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外面没有别人

韩永明



刊首语

亲爱的，外面没有别人

韩永明

我是这个小区的业主！

距大门还有二、三十米远，我就把吊在裤袢上当当响的钥匙挂取下，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了。

大门前有一个平台。有大青石雕花围栏，还有喷泉、桑拿板铺就的回廊和几棵面盆粗细的棕榈树、造型古怪的黄杨。这样的小区大门景观，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不多。

明光放亮的栅栏旁边有一间玻璃和铝合金搭成的门卫房，旁边竖有一块牌子，写着：私家住宅，非请莫入。

栅栏中间有一扇栅栏门，约一米宽。门旁装着一个机关，进门的人将门禁卡朝上面一贴，门轻响一声，就开了。

如果没有门禁卡，进门就有点麻烦了。门卫室里会伸出一个脑袋，问你找谁，几栋几单元，让你打电话给业主确认。然后，拿着本子和笔让你登记。

门禁卡很漂亮，湖蓝色，心形，比一元硬币大不了多少，上面有我们小区的一个LOGO：一间坡屋顶的房子，有五颗漂亮的星星。我对这枚漂亮的门禁卡爱不释手。我觉得它简直就是一种荣耀，是我的某种证明。

好几次，我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时，手会不由自主地去摸它，就像它不是一把钥匙，而是一只美女的手，而且我挂钥匙挂的地方——右臀部东北部那一小块地方一直暖烘烘地，就像那地方挂着一个小太阳。

倪娜有一次居然说，这东西不方便。摆设。人出出进进的，没刷卡进门的多了是了。

倪娜说的是事实。确实有些人不刷卡也可以进来。他们的策略就是等，等别人把门刷开后，跟着进门。

我注意观察过，跟进门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她）是不是我们小区的业主，门卫从来没盘查过他（她），他大多数时候在看手机，有时候眼睛望着天上，叫人感觉他像是一个躲在门卫室里歇凉的人，一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业主也一样，从不问跟进门的人。而且大多数时候，他把门刷开之后，还很绅士地把门推远一些，防止门立刻吸回去，有人还会用一只手将门撑着，直到后面的人进了门才松手。

这就成了一段风景。

有一回，我甚至还被感动了。我前面一位美女把门刷开了，进门了，一直把那扇门撑着，等着离她四五步远的我进去。她确实长得漂亮，是真正的美女，有点像一款车模，而且她一只手里还托了一个西瓜。我真想不到一个手里托着一只西瓜的美女会为我顶着门，我说了一声谢谢，她回眸一笑，袅袅娉娉走了。这事搞得我好几天一直在想这栅栏有没有一种给人艳遇的可能。

你不能这样看问题，我说，这个栅栏的主要功能也许并不是防盗，防止外人溜进来。

还有什么？就是制造麻烦。出去买早点呢，左手一个袋子，右手一碗汤，还要抽出手来摸卡，有时还要把汤放到地上。

这当然也是事实。可这些我觉得都可以忽略不计。这种时候毕竟不多嘛。我说。

倪娜不再说什么了，她全神贯注擦着地板，把地板擦得油光可鉴，纤尘不染，似乎这地板就是我们鲜亮的生活。我感觉她这些话并不是由衷地，她只是想回应我，或者让我说出更多门禁卡的好，就好像女人对喜欢的男人说你真坏。

