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庆典与民众狂欢
——亨利四世时期的入城仪式研究(1589—1598年)
2016-07-25倪强
倪 强
国家庆典与民众狂欢
——亨利四世时期的入城仪式研究(1589—1598年)
倪 强
国王入城仪式是近代早期法国王家仪式的典型代表。16世纪的国王入城仪式完成了由中世纪娱乐色彩浓厚的欢迎庆典向以国王为中心的政治舞台剧的转变。本文以亨利四世时期的入城仪式为例,尝试说明在宗教战争的时代背景之下,面对亨利四世着力宣扬的和平、和解的政治信号,对和平秩序的渴望是民众认同入城仪式主题的主要原因,民众对于入城仪式的感知更为实际与功利。他们虽然广泛参与了入城仪式的筹备与观摩,但这种参与仍处于官方的主导与控制之下。16世纪末的入城仪式反映了国王借助仪式化庆典将权力触角伸向普通民众,进而强化社会控制的意图。
入城仪式;亨利四世;政治文化;社会控制
作为法国政治文化史研究的热点之一,王家入城仪式一直受到中世纪与近代早期史家的关注。20世纪70年代,正值西方史学界“新文化史”思潮风靡之际,入城仪式的研究无论从考察对象、研究路径等方面都深受其影响。劳伦斯·布莱恩特(Lawrence M.Bryant)是这一时期的代表学者。他以巴黎入城仪式为中心,借鉴维克多·特纳“社会戏剧”概念,阐释了王家入城仪式从戏剧化、仪式化的集体活动转变为突出国王个人英雄形象塑造的过程。①Lawrence M.Bryant.The King and the City in the Parisian Royal Entry Ceremony:Politics,Ritual and Art in the Renaissance.Geneva:Droz,1986.此后的学者对仪式中的空间、图像、政治博弈皆有创造性的解读。①米歇尔分析了1550年鲁昂入城仪式中“赫拉克勒斯”形象的历史演变,见Michael Wintroub.Civilizing the Savage and Making a King:The Royal Entry festival of Henri II(Rouen 1550).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1998(2),pp.465-494;L'Ordre du ritual et L'ordre des choses:L'entrée royal d'Henri II à Rouen(1550).Annales HSS,56e Année,2001(2),pp.479-505.尼古拉斯·罗塞尔(Nicolas Russell)主编的论文集《16世纪法国入城仪式:事件、图像、文本》则是关于入城仪式研究的集大成者。收录的论文不仅包括对庆典中音乐、建筑和文学作品的分析,同时也涵盖了中央与地方、法国的对外关系等领域。②Nicolas Russell and Hélène Visentin.French Ceremonial Entries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Event,Image,Text.Canada:CRRS,2007.总体来看,相关研究集中在仪式本身,包括对其中政治寓意的阐释、对仪式图像等文化符号的尝试性解读,以及对王权与地方之间利益冲突的分析等,但较少关注仪式中的市民群体。入城仪式中的城市居民不仅目睹了仪式的盛况,并参与了前期的筹备活动,他们在其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本文尝试结合相关原始资料,对此问题探究一二。
一、入城仪式:历史与传承
中世纪及近代早期法国政治生活中形形色色的王家仪式引人注目。对法国的统治者而言,各类仪式中所展现的神圣感与威严性有助于宣扬王室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并且在民众心目中刻画“王在民中”(Assemblies-with-the-king)的集体记忆。因此,国王加冕礼、王室葬礼、御临高等法院仪式(Lit de Justice)及入城仪式都选择在公共场合举行,意在唤醒民众记忆里对王室油然而生的崇拜与臣服感。③法国王家仪式众多,相关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对仪式中国王权力的展现,见Ralph E.Giesey and Jacqueline Faquevert.Modèle de pouvoir dans les rites royaux en France.Annales.Histoire,Science Sociales,41e Année,1986(3),pp.579-599;Lawrence M.Bryant and Jacqueline Falquevert.La cérémonie de l'entrée à Paris au Moyen Âge.Annales.Histoire,Science Sociales,41e Année,1986(3),pp.513-542;Lawrence M.Bryant.Parlementaire Political Theory in the Parisian Royal Entry Ceremony.The 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1976(1),pp.15-24;Joel Blanchard.Le spectacle du rite:Les entrées royales.Revue Historique,T.305,Fasc.3(627)(Juillet 2003),pp.475-519.
