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请在额尔古纳的波澜中安眠
2016-07-26王忠辉王浩博
文/王忠辉 王浩博 本刊记者邢玉婧
连长,请在额尔古纳的波澜中安眠
文/王忠辉 王浩博本刊记者邢玉婧
【杜宏简历】杜宏,内蒙古杭锦旗人。1984年12月出生,2002年12月入伍,2004年9月入党,历任战士、班长、排长,2012 年6月任现职。入伍13年,杜宏荣立个人二等功1次、个人三等功2次,他所带领的连队连续3次被表彰为“全面建设先进基层单位”,成为内蒙古八千里边防线上的一面旗帜。
晚7时,莫尔道嘎夜色已深沉,保障连小车班的上士刘希森,驾驶着猎豹车,从团部向300公里外的伊木河一连疾驰,车上坐着副团长方衍志和老军医刘安。刘希森有种不祥的预感——此时,正值伊木河的封山期,如果不是有大事急事发生,是万万不会在此时此刻试图进入伊木河的,更何况,副团长还特地叫上熟悉路况的自己来开车。
2008年10月至2013年4月,刘希森一直是伊木河一连的兵,当年,刘希森被调往团部时,一连长杜宏曾对他说:“让你总笑话我唱歌跑调,这下,你想听我唱跑调的歌还不容易了呢!”一路上,副团长和老军医面色凝重,对话寥寥,但刘希森还是从只言片语中提炼出了关键词——摔落、受伤、急救、强心针……刘希森心想:这老杜,多稳当的人,咋还把兵给摔着了?能摔成啥样?这么想着,刘希森不自觉地加大了脚下的油门。
晚11时,噩耗从伊木河传来:抢救无效,宣布死亡。刘希森也顾不得“不该问的不问”这条保密条令了,急得向副团长连连发问:“谁?!谁抢救无效?!”副团长语气凝重:“连长。杜宏。”这简短的4个字让刘希森的大脑一片空白,眼泪直接刷刷地流了起来。
那一天,是2015年12月30日。
我们永远记得你的名字,也永远记得你的绰号
杜宏有很多绰号。
执勤时,杜宏被称为“杜大胆儿”“关公”。
伊木河一连所辖管段长达100多公里,背靠中俄额尔古纳界河,前拥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每年有长达8个月的大雪包裹期,方圆百公里无人烟。然而,由于生态环境被保护得较为完好,这里被非法盗猎者视为创收的天堂。上士张利忘不了那次漫长的蹲守。2013年10月,为了捕获从上游进入一连管段河道的两艘非法渔船,杜宏带领战士张利、黄雪伟和张明在河道旁连续蹲守了5天5夜。第5天,眼看着携带的方便面不够吃了,吃饭时,杜宏对战士们说,连续吃了几天方便面,自己已经吃恶心了,吃不下了。回忆此事,张利说:“当时我们特别傻,连长说吃不下,我们就相信他是真的吃不下了。”可当张利吃饱,准备倒掉方便面汤的时候,杜宏却对张利说:“别倒,先放那儿吧。”后来,张利看到,杜宏偷偷地把他们剩下的方便面汤全喝了。第6天,两艘满载着四五百斤细鳞鱼的非法渔船终于在河道现身,当杜宏大喝了一声“站那儿别动”时,渔船上的所有人都蒙了——没想到,这么多天了,竟然还有人在此蹲守!船长走下船,直接掏出一摞现金,一边往杜宏手里塞,一边求情:“高抬贵手,照顾照顾。”当时,张利心想:连长肯定得说“少跟我扯犊子”这句话。果然,杜宏一边挡住船长举着现金的手,一边一字不差地说:“少跟我扯犊子!”——打击非法作业态度坚决、胆大心细、从不手软,杜宏的大名早就上了“道儿上人”的“黑名单”,甚至有人扬言出价30万元取杜宏的性命。
训练时,杜宏被称为“疯子”“杜老驴”。
上士李志鹏休假归队后第一次跑5公里,没合格。杜宏问他这是咋回事,李志鹏理由充分:“我这刚回来,怎么也得调养调养,缓一个月吧。”杜宏不高兴了:“咋地?你还得调养调养?”杜宏不再废话,直接带着准备缓一个月的李志鹏连续跑了3个5公里。“连长觉得,他带的兵,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拉出来,都必须顶得上!”——李志鹏跑完了15公里,也彻底“跑懂了”连长杜宏。
生活中,杜宏被称为“宏哥”“老古董”。
