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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拉姆·赛思:印度的万花筒

2016-07-23邱华栋

星火 2016年4期
关键词:梅拉印度小说

○邱华栋

维克拉姆·赛思:印度的万花筒

○邱华栋

“拉什迪的孩子”

在印度裔英语作家中,维克拉姆·赛思是非常重要的一位。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萨尔曼·拉什迪的创作带给了印度英语小说以强劲的影响,他那喧哗、复杂、绚烂到极至的叙事开创出一种独特的英语新小说,在他之后,受到他影响的一批用英语写作的年轻作家,则被誉为“拉什迪的孩子们”。这中间,维克拉姆·赛思最令人关注,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位印度裔作家。因为,维克拉姆·赛思复活了狄更斯宏大的叙事传统,并嫁接了现代小说的复杂叙事技巧,引领了一条小说新道路。

维克拉姆·赛思一九五二年出生在印度的加尔各答,他出身于一个中产阶级上层家庭,家族属于印度种姓制度下的上流“婆罗门”阶层,他母亲是印度高等法院历史上的第一个女性大法官。出身于这样一个家境殷实和颇有社会地位的家庭,维克拉姆·赛思自然可以受到很好的教育。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在多种语言的熏陶下成长,中学毕业后,他远赴英国,在牛津大学学习文学,获得了学士学位,接着,他又到美国名校斯坦福大学攻读了经济学硕士学位,后来他还是决定改行学习文学,这一次是来到了中国,在南京大学中文系攻读中国古典诗词专业,于一九八二年获得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博士学位,对中国的唐诗宋词颇有研究。可以说,维克拉姆·赛思的文化背景相当复杂,既有母国印度文化的滋养,又受到了欧洲和美国文化的深刻影响,最后,他还受到了中国古典文学和文化的滋养,这样一个横跨世界上几大文明和文化、在三个大陆之间都自由游走并游刃有余的作家,的确十分罕见,这也是我特别注意他的原因。

一个人的经历必定构成他全部写作的重要基点和出发地。像很多作家一样,维克拉姆·赛思最开始的写作,也是从诗歌开始的:一九八○年,二十八岁的维克拉姆·赛思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地图集》,一九八三年,他出版了游记《从天池归来:穿越新疆和西藏的旅行》,获得了英国托马斯·科克国际旅游图书奖。一九八五年,维克拉姆·赛思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诗集《拙政园》,该诗集获得了英联邦国家诗歌奖。一九八六年,他又出版了叙事体长诗《金门》,第二次获得了英联邦国家诗歌奖。这个阶段,我认为是维克拉姆·赛思文学创作的第一个阶段,从创作体裁上看,他主要以诗歌、评论和游记为主,还没有尝试写小说,但是在语言探索和形式实验上积极地做着准备。

《地图集》和《拙政园》这两部诗集,以清澈的语言和简约的风格,描绘了他在印度、美国和中国之间来回穿梭的奇特感受。在诗集中,几大文明的文化符号和特征,情绪、感觉细节和日常生活的面貌,都展现出种族和文化的差异性,并带给了他新奇感,这种对异质文化的惊喜感完全呈现在他的诗篇里。长篇游记《从天池归来:穿越新疆和西藏的旅行》则记述了他从南京出发一路西行,在新疆、西藏这些和印度接壤的中国省份旅游的见闻,其中,细致地描绘了当地的少数民族风情和地域文化特点,以及宗教文化习俗和大自然奇丽的景观,这些东西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

维克拉姆·赛思的叙事长诗《金门》,则把视野投向了美国,描述了美国旧金山五个白领青年的生活和爱情,诗歌语言机智诙谐,情节生动具体,并采取交叉叙述的方式,将他看到的美国青年一代的生活方式呈现了出来。他写这部叙事长诗,可以说明显地受到了普希金的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影响,以普希金的瓶子装了他自己的酒。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他又出版了两部诗集《今夜酣睡的你们》和《各个地方的残暴故事》等,无论是题材还是诗歌的风格,都呈现出鲜明的世界主义风格。除了诗歌写作,他还从事翻译工作,将十六世纪一个重要探险家拔都的日记翻译成了英文,还将中国唐宋时期诗人的作品,以《三大中国诗人》为名,翻译成英文在英国出版。

