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人宦游视域下的岭南饮食题材诗歌文化表达
2016-07-27周斌
【摘 要】唐人尚“游”,几乎所有的文人都有过游历的经验。空间位移导致的时空变换,给文人带来了全新的审美体验,间接促进了文人饮食意识的自然觉醒和饮食题材的开拓。唐代文人游历岭南主要是以宦游为主,岭南道成为唐代流放罪人最集中的地区。之前鲜为人知的岭南饮食题材首次大量地出现在唐代宦游岭南的诗人笔下。他们“怪”、“杂”、“苦”、“涩”的岭南饮食题材书写,一方面揭示了岭南独特的地域文化与饮食发展的关系,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贬谪后的审美心态流变。
【关键词】宦游;岭南;饮食诗歌;文化表达
【作 者】周斌,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站博士后,讲师。桂林,541004
【中图分类号】G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454X(2016)03 - 0154 - 007
饮食是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是我国古代诗歌的重要题材之一。自先秦以来,关于饮食题材的诗歌书写,或吉光片羽,或宏论专篇,具有明显的贵族化色彩,较多地反映了宫廷贵族、官僚士人等社会上层饮食生活的面貌,而对平民百姓等社会下层的饮食生活却较少反映,直到唐初仍是如此。唐代文人几乎都有过游历的经验,游历的形式主要有漫游、隐游、宦游等。唐代文人空间位移带来的饮食新体验,间接促进了饮食意识的自然觉醒和饮食题材的开拓。唐代文人游历岭南的形式以宦游为主,岭南道成为唐代流放罪人最集中的地区,之前鲜为人知的岭南饮食题材首次在宦游岭南诗人的笔下绽放异彩。
一、唐代宦游文人饮食意识的自然觉醒与饮食题材诗歌的开拓
在中国古代,不同阶层的饮食生活水平相差很大,主要区分为以王公贵族为代表的上层社会和以广大农民为主体的下层社会两种不同阶层风格的饮食消费水平,并呈现不同的文化形态。大致而言,社会上层的饮食生活比较讲究,食精求珍,奢靡浪费;而平民百姓的饮食生活,则比较简单,多食杂蔬,绝少肉腥,有时甚至食不果腹。自先秦以来,我国古代饮食题材诗歌作品多限于描写贵族日常饮食生活特别是贵族游宴生活。
夏、商、周三代,享受美食是奴隶主贵族阶级的特权。《尚书·洪范》云:“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1 ]97只有君王有权利专行赏罚,独揽威权,也只有君王才有权享受美食,而臣下是没有施威造福和享受美食权利的,如果臣下要是作威作福、享受美食,就会危害国家,出现凶灾。《周易·需卦》载:“《象》曰:‘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饮食宴乐。”[2 ]27云气升腾至天上而等候降雨之时,就是需卦,此时君子应该暂且饮食安乐,积蓄力量,等候时机。说明贵族们不仅享受饮食宴乐,而且也非常注重饮食宴乐的时机和方式。《诗经》中有徭役诗、爱情诗、战争诗、婚恋诗、燕飨诗等,其中燕飨诗占了相当的比例。《魏风·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3]144《小雅·鹿鸣》:“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3 ]236描写的也是贵族饮食生活。《诗经》的饮食题材诗歌以作为周代贵族等级制度精髓的礼乐文化精神为承载,具有贵族化的格调和典雅庄重的诗风,揭示了西周和春秋时期贵族的饮食文化。屈原的《招魂》曰:“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麦,挐黄粱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胹鳖炮羔,有柘浆些。