2007年春节,央视七套《军营大拜年》栏目在一连录制了一期节目,名为“遥远的伊木河”。当晚,和杜宏一起在哨所执勤的张利,对着摄像机,兴奋地给全国人民拜了年。可当漫天的星光湮没了摄像机的灯光,曾经特别叛逆的张利第一次思念起了父母。睡在张利下铺的杜宏再清楚不过这种情绪的波动,杜宏抬腿踹了一脚张利的床板,冷硬地说:“滚下来。跟我睡。”张利却说,那一晚,自己睡得特别暖和,特别踏实,就像小时候睡在妈妈的怀里。
在团部机关,杜宏被称为“土匪”。
一连距离团部300多公里,平时,连队官兵到团里的机会不多。每次杜宏带车到团里开会、公出或是接兵送兵,总会一个不落地把机关的各个股室转遍,挨个儿 “搜刮”——“孟股长,你这儿还有净水器的滤芯吗?我们连的快用完了。”“王股长,对讲机电池还有新的吗?快降温了,对讲机电池不禁用。”“陈干事,我们连的篮球都快打烂了,这个新篮球,嘿嘿,我就不客气了哈。”——一听说杜宏要来团里了,机关干部都心照不宣地忙着备齐一连需要的各种物资,因为,他们都了解那个叫做伊木河的地方。
我们想念你,但我们不愿回忆你
距杜宏牺牲,已时隔数月,伊木河一连秩序井然,看似平静如初。但不难发现,官兵们不太愿意回忆杜宏,尤其不愿回忆2015年12月30日那天的杜宏。
那天下午,连队沿界河5公里雪地越野,经过哨所所在的悬崖处,杜宏爬了上去——他要对哨所进行一次突击检查,看看哨兵的反应能力。沿着悬崖,哨所官兵夏季下河取水时踩出的一条“之”字形小路隐约可见。这条小路,杜宏再熟悉不过。
两个小时后,指导员李东风发现,连长杜宏没有回来,电话打到哨所,那里居然也没有看到连长,一回头,杜宏的手机还在床铺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李东风的心头。他急令全连火速出动,寻找连长杜宏。那一天,冷得出奇,河面上的温度记载为零下46摄氏度,但一连的兵个个急得满头大汗。
如血的残阳中,战士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连长。那一刻,杜宏正一动不动地趴在悬崖下的冰面上,后脑处有一道超过10厘米的伤口,一团鲜血已在冰面上凝固,眼镜和手套散落在悬崖边,一块尖利的巨石上,血迹斑斑……
杜宏的身体已经僵硬,战士们还是把连长抬回了连队,一个个挽起袖子等待给连长献血,在连长的全身敷满热毛巾,希望连长的身体能够重新热乎起来。内蒙古军区、呼伦贝尔军分区和边防某团当即启动应急机制,几家军队医院通过远程医疗系统指导一连的军医王英杰对杜宏实施急救。可是,杜宏的身体依然冰冷,任凭一连的战士们在医务室外的天寒地冻里苦苦守候,这位平时最“护犊子”的连长,还是沉沉睡去了。
杜宏牺牲的地方,是紧贴界河的高达26米的悬崖,身高1 米83的杜宏一向身手敏捷,平时攀爬峭壁几乎如履平地,如果不是在跌落之初就出现了致命伤,他一定能在第一时间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这里,也是哨楼上远程监控系统的死角,如果杜宏成功地爬了上去,他便又给哨兵上了深刻的一课。
没有如果。边防军人更是没有如果。风雪湮没了一切。
那一晚,雪夜奔赴伊木河的边防团长孙建国,自言自语地与杜宏聊了一夜,团长每抽一支烟,就给他的连长也点上一支烟。“团长,我们连这个训练场比6连的大多了吧?明年你再给我们完善完善场地内的设施,这就是全团最好的训练场了。”——杜宏给孙建国“下达”的任务,孙建国还没有完成。本就沉默的孙建国,在痛失爱将之后变得更加沉默,不接受任何媒体的访问。解放军报社驻军委国防动员部分社社长费士廷没有办法,使出了“杀手锏”,孙建国终于开始说话——边说边哭,边哭边说——“我一直想把他调到团部去,他不答应,他说他就喜欢伊木河,这兔崽子,到死也没答应我……”
副团长曹德华也闭口不谈杜宏——曹德华任一连连长时,杜宏是他手下出色的班长。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兵就这么牺牲了,记者们要来报道他的事迹了,可大雪封山,曹德华觉得,得给记者们开出一条进山的路来。只容一车通过的道路两边,尽是被大雪压弯的树枝,开路的铲车前进时稍一触碰,树枝上的积雪便瞬间糊满铲车的前车窗,举步维艰,这路可怎么开?冒着严寒风雪,曹德华拿着大扫帚,默默地爬上了铲车的车顶……
