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人类学的兴起及其在中国的理论与实践
2016-07-27陈兴贵
【摘 要】20世纪中叶以后,世界政治经济新格局的形成,全球化进程加快,人类社会文化变迁加剧,人类学日益边缘化,人类学学术职位缺少等因素,引发了人类学终结的讨论。在这样的背景下,后现代人类学家提出了公共人类学,以应对“人类学终结”的危险。公共人类学是人类学发展史上的“第二次革命”,是对人类学学科自身的反省,体现了人类学学科内部的重要改变。公共人类学的研究应走向更为广阔的公共领域,积极参与公共事务,探讨公共问题。人类学知识及成果必须面向社会公众,能够被广大的民众所接受,并对社会公众的认知产生积极影响。公共人类学应该更加积极、主动地深度参与公共事务,并取得领导地位和决策权力,从而为社会公众的生活质量提高和社会健康发展贡献知识和智慧。
【关键词】人类学的终结;公共人类学;争论与共识;理论与实践
【作 者】陈兴贵,重庆三峡学院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博士。重庆万州,404100
【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454X(2016)03 - 0086 - 008
19世纪后半期,被誉为“人类学之父”的英国学者爱德华·伯内特·泰勒提出了“人类学是研究人类及其文化的科学”,预示着了人类学作为一门独立的人文社会科学得以产生。20世纪20年代,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提出了功能主义理论,并将田野调查、参与观察、民族志等视为人类学学科的根本方法,从而奠定了现代人类学的基础,被誉为“马林诺夫斯基革命”。如果说“马林诺夫斯基革命”是人类学发展史中的“第一次革命”,那么2000年开始的后现代主义人类学家提出的公共人类学则是人类学研究领域的第二次革命。[1 ]68
一、公共人类学的兴起:应对人类学的终结
人类学自19世纪后期成为一门独立学科以来,其独特的研究对象、视角和方法给社会公众造成了一种影响深远的偏见。在社会公众看来,人类学的研究就是“去到遥远的地方进行田野调查,然后带着令人陶醉的心情返回,但往往分析的是神秘的亲属制度、刀耕火种的农业或‘他者内部的战争。”[2 ]3这些特殊的研究旨趣、方法和神秘的对象使人类学在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屹立于“学科林立”的学术界。然而,20世纪中叶以后,世界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人类社会文化发生了急剧变迁,给传统的人类学研究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冲击。人类学的未来何在?人类学还有必要存在吗?人类学到底能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做出哪些贡献?面对诸如此类的质疑和责难,有学者发出了“人类学终结”的悲叹,并在人类学领域引起了热烈关注。这一话题的提出与以下几个因素密切相关。
新的世界政治格局和经济秩序造成了西方人类学家研究非西方社会的困难。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世界政治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诸多殖民地纷纷脱离欧美殖民国家,建立独立的新兴民族国家,强烈的民族主义观念导致新兴民族国家拒绝或不欢迎人类学家前去自己的国土内开展调查研究。加之人类学在殖民主义时期曾经为殖民统治所做出的种种“贡献”,而被贬为“殖民主义帮凶”。这段“不光鲜”的历史给西方人类学家到非洲、拉丁美洲、西太平洋、东南亚等地开展田野调查造成了巨大的困难。他们不仅受到来自于官方的种种“诟病”,还会遭到调查对象的诸多质疑,即使是西方国家的社会公众也认为“研究远离我们社会的那些人对我们有何用处”。面对新的挑战和困难,西方人类学家不得不对自己的研究做出调整,一方面继续利用原殖民国家与殖民地的关系,坚持对非西方社会开展传统的人类学田野调查与研究。