望。不过这些论者都没有涉及张爱玲的后期作品《同学少年都不贱》。这篇创作于上世纪70年代却未能在张爱玲生前发表的小说,同样充满了服饰、身体的描写,但与其早期小说不同的是,这些服饰、身体描写更是与人物的时代、性别、种族身份认同连在一起,向读者展示了女性身体被时尚建构的过程、人物自身的认同与超越所带来的不同的人生况味,以及作家张爱玲一以贯之的女性主体意识。
服饰与性别、种族身份认同
《同学少年都不贱》铺陈了上海某所教会女中一个寝室里四位女生,尤其是赵珏和恩娟两位主人公不同的生活经历和心理成长过程。其中,对20世纪三四十年代教会女生性心理的露骨展示,对五六十年代海外知识分子人生选择的逼真刻画,以及巧妙穿插美国左派女记者史沫特莱、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等情节,都是以往张爱玲小说中从未出现过的。这显示出张爱玲力图开拓题材,在更广大背景上反映风云变幻中小人物命运的可贵尝试,被陈子善认为具有时代风尚史和心态史的意义。
西方的时装理论揭示,个人的外表从来不只是个人的事情。服装所起的作用远远超过了身体保暖、提供严肃的外表或舒适。服装规则是技术措施,表现了具体的身体与其生存环境之间的关系以及身体与身体活动的空间。换句话说,服装建构了个人习性。“习性”指的是人们在不同的生存领域中用来处理生活的特殊方法和根深蒂固的知识,包括“潜意识的倾向、等级观念、通过个人对某些文化产物及活动的坚定趣味表现出来的习以为常的喜好”以及通过身体技术和自我表现方式表现出来的身体印记。因此,不管在哪个地域或时代,人们对于衣服、发型、身体姿势、装饰品和外表的其他方面所赋予的含义,都是建构性别、年龄、阶层、等级和种族等社会文化主体性身份的基础。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中恩娟五次出场的形象变化,就十分清楚地体现出时尚身体与身份认同的密切关系。
恩娟第一次出场:“单眼皮,小塌鼻子,不过一笑一个大酒窝,一口牙齿又白又齐。有红似白的小枣核脸,反衬出下面的大胸脯,十二三岁就‘发身’了,十来岁的人大都太瘦,再不然就是太胖,她属于后一类,而且一直不瘦下来,加上丰满的乳房,就是中年妇人的体型。她有一次气愤地告诉赵珏,有人在路上叫她‘大奶子’。”对恩娟的早熟身体特征的夸张描绘,有点审丑的味道,但又很逼真露骨,几乎还没有时尚服装的包装和覆盖。此时的恩娟,是一只发育过早的丑小鸭。
第二次出场是在母亲去世后,恩娟返校,穿着新做的白辫子滚边灰色爱国布夹袍,因为是虔诚的教徒,腰身做得相当松肥,站在那里越觉硕大无朋。这“灰色爱国布夹袍”就已经活化出时代特征和教会文化背景的女性身份认同:即掩盖忽略女性身体性征,中性的灰色还有模糊的禁欲意味。
第三次是恩娟结婚后,“终于曲线玲珑了,脸面虽然黄瘦了些,连带的也秀气起来。脂粉不施,一件小花布旗袍,头发仍旧没烫,像从前一样中分,掖在耳后,不知道是内地都是这样俭朴,还是汴·李外喜欢她这样,认为较近古典式的东方女人”。小花布旗袍,头发没烫中分,掖在耳后,这些特征都跟当时抗战时期的女性形象一致,由于时局紧张物质匮乏,尤其内地是抗战的大后方,人人都在一心抗战,这样朴素的装束就是最符合时代需要的。身份认同是外国人眼中的“较近古典式的东方女人”,但显然叙述者语气中带有微讽,就像内地的服饰带有土气一样。
恩娟第四次出现已经是在美国了,“她一开门,眼前一亮,恩娟穿着件艳绿的连衫裙,翩然走进来,笑着搂了她一下。名牌服装就是这样,通体熨帖,毫不使人觉得这颜色四五十岁的人穿着是否太娇了。看看也至多三十几岁,不过像美国多数的阔人,晒成深浓的日光色,面颊像姜黄的皮制品。头发极简单的朝里卷”。恩娟的形象已脱胎换骨,名牌服装,日色皮肤、简单卷发都是当时中产阶级最时髦的行头,恩娟俨然已是一个美国富人的派头。