杜宏牺牲后,上士张利的母亲对张利说:“你们连长没有孩子,他带了你10年,你去给他披麻戴孝!”而张利的父亲在杜宏牺牲后,第一次拉起了儿子的手,还非让儿子跟自己睡在一张床上——这种父子间从未有过的亲昵让张利极不适应。张利明白,父亲怕了,怕有一天,驻守边防的儿子也这样突然离去。
杜宏的妻子张茜,与杜宏相恋10年,杜宏写给她的信,她攒了厚厚一摞,两人的婚期,却被杜宏推迟了7次,每次都是同一个理由:“连队有事,咱们的事先放一放。”为此,张茜也跟杜宏生过气,但久而久之,张茜无奈了,也适应了,甚至在2014年 2月25日两人的婚礼举行的当天,张茜还觉得有点儿难以置信。张茜从没到过杜宏深爱的伊木河,唯一的一次探望,张茜已抵达团部,苦等数日,却还是因为大雪封山最终没能走进伊木河。那一次,与杜宏相隔300公里却就是无法相见的张茜,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伊木河的遥远。
杜宏的父母,年迈体弱,却总是想尽办法不让杜宏分心。2009年,杜宏的爷爷病逝,老人安葬后,杜宏才得到消息。2015 年1月,杜宏的父亲突发急性肝坏死,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了7天,母亲坚持不让亲友告诉杜宏,直到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杜宏才匆匆赶回了家。父亲的病情刚有好转,杜宏又匆匆赶回了伊木河。杜宏牺牲后,战友们从他贴身的内衣口袋里翻出了杜宏父亲的那张病危通知书,杜宏把它一直带在身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弥补自己对父母至亲的愧疚。
之所以在父亲的病情刚有好转时就赶回连队,是因为杜宏知道,指导员李东风的妻子即将临产。2015年2月13日,杜宏从父亲的病榻旁赶回连队,2015年2月15日,李东风赶到了临产妻子的身边,当天,李东风的女儿出生。杜宏牺牲后,李东风于2016年3月接任连长,这位压力巨大的新任连长只在女儿出生时匆匆与妻儿团聚,至今,孩子已经一岁多了,李东风没再探过家。
在哨所执勤时,杜宏曾对中士王宪金说:“离开伊木河的那一天,就是我脱下军装的那一天。”这句话,王宪金一直记在心里。王宪金说,这句听起来特别普通的话,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触动他。杜宏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下连在伊木河,当班长在伊木河,提干在伊木河,任职在伊木河,现在,长眠在伊木河。
很遗憾没有在杜宏生前认识他,也很遗憾没有在杜宏生前有机会与他有所交流,但有关杜宏的点点滴滴的细节汇集起来,让我确定,如果有机会问杜宏在如此闭塞偏远的伊木河苦不苦,杜宏一定会告诉我,不苦。因为杜宏对伊木河、对这支连队的爱和呵护,绝不是短暂到过伊木河的人能够轻易想象和妄加评论的。
“花开无声,只闻其香;战士无名,长留其魂。”——杜宏牺牲了,他的名字才逐渐被世人知晓。其实,每个边防官兵的奉献和坚守都值得被尊重,都有资格被赞扬。如果他们的价值只有在牺牲后才被认可,那么,这将是社会的悲哀,也将是国家的悲哀。
伊木河的景色很美,是一种区别于小桥流水的大美。正如作家迟子建在其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描绘的那样:“春天时会因解冻而变得泥泞、夏天时绿树成荫、秋天时堆积着缤纷落叶、冬天时白雪茫茫……”如今,杜宏便长眠在额尔古纳的波澜中,而伊木河的官兵,也将一直在这里坚守。
(纪念革命烈士杜宏的歌曲《在路上》,详见扉页;花开无声,战士无名——大美伊木河,详见中插四五。)
责任编辑:武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