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说门禁卡其实在说什么。

可几天后，那个无所事事的门卫一个小动作，却让我纠结起来。那是下午下班回家，我去附近收了一个客户的欠款回来。

因为时间提前了，进门的人不多。大门前只有一位身着小区物业制服的人在我前面上十步远的地方。他两只手背在身后，走在我前头。

我的速度比他快，步幅比他大。他走到门卫室边上时，我离他就只有三五步远了。

这时，那个躲在门卫房里“乘凉”的门卫从门房里出来了，快步走到“物业”前头，“嘟”地一声，把门拉开了，人哈着腰，站在一边。等待“物业”排着鸭子步进了门。

可能是由于时间用久了的缘故，那扇镀铬管栅门合上去的速度变慢了。我走到跟前时，熠熠闪亮的栅门刚刚“嚓”地一声合上去，把我关在门外。

我刷了卡，把门拉开。心里突然就不舒服起来。我觉得哪里不对。

是因为那个心不在焉的门卫没把门撑着，让我跟着“物业”进去，还是因为“物业”的这个姿态，因为这个弹性已不那么好的栅栏门？

我瞪了门卫一眼。

我从来就没有认真地看过他们一眼。可我今天认真看了。就像我要看透他，或者说要记住他。

他个子不高，五短身材，圆脸，一双鼓鼓眼。一看就不是那种好鸟。他没有注意到我的“看”。“物业”进门后，他就下了台阶，钻到门卫室里看手机去了。

倪娜回来后，我给倪娜说了这事，我说不知为何，我心里不舒服，很不舒服。我觉得不对。

那个进门的人，一定是那个门卫的头儿吧，他讨好巴结他的头儿呢。怎么不对了？谁不讨好上司？倪娜说。

要么——是那个进门的人没有门禁卡？倪娜又说。

我对倪娜的这样说话很不满，你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不就是门卫给物业的人开门吗？

倪娜的不屑彻底把我激怒了。我把声音提高了：究竟谁是这里的业主？真是太颠倒了，保安开门，应该是给业主，你说呢？

有病！

我真没想到倪娜会这么说。你真的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吗？万事都要讲个理。这是个什么理？要知道我们才是这个小区的业主。

倪娜瞟了我一眼，就离开了。我越是气了。你是不是觉得这不是个问题？你等着，我明天就找人评理去。我得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理。

第二天一早，我挎上皮包就到了大门口。我想在这里等到几张熟面孔。可站在这里才发现，这个想法很不现实。所有从小区出来的人，都行色匆匆，目不斜视。跟我平常有点头之交的那几个熟面孔一个也没出现，更不要说那个曾为我开门的美女了。

我们小区的人都不爱跟人交流。早出晚归，或者晚餐后散步，迎面碰上，互相不打招呼，偶尔眼神碰上了，也赶紧跳开，好像看别人是窥探人家隐私一样。39栋出现一位老人死在家中一个月才被发现的事后，社区干部曾经倡议门洞关照，让一个单元，一个楼层的互留电话号码，我等着别人给我电话号码，可我没有得到一个电话号码，也就作罢了。我不知道我对门、楼上、楼下住的是什么人。

我一直等到从小区里面出来的人稀稀拉拉了才抓住一个穿着运动衣身背长剑的老先生，我一口气将门卫给物业开门的事说了，老先生哦哦两声就走了，我追着他问门卫这样做对不对，老先生说还要练剑呢，头也不回走了。

我心不甘，等到一个拉着小推车出去买菜的老太说，老太看了我好几眼，说，是吗？我说门卫这样做对吗？老太太说对不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想不到事情这么糟糕，我不知道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疯卖傻。

我瞪了一眼门卫房，走过去，重重敲了两下玻璃窗。看着那双癞蛤蟆眼瞪着我了，我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尖。你出来，你给我滚出来！

他真的滚出来了。我跟他说昨天他跟物业的开门的事，他说，你是说黄经理啊？我说，他是你们经理你就该给他开门？你应该开门的人是我，是业主！

他居然比我火气还大：我给谁开门，是我的事。我喜欢给谁开门就给谁开门。手长在我身上，手也是我的。

你还觉得你有理？我越是感到气愤了。

我知道你是野猪，可领导没有叫我们给野猪开门啊。他故意把业主说成野猪。

你还骂人？

你想要有人给你开门，简单啊，住别墅去啊，住别墅，别说有人跟你开门，只要你愿意屁股就有人给你擦呢！

我喉咙似乎被一个东西噎住了。我用手指头点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等、着。

我去了小区物业办公室。柜台里面一个人正埋头吃饭。我要他把领导找来，他说，黄经理吗？他去食堂了，一会儿就来了。

黄经理果真一会儿来了。正是昨天背着双手进门的那个胖子。他一手拿着一块餐巾纸，一手拿着牙签剔着牙，时不时把牙签在餐巾纸上戳一下。先生有什么事？他很“领导”地说。

我平静地把昨天下午门卫给他开门的事说了。他瞟我一眼，把手里的牙签和餐巾纸丢到垃圾桶里，是啊，有这回事。

你觉得这是应该的？

这有什么不对吗？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他应该开门的是给业主！我的声音大起来。

先生，这……不现实，他不可能认识每位业主。我们这个小区有将近三千个住户。

不认识不是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你们根本就没有这个意识。对，我想说的就是意识。是你们要明白，你们是为我们服务的。我说。