另一方面,则是积极探索人类学的新领域,转向对文明社会的研究。然而,人类学在研究文明社会时,明显存在研究方法不适用的缺陷。同时,在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科学主义大行其道的现代社会里,长期以来形成的公众认知依然无法理解和接受人类学知识在现代文明社会中的价值和功用。在新世纪,人类学要获得长足的发展,必须要说服社会公众接受人类学知识,使他们能够客观公正地评价人类学的学科价值和现实意义。正是在新时代的迫切要求下,公共人类学的提出力图对传统人类学进行革命性的变革,以应对“人类学终结”的危险,使人类学依然能够在世界“学术之林”保留一席之地。
人类社会文化的急速变迁使人类学传统的研究客体和内容正在不断消失。20世纪中叶以来,现代化、城市化、全球化加剧了人类社会的同质性趋向,文化同一性更加明显。这与人类学倡导的多样性、特殊性和异质性是背道而驰的。在文化全球化的影响下,非西方社会的传统文化急剧变迁,传统人类学中经常使用的特色概念和术语在现实生活中不复存在,传统的经典话题和学科概念无法继续得以验证和创新。于是,一些悲观的学者认为,随着全球化、现代化对原始民族或社会的不断吞噬,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将在不久的将来消失于地球,也就意味着“人类学的终结”。在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拉德克利夫—布朗研究的安达曼岛人。2004年的印度洋大海啸致使安达曼人濒临绝种,导致拉德克利夫—布朗以安达曼岛人材料为基础建构的结构功能主义理论从来没有得到其他学者的检验。非西方社会快速的现代化进程及其全球化趋势也引发了不同学者在不同时期对同一田野点的研究存在着巨大的争论,此方面最典型的就是玛格丽特·米德和弗里曼有关萨摩亚人青春期的激烈争论。
全球化使人类学的研究主题更加多样化和分散化,无法建立统一的学科范式。全球化已是当今人类社会发展中不可逆转的趋势。全球化不仅使人类学传统的研究对象、课题和客体日趋减少,甚至慢慢消失,但也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更多的新议题。在全球化浪潮中,人类学不得不调整研究对象和内容,以应对全球化带来的新挑战和新机遇。然而,传统的人类学方法在研究新时代的社会文化现象时又存在不同程度的“水土不服”,借以“安身立命”的田野调查原则难以在现实中得以有效执行,民族志的真实性与效用也不断遭到质疑。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人类学领域出现了百家争鸣、学派林立的景象,此前一段时期内以某一理论流派为主流的学科范式被多元化的论争所取代。尤其受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以《写文化》为代表的反思民族志对“民族志真实性、科学性、权威性”提出了质疑和争论,这场以“人类学表述危机”为焦点的学术交锋,再次给人类学的发展前景蒙上了一层阴影,促使人类学必须做出改变,正视学科自身存在的问题,主动谋求新的发展道路。公共人类学的提出也正是后现代主义人类学家应对“人类学危机”的一种策略。
人类学名称作为一种学科创新标签加剧了人类学学科的边缘化倾向。近些年来,各种冠以人类学名称的新兴交叉学科不断涌现出来,加剧了人类学的边缘化趋势,正统的人类学研究受到了冷落,发展前景“黯淡”。然而,当人类学发展走入困境时,其他人文社会科学似乎在人类学中却获得了新生。它们将人类学视为学科“创新重生”的标签,于是冠之于人类学头衔的学科纷纷出现。以中国为例,据笔者的统计,近年出现的冠于人类学名称的学科不少于20种,如审美人类学、体育人类学、美学人类学、美术人类学、视觉人类学、饮食人类学、数学人类学、法医人类学、戏剧人类学、音乐人类学、文艺人类学、法律人类学、媒介人类学、气候人类学、环境人类学、传媒人类学等等。这些新兴交叉学科的出现,预示着人类学正在被其他学科的学者所接受,原本应是人类学的幸事。然而,仔细研读一些作品后会发现,绝大部分著者实质上并未接受过人类学的专业训练,也缺乏基本的学科理念和视野,更没有以田野调查为基础的实证分析,人类学只是一个“创新标签”而已。