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革命者人性的深刻表达
——重读梁衡的《觅渡》及其他
2016-07-29上海王铁仙
上海|王铁仙
对革命者人性的深刻表达
——重读梁衡的《觅渡》及其他
上海|王铁仙
至今有关瞿秋白研究的文章,大多是描述、论证瞿秋白对党和中国革命事业的贡献,和他勇于担当、敢于斗争的政治品质,这当然是十分必要的。然而是不是还可以对他做更全面、更根本的描述和评价呢?最近我重读了梁衡写于二十年前的《觅渡,觅渡,渡何处?》,这篇散文影响广泛、持久,至今不衰。原因何在?这次我看到他2001年作的《〈觅渡〉自注》,其中有问:“是‘党’大还是‘人’大?是‘人生’大还是‘革命事业’大?”恍然憬悟,《觅渡》是从一般人性来写瞿秋白的。因而,这篇并不很长的散文,比许多研究瞿秋白的论文和论著,更引人瞩目,更受人欢迎,尤其是对于一般广大读者来说。
《觅渡》一文,彰显瞿秋白主持八七会议,“挑起了统帅全党的重担,发出武装斗争的吼声”的功绩,赞美瞿秋白被捕之后柔弱躯体内的“骨头”之硬,但这些只是文章内容的一个方面,花的笔墨也不多。文章并不限于写瞿秋白的政治观点、革命立场,而写了他的全人:他自幼从觅渡桥开始思索“人生”的意义,广泛接触多种文学艺术,挚爱中国传统文化;他求真求美的知识分子品性和复杂的思想、丰富的感情乃至与人交往中的温情和风趣;他一贯平静的音容笑貌和坦荡的人生态度;还有他曲折的悲剧性的命运和最后的困惑和自责,全面展现出他的全人格。
马克思提出过 “人的一般本性”的问题。马克思说,“首先要研究人的一般本性,然后要研究每个时代历史地发生了变化的人的本性”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09页)。这就是说,人是具有一般本性的,然后在每个时代人性会发生变化,例如形成不同的阶级性、政治性。但在变化之后,还总是能够在他们身上看到“一般的人性”表现。那些人性并不是抽象的。梁衡并不把瞿秋白只当作一个革命者、一个党的领袖人物来写,而是写出他一般的人性和他自幼形成的良好的人性基础。这样的描述能够使读者看到他灵魂中的奥秘,包括他何以要参加革命并且至死不变的深层原因。有的权威说共产党员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具有特殊性格的人”,梁衡笔下的瞿秋白却并非如此,瞿秋白自己也说过,他并不“特异”。一些一般的读者(包括外国读者)对我们党和中国革命并没有深刻的认识,然而梁衡笔下的瞿秋白,使他们感动,感到亲切,觉得他是和自己一样的人,这是《觅渡,觅渡,渡何处?》与许多研究瞿秋白的文章不同的地方,也是它能够广受欢迎的原因。当下,国人还很可能把这篇文章中的瞿秋白的洁白人性、高尚品格,与眼下党内数量较多的贪腐成性的官员做一对照,指出他们已滑落到“人”的底线之下。这也许是作者没有预想到的现实教育意义。
我认为,基于“一般的人性”写共产党人、革命先烈,只要写得真实,并不是放低标准。毛泽东说要做“一个纯粹的人”,显然是一个高标准;而且从“一般的人性”来认识人,还可以拓展人的内心疆域,看到一个革命者的方方面面。就是说,基于“一般的人性”来写,可以既有高度,又有广度。这是梁衡这篇文章对我的启发。他写周恩来、彭德怀、张闻天的文章,都具体细致地描述了他们令人感动的人性表现。
梁衡由于深入探索瞿秋白的人性,觉得他是“一个多重色彩的人”,“像一幅永远读不完的名画”。这是说得很对的,因为人性状态是浩瀚无边,又深邃复杂的,瞿秋白一生都在思索人生的真谛,例如他青年时期曾研究佛学,就是试图从中寻找人性奥秘、人生航向。直到他行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时日里,还在想着如何“比较精细地考察人物,领会一切‘现象’”,“亲切了解人生和社会,了解各种个性的人,而不是笼统的‘好人’‘坏人’,或是‘官僚’‘平民’‘工人’‘富农’等等”;那些人都是“有血有肉有个性的人”。他同时深刻解剖自己,希望看清自己是一个有“弱者的道德”的中国传统“文人”,还是“认真地为着自己的见解去斗争”的“政治家”。但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结论。梁衡没有也没有想穷尽对瞿秋白的认识,只是想引起读者深长的思索。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都致力于探测和表现人性的奥秘,并不对一个人或一件事做出简单的、概念化的结论,这是文学不同于政论和一般学术论文的特征。《觅渡,觅渡,渡何处?》就是这样的优秀的文学作品。
这篇散文很有诗意。首先,是因为美好的人性本身都是蕴含诗意的,这篇散文真实地表达了一个人的美好人性,就必然有了诗意。而且作者的感情真挚,他是从自己内心最深的感受出发,来选择和描述瞿秋白的一些经历和事例,抒发出自己的真实看法、真情实感,更使文章诗意浓郁。那些看法和情感笼统来说并不是他所独有的,而是现在众多读者都有的,具有普遍性;但由于出自他最深的感受,浸透了他的个人情志,因而又是独特的,某种程度上也写出了他自己。其次,是因为文章所引的事例,都十分具体,还有很小的细节,很少做“提纲挈领”的简括。具体,正是文学作品的特征之一。作为优秀的作家,梁衡的作品还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的散文,行文大气,情感充沛、激越,如高山巨川,像关西大汉的歌唱;然而又并无声嘶力竭的呼喊,却间有低回不尽的感叹,有一种“杨柳岸晓风残月”式的婉约风致。情感充沛、语言畅达,是形成梁衡风格的因素,但不是主要的因素。形成梁衡散文大气的风格的主要因素,一是作者视野开阔,二是他有忧天下的情怀,常常对宏阔的人类历史、国家民族和当下社会的重大问题或难解的问题做深入的思考,而绝少对身边琐细情事描头画脚,抒发一己的纤细感觉,抒发“小资情调”。他有一篇《文章为思想而写》,就是夫子自道。我们今天的文学中,独抒性灵和专意在娱乐的作品多了一些,像梁衡那样写重大题材,紧张思考世道人心,发出黄钟大吕之声的作品,所见甚少。因而梁衡的散文和“文章为思想而写”的主张,是很值得重视和提倡的。
作 者: 王铁仙,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原副校长。著有《中国现代文学精神》等,主编上海市高中语文教材、《瞿秋白传》等。
编辑:张勇耀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