对对对，你说的意识我们有，我平常对他们也是这么讲的。

那你说说他究竟应该给谁开门，给我，还是给你？

我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件事情。黄经理嘻皮笑脸地，似乎我这个问题很搞笑，很滑稽。

我怒不可遏了。他居然说这不是个事情！

我不想和他纠缠了，叫嚣起来：我觉得这是一件大事情，你，你们应该给我道歉！

先生，你有点小题大做了。他仍在笑着，我感觉他笑里有一股邪气。

办公室里一下子来了好几个身穿制服的人。他们挤在黄经理跟前，好像城管遇上了街头小贩。

一股怒火从脚底忽地蹿上头顶。我叫嚣起来：你们是想打架吗，你们是黑社会吗？！

先生，你误会了，我们不会动手，对任何人都不会动手。

你们还知道是谁是在养活你们吗？是我们。没有我们，你们喝西北风去，你们还窝在哪个山沟沟里，等着天上掉馅饼！现在倒好，你们成老爷了。天底下有这种道理？你们还知道自己是谁吗？看过电影电视吗？你们不过就是那些打着绑腿，穿一身黑衣服的家丁……

我咆哮了一阵，转身走了。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这人怎么这样，有病！

我真的没想到，他们的素质如此之低，作风如此之恶劣。如果那个什么黄经理说一声应该给开门的人是我，我也许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怎么说呢？我要的就是一个道理。可他们就是不给我这个道理。

我更没想到，那个鼓鼓眼门卫还会那样得意。

我早晨从大门口出去时，无意瞟了那个门卫一眼，发现这个平常不是玩手机就是眼睛瞪着天上的家伙竟然瞪着我。

见我瞪他，他嘴角弯了一下，笑起来。

他这是什么？藐视、挑衅，还是炫耀他的胜利？

他居然——还用手提了提他的衣领！

我终于忍不住了。你笑？你是觉得你赢了？我说。

我没笑啊。我笑了吗？他说。

他居然还不承认。你分明笑了。我说时，扭转身子，想找个人，让他做个见证，可这时身边却没有人。

你还整你的衣领！我说。

我整衣领也不行？他说时两只手又故意拎起衣领，把衣领扯了扯。

你示威是不是？别高兴得太早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离开了。

上班的时候，我想到一个主意，回家时，让他给我开门，哪怕只开一次。

晚上回家，走到大门前时，我把钥匙挂摘下来，塞进包里。我走到门卫房前面，敲一下窗玻璃：给我开门！

他瞪我一眼：卡呢？

坏了。

他又望了栅栏门一眼。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段，进门的人络绎不绝。因为一直有人跟进，栅栏门几乎一直敞开着。

他看出了我是故意的。登记！他说。

你不认识我？

我们认的是卡，不是人。如果你没有卡，就在这里登个记，然后打电话找野猪，让野猪告诉我。这是规定。我得按规定。

他当然也是故意的。

你抖狠！你出来！我怒不可遏了。

他出来了，瞪着我说：怎么样，你想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开不开？！我指一下栅栏门，吼道。

不开，我必须执行规定。他说。

进门的人像一道水流，此时水流静止了。栅栏门里的人，都回过头来望着我。后面的人则往我们跟前涌。他们很好奇。我感到他们渴望发生一点什么事情。

我觉得这真是一个好环境。

你是一条狗！我骂道，一条瞎眼的狗！

他冲到我面前，一手揪住我的衣襟：你说谁是狗？

你！你们！

老婆以为我被这个门禁卡搞病了，劝我去看医生，说她打电话问过同学肖筱了。

我知道医生是怎么回事。他们就想每个人都是病人。肖筱我见过。我们在一起吃过饭。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说，现在患有精神卫生方面疾患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可以说，人人都有那么一点点问题。