笔者以为,人类学名称的“滥用”,只会导致人类学学科被进一步的边缘化,似乎只要在作品的名称中加上人类学,在作品的前面介绍“何为人类学”就可以成为“名副其实”的人类学成果。面对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的强势介入,传统的人类学研究必须采取应对策略,以获得新的生存空间。这些新兴分支学科实际上都是围绕着当今人类社会的公共话题、公共问题、公共领域延伸出来的,只是这些学科不是由接受过系统训练的人类学者去完成的,而是由其他人文社会科学者抢占了先机。对人类学学科的发展而言,与其让其他学科抢占这些领域,不如人类学自身做出改变,积极介入公共领域,发挥学科优势,为人类公共生活的健康发展贡献力量。
人类学作为一个学科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已经培养了大量的本科生和研究生。然而,学术研究职位难以满足学生的求职要求,迫使很多学生的职业预期不得不从最初主要进行学术研究变为公共与私人部门的多种职位,绝大多数毕业生只能供职于社会的各个行业。这些领域是实践、应用与公共利益的人类学。在美国,随着国家和州政府支持的缩小,同时越来越依赖于私人化的资本主义企业,纯学术的人类学就会越来越没有竞争力。[3 ]成立于1902年的美国人类学学会,是目前全球最大的人类学学术组织,已经拥有了来自于各地高校、研究机构、博物馆、政府部门、公司集团及非营利组织等组织和结构的上万名会员。[4 ]172这些人曾经接受过系统的人类学训练,但如今却绝大部分供职于与“人类学并非直接对口”的非学术研究结构。他们将人类学的学科理念和方法运用于具体的公共事务领域,并在一些领域取得了明显的成果和优势。此种状况一方面证明,人类学理论和方法在公共事务管理与研究中具有一定的学科优势,是有极大的现实价值和意义的。另一方面也为传统人类学向公共人类学的转变创造了实践条件和机遇。然而,当前的职业需求与就业现实也提醒人类学者,“面对日益饱和的学术职位以及严峻的就业形势,人类学专业的教育也要进行改革,其中一个重要方面是致力于公共事务为基础的工作经历和学术努力。”[5 ]
进入21世纪以来,“人类学终结”的预言并未真正出现。相反,人类学仍然借助于传统的理论方法优势和人类学者们自身的努力为世界学术研究贡献了诸多的新知识、新理论、新话题、新经验乃至于新的争论。事实证明,人类学在新世纪还将承担起更多、更重要的历史使命,“但是仍有一部分人担心外部问题,即较少的公众共鸣。”[6 ]404基于这样的背景,人类学的持续发展依然受到学界的高度关注。作为对“人类学终结”的回应,一些人类学家呼吁应正视学科规律和认识论两个维度的变化。在学科规律方面,人类学应该重新审视学科历史,从历史中总结出新的能够适应新时代特点的理论和方法,对传统的研究对象进行时代的转化和转移,不能一味地坚守“原始”民族研究。从认识论上而言,人类学需要正视学科存在的天生缺陷,这就要求在人类学知识生产关系与基础认识领域上进行相互转化。[6 ]404公共人类学力图在这两个方面做出改变,引导人类学发展趋势,推动人类学的持续发展。2000年以后,人类学学术研究价值的回忆、自省和反思直接催生了公共人类学学科的产生,直接批判和挑战后现代主义的人类学学科体系。[1 ]68 2008年11月19日至23日,美国人类学学会在旧金山举行第107届年会,公共人类学是其主题之一,成为美国人类学的新动向之一。与此同时,很多高校相继开设了公共人类学课程,并得到了强烈响应。[4 ]172《美国人类学家》更是将公共人类学视为人类学的第五个分支学科。[6 ]403
二、公共人类学的学科内涵:争论与共识
2000 年,美国学者罗伯·波罗夫斯基(Rob Brodsky)在一篇名为《Public Anthropology: Where To? What Next?》的文章中首次提出公共人类学这一术语。他认为,公共人类学是人类学对自己学科命运的关注,力图使人类学突破 “自我”设定的学科边界,吸引更多人的目光,以摆脱现今人类学的窘境。[7 ]9公共人类学旨在突破传统人类学一个多世纪以来自我设定学科边界,“将人类学带出学院之外,而将其引入社区之中”,以更好地应对人类学发展危机。21世纪的人类学,要取得长足发展,只有突破传统的学科边界,走进更广阔的社会,面向社会大众,而不是只在传统的人类学知识共同体中“孤芳自赏”。