国王入城仪式则是诸多法国王家仪式中最具典型的代表,在中世纪和近代早期法国人的社会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入城仪式是迎接国王进入某座城市的欢迎庆典,仪式的举行通常与王国重大政治事件相关,如国王登基、外交使节访问及胜利凯旋等。①某些特殊情况如1514年英王查理八世对大陆领土的一块“飞地”图尔奈的访问,以及宗教战争期间查理九世及凯特琳对法国各大城市的巡游都可被视作入城仪式,见Neil Murphy.Henry VIII's French Crown:His royal entry into Tournai revisited.Historical Research,2012(230),pp.617-631;Mary Ann Fruth.The Royal entry:A Study of Tradition and Chance in the France Festivals of the 16th Century.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Ph.D.1970.近代早期法国的入城仪式在各地频繁上演,各有其主题与特色。“毫无疑问,相较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观众而言,(这一时期)有更多的人目睹过入城仪式庆典。”②Bonner Mitchell.The Majesty of the State.Triumphal Progresses of Foreign Sovereigns in Renaissance Italy(1494-1600).Florence:Leo S.Olschki,1986,p.47.就笔者所接触的形式各异的入城仪式来看,尽管每个案例有其相关的时代背景与特殊考虑,但总体上这一时期的入城仪式已具有了相对固定的模式,如仪式均分为“城外迎接国王”与“城市内部巡游”两大部分。③笔者通过对十五十六世纪的入城仪式分析,发现该时期仪式结构已基本定型,区别只在于仪式的主题与规模。相关论著见Neil Murphy.Henry VIII's French Crown:His royal entry into Tournai revisited.Historical Research,2012(230),pp.617-631;Michael Wintroub.Civilizing the Savage and Making a King:The Royal Entry Festival of Henri II(Rouen 1550).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1998(2),pp.465-494;S.Annette Finley-Croswhite.Henry IV and the Towns:The Pursuit of Legitimacy in French Urban Society,1589-1610.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57.以图卢兹为例,图卢兹作为朗格多克的首府,接待过文艺复兴时期的历任君主,成为考察仪式过程的最好例证。一般而言,入城仪式始于城外的开阔地带,国王与地方官员会面后经桥梁进入城市,其间会欣赏地方民兵的战斗表演。国王一行入城后沿主干道游行,会见参与庆典的群众。位于城市腹地的圣埃蒂安大教堂是仪式的终点,国王会进行一系列宗教活动并发表演说,仪式庆典的气氛在此达到了最高潮。值得一提的是,历次游行的路线均经过地方官员精心设计,以求向国王展现出城市最赏心悦目的风景。1563年以来图卢兹的东北部地区始终被排除在仪式活动之外,其原因便是此地聚集的大批新教徒与贫民,有煞风景。
关于入城仪式的起源主要有两种观点,一说认为其发端于封建关系中地方附庸所承担的“招待住宿权”(Le droit de Gite)义务,即领主在国王到来时需提供食物、住宿等基本所需;另一说则将入城仪式的起源追溯至希腊罗马时期市民迎接统治者的庆典或是纪念“耶稣受难日”而举行的活动。从形式来看,第二种解释更有说服力。罗马城邦在欢迎皇帝入城时就已经运用了大量的装饰、彩车等后世入城仪式所采用的道具,从宗教意义上看更是被赋予了“基督进入耶路撒冷”的神圣意义。①有关入城仪式起源的讨论见陈秀凤:《十四至十五世纪法兰西国王进程典礼》,《新史学》2014年第1期,第149~153页。中世纪的入城仪式更像是一种“欢迎庆典”(Joyeux Entry),娱乐意义要大于政治目的。当时关于入城仪式的记载聚焦在事件而非个人,国王的个人形象往往湮没在对事件的繁琐记录之中。如1385年查理六世与巴伐利亚的伊莎贝拉在亚眠的婚礼记录,作者花大段篇幅讲述了国王进入亚眠的前期筹备过程,却对查理六世着墨不多。②A.Dubois.Entrées Royales et Princières dans Amiens pendant les 15&16 siècles:Augmentées de quelques faits inédits.Amiens:Typographie Lambert-Caron,1863,pp.8-9.百年战争结束后,入城仪式日渐频繁。几乎每三年就要举办一次入城庆典,而且记载更为详尽。15世纪后对国王入城仪式的程序、王室形象、城市装饰、城市空间,乃至于戏剧演出的关注日渐增多,入城仪式正是在这一时期发展成为重要的王室欢迎庆典,成为近代早期法国政治文化的重要表征之一。
无论是国王加冕礼或是王室葬礼,重点都在于强调国王形象的神圣性及法兰西王室的正统性。16世纪的入城仪式在上述功能之外,逐渐成为一种解决危机的行之有效的政治手段。例如亨利九世为缓和国内宗教对立情绪,重新掌握国家事务的话语权,于1564—1566年进行了为期两年的全国巡游。①Linda Ann Briggs.Representations of the Monarchy and Peace-Making in the Royal Tour of France(1564-1566).University of Warwick,Department of History,2013,pp.1-15.亨利四世时期也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入城仪式,并且此时正值宗教战争行将结束与重建社会秩序的关键时期,该时期的入城仪式具有更强烈的政治意味。在这种政治文化的实践中,国王意图将其政治理念和思想传达给民众,那么民众到底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们通过哪些方式参与到仪式中?对这种频繁的仪式性表演又有何回应?这正是本文尝试回答的问题。
图1 1565年图卢兹入城仪式路线图②Colin Debuiche.Triomphes royaux dans les Entrées toulousaines des xvieet xviie siècles.Les Cahiers de Framespa,(Nov.2012),http://framespa.revues.org/ 1872,2016.1.23,转引自Jean Boutier,Alain Dewerpe,Daniel Nordman.Un Tour de France royal.Paris,Aubier,1984,p.301.