其实我也不相信你有问题，我只不过有点担心。她说。

我觉得我和倪娜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我们总是想不到一处了。我感觉我们之间有了一层隔膜。他不像过去那样懂我了。

这阵子，我一直在想的问题是：怎么把这帮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家伙赶走。我已经掌握了一些材料，譬如，他们在小区的公共绿化区域修建网球场，他们让几个住在一楼的大概给他们行了贿的家伙在自己门前竖栅栏建私人花园等等，我咨询过有关部门了，他们没权这么做，他们要这么做，必须经过全体业主同意。

我的计划正在有条不紊进行，倪娜却要我去医院看医生。

什么人去医院一检查都有病，没病也能查出一箩筐病。我说。

你每天晚上，只要一睡着就大喊大叫，拿拳头擂墙，打我，你看我臂上的伤！倪娜说时，把衣袖提上去，我真的看到她大臂上有几块紫癜。可我自己竟然毫无印象。

有这种事？

我问过肖筱了，她怀疑你这是快动眼睡眠行为障碍。

什么？

是神经系统病变的早期信号。

你简直是胡扯。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或者，是你这一阵，精神压抑或者紧张了。倪娜说，要不，我们出去散散心也行。

倪娜说到这里，我立刻明白了：她是想把我从这件事上捞出来。

可我现在却不想放弃。倪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同居了四年，结婚了两年，我们还有过孩子。因为要买这里的房子，我们把孩子做掉了。为买房，我们没办婚礼，而且老爹把棺材本儿都给了我们了……

我知道，在你心里，房子早已不是房子了。

倪娜说时站起来，抱住了我的头。我感到后颈窝里有热热的东西落下来。我知道她哭了。我把她推开了。我说，倪娜，我真的没病，你怎么会觉得我有病呢？

她泪流得一塌糊涂。她揪了餐巾纸，擦着，擦着，把纸都擦成了纸浆，就又换一张。我知道你没病。她说，可是我担心啊。我们现在，公司开着，而且还买了房子，我们不是都说好了，有了房子，就要孩子的……难道这一切你都忘了吗？

这我怎么能忘呢？我正是因为孩子啊。

她不再说什么，站起来，去了卫生间。

我听到卫生间里传来了冲水声，哗啦哗啦地响了很久。倪娜是怕我听到她在哭吗？

早晨醒来，我才发现我躺在医院病床上。病房里没有人，我大喊大叫了一阵，来了一个护士，她在我病房里晃了一下之后跑出去了，叫来了肖筱。

肖筱说明强，你太累了，需要休息，我们把你弄过来休息几天。

我恨不得冲上去掐死她。可我动弹不得，我的手脚都被绑在床上，而且浑身疲软得就像一把鼻涕。

想都不要想，一定是我睡着后，倪娜把我送到这儿来了。

肖筱，你弄错了，我真的没病。我说。

我们也希望你没问题，我们一会儿去带你做几个检查，没问题，你就可以走了。

倪娜呢？

这里是隔离病房，全封闭的，她不能进来。她在外面。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转告她。你想见她吗？

该住在这里的人是她！我说。

住了半个月医院以后，我转到开放病房了。肖筱帮我们弄了一个单间，倪娜也就天天跟我住一起。肖筱没事就过来和我们聊天。

她给我讲了许多故事，其中一个我记得比较清楚。是美国科学家做的一个名叫“伤痕实验”的心理学实验。他们征集志愿者，让好莱坞的化妆师把他们的脸画得血肉模糊，让他们自己对着镜子看了之后，化妆师借故要涂一层粉末，把他们脸上擦干净了。之后，让他们去医院等一些公共场所，观察人们对他们的反应。结束之后，志愿者们都说，人们对他们不友好，总是盯着他们的脸看，比以往要粗暴无理。实际上，他们脸上什么也没有。因此他们得出一个结论：错误的自我认知影响人的判断。