公共人类学的核心内涵在于“与大众就他们广泛关心的问题展开对话,让更多的人看到人类学家为解决这些问题所做的努力。”[7 ]10人类学如何才能突破自我设定的学科边界,既是人类学实现“自我救赎”的关键,也是公共人类学必须面对的难题。波洛夫斯基指出,公共人类学“应寻求广泛处理重要的关注,让学科之外的人理解人类学者即便不一定能解决、但是至少也可以重构与缓和目前的社会矛盾”。[7 ]9就知识论与方法论而言,公共人类学具有理论与实际两种取向。在理论取向上,公共人类学“具有对于霸权的敏感性”。就方法论而言,“它要处理真实的社会问题”。他进一步指出,“虽然某些人类学者已着手涉入当代重要的问题,诸如权利、健康、暴力、治理与正义等,但是这些问题常被精纯与窄化,而只关联到少数学科之外的人。”[7 ]10也就是说,人类学的应用研究所涉及的主题仍然较为有限,更多的是从学理上和外围进行分析,甚至只是将这些议题局限于“原始民族”与“现代文明”的比较方面,而且只有极少数人在从事此方面的研究,而公共人类学则要全面、开放地广泛“涉入”现代社会中的各种议题。“涉入”不只是涉及,更是“进入”之意,人类学者与其关注议题间具有高度的涉入性,而非仅是涉及或是参与。[8 ]
韩国人类学家金光亿指出,新时代的人类学发展,应建立在反思后现代主义思想的基础上,明确人类学的服务对象。[9 ]自人类学学科产生以来,人类学者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解释文化的结构功能、象征意义和探寻文化发展规律上,“致使人类学堕落为以高度抽象的术语和概念来满足人类学者自身的职业好奇心的学问。”[9 ]长期以来,绝大部分的人类学者远离与社会公众关系密切的公共事业问题。人类学的研究成果及知识体系未能对社会公众改善生活质量贡献足够的智慧,“未能满足政府或者社会的实际需要,未能提供帮助和知识,因此逐渐失去了利用价值和公共部门的承认”。[9 ]金光亿认为,未来的人类学应积极参与,为公共部门解决公共事业的难题做出贡献。“公共的含义包括公共领域、公共空间,包括国家和人民共有的空间,同时也意味着价值、利益以及目的等都归国家和人民所共有。[1 ]68公共部门并不只是局限于政府部分,那些“非政府市民运动也属于公共部门。”[9 ]基于此,“公共人类学的目的是探索这些领域,并为实现这些领域的目标,提供知识上、视角上和技术上的可行性方案。”[1 ]68公共领域和公共空间成为未来人类学新的研究对象,意味着人类学知识不只是“人类学学术共同体”的学术专利,其影响力不应该只局限于“人类学圈子”里,其功用在于提供知识、视角和技术上的建议和措施,其研究成果应该属于整个世界、国家和人民。当人类学知识成为全民共享的“公共知识”时,人类学的影响力和价值也能最大限度地得以彰显。此外,公共人类学不仅参与公共事务研究,而且要在其中发挥主导作用,取得决策权。只有通过“参与管理和决策”才能使人类学摆脱过去那种“事发后批判问题的常态”,以便在项目计划制定、实施过程中“及时或事先防止发生的损失,帮助正确地树立政策并推动执行”。[9 ]为了取得这样的效果,人类学者在参与公共事务的过程中“建立人类学与行政管理体系的协作体系和让受过人类学训练的人当行政干部。”[9 ]
詹姆斯·克利福德、乔治·E.马库斯在其主编的《写文化》一书的序言中指出,面向公民的,以公共为导向的人类学研究是未来人类学发展的主流,这也是社会公众对人类学的期望。“如果说在近年来社会文化人类学的多样的求知欲和研究探索中具有一种现存的重要趋势的话,那么可以称之为公共人类学。”[10 ]14他们进一步指出:公共人类学的主要声望来自它对世界范围的某些问题及事件所做出的直接的和实质性的贡献,它从过去的研究所积累的传统中吸取智慧并应用于当代。[10 ]14也就是说,新世纪的人类学发展要直接服务于当下社会,为解决当今人类社会的公共问题和普遍现象贡献自己的知识和智慧。基于此,公共人类学主要探讨气候、环境问题以及个人与机构之间的关系,人类学家们希望能够使公共人类学成为重要的资源和空间争论的平台,从而解决全球面临的严峻问题。[6 ]373公共人类学应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包括学科责任、自身伦理以及对他者的义务。