二、亨利四世的政治信号
1596年12月16日黎明时分,亨利四世的军队抵达鲁昂城外,准备入城。地方官员身着红袍,与教士团体、城市守卫等列队集结于市郊,等待国王的到来。当亨利四世的车队缓缓驶近时,市长下马俯身于国王的膝下,宣告鲁昂归于王化。这是亨利四世时期举行的诸多入城仪式中的一例,①实际上,亨利四世时期的入城仪式均在天主教城市进行,几乎不涉及新教城市。见S.Annette Finely-Croswhite.Henri IV and the Towns:The Pursuit of Legitimacy in French Urban Society,1589-1610.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49.相似的一幕在法国各地频繁上演。
在解读亨利四世时期的入城仪式时,持续了数十年的宗教战争是不应忽视的历史背景。各主要城市饱受战争之苦,骚乱、袭击、下水道弥漫的恶臭成为巴黎等城市的代名词,“你永远无法摆脱鲁昂的瘟疫或巴黎的污秽”。②安德鲁·哈赛:《城市与社会译丛:巴黎秘史》,邢丽娜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46页。同时,战争时期主要地方城市借机扩大自身权利,力图摆脱国王的控制与束缚。当时的重镇巴黎、鲁昂都掌握在天主教联盟手中,重新修复与它们的关系成为国王的当务之急。亨利四世的政治活动主要围绕宗教战争及其遗留问题展开,因此这一时期举行的入城仪式政治化色彩与寓意更加浓厚。结合已有的研究成果,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对之进行解读。③布里格斯在博士学位论文中对入城仪式作了细致、层次分明的分析,本文有所参考。见Linda Ann Briggs.Representations of the Monarchy and Peace-Making in the Royal Tour of France(1564-1566).University of Warwick,Department of History,2013,pp.1-15.
其一,入城仪式为国王与地方官员提供了直接、正面接触的机会,使之成为一种“对话”形式而存在的政治手段。④Bernard Guenée et Francoise Lehoux.Les entrése Royales françaises de 1328 à 1515.Paris:CNRS Edition,1968,p.8.国王与地方政府之所以对入城仪式青睐有加,不遗余力动员全城力量且耗资甚巨,原因在于入城仪式是一种传达彼此政治态度的双向过程。1594年,当亨利四世到达阿布维尔城外时,他收到一份大礼:市政官员列队欢迎,行屈膝之礼,并将象征城市主权的城门钥匙拱手奉上。①S.Annette Finely-Croswhite.Henri IV and the Towns:The Pursuit of Legitimacy in French Urban Society,1589-1610.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49.地方官员列队出城迎接、奉上城市之钥的举动均被视为向国王臣服的信号,亨利四世也慷慨陈词:“两点因素促使朕来到这里,其一乃传达美好祝愿,其二朕坚信……朕将成为尔等引以为傲和爱戴的好皇帝!”②S.Annette Finely-Croswhite.Henri IV and the Towns:The Pursuit of Legitimacy in French Urban Society,1589-1610.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50.国王一行从城外到城内沿路耐心观看到了不计其数的“独幕剧”(Tableaux vivants)与“奇迹剧”表演,直至城市中心教堂望弥撒、唱赞美诗(Te Duem),也意在表明对于地方殷勤态度的认可。双方在彼此心照不宣的表演中达成表面上的和谐。
其二,对入城仪式的理解更为关键的一面在于仪式中展现的地方传统与特权。地方市政官员不辞辛劳举办入城仪式,目的是为了换取国王对于地方特权与传统的保护,一般情况下此类要求都会得到满足。一则典型的事例来自于1514年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对位于法国的一块“飞地”图尔奈的访问。③Neil Murphy.Henry VIII's French Crown:His royal entry into Tournai revisited.Historical Research,2012(230),pp.617-631.颁发赦免状是中世纪以来入城仪式中的保留项目,亨利八世本想借机赢得民心,宣布了一项针对所有犯罪、流放之人的赦免令。但此举却与图尔奈的传统相悖,该地区历史上历次入城仪式中赦免状只针对罪行较轻的犯人,谋杀罪与被流放之人则不在其列。在树立自身权威与尊重地方传统之间的两难选择中,亨利八世最终选择了后者。图尔奈的入城仪式表明了传统秩序理念与习俗之于地方的重要性,近代早期的君主们通常情况下会以明确态度表示保护地方特权,以换取民心。亨利四世也不例外,国王表示尊重各城市原有的行政、税收特权,并且在随后的地方选举中留用大批原有的城市官员。①亨利四世时期国王对新教、天主教及保王党城市的选举采取了有区别的干预,但仍然有相当一部分官员留任。见S.Annette Finley-Croswhite.Henry IV and the Towns:The Pursuit of Legitimacy in French Urban Society,1589-1610.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p.63-87.亨利四世为换取城市的支持作出了妥协,但是国王与地方关系的缓和同样是一场政治交易:亨利四世每到访一座城市,都对地方官员许以赏金与职位。1594年巴黎的实际控制者布里萨克公爵(Duc de Brissac)接受了亨利四世提供的六十万里弗尔的赏金,②科赛—布里萨克家族(Coseé-Brissac)的一员(1562—1662年),16世纪末期担任巴黎市政长官。外加两万里弗尔的抚恤金,以及官复原职的保证。据文森特·皮茨(Vincent J.Pitts)不完全统计,仅1594年亨利四世为换取天主教城市的支持向其许诺了近两千万里弗尔的赏金,而1594—1596年间的总数在两千万到三千万里弗尔之间。③Vincent J.Pitts.Henri IV of France:His Reign and Age.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9,p.184.