鹄酸臇凫,煎鸿鸧些。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粔籹蜜饵,有餦餭些。瑶浆蜜勺,实羽觞些。挫糟冻饮,酎清凉些。华酌既陈,有琼浆些。归来反故室,敬而无妨些。”[4 ]215-216罗列的是先秦贵族们的一次盛宴菜单,极尽奢靡,令人垂涎欲滴。汉代饮食题材诗歌对平民的饮食活动及其感受也鲜少描写,同样多描写的是贵族宴饮场面,展现文人政治斗争沉浮中的宴饮悲歌及人生苦短、纵酒寻乐等诸种情感倾向,如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5 ] 23通过宴会的歌唱来表达诗人求贤如渴的思想和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总而言之,唐代以前,饮食诗歌与其他类别诗歌相比而言,在数量上只占极少部分,题材也较狭隘。
然而,饮食本属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日常生活是指与人类本能密切相关的衣食住行、饮食男女、婚丧嫁娶、节俗交际等层面的生活,日常生活与诗歌艺术属于不同的社会文化层面,但有着深刻的渊源关系,日常生活的需求往往成为诗歌创作的内在动力,促使诗歌创作者感悟、加工、表达,以诗歌形式来呈现生命本体的需求。正如《礼记·礼运》所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6 ]331,饮食和性是人类生存与发展的两大基础,饮食生活必然要成为诗歌创作的重要题材之一。一般而言,人容易对自己身边熟悉的事物熟视无睹,而只有真正脱离自己熟悉的日常生活,才能产生感官意识的自然觉醒。文人只有脱离自己熟悉的日常饮食生活,才能更好地进入审美领域,创作出有特色的饮食题材作品。而唐代是一个尚游的社会,几乎所有的文人都有过游历的生活经验,许多文人一生辗转多处,甚至有些文人的一生几乎都是在辗转游历中度过。而在他们游历的过程中,由于空间位移导致的时空变换,给文人带来了全新的审美体验,促进了他们饮食意识的自然觉醒。首先,饮食题材脱离了自先秦以来表现贵族宴饮奢靡生活的窠臼。唐代文人在游历过程中,更多地表现不同地域文化背景下的饮食文化,也对平民饮食给予了更多的关注。《汉书·郦食其传》曰:“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7 ]396统治者以民为本,而普通百姓则以食为本,充分说明了民食的重要性。饮食题材诗歌只有走向民间,表现民食,才能标志着饮食题材作品的真正繁荣;其次,许多名扬天下的美食,不是出自于当地诗人之笔,而是多通过游历当地的异乡人的审视留下记录,并名扬四海的;再次,与旧有的饮食习惯做比较,当地人习以为常的饮食文化,在这些游历文人看来更具独特性。于是这些游历文人往往能将其引入自己诗歌的题材创作当中,展现其浓郁的地方特色。直至唐代,文人的饮食意识才算是真正的自然觉醒,并有意而为诗歌,越来越多的文人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创作了无数饮食题材诗歌,关中饮食、岭南饮食、边塞饮食、江南饮食等不同区域饮食被大量书写,至此,饮食题材走向繁荣并成为唐代文人诗歌创作的重要题材之一。
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岭南文化相对落后于内地,直到唐代,鲜为人知的岭南饮食首次大量地出现在游历文人的诗歌当中。唐代文人游历的形式主要有漫游、隐游、宦游等。唐人游历岭南的形式以宦游为主。在唐代,流放各级官员的地方主要有岭南、黔中、剑南以及江南东、西两道、关内道、淮南道等地,其中,岭南道是流放罪人最集中的地区。岭南,也称岭表、岭外,即五岭以南地区,范围约相当于今广东、广西大部、海南及越南北部地区。其中具体地点主要有崖州、潮州、古州、循州、钦州、贺州、琼州、雷州、连州、桂州、象州、柳州、端州、黔州、夜郎、汀州等地。据尚永亮统计,唐五代岭南贬官人次有:初唐97人,盛唐75人、中唐123人,晚唐134人,五代7人,共计536人。