公共人类学也是一个开放的学科,它不再狭隘地将自身看成是行会式的封闭领域,也不再“对辩论、模式和理论传统的痴迷。”[10 ]15公共人类学是面向的公众不只是单纯的田野调查或访谈对象,其“范围既包括其他认识到人类学的有效性和重要性的机构和学科,还包括人类学希望在激进主义认同上与之紧密联系的社会运动,最后还要考虑到在自己田野工作的领域内的公众,即在特定的研究计划的范围内的研究对象和委托机构是否能接受。”[10 ]16公共人类学家的任务“仍然是重新整合或重新发明他们在当前从事人类学的意义,从而使公共人类学的根本愿望在对此学科的目的有清晰理解的大众中得以实现。”[10 ]16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公共人类学在教学训练的工作中应当修正训练人类学者的学徒式研究的结构和预期目标。[10 ]20
美国人类学家詹姆斯·皮科克指出,在21世纪,人类学的发展将会出现三种图景:一是消亡,二是龟缩在自己的飞地里行尸走肉般地苟延残喘,三是学科的重整和发达,跃居社会的显要地位。[3 ]人类学的发展究竟走向何方?这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人类学为人类社会所做出的贡献。人类学要想实现“自我救赎”,就要在以下三个方面有所作为:“第一,参与,然后领导。第二,提出正面的建议。第三,走出去。”[3 ]换句话说,人类学要想在21世纪有所作为,就必须走向公共人类学。皮科克认为:“公共人类学,在一般意义上,这一术语标志着一种关注,即在一个世纪的田野工作中搜集而来的浩瀚的知识和综合,应该参与到世界中,关注的问题应该面向更加广泛的公众。”[11 ]131公共人类学倡导一种积极参与其中的方式,“它会变得对我们的文化和社会缺之不可和意义重大,而不会变得次要或处于从属地位”[11 ]131,将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人类学的边缘化地位。公共人类学作为一门致力于想要改造世界公共事务的人类学,其研究理念和范式均要做出调整。公共人类学应在保持传统的人类学学科属性和继续致力于探索人类文化与灵魂的奥秘的同时,还必须“向外发展,动员它的工作和自身,去超越对学科和学术的影响”,[11 ]131成为一种可以代表“公共”的人类学。公共人类学要打破封闭的学科界限,主动开展跨学科的思想交流,开创一些新的能为世界发展做出贡献的领域,积极参与一些学术计划和实践项目,“如对全球性和地区性的自然史以及人类进化和物质文化的史前史进行准确的概括,参与制定相关的人文政策,参与领导跨学科研究及公共服务事业,参与处理人类面临的诸如性、生态、政治、经济、宗教等重大问题,参与文学和电影创作等。”[3 ]
在2010年和2011年的《美国人类学家》杂志连续刊登了一系列介绍当今公共人类学发展的论文。这些论文中体现出了一个基本的学科共识,即认为“作为应用与实践人类学的拓展,公共人类学不仅强调人类学知识如何在经验世界中得以实践,更将人类学知识带到公共领域加以审视与分析,以期获得更为广泛的回应,进而更具批判意识地与人类学之外的他者对话,并以此反观自身。”[12 ]按传统人类学的特点,人类学知识的真实性、科学性、有用性往往只局限于学术领域,甚至是人类学内部。评价的主体是人文社会科学学者、人类学者、读者、政府人员或研究计划项目的委托人或资助者。公共人类学则希望能够突破传统的单向度的人类学知识检验局限,让更多的社会公众成为评价主体,田野调查对象、报告人、被访谈人都可以成为潜在的人类学知识的评价者。
综上所述,理解公共人类学的内涵,需从四个维度予以关注。首先,公共人类学是对人类学学科自身的反省,这是人类学学科内部做出的自我改变和调整,这种改变和调整包人类学应用价值的扩展,也包括人类学知识生产的目的、过程的改变。其次,人类学成果必须要面向社会公众,而不是只局限于人类学学者共同体内部,换句话说,人类学知识和民族志成果应该能够被广大的社会公众所接受,要对社会公众的认知产生积极影响,能够帮助和提供某种知识以解决现实问题和困难。再次,公共人类学的研究领域、对象及田野调查点都将突破传统的人类学要求,走向更为广阔的公共领域、公共空间、公共事务、公共问题。最后,公共人类学的研究不再是传统的“孤身前往田野点”的个体研究模式,而是需要与诸多的学科和学者建立广泛的参与、合作与对话,接受更多的新知识、新观点和新技术,以便能够更好地阐释和分析现代社会中的新现象、新问题。