亨利四世的政治信号同样传达给了城市居民。④近代早期法国城市居民大体可按市政官员、商人等“中等阶级”、手工艺人及贫民来分类,前三类群体都是入城仪式的参与者。见William Beik.A Social and Culture History of Early Modern Franc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p.98-133.入城仪式的参与者中少不了民众的身影。作为城市中人口最多的群体,入城仪式的准备工作所需的劳动力与经费都少不了民众的贡献。普通民众之所以愿意积极参与,是因为在仪式中他们感受到了作为城市主人在王国权力体系拥有一席之地的满足感与喜悦感。入城仪式几乎囊括了当时社会中的各个群体——国王、显贵、商人、手工业者,无形中促进了各阶层之间的相互交流,更重要的是身临其境的各团体分享了“平等的”在场感或参与感。基督教神学观念将国家视为由社会各阶层组成的有机体,良好的社会秩序需要大家各安其位、各司其职,而国王则处于最高领导地位。身着彩袍的城市官员、“城市男孩”(L'enfant de la ville)等表演群体、游行中欢呼的人群等体现出在国家这个庞大的系统中各个关键环节扮演着各自的角色。①Linda Ann Briggs.Representations of the Monarchy and Peace-Making in the Royal Tour of France(1564-1566).University of Warwick,Department of History,2013,p.8.普通民众通过仪式中的“在场感”似乎融入了其乐融融的历史画面。
不过,历史学家对入城仪式的解读似乎较少深入到问题的核心,即仪式进程中的诸多图像、神话故事以及“奇迹剧”表演等政治宣传在多大程度上为民众所接受?入城仪式是否只是统治者自娱自乐的游戏?尽管入城仪式明确传达了国王的意图与极力左右公共意志的努力,但它能否按照国王所期望的方式被理解仍然不得而知。因此问题的关键不仅在于国王借助仪式主观上塑造的王室形象本身,也包括仪式之外或超越仪式自身,民众所理解、接受的政治信号。②Mack P.Holt.Renaissance and Reformation France:1500-1648.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p.10.而这种被动的接受方式往往收效一般。14世纪以来许多入城仪式的参与者对其中出现的人物形象和“奇迹剧”表演内容深感困惑。1549年亨利二世进入巴黎时,两位前来祝贺的意大利使节回顾仪式时表示完全不解其中内涵。神圣罗马帝国大使深有同感,他在写给帝国皇帝的报告中坦率地承认:“我没有能力解答这些符号的含义。”③陈秀凤:《十四至十五世纪法兰西国王进程典礼》,《新史学》2014年第1期,第149~153页。文化程度较高的上层官员尚且如此,更遑论普通百姓能从其中获得准确的信息。1596年鲁昂的书记官在谈及亨利四世的来访时不禁感慨:“哪一座城市不会为他的(国王)打开城门?哪一个法国人不会欢迎自己的国王?”④J.N.Moreau.Hneri IV peint par lui-meme,dans deux discours de ce prince:l'un à l'Assemblée de Rouen,en 1596;l'autre aux députés de la ville de Beauvais,en 1594.Paris:Mousnier,1787,p.5.亨利四世所传达的政治信号能为围观的城市民众所接受吗?人们对国王的来访究竟持怎样的态度?
三、来自民众的声音
这一时期能一窥民众身影的材料多来自于官方记载与私人日记,如文艺复兴法国入城仪式资料汇编《亨利四世时期的盛大国王入城仪式》(简称《入城仪式》)①《亨利四世时期的盛大国王入城仪式》(Les entrée royales et solennelles du regne d'henri IV dans les villes françaises)是法国Classiques Garnier Numérique出版社(CGN)出版的“文艺复兴系列”(Texte de la Renaissance)古典文献中的一卷。与《皮诶尔·德·勒图瓦勒日记》②Pierre de L'Estoile.Mémoire-journaux de Pierre de L'Estoile,ed.P. Bonnefon,Paris:Alphonse Lemerre,1876-1896.(简称《日记》)。《入城仪式》中的记录较为完整地展现了整个入城仪式从筹备、入城、游行直至结束的完整过程,对其中的绘画、图像等均有较为详细的说明,但对参与群体,尤其是普通民众则着墨不多;《日记》里的描述相对丰富一些。结合二者可大致勾勒出以群体形象出现的民众图像,尽管这样的出场方式并非是群众自我现身说法,但是从旁观者的视角我们可以尝试分析城市内部群体对于国王入城事件的反应和心态。
1594年3月22日,亨利四世抵达巴黎,出席为他举行的入城仪式庆典。③巴黎作为法国第一大城市,历来为国王所青睐,因此有关巴黎入城仪式的记载与研究最为丰富。如劳伦斯·布莱恩特以巴黎入城仪式的演变为例,介绍了入城仪式从“欢迎庆典”到“国王入城礼”的转变过程,见Lawrence M. Bryant.La cérémonie de l'entrée à Paris au Moyen Âge.Annales.Economies,Sociétées,Civilisations.41e Année,N.3,1986,pp.513-542.巴黎一直掌握在天主教联盟手中,遭受战争威胁的民众对新国王的到来印象如何?且看《仪式》中的记录:
(教堂前)书记官将(国王到来)消息散布到每个街区,宣传此次入城的非暴力、宽容色彩,以及国王不计前嫌、重修于好的宽容政策。巴黎市民听到这个消息惊讶不已,旋即平复了心情,从四面八方赶往圣玛丽礼拜堂,以感激上帝的恩赐,失而复得的自由以及国王的仁慈之心。欢呼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人们交口称赞国王的仁慈。①Anonyme.Les entrée royales et solennelles du regne d'henri IV dans les villes françaises,Tome I—1594-1596.Paris:editions classique Garnier,2010,p.189.