“岭南道:贬官20人次以上的地区,有崖州(37)、端州(30)、桂州(23)、循州(20);贬官10人以上的地区,有广州(18)、康州(18)、雷州(17)、韶州(15)、贺州(15)、潮州(14)、昭州(14)、柳州(14)、爱州(13)、驩州(13)、儋州(13)、封州(12)、钦州(12)、象州(11)、新州(10)。”“在南方诸道中,岭南道、江南西道所辖诸州最值得重视。就其贬官10人次以上州计,岭南道19个,共有贬官319人次,占该二道贬官总人次(838)的38.07%,占唐五代贬官总数的11.28%。”[8 ]李白、白居易、骆宾王、刘长卿、柳宗元、宋之问、张九龄、王昌龄、刘禹锡、元稹、韩愈、柳宗元、宋之问等都曾被贬岭南。他们在被贬岭南期间,四处游历,采集民风民俗,将其观察到的有别于中原地带的民风土俗、饮食衣制、歌谣哀乐都记录下来,使得岭南逐渐被外人所认识,岭南饮食也第一次在这些宦游诗人的笔下绽放异彩。
二、唐代宦游文人岭南饮食体验与饮食题材诗歌书写
由于空间位移导致的异食新体验,宦游岭南的外籍人士,对岭南特有的饮食习惯产生了兴趣,贬官岭南的刘恂、韩愈、柳宗元、宋之问等人对岭南人食杂、食鲜、食生等饮食特点和饮食习惯有了不同程度的揭示,基本上呈现了岭南独特的饮食文化。从题材来看,他们对岭南饮食题材的诗歌书写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居然当鼎味”的岭南杂食。喜食蛇、虫、虾蟆等杂食,这是岭南饮食文化中最富有地方特色,同时也是外地人最不可思议的饮食体验。唐代文人就写下了食蛇的诗篇,如韩愈于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因谏迎佛骨被贬潮州,写下潮州饮食题材诗歌《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其中就有“唯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开笼听其去,郁屈尚不平。卖尔非我罪,不屠岂非情”[ 9 ]5521提到了蛇食。贯休的《送人之岭外》:“见说还南去,迢迢有侣无。时危须早转,亲老莫他图。小店蛇羹黑,空山象粪枯。三闾遗庙在,为我一呜呼。”[9 ]14016也是形容岭南的蛇食。《太平广记》卷五也描述了岭南的蚺蛇:“蚺蛇,大者五六丈,围五六尺。以次者亦不下三四丈,围亦称是。身斑,文如锦缬。”[10 ]4061唐代文人也有食蛙的记载,如韩愈在其《答柳柳州食虾蟆》的诗中首先对虾蟆作了描述:“虾蟆虽水居,水特变形貌。强号为蛙蛤,于实无所校。虽然两股长,其奈脊皴皰。跳踯虽云高,意不离泞淖。鸣声相呼和,无理只取闹。周公所不堪,洒灰垂典教。我弃愁海滨,恒愿眠不觉。叵堪朋类多,沸耳作惊爆。端能败笙磬,仍工乱学校。虽蒙勾践礼,竟不闻报效。大战元鼎年,孰强孰败桡。”[11 ]114对于虾蟆丑陋的外表,韩愈是反感的,而对柳州人“居然当鼎味”[11 ] 114,韩愈认为是“岂不辱钓罩?”[11 ]114,接着,韩愈在诗中描绘了自己初食虾蟆的感受:“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11 ]114,最后,他感慨道:“常惧染蛮夷,失平生好乐。而君复何为,甘食比豢豹?猎较务同俗,全身斯为孝。哀哉思虑深,未见许回棹。”[11 ]114《云仙杂记》卷六记载:“桂林风俗,日日食蛙。”[12 ]44《云仙杂记》卷七也记载:“桂人好食虾蟆”[12 ]49,虾蟆也是蛙。《太平广记》卷四八三引《南楚新闻》也记载了百越人好食虾蟆的风俗习惯,并且对如何煮蛙进行了细致的描述,最后形成了一道让人非常惊呆的美食“抱芋羹”:“百越人好食虾蟆,凡有宴会,斯为上味。先于釜中置水,次下小芋烹之,侯汤沸如鱼眼,即下其蛙,乃一一捧芋而熟,如此呼为抱芋羹。又或先于汤内安笋笴,后投蛙,及进于筵上,皆执笋笴,瞪目张口。”[13 ]3132此外,还描写了岭南人吃野禽的习惯。