三、迈向人民的人类学:公共人类学在中国的理论与实践
20世纪初期,为社会公众服务的人类学思想在中国就崭露头角。我国著名人类学家费孝通就提出了“科学必须为人类服务”的观点。他认为“真正的应用人类学必须是为广大人民利益服务的人类学”。[13 ]371他呼吁“建立起一门为人民服务的人类学”或“迈向人民的人类学”。此学科的目的是“使广大的人民对自己的社会具有充分的知识,能按照客观‘人民的人类学存在的社会规律来安排他们的集体生活,去实现他们不断发展的主观愿望”。[13 ]372费老不仅提出了“迈向人民的人类学”的观点,而且建议在本科生中普及人类学知识。他对北大的人类学教学提出三点意见:人类学的教学应该分为三个层次的课程,即以本科生为对象的公共人类学课程,各系、所具有各自风格与特色的人类学课程,以及人类学专业的硕士、博士课程。[14 ]118费老晚年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也与公共人类学追求的公共关怀不谋而合。
近年来,中国的一些学者也对公共人类学给予了关注,从不同的层面对公共人类学做理论的介绍和阐释。周大鸣认为,公共人类学是“走向公共领域的人类学”。[12 ]它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是利用更广泛的渠道参与公共事务,让更多的民众了解人类学的学科价值意义;另一方面是强调开放学科边界,让更多的学者与民众参与到人类学的学科建设之中,通过双向、良性的互动,促进学科与社会的共同发展。” [12 ]翁乃群认为公共人类学以关注和参与本国社区发展为宗旨。[15 ]朱凌飞认为,新时期,人类学共同体不断突破“边界”,进而走向公共人类学,这将激励人类学家对公共议题和公共事务的参与,在更有效地发挥人类学的应用价值之时,也使人类学知识为公众所接纳、使用与拥有,建构人类学公众形象。[16 ]李家驹聚焦于当前公共人类学应用中的多元途径,展示其具体进路和公众取向之间的内在联系,分析了近年来人类学界在公共领域内开展的研究,包括环境、生态和灾难研究,应用研究与公共服务,种族、 女权、移民与公共政策,传播媒介等。[17 ]宋瑞芝从文化人类学的视角探讨行政文化的本质,认为行政文化研究的兴起是人类学的文化研究蔓延至公共行政领域的结果。[18 ]佟春霞和阎耀军指出,人类学与公共管理具有深厚的学术渊源。人类学在管理领域的历史性作用,不仅体现了人类学对丰富我国管理学的理论具有重要意义,而且也反映了在我国各民族交往日益频繁的情况下,在管理人才的培养中引入人类学或民族学学科知识的必要性与紧迫性。[19 ]马腾嶽从理念、知识与道德多方面,梳理英美两国应用人类学与纯粹人类学相关的争议,指出公共人类学又称为“涉入人类学”,从事涉入人类学的学者未必都对政治意题与活动有所兴趣或具有特定的政治立场,但是必然的涉入各种社会议题。[8 ]
在实践层面,中国人类学者也做出了诸多的尝试和努力。费孝通等老一辈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就为我国的农村政策及小城镇建设政策的制定与实施做出了特殊贡献。而作为后辈的人类学家们也继续利用人类学知识服务于社会公众,他们通过向政府提供咨询服务,为公共政策的制定提供参考。2000-2002年,杨圣敏关于中国人口较少民族社会经济发展问题的调查研究成果得到国务院的认可,国务院为此专门发出2002年第44号文件,并给予22个人口较少民族以数十亿元的发展资金。[20 ]2004年2月,杨圣敏教授撰写的两份内部研究报告由国家民委主要领导亲自附函报送中央,获中央政治局两位领导的批示和肯定,为政府决策起到了参考作用。[20 ]2004年10月22日,杨圣敏、郝时远为中共中央政治局讲解我国民族关系史的几个问题,时任总书记胡锦涛强调,全党同志特别是各级领导干部都要学习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和宗教学等有关民族问题的知识,不断丰富自己为做好民族工作所需要的各方面知识。[21 ]罗红光以常人民族志方法开展公共服务社会化的研究,曾派出16位志愿者到全国的十几个公共服务机构,开展为期180天的自愿利他行动,并记录下他们生活与服务的点点滴滴。