这则材料初步描绘了入城当天民众的感受:市民们不但称颂国王的军事胜利及其作为和平使者的形象,并且反应相当热烈。这也是同时期入城仪式的一般叙事模式。其中书记官将国王入城的消息散布到城市各街区的论述反映出16世纪后入城仪式的重要变化——国王将入城仪式视作展示正面形象与王权至高无上的平台,为此仅仅对地方官员的规训、说教还远远不够,必须使之深入民心,因此采用了广而告之的形式。无独有偶,《日记》中同样记录了当天巴黎市民的情形,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国王的态度公之于众后,起先倍感惊讶的民众无不欢欣鼓舞,迅速涌向圣母修道院,教堂前的广场和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可谓万人空巷,连唱诗班的歌声都被淹没在欢乐的尖叫声、掌声所营造的氛围中。教堂里响彻国王万岁(vive le roi)的欢呼。……国王上马返回卢浮宫时,所到之处,欢乐的呼喊与歌声不绝于耳,充斥着大街小巷。商店、窗户里挤满了不同年龄、性别与等级的人。(人们)所见尽是令人愉悦的画面,所闻尽是纯粹、发自内心的呼声。②Pierre de L'Estoile.Mémoire-journaux de Pierre de L'Estoile,Vol.4,ed.P. Bonnefon,Paris:Alphonse Lemerre,1876-1896,p.316.
《日记》里的记载更为细致,不仅可看出入城仪式中群众参与规模之广,还可见其中营造的欢乐的节日气氛。在大多数材料中,入城仪式中的群众多以群体形象出现。集体性的优点是能够迅速提供一种整体性直观感受,如亨利四世入城后大多数市民所表现出的渴望和平、欢庆胜利的心态。
但巴黎毕竟长期为天主教联盟所占领,不同群体在国王入城仪式上态度必然有所不同。通过为数不多的记载,我们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这些差异,以及历史背后的复杂性。亨利四世进入巴黎后,原先盘踞在此地的西班牙军队被迫退出,此次撤退也被纳入入城仪式的一部分,在众人簇拥下目睹敌军出城无疑是对国王军事胜利的最大肯定。就在此时,一位西班牙妇女跟随阵营出城时,对着国王高呼,法国因为有这样一位伟大、温和、仁慈的国王而骄傲。“我向上帝祈祷,好国王,愿上帝赐予你无尽繁华;无论我身在何处,都将为您祈祷,您的宽容、怜悯之心令人赞赏。”①Pierre de L'Estoile.Mémoire-journaux de Pierre de L'Estoile,Vol.6,ed.P. Bonnefon,Paris:Alphonse Lemerre,1876-1896,p.187.这则记载不仅出自敌对阵营,而且是妇女之口,更加具有典型特征。妇女群体一直受到新史学的青睐,西班牙妇女的意愿与群体性认知合流也说明入城仪式的面向甚广: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妇女、儿童,甚至包括流放、负罪之人。②入城不仅会吸引城市居民,每当国王在重要场合出现时,会有大量被流放或背负罪名之人前来觐见,乞求宽恕其罪行,这也是入城仪式自中世纪以来就保留的项目。前文中亨利八世对图尔奈的访问即是一例,见Neil Murphy. Henry VIII's French Crown:His royal entry into Tournai revisited.Historical Research,2012(230),pp.617-631.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对新国王持有欢迎态度,仪式中少不了个别极端言论,《日记》中便记录了两条“和谐之声”:
(听到国王入城的消息)圣赛味利教堂前一位蛋糕店主却肆无忌惮,入城仪式举行前就在街道上大放厥辞:一群疯狗进了巴黎,他却无能为力。但他很快因言行不当被强制隔离。
同一天,一位实诚的贵族小姐转述了两位市民的谈话,其中一人是泥瓦匠,另一人是屠夫,此二人表示已做好赴死准备,除非提前刺杀国王。③Pierre de L'Estoile.Mémoire-journaux de Pierre de L'Estoile,Vol.6,ed.P. Bonnefon,Paris:Alphonse Lemerre,1876-1896,p.187.两条负面记载让我们初步了解到入城仪式中民众群体态度的多样性。从《日记》中这三人的身份来看,不同群体对入城仪式的感知不尽相同,尤其是对城内的天主教徒而言,他们对于国王入城还存在相当大的抵触情绪,这固然与其政治、宗教背景有关,也可能出于对地方政府刻意压制不和谐声音的反抗。入城仪式中的路线往往是精心设计,有意阻止流浪汉等较低社会阶层民众的参与,无法目睹仪式盛况的人们会心生怨念,便不足为奇了。①城市中的流浪汉或贫民一般被排除在入城仪式之外,地方官员在筹备仪式过程中会格外注意这类群体,以免给国王留下不良印象。里昂的入城仪式历史介绍中曾有提及,见Anonyme.Les entrée royales et solennelles du regne d'henri IV dans les villes françaises,Tome I—1594-1596.Paris:editions classique Garnier,2010,pp.304-322.