肖筱说，一个人内心怎样看待自己，在外界就能感受到怎样的眼光。别人是以你看待自己的方式看待你。于是有这么一句著名的话：亲爱的，外面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

肖筱讲完后，问我有什么感受。我说，这很有点像邻人遗斧。只不过，邻人遗斧说的是你心里怎样想别人，别人就是什么样子。

肖筱笑起来，点头。说我好多了。

第二天，肖筱又来聊天。倪娜问我知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我说不知道。她说是她在我水杯里放了安眠药。

倪娜又问我还想不想让物业滚蛋。我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测试，正像我常常被带到一个地方，去玩电脑游戏，去和人交流一样。所以我坚定地说，我不想了。

这是真话。我真的觉得没这个必要了。而且，我想早点出去。这是一家专科医院，病房里住着的全是不正常的人，你在病房里也好，在走廊里也好，看到的都是痴痴呆呆，或者喜怒无常的人。听到的是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或者 人的怪笑。半夜，我时常被这种声音吵醒。那时候，看着外面昏昏糊糊惨白的灯光，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住在坟墓里。所以，我必须表现好一点。

肖筱这时拍了拍我的肩膀，望着倪娜说：好，效果非常好！

肖筱走了后，倪娜突然说，你想买车吗？

车确实是我想要的。要去见客户，我一般都是向租车公司租车。我曾经和倪娜念叨过这事。倪娜虽然不反对，可公司流动资金一直紧缺，也就把这事放下了。

买车？我瞪着倪娜。

你不是喜欢车吗？再说，公司也需要，去见客户，有车别人会相信我们的实力。而且，我们小区——我觉得有个车好。

当然。我说。

自从我和门卫发生冲突后，每天我经过大门口就浑身不自在，脸上好像有一些小虫子在爬。我感觉那些进进出出的人，都盯着我看，就像我是一个外星人。

有了车，我就可以不从大门口进进出出了，我们从车库那里进出，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倪娜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些？

没钱。我说，这阵子没收回来一笔货款。

没有钱是真的。公司一点小利润，除了要吃要喝，还要还银行的贷款按揭，交物业管理费、水费、电费、垃圾费等等。说实话，公司要维持正常运转，我们要维持着现在这种生活，已经累了个半死。

喜欢是最重要的了。她说，我也早就盼望坐在我们自己的车里兜兜风呢。

说时靠着我，抱住我摇起来。

然后，把她的包拉开，抽出一沓广告，说有零首付的，有首付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的等等。

还有，要贷款的话，我们的房子抵押，最少可以贷到五十万。她说。

C5确实是一款不错的车。我和倪娜拿了车以后，就去湖边兜风。我们肩挨肩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看月亮落在湖里，星星浮在水面上。倪娜突然搂住我，把手伸进我的T恤衫里。我突然就勃起了。我们钻进车里来了一次车震。倪娜说感觉很好，五分。

倪娜好像比我还开心。我们开车回家时，她说她现在一点也不担心了，我正常了。

我知道，她买车，无非是想让我从进门那件事上解脱出来；做爱，只是测试我的恢复程度。

我也确实觉得应该把那事忘掉。我想透彻了，这个世界给我们的就是接受。

可没想到，停车会遇到麻烦。我车位前面，我倒车的那个空档，总是泊着一辆车，这让我很不方便。我找过车库保安，保安说他们在那里贴了不能泊车的告示呢。我要他给车主说说，可他说这都是业主家来的客人，搞不清楚车主是谁。

我没跟保安罗嗦什么。看看中间两车道的通道，我就把车泊在通道边上。

虽然这会影响别人通行，而且如果遇到下雨前地面翻浆，有车打滑，或者有人喝醉了，我的车有被撞上的风险。但我想，只要他让我泊这儿就泊这儿吧。

可想不到今天我回来时，通道上放了一溜装满水泥的油漆桶，把我停车的地方占住了。而我的车位前面，泊着一辆CRV。

我没地方泊车了，我开着车在车库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没找到地方，只好把车开出车库，泊在车库出口外面的街道上。

