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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去天堂

2016-07-23○鲍

星火 2016年4期
关键词:哈姆

○鲍 贝

带我去天堂

○鲍 贝

1

哈姆出生那天,从他母亲子宫里先出来的不是他的头部,而是他的一条腿。接生婆惊慌失措。对接生婆来说,最怕遇到的就是这种事。她脸色铁青,和同样脸色发青的哈姆的父亲,站在院子里嘀咕了好一阵子。

在大人和孩子之间,他们选择了保孩子。

哈姆一出生就克死了母亲。村里每个人都这么说,哈姆是个不吉利的人。哈姆的父亲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每个人的生死都是天注定的。哪怕是他自己作出的决定,那也是顺应了天意。每次去墓地看望哈姆的母亲,他都会蹲在墓地旁边自言自语:请你保佑我们的哈姆平安长大,你再耐耐心,在天堂里等我几年,等我把哈姆带大了,我就去那边找你。

可是,哈姆的母亲等不及了。在哈姆长到七岁那年,她便急匆匆地把哈姆的父亲叫去了天堂。

哈姆从此成了孤儿。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春夏交替的雨季,父亲带着他去牧羊,在聂拉木的山路上遇到山体滑坡,父亲拼尽全力将哈姆推出去好远,大声对哈姆喊:快跑!哈姆!快往前边跑!羊群惊慌失措,四处逃窜。一块大石头滚落下来,混着泥浆飞快砸中父亲的脑门,他眼看着父亲应声倒下。

好心的邻居帮哈姆把家里的羊全变卖了,为他父亲举办了一个最简单的葬礼。但,没有人敢收留哈姆。他们都认为哈姆不吉利,一出生克死他母亲,七年后又克死他父亲。他们为哈姆指引了一条出路,一直往西走,就能走到聂拉木县城,在县城旁边的山林旁边有座加噶多加寺,寺院里的喇嘛应该能够收留他。

哈姆离开了村子,离开了朝夕相处七年的家。那时的他,好像并不太懂得什么叫悲伤。只是在他锁上那扇破旧的木门,背转身去的那一刻,眼泪却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2

哈姆迷路了。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村子。他在盘根错节的山路上绕来绕去,走了七天七夜,饿得头昏眼花。终于走下山的那天,他看见了一大片草原。草原上水晶晶花开得无边无际,像铺着一层粉紫色的地毯,在阳光下闪耀着无数道炫目明媚的光芒。

哈姆仿佛是被突如其来的光芒给击中了,感到一阵昏厥。在他倒地之前,他看见一只狼正夹着尾巴朝他走来。哈姆听父亲说过,在草原上遇见一只或两只狼,是一件吉祥的事。狼见了人,都会避着走。要是遇见狼群,就会遭到袭击,就要赶快想办法逃跑。哈姆庆幸自己遇见的只是一只狼,而不是一群狼。

哈姆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散发着酥油味的羊皮毯子上。

是加噶多加寺的吉索救了他。哈姆喝完一大碗羊奶,然后看了看四周,问吉索,那只狼呢?

吉索说,没有狼,这里只有人。

喝了羊奶的哈姆,渐渐恢复了体力,站起身朝吉索一鞠躬。说,谢谢你救了我,我要走了。

吉索问,你要去哪儿?

去加噶多加寺。

这里就是。

哈姆有点不太敢相信,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想,原来父亲对他说的话,果然没有错。在草原上遇见一只狼真是件吉祥的事。他有些恍惚,仿佛看见父亲的魂就在那只狼身上,是父亲把他在昏迷的时候带到了加噶多加寺。他跪在地上,朝天堂里的父亲拜了拜,然后又朝吉索拜了拜。