在维克拉姆·赛思的早期写作中,他不遗余力地尝试了抒情诗、散文、评论、文学翻译、叙事长诗和游记等多种文体的写作,训练了自己的文学技巧,初步将自身的多元文化特征和感受呈现了出来,给英语文学带来了新鲜的活力和清新的空气,并标志着一种新的文学现象出现在了世界文坛上。维克拉姆·赛思说过:“如今的世界,英语早就被那些母语并非英语的人们所接受、喜欢和使用了。”的确,很多非洲和亚洲国家中用英语写作的作家,在最近三十年集中出现,既丰富了英语文学本身,也表现了第三世界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现实的真实面貌,使第一世界的人们看到了第三世界的丰富和复杂性,由此形成了所谓的“后殖民文学”潮流和“对大英帝国的反击”,从这个层面上来看维克拉姆·赛思的创作,会更有启发性。

狄更斯的继承人

我发现,维克拉姆·赛思最值得关注的地方,不是他对西方现代主义小说的直接嫁接,而是来了一个隔代遗传,将十九世纪英国文学巨匠狄更斯的小说传统发扬光大了。

在实验了各种文学形式的写作之后,维克拉姆·赛思因为写作叙事体长诗《金门》获得了信心,发现自己能够驾御叙事性作品,他渐渐地找到了表达自我的新文体:小说。于是,从一九八六年开始,他就在埋头写作一部大部头小说,一时间似乎从英语文坛上消失了。一九九三年,经历了长达七年的写作,他抛出了自己的重磅炸弹——长篇小说《如意郎君》。这部小说的英文版厚达一千四百七十四页,篇幅巨大,可以说是一部名副其实的巨著,可是在这个一切都崇尚快捷的时代里,照样受到了英语世界读者的热烈欢迎,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书店中的畅销书,在一些图书畅销排行榜上长久占据首位,还获得了当年英语“布克小说奖”的提名,最终很遗憾没有夺得桂冠。但是,随着岁月的推移,《如意郎君》的重要性开始日益显现。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很多人都认为这部小说肯定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英语长篇小说之一。自问世以来,在英国就销售了两百万部,而且至今仍旧是书店的常销书。我的一册英文版本的《如意郎君》就是在新加坡的一家书店里买到的。

《如意郎君》篇幅巨大,翻译成中文在一百五十万字左右,可以说是十八世纪以来最长的单本英语小说之一,按说,这么大篇幅的小说在眼下似乎不会吃香,因为现在的读者十分懒惰和浮躁,可能没有耐心去读这么厚的小说。可是,情况恰恰相反,《如意郎君》以其独特的叙事风格,以连环套一样讲故事的手段,以万花筒般的叙述手法和对社会与人心的细致描绘,将读者带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年的印度,给我们呈现出印度世界的万花筒。

我们知道,一九四七年,摆脱了英国殖民统治的印度和巴基斯坦同时宣布成立为各自独立的国家,此后,这两个国家的发展道路完全不一样,文化的分裂和敌对,政治的博弈和战争的威胁总是横亘在两个国家之间。维克拉姆·赛思将小说的叙述视点放到了他出生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五一年,由此展开了对印度社会的观察。他虚构了一个位于恒河之滨的城市,叫做布拉姆普尔,显然,这个城市是以他的出生地加尔各答作为原型的。在这座城市中,有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女主人叫梅拉,她的丈夫是印度铁路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已经去世了,她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结婚,二女儿拉塔还在当地的大学读书,没有交男朋友。拉塔个性独立、聪明、反叛,因此让她母亲梅拉非常担心。梅拉决定,一定要给拉塔物色一个无论在社会地位、经济收入,还是宗教信仰、种姓阶层上,都和她家相配的女婿,一个金龟婿。梅拉寻找“如意郎君”的大戏就此拉开了幕布。小说从这个缘由开始,以穿针引线的方式,将梅拉找女婿的过程作为主干线,牵连出四个家庭的人物出场,由这四个印度家庭又引出了很多印度其他社会阶层的人物,场景广阔、情节生动复杂,从而将印度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社会风貌以全景观的方式展现了出来。

小说一开始,信奉印度教的寡妇梅拉的大女儿已经和印度普尔瓦普拉迪什邦的税务部长卡普尔的儿子订婚了,订婚之后,梅拉就对二女儿拉塔的婚事格外担心。她开始物色“如意郎君”。可是,对“如意郎君”的寻找注定是艰难的。拉塔很优秀,她自己也很希望能够有一位好丈夫,能够过上幸福的生活。她有三个追求者,他们分别是穆斯林教徒卡比尔,拉塔嫂子的弟弟、她的小叔子阿米特——他是从英国牛津大学毕业归来的带有西方人做派的诗人;第三个追求者是一个依靠自身才能不断奋斗的青年企业家哈雷西。在这三个追求者之间拉塔颇费踌躇,不知道如何选择,故事就这样不断地向前推进。