最后一次是赵珏在时代周刊上看见“恩娟在总统的游艇赤杉号上的照片,刚上船,微呵着腰跟镜头外的什么人招呼,依旧是小脸大酒窝,不过面颊瘦长了些,东方色彩的发型,一边一个大辫子盘成放大的丫髻——当然辫子是假发——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够她受的”。显然,此时的恩娟已跻身美国上流社会,交往的是总统身边的名人。而她是以亚裔的身份出现在西方上流社会的,就必须强调她的东方色彩,比如大辫子盘成的放大的丫鬟髻,只可惜那辫子是假发做的!这样的做作和虚空还是令曾经的好友有当头一棒的挫败感。因为赵珏没有想到恩娟的假已经在消费和虚荣中如此膨胀却又顶着东方的色彩,简直就像出卖了东方文化一样令人不舒服。
伴随着恩娟成长的五次服饰变化,主人公赵珏的衣着装饰其实也在经历着与时代身份微妙的认同与博弈。小说中一共出现了三次比较集中的描写:
最初出现在读者眼中的赵珏并不美,“矮小瘦弱苍白”的样子,并没有写她的衣着服饰,“玳瑁眼镜框正好遮住眼珠,使人对面看不见眼睛,有不可测之感”,令人隐约觉得这不是一个普通女子。
赵珏的第一次服饰亮相是在她逃婚而辗转亲戚家中时,恩娟约她在一个墓园散步。“她冬衣没带出来,穿着她小舅舅的西装,旧黑大衣,都太长,拖天扫地,又把订婚的时候烫的头发剪短了,表示决心,理发后又再自己动手剪去余鬈,短得近男式,不过脑后成锯齿形。”以至于被白俄守墓人看作“不三不四,不男不女”的“魔镜党”而屡遭驱赶。这里的旧式男装和短发虽然有点窘迫落拓,但却彰显了女主人公反抗时所认同的男性气质和自主意志。性别文化塑造规范女性气质温婉而服从,男性则阳刚而主导,一个女性要想自主命运,必须有些男性力量和决断才有抗争的勇气和主见。这正好应和了上文提到的20世纪初现代女性解放“女生男相”的时尚形象。
第二次对赵珏的服饰描写很详尽:“这两年她在大学里,本来也渐渐地会打扮了。战后恩娟回上海,到她这里来那天,她穿着最高的高跟鞋,二蓝软绸圆裙——整幅料子剪成大圆形,裙腰开在圆心上,圆周就是下摆,既服帖又回旋有致。白绸衬衫是芭蕾舞袖,衬托出稚弱的身材。当时女人穿洋服的不多,看着有点像日本人。眼镜不戴了,眼睑上抹着蓝粉,又在蓝晕中央点一团紫雾,看上去眼窝凹些,二色眼影也比较自然。脑后乱挽乌云,堆得很高,又有一大股子流泻下来,悬空浮游着,离颈项有三寸远。”这个形象很有意思,出现在读者眼前的赵珏有点奇怪的混杂:最高的高跟鞋,好像是急于要表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但稚弱的身材又流露出青涩。而蓝晕点紫雾显出眼窝的二色眼影,又可以看出模仿西式美女的妆容痕迹,特别是脑后乱挽的头发显得过分成熟,尤其是那悬空流泻下来的几缕甚至显出丝丝厚重的风情,与青涩稚弱的身材其实并不相配。时尚理论揭示说“一个女子的社会身份和性身份在于她如何用服装来表现身体。性别特征——尤其是女性特征——是通过服装来表现的”。因此赵珏的装扮在这里很可能意味着:并不美丽的少女赵珏急于要确认自己的女人身份。
而第三次写到赵珏的服装是在美国国会当通译员时,有个招待韩国官员的宴会,要求女传译员要像女宾一样穿夜礼服,这对她来说成了个难题。因为“东方妇女矮小的在美国本就买不到衣服,连美国女人里面算矮小的都只能穿得老实点,新妍的时装都没有她们的尺寸。赵珏只好拣男童衣服中最不花哨的”。这里,时装再一次成为身份的试金石。由于矮小,最新的时装已没有美国矮女们的份,说明时尚统治了美的理想,其中体现的消费霸权意识产生了不平等,即对不符合时尚标准的女性身体的歧视,何况东方人矮小,根本买不到衣服,只有到男童衣服中去寻找。这里,服装的等级几乎已经成了种族身份地位的隐喻——中国女人,由于不符合霸权审美标准,她们连女性的身份都被模糊或边缘化,只有未成熟的男童可以类比。
于是,买不起晚礼服的赵珏去买了几尺“碧纱”,亲自动手裁制起来:将纱对折,缝上一道直线,“人钻进这圆筒,左肩上打了个结,袒露右肩。长袍从一只肩膀上斜挂下来,自然而然通身都是希腊风的衣褶。左边开叉,不然迈不开步。又买了点大红尼龙小纺做衬裙,依照马来纱笼,袒肩扎在胸背上。乳房不够大,怕滑下来,绑得紧些就是了。朱碧掩映,成为赭色,又似有若无一层金色的雾,与她有点憔悴的脸与依然稚弱的身材也配称……这身装束在那相当隆重的场合不但看着顺眼,还很引人注目”。