加噶多加寺里总共有二十多个僧人。有时候会多出来几个,有时候又会少下去几个。哈姆从来没有数清过。

哈姆一直跟吉索住在一起。

吉索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他不仅会说藏语,还会说汉语和英语。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吉索很喜欢哈姆,把他当儿子一样爱护。每天教他识字、诵经、打坐,同时也教他说点汉语和英语。只要吉索自己会的,都毫不吝啬地教给哈姆。

哈姆的日子过得充实而知足。只是偶尔想起他父亲的时候,心里会涌起一阵又一阵的伤心和难过。日子过久了,哈姆对父亲的想念也便渐渐淡了下去。有时候,他甚至会忘了父亲的模样。当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父亲的模样,心里会莫明地生出些愧疚。

怎么能够把自己的父亲都给忘了呢?终于有一天,哈姆对吉索说出了自己的愧疚和不安。

吉索看了哈姆好一会,走进屋里找来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递给哈姆,说,你看看镜子里的那个人。

哈姆第一次照镜子,像看西洋镜。他反复端详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忽然觉得又伤心又幸福,他对吉索说,谢谢师父,我又想起我阿爸的模样了。

那一年,哈姆已经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的哈姆回到了雪布岗村,村里人很快便认出了他,但他们并没有欢迎他,而是躲避瘟神那样躲开去。

不远处有个老妇人正忙着赶走她的小孙子,让他躲哈姆远一些。她对她孙子说,走开一些,那人是个克星。

有个步入风烛残年的老人却不走,他站在哈姆面前,一把一把地摸着自己灰白的胡须,盯着哈姆看了好久,他对哈姆说,你跟你阿爸长得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可是哈姆的记忆里却没有这位老人的模样,连他是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哈姆都记不起来了。他连自己的阿爸都差点记不起来,怎么会记得这位老人呢。他觉得这是罪过。他双手合十,朝那老人深深跪了下去,并请求老人跟他说说发生在村里的事情,讲讲他阿爸的从前。

老人摇摇头,赶紧扶起哈姆,说,忘了好,忘了好,你现在正走在修行路上,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必去费心追它回来。还是好好修行吧,终有一天,你会修成正果的。

何谓正果,修成正果为了什么?哈姆正欲问那老人,老人却已扬长而去。

哈姆回到自己家,门前挂着的那把锁已锈迹斑斑。蜘网结满了门楣。一只蜘蛛仍在忙着吐丝结网,辛苦劳作。他伸出手摸了摸那把锁,并没有去开门,他担心门一打开,那张精密的蜘网必然会破碎。哈姆看着那扇门,和七岁那年一样,悲伤地转过身去,只是没有了年少时的凄惶和害怕。

哈姆回到了寺院。他师父吉索正在埋头劈柴。劈柴并不是吉索干的活。可是在那天,吉索却使劲在院子里干活,汗珠子挂满了他的额头。

哈姆走到吉索旁边去,对吉索说,师父,我是不是克星?真的是我把阿妈和阿爸克死了吗?我生下来就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对不对?

吉索没理他,继续劈柴。他从来不允许哈姆回家。他花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教哈姆去学会忘记、放下,但,哈姆还是偷偷跑回家去了。已经到了做课诵经的时间,那天的吉索决定要惩罚哈姆,他不许哈姆参加。

吉索把劈开的一截木头桩子往边上一扔,对哈姆劈头劈脑砸过去一句:你要绕圈,你就绕圈去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谁也不会想到,吉索那时的一句气话,却一语成谶。

哈姆奇迹般地绕进了一个圈里,那是爱情的怪圈,他在里面越陷越深,直至难以自拔。为了一个女人,他毅然离开了加噶多加寺,放弃他一生的修行,从此走上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引他走上不归路的那个女子,她的名字叫青枝。

3

没有人知道,这个叫青枝的杭州女子,为什么独独选择到加噶多加寺去朝圣。聂拉木是中国最边缘的县城,再往南走半天,就是樟木口岸,那里就是中国和尼泊尔的边境线。很多远足的驴子会到达这里,途经聂拉木县进入藏北无人区阿里,或者,穿过樟木口岸去尼泊尔。