以此为基础,撰写而成的《16位志愿者的180 天》(工作日志)的行动文本,成为公益组织进行志愿者培训的最佳教材,为今后志愿者的招募、培训、接纳和自我调适提供了“知识临床”的依据。[22 ]2008年,汶川大地震吸引了国内众多学科的专家学者前往灾区进行研究,庄孔韶和张庆宁利用人类学的理论方法对震中某市开展田野调查,提出包括社会活动、组织对应、宗教仪式在内的若干视角,[23 ]展示了人类学在参与、解决和应对公共危机中的学科优势和特殊贡献。此外,当前我国的一些人类学者还致力于参与公共文化建设、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公共卫生服务、生态扶贫、环境保护等公共问题、公共事务的研究与实践。
近些年来,中国的人类学者通过媒体、网络平台、学术论坛、研讨班等形式与不同学科的学者展开对话,共同讨论社会公众关注的热点问题,充分体现了人类学在跨学科合作,探析热点议题等方面所具有的学科优势,同时也最大限度地推介、传播了人类学知识。 2007年4月5日,王铭铭与《中国读书报》合作召集一批学者讨论“人类学的公众形象问题”。[24 ]2007年1月20日,徐杰舜与《光明日报》国学版共同召集一批学者,讨论人类学与国学的关系问题。[25 ]2000年以来,罗红光策划拍摄的《学者对谈》,致力于打破学术壁垒,在学科专业化分工边缘挑战知识的存在形态,启发学科反思及跨学科合作,给中国学术思想史留下了一个来自人类学的奉献,也体现了其所具有的公共关怀意识。[22 ]罗红光倡导的“对话的人类学”在强调学理上的沟通的同时,也将其饯行到跨专业、跨文化、跨国籍的对话与合作中。他曾经组织亚洲六国的“湄公河论坛”和中日韩的“亚洲论坛”。[22 ]2009年7月,国际人类学民族学联合会第十六届大会在云南昆明召开,此次大会吸引了政府官员、媒体及各人文社科领域的数千学者参与其中,讨论了文化、种族、语言、宗教、都市、生态、移民、儿童、艾滋病、环境、吸毒、女性等内容。自2002年,国内20余家人类学研究机构,共同发起了“人类学高级论坛”,为国内外的人类学者提供了一个展开学术讨论,进行学术交流的学术平台。2011年,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会发起了“中国人类学民族学中青年学者高级研修班”,研修班邀请国内外知名人类学家对当今世界和中国的人类学民族学所关心的热点、难点、学科发展等问题进行分析,并与学员进行热烈的讨论和探讨。上述“高级论坛”和“研修班”不仅只有人类学民族学者参与,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的学者也积极参与其中,共同探讨社会的热点议题,学科前沿问题,为中国人类学的普及和传播发挥了积极作用。近年来,我国出现了一些专题性的人类学网站,如中国人类学评论网、分子人类学论坛、社会学人类学中国网、人类学学习交流网站、面向21世纪人类学网站、复旦人类学之友博客、人类学乾坤博客等。这些网络平台在传播、交流、共享人类学知识方面起到了积极作用。
公共人类学在中国已经有良好的学术传统,并在理论和实践方面做出了积极的努力。然而,人类学学科在中国依然是一个“鲜为人知、普及程度极低”的新兴学科,要真正使人类学面向社会公众,成为代表“公共”的人类学,仍然任重而道远。
四、结 语
公共人类学作为西方人类学领域兴起的一门新兴学科,它在“人类学终结”“人类学危机”的困境中,为人类学突破学术学科藩篱、实现自我救赎及未来发展注入了新的思想和理念。作为新兴学科,公共人类学的学科内涵在不断的争论中基本达成了共识,即人类学的知识和成果要面向社会公众,人类学者要站在公众的立场为公众思考和服务,为民众的福祉进行呼吁和辩护,进而为人类社会的健康发展做出实质性贡献,人类学者要主动走进公共领域,参与并领导公共事务管理,与其他学科共同探讨和解决与公众生活密切相关的公共问题。