参与仪式的个体反映各异,但这并不影响对参与其中的民众形象作初步的刻画。从1590年的时代背景出发,亨利四世的入城仪式是更为群众所接受、期望的政治事件。国王的到来一方面唤醒了社会各阶层心目中对于神圣王权的记忆,更重要的是打着和平旗号到来的国王满足了人们对于稳定、美好生活的向往。因此,尽管个人对国王入城的评价不一,但以群体形象出场的民众仍具有广泛的代表性。
既然记录中有关民众的集体印象更倾向于接受、承认新国王的地位与实现和平的努力,那么是什么原因促成了这种群体性的欢愉?前文已提到仪式中的独幕剧或奇迹剧表演难以真正对民众产生影响,普通百姓对于王权或亨利四世入城的理解往往更为实际,他们真正所需要的仅为一纸赦免状。巴黎市民奔走相告归因于亨利四世颁发赦免状,免除战时天主教联盟对抗国王的罪行。《仪式》里记载了巴黎市长宣读赦免状的内容:
我们的国王渴望与臣民达成和解、友爱与和谐的生活,尤其是巴黎的有产者和市民,他希望(我们)忘却战争的记忆,并下令市长、助理法官及其余官员对曾是天主教联盟的成员予以保护。……国王许诺,终身信仰天主教,并且保护下属与商人的特权、等级、官职与利益。①Anonyme.Les entrée royales et solennelles du regne d'henri IV dans les villes françaises,Tome I—1594-1596.Paris:editions classique Garnier,2010,p.189.
颁发赦免状的方式相比仪式表演更为直观,直指民众最关心的问题。参与者也因此对亨利四世的入城充满期待,这才会出现“商铺重新开放,男人女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身戴白色披巾,圣母教堂的钟声摇摆着敲响。人们互相拥抱,将礼帽抛向空中;笑着、唱着、疯狂嬉戏”的热闹场面。②Gabrielle d'Estrées and Paul Lacroix.Memoires de la Belle Gabrielle sur la Ville,La cour et les Salons de Paris sous Henri IV.Paris:Guatave barra,Libbaire-Editeur,2012,p.110.
颁发赦免状是政治宣传的手段之一,此外,亨利四世在公共场所的演讲为市民提供了近距离注视与聆听国王的机会。1596年亨利四世在鲁昂的演讲,其中心思想亦秉承了巴黎等地入城仪式展现的和解、合作的愿景:
在所有赋予朕的荣誉称号中,朕最为欣赏的当属“解放者”与“(秩序)恢复者”……朕受上帝之命承继王位……王国遭受摧残,人民流离失所……朕必将救民于水火。……朕认同地方政府,对他们满怀信任。③J.N.Moreau Henri IV peint par lui-meme,dans deux discours de ce prince:l'un à l'Assemblée de Rouen,en 1596;l'autre aux députés de la ville de Beauvais,en 1594.Paris:Mousnier,1787,p.9.
这两种形式之所以会引起地方市民的热烈响应,主要在于颁发赦免状与国王演讲对群众而言,是最直观地感受到国王诚意的方式。舞台剧等表演形式面向的群体主要是国王及其仆从,相比较这种冗长、形式化的演出,人们更渴望一睹至高无上的国王风采。因此,感官上的体验,如视觉、听觉是作为群体形象出现的民众对入城仪式中的政治宣传最主要的接受方式。
城市民众对于国王入城的欢迎态度除表现出积极、热烈的响应之外,还身体力行参与幕后的准备工作。准备工作看似对了解普通群众的观点并无帮助,但实际上民众才是入城仪式筹备过程的主体,通过这种方式民众不仅“在场”,更有“参与”。入城仪式的准备期一般长达数月之久,个别情况下时间会比较紧促。①亨利四世时期的入城仪式准备期都在三个月以上,但对于某些具有重要意义的地区如巴黎例外,亨利四世留给巴黎地方政府准备的时间只有三天;另一些小城市如穆兰,入城仪式的准备工作则很简洁明了。见Anonyme.Les entrée royales et solennelles du regne d'henri IV dans les villes françaises,Tome I—1594-1596.Paris:editions classique Garnier,2010,p.189.地方官员事无巨细,为取悦国王,往往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②对入城仪式中民众参与度的估计笔者目前看到里昂一例,根据《入城仪式》(Les entrée royales et solennelles)中对亨利四世在里昂教堂唱诗班前停留的记录:“唱诗班身后满是欢愉的群众,推搡着渴望一睹国王的风采,(不出意外)‘国王万岁’之声响彻广场,以至于唱诗班的悦耳之声也湮没其中。此地聚集了足有5000人之多。”(p.387)同时期(1589—1594年)里昂总人数估计有32500(一说35000)人,而教堂前聚集的人数就达5000之多,可以估计参与总数更为庞大。