我下车，走到车库门卫室，让保安联系CRV的车主，让他把车开走。保安似乎没听见，我又说了一遍，他才把眼光从手机上移到我脸上，说是哪个业主的客人，一会儿就走了。

有好几辆车要进库，这时都排在门前。有的刷卡进门，没卡的，则要向他领一个卡片，然后他打开栏杆。

等那些车辆进去，我问他：要是他今晚不走了呢？

他低头摁着电话，抬起头来时，笑意还没褪下去。我想刚才他是不是在用手机打情骂俏，心里更加不快了。你知道你是谁吗？业主跟你说话呢。我真想训他一顿。可我忍住了，只瞪了他一眼。

我没有车位不能进门，我车摆在大马路上呢！我说。

他又在手机上忙活了一阵，才抬起头来。要不这样吧，你先回家，等那车开走了，我给你电话。他说，你把电话说一下。

不行，交警来了会贴单。

那你说怎么办？我不可能把那个CRV推走吧。

车辆一辆接一辆进库，他时不时要去填卡，开门，把我晾在一边。

我是业主，那是我的车位，我的车位，被人家霸占了，我的车进不了库……像无家可归的人浪迹街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感觉心里有东西在翻腾，脑子里有东西在爆炸。我感觉我想做点什么。我想把那辆CRV推走，我想把它砸烂。

正在这时，倪娜打电话来了，问我是不是塞车了。

我说，在车库呢，没车位泊车了。

挂了电话后，我心里平静些了。好吧。就等CRV滚了再来泊车吧。我去动车，想把车泊在出口边上，免得吃交警罚单。

可正当我泊好车准备离开时，CRV出来了。而且我认清车牌了，那就是泊在我车位前面那辆。我准备回到我车上去。可这时，我认出了车主：黄经理。

怎么是他？他把车泊在我的车位前？我又盯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我脑子里冒烟儿了。我听到“ ”地一声响。我又想起了进大门的事。我走到保安前头。你不会说不认识这车吧？

不认识啊。

你认识。我能肯定你认识。我还知道你在故意耍我！

我甩了这几句，就去开我的车。可我不想开进车库了。我想把它停在出口。我觉得我应该让业主知道这件事。

我把车横在出口，然后离开车库门，往大门走了。

回家之后，我就把手机关了。倪娜问我车停好没有。我说停好了。倪娜好像发现我不对，瞪了我一阵，说，没有遇到麻烦？我说没有啊。

吃过晚饭后，倪娜要我陪他出去走路。我们步行到北门，去了湖边，在湖边玩了很久才回。

二天早晨，我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大早就去车库。我想等多数车主都去了车库后我再去。因为只有那样，才会有更多车主知道“物业”霸占业主车位的事。

可我下到车库时，并没有看到我想象中车辆排队出门的情况。出口道上，一辆一辆车徐徐向出口驶去，秩序井然。

车是怎么出去的，难道他们把我的车移开了？

走到出口，我看到我的C5果然不在了。

谁会动的我车？怎么弄走的？弄到哪儿了？我一时慌了，眼光像打慌的麻雀一样到处乱飞。飞了一阵，看到距出口不远的绿化带上趴着一辆C5。

那就是我的C5。颜色、车牌都是我的。它左边两个轮子骑在绿化带的水泥护肩上，歪歪扭扭，像一条受伤的狗。它的前挡风玻璃破了，引擎盖折了起来，像狮子张着大口。

我感到一阵晕眩。

那个保安手里拿着对讲机跑到我跟前。刘先生，我们昨晚一直打你电话，可你电话关机。我们去你家里，可你们都不在家。没办法，我们只好去请拖车，可没找到拖车……只好在工地上请了一辆挖掘机，想不到把你的车弄成这个样子了……

我没理他。我走过去，打开车门，钻到车里，打着了车。

我把车倒出来，摘了档，用力踏着油门，预热，我听到我的C5就像飞机轰鸣。

我把档推上去，加大油门，把准方向，对准车库门房冲出去，让它稳稳正正地撞在车库门卫室上。我听到了断裂和倒塌的声音。

过了几天我才苏醒过来。我头上缠着绷带，手上打着点滴。倪娜才问我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说知道。我开车撞了车库门卫室。倪娜问我知不知道自己伤成了什么样，我摇头，倪娜说，门卫房上的玻璃划破了我的颈动脉，再晚半个小时，命就没了。