柳宗元的《酬韶州裴曹长使君寄道州白鹇吕八大使因以见示二十韵一首》“远物裁青罽,时珍馔白鹇”[9 ]5671说的也是当时岭南人对野禽“白鹇”的喜爱。《岭表录异》卷中还提到了鹧鸪:“鹧鸪,吴楚之野悉有,岭南偏多此鸟,肉白而脆,远胜鸡雉,能解治葛井菌毒。臆前有白圆点,背上间紫赤毛。其大如野鸡,多对啼。”[10 ]4122另外,《岭表录异》也多处记述岭南人“食杂”的饮食特点。如食水牛,据《岭表录异》卷上载:“容南土风,好食水牛肉。言其脆美,则柔毛肥彘(即猪)不足比也。每军将有局筵,必先此物。”[14 ]201军中设宴席,首选水牛肉。又如食象,《岭表录异》卷上云:“广之属郡潮、循州多野象,牙小而红,最堪作笏。潮、循人或捕得象,争食其鼻,云肥脆,尤堪作炙。或云,象肉有十二种,合十二属。” [14 ]202如食蚁,《岭表录异》卷下还记载了一种非常独特的美食“蚁卵酱”:“交广溪洞间,酋长多收蚁卵,淘泽令净,卤以为酱。或云,其味酷似肉酱。非官客亲友,不可得也。” [15 ]184这种“蚁卵酱”还非常珍贵,非官客亲友不可尝也。此外,《岭表录异》还有许多关于岭南人杂食的记载,它们也在不同程度上被宦游文人的诗文所吟咏,众多奇异美食,让这些异乡人眼花缭乱,大开眼界。
(二)“莫不可叹惊”的鲜食与生食。唐朝岭南海岸线长,这特定的地理环境,为岭南饮食提供了较内地山区更丰富的水产资源。此外,岭南人不仅利用江河、湖泊养殖水产,还懂得充分利用稻田养鱼,《岭表录异》卷上就记载唐人开田养鱼的情景,唐代的岭南新、泷等州“拣荒平处,以锄锹开为町畦。伺春雨,丘中聚水,即先买鲩鱼子散于田内。一、二年后,鱼儿长大,食草根并尽。既为熟田,又收鱼利,及种稻,且无稗草,乃养民之上术。”[14 ]198正是在这种独特的地理环境下,多食海鲜并有生食的风俗成为岭南饮食文化的突出特点。韩愈的《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就描写了一道丰盛的岭南海鲜盛宴。首先让韩愈感到惊异的是“鲎实如惠文,骨眼相负行。”[9 ]5521,“章举马甲柱”也是“斗以怪自呈”,而“其余数十种,莫不可叹惊”,惟“旧所识”的蛇也是“实惮口眼狞”,更别说是吃了。南海出龙虾,当地人将其引入食中,韩愈在其诗《别赵子》(赵子名德,潮州人)中,也抒发了对岭南奇特海鲜饮食的印象:“又尝疑龙虾,果谁雄牙须。蚌蠃鱼鳖虫,瞿瞿以狙狙。识一已忘十,大同细自殊。” [9 ]5523段公路《北户录》卷二曾有记载:“红虾出潮州、番州南巴县,大者长二尺。”《岭表录异》卷下也有关于“海虾”的记载:“海虾,皮壳嫩红色,就中脑壳与前脚有钳者,其色如朱。”[14 ] (P221)“果谁雄牙须”描写的就是这种惊人的潮州虾,同时韩愈在诗中提到的“蚌蠃鱼鳖虫”这些海鲜也是“瞿瞿以狙狙”,实在是面目凶猛,怪异万分。除了韩愈诗中提到的鲎鱼、蚝、蒲鱼、章举、马甲柱等十余种外,《岭表录异》卷下所列举的可作食料的比较有代表性的岭南海鲜菜肴食材还有:嘉鱼、黄蜡鱼、竹鱼、乌贼鱼、石首鱼、鸡子鱼、鳄鱼、鹿子鱼、海虾、石矩、紫贝、瓦屋子、水蟹、虎蟹、水母等数十种。而韩愈的《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诗中“调以咸与酸,芼以椒与橙”,说的是潮州人食鲜的调味。《岭表录异》也如实地记载了唐代岭南人多食海鲜并有生食的习俗,如食“鲎”:“其壳莹净,滑如青瓷碗……腹中有子如绿豆,南人取之,碎其肉脚,和以为酱,食之。”[15 ]16又如食“魿鱼”:“魿鱼,如白鱼而身稍短,尾不偃,清远江多此鱼,盖不产于海也。广人得之。多为脍,不腥而美,诸鱼无以过也。”[15 ] 150“脍”即生食的鱼片,“魿鱼”是唐人做生鱼片的最佳食材。岭南除了“魿鱼”这种鱼生外,还有“虾生”,“南人多买虾之细者,……用浓酱醋先泼活虾,盖以生菜,以热釜覆其上;就口跳出,亦有跳出醋碟者,谓之虾生。” [14 ]221可见,虾生这种吃法在当时的唐人看来,是非常惊骇的,即使当今的岭南人也鲜少食之了。据《岭表录异》记载可知,唐代岭南人已经懂得使用各种调味料如姜、葱、韭、椒、桂等,对调味的掌握也间接地促进了岭南生食饮食的发展。