参见Anonyme.Les entrée royales et solennelles du regne d'henri IV dans les villes françaises,Tome I—1594-1596.Paris:editions classique Garnier,2010,p.387;里昂总人数估计见Philip Benedict.Cities and Social Change in Early Modern France. London-Boston:Unwin Hyman,1989,p.24.也从侧面说明当时的入城仪式在法国政治生活中扮演的特殊角色。如《仪式》中记载,里昂的执政官为了迎接国王的到来准备了大量的有关胜利、凯旋的题材,以及在公开场合为达到最佳音响效果的器材。“此项工程耗费巨大,足足有500名工匠与艺术家参与。……皮诶尔·马修,法律顾问,负责凯旋门、廊柱、绞刑架、剧场布置、图像、挂毯及历史题材,还有镀金铭文。”③Anonyme.Les entrée royales et solennelles du regne d'henri IV dans les villes françaises,Tome I—1594-1596.Paris:editions classique Garnier,2010,p.189.类似民众广泛参与仪式筹备工作的记录屡见不鲜,国王进入鲁昂的消息传开后,“副市长尽其所能寻找各类熟练建筑师、艺术家、工人,认真细致地工作,以装点剧院、凯旋门、方尖碑、金字塔、街道及其余精致道具。从城内到城外,遍及国王所到之处;装饰土木结构的城门、街道、马路、桥梁和重要场所;将街道清扫干净,撒上细沙,使人畜便于行走,避免留下印记”①Anonyme.Les entrée royales et solennelles du regne d'henri IV dans les villes françaises,Tome I—1594-1596.Paris:editions classique Garnier,2010,p.189.。
四、仪式与社会
仪式中群体性欢愉与广大民众的积极参与可能出于自愿,此外,国王及地方市政的介入也有着重要的作用。既然入城仪式是一项由国王提议、地方负责、民众参与的工程,其中不可避免地体现官方意志。在亨利四世时期的入城仪式中,官方,即国王与地方政府一直试图引导、控制着仪式的主题和内容,并借助“参与其中”的形式潜移默化地影响民众。如1596年里昂入城仪式前市政官员就建议“运用丰富的反映宗教战争时期素材的挂毯,以映衬国王的英勇善战、高尚的人格与宽容的心灵,以及他的丰功伟绩”②Anonyme.Les entrée royales et solennelles du regne d'henri IV dans les villes françaises,Tome I—1594-1596.Paris:editions classique Garnier,2010,p.326.。1594年阿布维尔市长在亨利四世入城时的讲话正是官方主导地位的展现:
您最谦逊、忠诚、恭顺的属下,市长、助理、市民与阿布维尔的社会各界以至高无上的热情与喜悦之心迎接他们的朋友。感谢上帝救民于水火,将吾等重新置于虔诚的国王亨利的统治之下。吾等闻言您不辞辛劳莅临此地,满怀欣喜,奔走相告,庆贺这一欢欣鼓舞的时刻。吾等此刻齐心恭候于此:谦恭地立于王前,接受您的祝愿与庇护。我们无不听命于您,受惠于您的给养及对吾等妻儿的庇护。在此吾等诚挚恳求您对贫苦的人民施以同情,他们生无所依,为战争、沉重的税负所摧残和压迫,颠沛流离,寄人篱下,或流浪于街头,苟延残喘。③Anonyme.Les entrée royales et solennelles du regne d'henri IV dans les villes françaises,Tome I—1594-1596.Paris:editions classique Garnier,2010,pp.246-247.
市长的讲话中包含了对民众悲惨处境的同情及渴望国王宽恕罪行的恳求,但从中可以看出,民众形象完全为官方话语所代表。市长对民众疾苦大书特书,目的无非是在与国王的讨价还价中争取更多的筹码,如减免赋税、保护地方特权或减少对地方事物的干预。民众的形象在此类话语中被符号化、标签化了,普通市民并不能直接表达自身观点。
美国历史学家娜塔莉·泽蒙·戴维斯曾将民间“修士”团体的哄闹会或游行活动解读为城市民众表达政治意愿、对政治评头论足的行为,甚至可能演变为一场起义或政治叛乱的导火线。①娜塔莉·泽蒙·戴维斯:《法国近代早期的社会与文化》,种孜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29~176页。官方意识形态主导下的入城仪式则有着截然相反的作用。16世纪末的入城仪式正是国王与地方政府试图干预、控制舆论导向与民众心态的做法。仪式中所表现的社会控制也是对国王入城前弥漫的恐惧、怀疑心理的回应。16世纪法国经济、宗教环境的急剧变动打破了社会结构的相对平衡,城市与农村社会被动卷入了更具冲突性的环境中,乡邻之间的对抗、社会群体之间的张力,加之不定期的瘟疫或流行病,焦虑和不安情绪对普通民众有着极大的影响。②Mack P.Holt.Renaissance and Reformation France:1500-1648.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27-61.