在一个没有经济地位,没有身份认同的强势国体面前,赵珏并没有用旗袍这一中国意象符号来给自己打气,而她又没钱订做晚礼服,于是自己动手裁剪衣服就成了对自我身份的一种追寻、一种拼接。最后她以一件有着希腊风的衣褶、马来风的衬裙、中国式的配色这样东西方风格杂糅的服装而异峰突起,收到了惊人效果。赵珏的成功,其实正是因张爱玲深谙时装系统的一个内在规则而达到的。
“由于时装系统建筑在常见主题与罕见主题的相互关系和相互冲突之上,作为表现手段,异国风貌就显得尤为有效”,“无视文化的区别而将异国风味融入时装是一种在社会规范允许范围内制造轰动效应的有效手段”。关键时刻,赵珏就像作者张爱玲一样还是用她最擅长的服装裁改来挽回了在性别种族方面的弱势。这种策略表明服装是一种可以用来争取权利和声望的重要工具。而且这种能够融合东西方特点的服装,不需要穿着者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做出选择。与恩娟最后追随认同西化的做作相比,赵珏既接受西方文化又保持了某种亚洲风格则更为自信。
比较赵珏和恩娟两个主要人物的服饰变化,可以清楚地看到服饰时尚与女性性格、种族、文化认同的紧密关系。恩娟除了第一次的本色出场外,其后每次都可看到时代、环境、文化对她的规训和她一律采取的顺应迎合态度:为遵循教会学校的压抑禁欲,恩娟就穿着宽大的灰色爱国布夹袍;适应抗战时内地的简朴,恩娟就穿了小花布旗袍,头发中分不烫抿耳;到了美国为确认中产阶级身份她穿了名牌,像美国人一样晒黑肤色。最后一次出场时,她已跻身美国上流社会,迎合西方人对东方的想象,人已中年的她竟然刻意盘上旧时中国丫鬟的假辫子!从中可以看出恩娟的主体性的一再匮乏。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赵珏的服饰只出现三次,却能看出她主体性的成长变化:从旧式男装和不规整的短发,看出赵珏曾有过以认同男性气质而给自己增加反抗力的尝试;而最高的高跟鞋、蓝紫眼影、脑后乱挽流泻的发型,可以看出年轻的赵珏急于强调自己的女性化身份,显然模仿了当时流行的西方电影时尚中的女性形象,还没找到自己的服饰语言,主体性还不强。但“亮蓝大喇叭裙芭蕾舞袖”,显示出年轻女孩文学化的浪漫纯情气质。到了美国国会宴会中亲手裁制服装,可以看到早期单纯地在女性气质、消费时尚中认同并受到询唤的赵珏,面对更复杂的认同背景,在性别、消费之外增加了种族文化这一维度时,表现出了成熟的兼收并蓄的主体性。在同样的文化语境中,恩娟用中国符号来迎合满足强势主体类型化的猎奇想象,反而暴露出内心的弱势性别和弱势种族的内化和卑怯。而赵珏用一袭融合东西方风格的长裙出奇制胜,表面看来是敏锐的时尚感帮了她的大忙,其实真正的是一种文化自信撑起了自我自尊的天空。这大概就是张爱玲袭用杜工部《秋兴八首》中“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之意却改动了一字的真正意图所在吧。
这篇小说被陈子善教授认为“带有某种程度的自传色彩”。没错,从叙述者与人物之间的距离来看,的确是张爱玲作品中少有的与自身关系密切之作,赵珏的身上叠映了作者张爱玲的影子。通过少女赵珏对流行时尚、爱情观念、女性审美、政治倾向等元素的态度,可以看出年轻的张爱玲对流行时尚是既接受认同又有取舍的;而通过描写中年赵珏在更复杂的大背景中对生活方式、情感经历和服饰裁制的选择,我们可以看到张爱玲一以贯之的对政治的疏离态度,而在流行时尚、女性审美等方面,即在性别、种族和文化的多种力量交织的场域中,她用其独特的中西合璧的文化自信、鲜明的女性主体意识,抵抗了强势性别和强势种族的权力侵蚀,其中也包括对司徒华等白人男性居高临下的性别优越感的拒绝。这与她在年轻时用仿拟复古的服饰来对抗流行的西化或中式单一的女性美时尚,都是一种强烈的性别和文化主体的自觉反抗和自信表现。
作 者: 姜云飞,博士,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女性文学、性别研究。
编辑:张勇耀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