在小说的第一章里,梅拉一家在亲家卡普尔部长家里举行盛大婚礼,梅拉的大女儿嫁给了卡普尔部长的大儿子。在婚礼上,由于卡普尔部长的小儿子马安钟情于穆斯林艺妓萨依达,他把萨依达请来参加婚礼,成为婚礼的座上宾,结果立即引发了保守的印度教徒梅拉的内心不满,她感到这个婚礼受到了亵渎。她的二女儿拉塔也和刚刚认识的穆斯林青年卡比尔一见钟情,结果,引发了几个家庭的纠葛。接下来,仿佛一幅巨大的印度社会画卷被缓缓打开,各种人物开始上场,无数故事纠葛出现,无数的阴差阳错就开始纷纷上演了。我觉得,对《如意郎君》这部小说,不能仅仅理解为它是一部描绘印度婚姻、爱情与家庭的社会风俗小说,要是那样的话,小说在立意上就显得狭窄了。小说不仅描绘了社会风俗画,还批判了印度社会和文化的病态,并且在叙事技巧上扭转了后现代主义小说日益把读者引向死胡同的大方向,在叙述风格上创造出独树一帜的风格,争取到了读者对严肃小说的热烈兴趣。

为了让读者了解这部小说的语言和叙事风格,我在这里引用小说第一章第一节的开头部分:

“‘你将来的丈夫也要由我来挑,’鲁帕·梅拉太太以毫不通融的口气对她的小女儿拉塔说。

对母亲的这番训诫,拉塔掉转头去避开了,她望着普莱尼·尼瓦斯那个灯火通明的大花园。草地上全是些参加婚礼的来宾。‘恩,’她答了一声。这更使她的母亲生起气来。

‘小姐,你这么恩是什么意思我全明白,告诉你,在这桩事情上你跟我恩是不行的。怎样最好只有我知道。我这样全是为了你们。你爸不在了,四个孩子的事情都要我一个人操心,你以为这容易吗?’一想到她的丈夫,她的鼻子有点发红了,她毫不怀疑,她丈夫也在天堂的某个地方满心慈爱地分享他们现在的欢乐。鲁帕·梅拉太太自然是相信轮回转世的,但在感情特别冲动的时刻,她也仿佛觉得故去的丈夫拉格比尔·梅拉的样子仍同当年他在世时没有两样。他四十二三岁,身体健壮,高高兴兴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最激烈的当口,由于操劳过度,心脏病突发而去世了。八年了,已经八年了,鲁帕·梅拉太太伤心地想。”(刘凯芳译,《世界文学》2001年1期)

可见,这部小说的叙事语言是现实主义的,是非常清晰和具体的,尤其在场景的转换和刻画上自然生动,小说的核心问题在一开始就和盘托出了。而贯穿小说的语调、语速和开头这几段都一样,大量类似电视连续剧的场景接连出现,使读者觉得饶有趣味。我想,读者完全不会遇到像《尤利西斯》那样的每个章节之间的文体、主题、语感和语调的巨大变化,《如意郎君》的整部小说是一以贯之的。另外,在这部小说中,人物的刻画是非常成功的,比如,卡普尔部长就是一例。维克拉姆·赛思通过对税务部长卡普尔及其周围人士的描绘,将印度独立之后广阔的社会关系和面貌、社会矛盾和冲突、文化分裂和隔膜都呈现了出来。税务部长卡普尔是一个跟随甘地和尼赫鲁的政治家,他响应尼赫鲁的政策,打算改变印度严重的贫富分化、官员贪污受贿、农村弥漫封建迷信和暴力的社会现实,要推动强力的土地革命,想制定政策,剥夺一些地主和土邦主的土地拥有权。但是,在各种势力的角逐之下,卡普尔部长的均贫富的理想没有实现;为了让自己的次子马安改变放浪的生活作风,去接受朴素的生活观念,卡普尔把儿子送到了乌尔都语老师那里,马安由此体验到了印度农村的贫困生活,逐渐接受了自己父亲和老师带有社会主义思想色彩的主张。这是小说中一条非常重要的副线。最后,拉塔经过了生活的磨练之后,最终选择了踏实的企业家哈雷西作为自己的丈夫,也满足了挑剔的母亲希望钓到一个金龟婿的愿望。