(三)特色主食及岭南佳果。关于岭南主食,最先得到唐人关注的是荷包饭和桄榔面。为了提高米饭的质量和增加米饭的花样,唐代岭南人已经创造性地烹制了花样各式的米饭,譬如广西流行的荷包饭。柳宗元《柳州峒氓》诗中的“青薯裹盐归恫客,绿荷包饭趁虚人” [9 ]5685就提到了荷包饭,是柳州当地的特色主食。岭南地区今海南省生长着许多棕榈植物,桄榔树中含有淀粉,在唐代就已被当地人用来做面食。《岭表录异》卷中有记载岭南的“桄榔饼”:“桄榔树,枝叶并蕃茂,与枣槟榔等小异。然叶下有须,如粗马尾。广人采之,以织巾子。其须尤宜,咸水浸渍,即粗胀而韧,故人以此缚舶,不用钉线。木性如竹,紫黑色有文理而坚,工人鲜之以制博奕局。此树皮中有屑如面,可为饼食之。”[13 ] 3153桄榔除了可以做饼,还可以做面。桄榔面是岭南的特色传统饮食,知名度非常高,宦游岭南者多咏之。皮日休《寄琼州杨舍人》:“德星芒彩瘴天涯,酒树堪消谪宦嗟。行遇竹王因设奠,居逢木客又迁家。清斋净溲桄榔面,远信闲封豆蔻花。清切会须归有日,莫贪句漏足丹砂。”[9 ] 10525诗中的“清斋净溲桄榔面”一句就提到了这种面食的加工,桄榔需要多次溲制才能去掉其苦涩的味道。白居易的《送客春游岭南二十韵》:“面苦桄榔裛,浆酸橄榄新。”[9 ] 7091以及元稹的《送岭南崔侍御》中的“桄榔面碜槟榔涩” [9 ] 6607也提到了这种“桄榔面”,虽然经过溲制,也难去尽苦涩之味。
岭南盛产水果,《岭表述异》卷中有云:“广州凡矶围、堤岸,皆种荔枝、龙眼,或有弃稻田以种者。田每亩荔枝可二十余本,龙眼倍之。” [14 ]198记载了岭南人喜种荔枝、龙眼的习惯,他们甚至弃稻田而种之。唐代诗人也曾写下许多吟咏荔枝的诗句,如《送杜秀才归桂林》:“瘴雨欲来枫树黑,火云初起荔枝红。”[9 ]9025卢肇的《被谪连州》:“连州万里无亲戚,旧识唯应有荔枝。”[9 ]9457曹松《南海陪郑司空游荔园》:“乱结罗纹照襟袖,别含琼露爽咽喉。叶中新火欺寒食,树上丹砂胜锦州。”[9 ]12440岭南自古是多元经济,百姓除“以农为本”,又重经济作物,常在山前屋后种果。韩愈的《送桂州严大夫同用南字(严谟也)》“户多输翠羽,家自种黄甘。”[9 ]5582柳宗元的《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9 ]5690说的就是种柑树。柳宗元《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寒初荣橘柚,夏首荐枇杷。”[9 ]5668诗句中的枇杷也就是橘。宋之问的《登粤王台》:“冬花采卢橘,夏果摘杨梅。”[9 ]884诗中不仅提到了橘还提到了杨梅,同样是岭南特产水果。到了唐代后期,岭南佳果如荔枝、龙眼、香蕉、椰子、甘蔗、柚子、柑桔,已闻名全国,并成为富有岭南特色的“贡品”。
三、唐代宦游文人对岭南地域文化的揭示与贬谪心态的审美流变
岭南饮食由岭南特有的地理气候环境所孕育和培植,到了唐代,岭南饮食文化开始形成与北方不同的特点与格局,具有比较鲜明的地方特色。唐代文人饮食题材诗歌书写在揭示了岭南独特的地域文化与饮食发展的关系的同时,也折射出了他们宦游的复杂心态与饮食审美心理流变。
(一)岭南饮食书写揭示了岭南独特的地域文化与饮食发展的关系。唐代宦游文人的饮食题材诗歌也对岭南的生态环境有所描写。在他们的笔下,岭南生态环境恶劣,不仅瘴气逼人,还毒物繁多,如含沙、毒草、毒蛇、蛊毒、鳄鱼等。韩愈《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中的“我来御魑魅,自宜味南烹。”[9 ]5521韩愈《答柳柳州食虾蟆》中的“常惧染蛮夷,失平生好乐。”[11 ]114等诗句,就用“魑魅”、“蛮夷”来直指岭南,表现了岭南偏远、蛮荒的地理环境特征。《岭表述异》卷上云:“岭表山川,盘郁结聚,不易疏泄,故多岚雾作瘴。人感之多病,腹胀成蛊。俗传有萃百虫为蛊以毒人。盖湿热之地,毒虫生之,非第岭表之家,性惨害也。”[14 ]195《岭表述异》记载了岭南的瘴、痧、蛊、毒的极大危害,让人不寒而栗。岭南山林江表地区因湿热气候而形成的致病之气,即瘴气,对岭南瘴疠的表现,有柳宗元的《茅檐下始栽竹》:“瘴茅葺为宇,溽暑常侵肌。”