公共人类学的兴起也为处于“边缘化”和“发展困境”中的中国人类学提供了新的启发和思考。中国的人类学要真正成为“显学”,应该借鉴公共人类学的理念,在以下方面做出积极的努力。首先,要加大学科普及力度,积极谋求学科地位,使人类学成为大学本科教育中的基础学科,让更多的学生认识人类学,理解人类学的性质,认可人类学的价值。其次,人类学研究者应该更加积极、主动地借助于现代的各种媒介手段,在社会公众中推广、普及人类学知识,以改变社会公众长期以来形成的“人类学没什么用”的偏见和误解。再次,中国的人类学研究者应该在遵循学科规范,恪守学术道德的前提下,主动改变“纯学术”的辩论和争论,用更加形象生动、通俗易懂的语言风格撰写有血有肉、内容深刻、形式简单的民族志成果,使人类学知识更易于被接受和理解。最后,人类学者应该更加积极、主动地深度参与中国现实社会中的各种公共事务、公共领域和公共问题,以自己的专业知识服务社会民众,为政府决策提供参考,注重知识的实际转化,从而为社会公众的生活质量提高和社会健康发展贡献知识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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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In the middle of twentieth century, the formation of the new pattern of the world political economy, the acceleration of globalization process, the change of human society and culture, the increasing marginalization of anthropology, the lack of academic posts for anthropology graduates and other factors, led to the discussion about the end of anthropology. In these contexts, post-modern anthropologists put forward public anthropology in order to deal with the danger of “the end of anthropology”. Public anthropology is seen as the “second revolution” in the historyof this discipline. It is a reflection on the subject of anthropology, which reflects the important changes in the interior of anthropology. The study of public anthropology should move towards a broader public sphere, actively participate in public affairs, to explore public issues. Anthropological knowledge and achievements must be oriented to the public, can be accepted by the general public, and have a positive impact on the cognition of the public. The public anthropology should engage in public affairs more actively, and obtain the leadership and decision-making power, so as to contribute knowledge and wisdom to improve the life quality of the public and healthy development of society.
Key Words:the end of anthropology; public anthropology; debate and consensus; theory and practice
﹝责任编辑:付广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