维克拉姆·赛思将几条线索交织在一起,编织了一面巨大的叙述的花毯,他把卷起来的花毯逐渐地打开,绚丽的色彩、曲折的故事、缤纷的场景和个性突出的人物纷纷涌现,成就了一部包罗万象的小说巨作。不过,小说的结尾似乎显得有点保守了——拉塔挑来选去,还是服从了家庭和世俗的标准,和哈雷西这个成功的有钱人在一起了,让人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失望和无趣。也许,这就是婚姻的实质——过日子,物质的保障是非常重要的——东方的那种世俗的观念占了上风。小说的风俗画气息非常浓厚,这也是《如意郎君》最可贵的地方。本来,这部小说想讲的是一个富裕的寡妇为她的二女儿挑选女婿的故事,但是,由于维克拉姆·赛思在故事的背后藏了深意,结果,小说却成了对印度全社会在那个特殊时期的政治、宗教、文化、经济、种姓、城市、农村、革命、暴力、民族等各种矛盾和特征的总写照。小说中人物活动的场景也相当丰富,维克拉姆·赛思以生花的妙笔,将莫卧尔王朝的宫殿建筑、中产阶级的家庭环境、富人的桥牌俱乐部、男人喜欢的妓院、印度贵族上层居住的古堡塔楼、伊斯兰教的清真寺、印度教神庙、恒河边的大众浴场、古城里喧嚷的市民集市、安静的小巷、衰败发臭的皮革厂和穷人居住的贫民窟,一一呈现,统统作为了小说中各色人物活动的场景,以这些场景,将印度各个社会阶层的人物都牵引出来,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匪夷所思地联系起来,看上去,人物像走马灯一样你来我往,但人物的形象十分丰富和有个性,寥寥几笔就把一个人物的特性给刻画出来了,令人惊异。因此,《如意郎君》的长度在这个时候发挥出优势了,它可以展开广阔、深入的历史画面,能够全景展现印度刚刚独立那几年的社会生活,最终成就了一部少见的小说杰作。

和大多数读者一样,我喜欢这部小说的缘由,是它的故事讲得特别好。眼下,故事讲得好的小说不多了,这主要是因为我们的眼光不一样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每天都发生在我们周围,我们一般都能从媒体上知道,能够让我们大开眼界的事儿并不多。但是,根据这部小说来看,维克拉姆·赛思似乎没怎么受到欧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各种小说流派的影响,倒是直接继承了英国十九世纪杰出作家狄更斯所开创的现实主义叙事传统,我感觉仿佛是狄更斯的叙述在维克拉姆·赛思的笔下又复活了。狄更斯(1812-1870)在三十四年的创作时间里,一共写下了十四部长篇小说,还有不少中短篇小说,逼真地描绘了十九世纪英国广阔的社会面貌,刻画了大量典型的人物,故事也讲得生动曲折。但是,自二十世纪来临,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一浪高过一浪,将小说的实验和探索不断地推到绝境中,以现实主义风格写作的狄更斯和巴尔扎克都被认为是完全过时了,有些现代派作家的作品以晦涩和复杂著称,尽管包含了深意,但的确不太好被读者接受。可是《如意郎君》却读着非常轻松自然,没有玩文学技巧的花活儿。

《如意郎君》一共有十九章,每一章又分大小不等的二十节左右的场景片段,以生动、诙谐、幽默的对话,以简约、准确的人物和场景的描绘为主要的写作手法。可以说,从结构上和写法上,《如意郎君》都相当老实,但是,就是这种老实和扎实的风格,以它巨大的感染力和讲故事的能力,把因为一些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小说的晦涩而远离小说的读者,又拉了回来。我读《如意郎君》,感觉它每章的二、三十个小节,就仿佛是电视连续剧一个个的连续场景,非常生动有趣。但是,我要说的是,维克拉姆·赛思的这部小说又绝对不等同于一部电视剧的脚本,而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小说,它的对话、场景、白描和心理描写等等技法,运用得十分精到。因此,我以为,《如意郎君》在西方世界的成功,可以看作是二十世纪末小说发展的一个风向标,它意味着小说讲故事的传统依然具有生命力,它是现实主义文学风格的一次有力的回归,加上它罕见的一百五十万字的长度和上百个人物群像,小说就更加令人刮目相看了。

一种“世界小说”

自《如意郎君》获得了巨大成功之后,人们一直期待着维克拉姆·赛思再度捧出力作,并且为他当年没有获得布克小说奖而叫屈不已。一九九九年,时隔六年之后,维克拉姆·赛思才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相等的音乐》。这是一部中等篇幅的小说,从内容上看,这一次,维克拉姆·赛思没有把视线继续放到印度社会中,而是将小说的背景放到了英格兰,人物也比较少,集中在一个演奏四重奏的乐团里四个乐手身上了。我感觉这部小说似乎不是维克拉姆·赛思写的一样,显得轻而薄:小说的主题是音乐和爱情,以这个四重奏乐队四个人的情感生活为线索,逐一展开叙述。四个人中,第一个是脾气古怪的迈克尔,第二个是心地善良的姑娘海伦,第三个是海伦的弟弟皮尔斯,他是一个同性恋,第四个是已婚的作曲家比利。这四个人除了沉浸在他们自己的小圈子里之外,并不愿意和更多的人和事搅和在一起。《相等的音乐》中,叙事者是迈克尔,他以第一人称叙述,他感到自己在精神上特别孤独,因为他悄悄地爱上了一个姑娘,但是和那个姑娘擦身而过了。小说中弥漫着一种伦敦的雾气一样的湿冷和孤独的气氛,对英国社会中人和人之间的疏离与隔膜,可以说描绘得相当精彩,对四个人的内心也做了深入挖掘。