倪娜过了一会儿，又问我知不知道这是哪家医院，我说，医生护士衣服上不写着吗？

倪娜趴下来，吻了我一下。

我知道她在担心我犯病了。我没病，你放心吧。我说。

倪娜一笑，望了我几眼后，告诉我要转院。转到精神病院去，

我没有病，怎么要转到精神病院？

只有转过去，保险公司才会赔付。不然，我们修车、住院，保险公司都不会认账，而且物业还会让我们维修门卫室什么的。

我真的很不想转到精神病院去。我瞪着倪娜。倪娜望着我笑着。

倪娜的笑显然是装出来的。她的脸憔悴得很，笑像是浆糊刷上去的。我突然感到有些心酸。我不想让她为难。好吧，我说。

看来老公真的没事。倪娜又扑上来吻了我。

倪娜还说，其实那个门卫并不坏，当时是他叫来出租车，把我送到医院来抢救的，更想不到的，他听说医院血库缺血，就要求献血，说我身上现在就流着他的血。

倪娜这么说时，我看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想不到我们流着一样的血。

转到精神病院当天，保险公司就来人了。倪娜已经接到了他们的电话，因而向护士要了约束带，把我捆在床上。

保险公司的人向倪娜要了我的身份证、驾驶证、行车证什么的看了，然后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天做了什么事情。我说，我撞人了，那天一个魔鬼出现在我前面，要弄死我，我就开车撞上去了。他问撞死了没有？我说，死了啊，我把他们都送到火葬场了。火葬场你去过吗？像天堂。

这当然是我编出来的话。倪娜给我讲过，保险的人为防骗保，会问一些问题，所以，要越像病人越好。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他又问。

我望着倪娜问这是不是监狱，并且要走，不然他们会上老虎凳。说着把手背上的针头拔掉了，倪娜赶忙叫喊护士。

保险公司的人就不再问了，只要倪娜把身份证等等复印了交给他。

保险公司的人走后，倪娜表扬我演得真好，而且说我真的没有任何不正常。

住了几天，倪娜给我办了出院。车子被交警扣了，我们只好打出租。

走到大门前的平台上，我习惯地掏出钥匙，捏住了门禁卡。可那天的一幕又重现了：黄经理排着八字步走到栅栏跟前，鼓鼓眼门卫从小屋子里滚出来，点头哈腰给他开门。

我脑子里嗡了一声，脸发起烧来。我感觉他们是故意的，故意在我面前表演的，就像我在保险公司的人面前表演一样。我蹲了下来，双头捧着头，倪娜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们回去吧，转身就走。倪娜拉住我，说我们这就是回去呀，这就是我们小区的大门啊。

你说什么？这怎么是小区大门？不是！我真的觉得这儿不是我的家。我和倪娜拉扯起来。

那不是黄经理和小张？倪娜说。

我朝他们望过去，却认不出他们。

这时，他们跑过来了。我朝倪娜叫道：快跑，他们是疯子！

可倪娜死命拽着我，我挣脱不了。让那两个家伙把我揪住了。他们一个抓着我的一只胳膊。

明强，你还记得吗？我给你说过的，这就是门卫小张啊，车祸以后，就是他叫的120，就是他送你去的医院，就是他给你输了血啊……

听倪娜这么说，我立刻感到浑身如火。我脑子里嗞嗞冒出了烟儿。你骗人！他们是抓我进监狱的，他们是王朝马汉，抓我进地狱的。我用嘴咬开了他们的手。

我撒腿就跑，很多人在后面追着我。我听到倪娜高声叫着我。可我没有回头。我觉得他们真是疯了……

韩永明，湖北秭归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大河风尘》、《特务》；中篇小说集《重婚》，散文集《日暮乡关》等；在《十月》《当代》《钟山》《长江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50余种，多部作品先后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小说精选》等刊物转载。曾获《当代》文学拉力赛“最佳”奖、《芳草》“最佳抒情奖”、湖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