但是,青枝和那些驴子不同。她是专程从杭州飞往拉萨,然后从拉萨直接租车到了聂拉木。

那天,哈姆仍然没有得到他师父的原谅,一个人坐在寺院外的大石头上,大太阳直射着他。他半眯着眼在那儿反省自己,心里却空茫茫的,不知道该反省什么。

就是在那天,哈姆遇见了青枝。

青枝的出现,对哈姆来说完全是猝不及防的,她就像一位天外来客。她朝着他走过去,走到他跟前,轻声问他:请问师父,这里就是加噶多加寺吗?

是,这里就是。哈姆说。

哈姆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眸里充满迷惘。可他并不知道,就在几秒钟之前,他自己的眼里也同样充满着不可解释的迷惘。

得到哈姆的确认,青枝的眼里似乎被某种光给照亮了一下。青枝对哈姆表示了谢意,并请哈姆领她进寺。

在释迦牟尼如来佛神像面前,哈姆指点青枝在佛前添加酥油,并帮她点燃了一盏酥油灯。青枝在佛前跪下去,久久跪着。

哈姆在旁边静立着,并不知道她在祈求什么。

当青枝终于站起身来的时候,哈姆看见她往供奉箱里塞进去厚厚一叠钱。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一大叠钱到底有多少,但这肯定是他见过的供奉最多的一次。

临别的时候,青枝再次对哈姆表示谢意,并告诉他,她叫青枝。她以后还会来这里。

青枝。哈姆记住了这个女人的名字。但也只是记得而已。他并不认为这个女人会再来这里。就算再来,也不关他什么事。

无数众生在寺庙前来来往往。在寺院里修行的人,不会去记得他们。寺里寺外,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过完那个夏天之后,青枝却再一次出现在加噶多加寺。哈姆几乎忘记了这个女人。可是,当这个女人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青枝”这个名字却立即在哈姆的脑海里浮现。原来,哈姆一直记得,从来就不曾忘记过。

哈姆发现过完夏天的青枝,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多了一些凄惶和不安。他看得出来,她心里有某个死结需要人去帮她解开,但却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对她的经历一无所知。

青枝一到寺院,就直接进入大殿,在释迦牟尼佛前长跪不起。和上次一样,加酥油,点燃酥油灯,然后往供奉箱里塞进去一叠钱。

她对哈姆说,她就住在聂拉木县一家叫“雪莲花”的旅馆里。但她看不懂旁边的一行藏文。她翻出手机拍的照片给哈姆看。哈姆说,那是“岗拉梅朵”,跟汉语雪莲花是同一个意思。

青枝说她很庆幸能够遇到哈姆。因为在这里,既懂藏语又懂汉语的人实在太少。她发现很多人都听不懂她说的话。

哈姆既骄傲又有点羞涩,他对她说,我还会说一点点英语。

谁教你的呢?在这座边缘地带的小寺院里居然有人会讲英语,这让青枝惊讶不已。

我师父。

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是加噶多加寺的吉索。

吉索?

对,吉索在汉语里,相当于总管的意思。

青枝笑了笑,说,我以为吉索是一个人的名字,原来是职务。

哈姆觉得自己十分愿意将寺院里的一些常识讲解给青枝听。他说,吉索在寺院里算不上是最有权威的人,吉索上面还有堪布。堪布在汉语里面相当于学院院长或大总管的意思。比堪布更有权威的人,就是活佛了。

在青枝的认知里,活佛是离现实生活很遥远很遥远的事物,是她永远都够不着的另一种存在。

哈姆说,其实活佛和他们一样,每天就生活在这座寺院里。只有在遇到其他寺院做大佛事的时候,偶尔会出去几天。

青枝打量着哈姆,哈姆身上一身旧红色的僧袍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特别耀眼。她说,你们在我看来,都是佛。