我感觉维克拉姆·赛思写这部小说,也许是为了证明他能够驾驭英国题材,而不止是一个写印度生活的高手,但是,我感觉《平等的音乐》显然是一部一般化的作品。从题材、人物、篇幅、主题上来考察,显得狭小、稀少、短小和集中,和他此前的《如意郎君》的开阔和复杂,似乎有着相当大的距离,令我有些失望。不过,维克拉姆·赛思在这部小说中显示了他丰厚的音乐修养和对英国社会的精确观察。维克拉姆·赛思想证明他能够驾驭英国题材,可是一不小心,陷入到某个狭窄的缝隙里了。

二○○五年,维克拉姆·赛思又推出了一部长篇小说《二人行》,小说的篇幅翻译成中文在三十万字左右,具有着鲜明的纪实性。小说的时间跨度几乎囊括了整个二十世纪,以一对夫妻的一生来呈现二十世纪的历史,以及历史变幻打在个人生活和经历中的烙印,场景主要在欧洲,再次展现了维克拉姆·赛思宏阔的视野。他写这部作品,是以自己的大伯和大伯母作为人物原型的。小说描绘了印度青年山迪·赛斯的故事,他出生于印度一个偏僻的山村,但是勤奋好学,一九三一年,他来到了德国柏林学习医学。二战前,山迪·赛斯又来到了英国爱丁堡,在那里碰到了来自德国的犹太姑娘汉妮,两个人相爱了。之后,这两个人经历了生离死别,在二战结束之后才结为了夫妻;他们共同经历了二战的残酷、印度的独立、东西方的冷战、柏林墙的倒塌等等二十世纪的重大历史事件,但是,不管外部世界如何变化,他们之间的感情却越来越坚固。小说中还有一条副线,描绘的是维克拉姆·赛思自己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和他的大伯与大伯母接触与生活的情况,以及他后来从英国到美国斯坦福大学留学的生活,最后,他决定放弃学习经济学,改行开始写作诗歌,并且热爱上了文学。这部带有浓厚纪实性的作品似乎很难归类,到底是他关于自己亲戚的传记,还是一部带有虚构色彩的小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在一些细节、场景和对话的描绘上,显然还是小说的写作笔法,虽然,人物的主要经历带有作者自己亲戚的影子,我认为它仍旧是一部小说作品。而且,这部作品要比他的《相等的音乐》水准高。

维克拉姆·赛思现在还不到六十岁,他还有可能写出更好的作品。可以说,维克拉姆·赛思和很多用英语写作的印度裔作家一起,从印度文化出发,以世界性的眼光写出了一种跨文化和跨种族的“世界小说”,这种“世界小说”并没有简单地迎合西方对东方的猎奇心理,没有专门去讨西方读者的好,也没有以东方的眼光重新打量西方世界。维克拉姆·赛思从印度文化中汲取真正有价值的营养,写出了描绘广阔的印度社会的新现实主义小说,这可能是二十世纪末相当重要的一个文学现象。

眼下,不少作家从非洲、亚洲和拉丁美洲出发,以第一世界的语言来讲述第三世界国家和民族的故事,他们的作品丰富了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初的世界文学。现在,几乎每年的“布克小说奖”的入围名单上,都有来自南亚印度、巴基斯坦,拉丁美洲加勒比海地区的国家的作家,像维克拉姆·赛思、罗辛顿·米斯垂这样的小说家,以他们丰富的写作真正地丰富了英语文学本身,这也是英语文学目前非常强盛的主要原因。也许,那么多“后殖民”或者“无国界”作家的出现,预示着在二十一世纪里,将会有一种新的、融合各个民族的文学和文化的“世界小说”的出现?我还不能完全肯定。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歌德所说的那种“世界文学”、是不是卡洛斯·富恩特斯所提倡的那种“无国界文学”?也不知道是不是大江健三郎所呼唤的、作为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但是,在维克拉姆·赛思的笔下,这样的小说已经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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