[9 ]5707柳宗元的《种白蘘荷》:“血虫化为疠,夷俗多所神。”[9 ]5708不少诗人的诗作对岭南多生毒物的生态环境都有所表现,如元稹《送岭南崔侍御》:“毒龙蜕骨轰雷鼓,野象埋牙劚石矶。”[16 ]81白居易的《送客春游岭南二十韵》:“不冻贪泉暖,无霜毒草春。”[9 ]7091李德裕的《谪岭南道中作》:“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9 ]7881-7882柳宗元《种白蘘荷》:“衔猜每腊毒,谋富不为仁。” [9 ]5708 除了这些毒虫、毒蛇、毒草外,还有《送岭南崔侍御》“鳌吹细浪雨霏霏”[9 ] 6607中的“鳌”,“洞主参承惊(豸角)”中的“(豸角)”,“蛟老变为妖妇女”中的“蛟老”,白居易的《送客春游岭南二十韵》中“云烟蟒蛇气,刀剑鳄鱼鳞”[9 ]7091提到的“蟒蛇”与“鳄鱼”,宋之问《入泷州江》“地偏多育蛊,风恶好相鲸”[16 ]10提到的“鲸鱼”等,在诗人的笔下,它们随时都有可能置人于死地。岭南这种地处南荒、海物众生、瘴疠多毒的自然地理及生态环境,虽然令人恐怖,但是对岭南独特饮食文化的形成却是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事实上,岭南可猎、可耕、可渔,其湿热的气候、复杂的地貌、丰富的水资源,使得这一地区物产资源极其丰富。以《岭表录异》为例,可以看到当地人的各种食物资源。其中,动物性食物有水牛、羊、鹿、猪、鸡、野象、鸮、鹧鸪、鲎鱼、黄腊鱼、竹鱼、虾、水蟹、蛤蚧、蜈蚣、蚂蚁等,植物性食物有山橘子、山姜花、桄榔、荔枝、龙眼、橄榄、椰子等。这些丰富的食物资源为岭南饮食文化的发展提供了丰厚的物质基础,而对于文人笔下的那些可怕的动植物,有些甚至还成为岭南人饭桌上的美味佳肴。
唐人宦游岭南的饮食题材诗歌也从另外一个侧面揭示了岭南独特的地域民俗文化,以及宦游文人入乡随俗的心理转变。以柳宗元为例,其《柳州峒氓》诗云:“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9 ]5685诗歌展现了柳州独特的地域风俗与饮食习惯,诗人起初虽然感到“异服殊音不可亲”,最后却“欲投章甫作文身”,愿意同峒氓打成一片。同韩愈一样,柳宗元在其《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中对岭南也曾有过深深的恐惧:“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乡,卑湿昏雾,恐一日填委沟壑,旷坠先绪,以是怛然痛恨,心肠沸热。” [4 ]5805其诗《岭南江行》云:“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9 ]5685也是极力铺写岭南的凄惶可怖和荒僻怪异,展现其被逐客他乡的惨淡心境。而柳宗元《与萧翰林俯书》诗云:“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眊重膇,意以为常。……楚、越间声音特异,鴂舌啅噪,今听之怡然不怪,已与为类矣。” [4 ]5794柳宗元惊讶自己竟然习惯了南方炎热的气候和当地人的语言风俗,在不知不觉之中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柳宗元还和当地人一样自己种起了果树,如柑橘、石榴,这在《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茅檐下始栽竹》《种朮》《种白蘘荷》《新植海石榴》等诗中反映出来。此外,柳宗元还学当地人亲自种草药以防治炎瘴,如《种仙灵毗》:“门有野田吏,慰我飘零魂。及言有灵药,近在湘西原。服之不盈旬,蹩躠皆腾骞。笑抃前即吏,为我擢其根。蔚蔚遂充庭,英翘忽已繁。” [9 ]5707展现了以柳宗元为代表的宦游文人对岭南文化逐渐接受、入乡随俗的心理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