1594年亨利四世进入巴黎的前夜,城内的焦虑情绪无处不在。亨利四世的情妇在其回忆录中对此有所提及:1594年国王入城的消息不胫而走,巴黎街头的孩童呼喊:“我们要和平!天主教联盟终于完蛋了!”(Paix!Plus de Ligue!)消息传开后,城市开始骚动起来,巴黎随之陷入不安。有些人偷偷藏好了金银细软,有些人提防教士趁火打劫,市政官员也在提前进行防卫部署。③Gabrielle d'Estrées and Paul Lacroix.Memoires de la Belle Gabrielle sur la Ville,La cour et les Salons de Paris sous Henri IV.Paris,Guatave barra,Libbaire-Editeur,2012,p.107.天主教联盟的失势使其成员人人自危,不时面临着保王党人的威胁与挑衅:“臭名昭著的联盟成员们,明天一早你们便会发现身处喧嚣的街道,(不如)筑起壁垒,自求多福吧。”①Gabrielle d'Estrées and Paul Lacroix.Memoires de la Belle Gabrielle sur la Ville,La cour et les Salons de Paris sous Henri IV.Paris,Guatave barra,Libbaire-Editeur,2012,p.107.基于此,国王和地方官员积极参与入城仪式的筹备工作,目的即是打消民众的消极、抵抗情绪,客观上增强了入城仪式中的官方化色彩,民众形象仅存于官方叙述就不足为奇了。1596年鲁昂地方官员的讲话也如出一辙:“先生,您的臣民承受了内穆尔(Nemours)公爵的叛国后果,受够了天主教联盟的暴行。现在他们很高兴迎接您的到来,盼到了期待已久的和平,(百姓)得以各安其室。我们全体拜伏在您的脚下对神明发誓,与您……同生死、共进退。”②Anonyme.Les entrée royales et solennelles du regne d'henri IV dans les villes françaises,Tome I—1594-1596.Paris:editions classique Garnier,2010,p.326.民众形象的固化,顺应了16世纪以来王室仪式日渐政治化的导向,也是宗教战争背景下一种特定表达(Gabrielle d'Estrées and Paul Lacroix)。
近代早期法国社会涌现了形式各异的民间节庆活动,如化装舞会、彩车游行与四旬斋、圣灵降临节等宗教节日,③娜塔莉·戴维斯曾对16世纪法国民间集会活动作了精彩的分析,见娜塔莉·泽蒙·戴维斯:《法国近代早期的社会与文化》,种孜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29~176页。其中舞台剧表演、装饰、参与群体也出现在历史记载中。民间节庆活动是民众自发性组织以展示共同体信仰与内部秩序观念的体现,而王室仪式借鉴运用民间仪式形式,反映了统治者试图将国家意识与民间喜闻乐见的欢庆活动相结合的努力。④Mack P.Holt.Renaissance and Reformation France:1500-1648.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5-11.同样的参与群体、似曾相识的舞台剧表演,参与者各司其职,扮演事先编排好的剧本里被赋予的角色,表明了近代早期民间与官方仪式的合流并逐渐被后者取而代之的趋势。王家仪式逐步将民间活动纳入了自身可掌控的范围之下,自上而下将仪式的象征、主导权收归王室手中,近代早期的王家仪式相较于中世纪变得更具官方色彩。①Mack P.Holt.Renaissance and Reformation France:1500-1648.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8.
自中世纪起入城仪式中的参与群众始终作为庆典中的陪衬,虽然16世纪群众的戏份加重,但主角光环从不曾离开国王半步。从亨利二世时期的巡游直至亨利四世的胜利入城仪式,其政治影响力被逐渐发挥至极。的确,16世纪的王家仪式首先是作为一种政治宣传工具而存在,尝试勾画其中的民众形象显然无法摆脱官方文献中的话语偏好。同时期,国王对于官方仪式中施加的控制力逐步向民间组织渗透,如16世纪法国社区自治色彩浓厚的“哄闹会”在农村与城市逐渐发展呈现出了不同的命运;城市中的民间集会活动在被纳入官方仪式化的同时受到了来自政府越来越多的干预。“城市男孩”作为同时出现在民间与官方仪式庆典中的青年团体,本应由城市熟练工匠、磨坊主等群体中的青少年组成,但在16世纪末期却被市政官员的子女所垄断。②娜塔莉·泽蒙·戴维斯:《法国近代早期的社会与文化》,种孜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29~176页。1595年里昂入城仪式中便可见衣着华丽的“城市男孩”的身影,不过他们的形象同样没能摆脱官方叙事模式的桎梏。③里昂入城仪式中“城市男孩”的出场也带有传统叙事性的色彩,1595年的里昂:“先生,这些年轻人对于上苍给予的恩惠已不能期望更多。(他们)拜伏在最伟大的国王您的脚下,全心全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生死与共。”见Anonyme.Les entrée royales et solennelles du regne d'henri IV dans les villes françaises,Tome I—1594-1596.Paris:editions classique Garnier,2010,p.360.
五、结 语
亨利四世希望将仪式打造为宣传神圣王权与和平的舞台,各主办城市则借机维护地方特权与传统,并接受了国王传递的和平信号。为使入城仪式的效果最大化,官方极力吸引、争取民众的支持,仪式中群体性的欢愉正是国王与地方政府所期望的结果。作为对前文中所述官方宣传与民众所接受、理解程度的回答,亨利四世时期的入城仪式在政治影响力、参与度与实际效果上较16世纪前期取得了更显著的成效:民众以群体性形象频繁出现在入城仪式的历史记载中,并通过赦免状等实质性的受益接受了国王传达的政治信号。“在场感”的确能展现民众对入城仪式及其主题的反响程度,同样具有说服力的是仪式准备过程中的全民参与,亨利四世时期的入城仪式实现了“在场感”与“参与感”的结合。但这毕竟是带着镣铐的舞蹈,因为民众形象的展示处处刻上了官方烙印,亨利四世时代的入城仪式在拥有广泛参与度的同时,也彰显出国王日益扩大的权力与逐步实现社会控制的野心。
(作者系武汉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