哈姆说,每个人都是未来佛。

那天的青枝,突然请求哈姆能否送送她,顺便陪她说说话。哈姆同意了。那天他将青枝一路送回旅馆。

从加噶多加寺走路到雪莲花旅馆,大概二十分钟路程。但对哈姆来说,却像走了整整一个世纪。青枝邀请哈姆进去坐坐。哈姆说不坐了,他得趁他师父回来之前赶回去。

哈姆的师父又去别的寺院讲经了。最近他发现他师父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那天他一个人走回寺院,发现师父又没回来。他忽然有些小小的后悔。早知道师父不在,他就可以多陪陪青枝。

虽然哈姆从未到过杭州,杭州对他来说就在千山万水之外,美丽如天堂。而青枝,这位美丽温柔的女子,就是从天堂那边飞过来的仙女。出于一种好奇和善的本能,他很愿意去多陪陪她,给予她温暖和帮助。

接连几天,青枝天天来加噶多加寺。每天点燃一盏酥油灯。其他时间,就在寺里寺外闲逛。有时候,她就独自坐在寺院的角落里,看着僧侣进进出出。她好像对寺院里的僧人特别感兴趣,总是追着他们的背影看,像是在探索某个秘密。

有一次,哈姆问她,你总是看着他们,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未来佛。青枝笑了笑,反问哈姆:你们这些修行的人,又是怎么看我们女人的?

哈姆想起来在很久以前,他听师父说过,修行到一定程度的高僧,透过女色,看见的只是一堆白骨。他把师父的话说给青枝听。

你师父真有意思。青枝说,那你现在使劲看着我,你能透过我看见一堆白骨么?

哈姆很快扫一眼青枝,又迅速别过头去。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向他直逼过来。他感觉到脸在发烫,心跳陡然加速。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自己应该马上离开这个女人了,否则会有危险。但他又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危险,是危险还是魅惑。他更加不知道,魅惑与危险之间实际上仅只一步之遥。

就在那天晚上,青枝又让哈姆送她回去。哈姆没有拒绝。他无力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他向着那份危险坚定地走了过去。二十分钟的路程,他走得飘缈如烟,走得恍惚迷离,内心塞满莫名其妙的心绪。脑子却奇怪地空着,像一个全然不会思想的人。

哈姆送青枝进了房间。

这是哈姆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女人的房间。

说不清楚为什么,那晚的青枝哀伤之极,请求哈姆为她留下来,陪陪她。她只想有个人在身边,和她说会话。

哈姆同意了。他仿佛被施了魔咒。他居然在青枝的劝诱下,陪她喝了点酒。他完全忘了自己正在修行。在这个要命的夜晚,他同时与酒与色一起共度。他竟如此轻而易举地触犯了佛家大忌,完全背弃了他师父的教诲。

生活在高原上的人都善于歌唱,青枝让哈姆为她唱一首。借着酒意,哈姆唱了一首藏族情歌。虽然青枝没有听懂藏语,但哈姆高亢清澈的歌声和旋律犹如凌冽奔放的雪原。青枝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歌唱的哈姆。她忍不住对哈姆说,你穿着这身僧袍唱歌的模样,简直性感至极。

哈姆对“性感”二字的理解,仍处于半知不解的状态。但他脸红了,有点飘飘然。他被酒,被歌声,被这女人的妩媚风情,被意外从心里生长出来的那份喜悦和惊奇,深深地陶醉了。

青枝也把自己喝醉了。酒醉后的青枝,如寺庙里的女神,又如引诱之果。她体态婀娜,双手湿热,她抚摸着哈姆的头发和他的脸颊。哈姆的脸发烫,心里闪着奇异的火光。他沉睡了二十五年的身体,经过一双女人的手迅速被激活。他的身体醒了,活了,处处激荡着野火花。而他的头脑却几乎是僵住的,无法想任何事情。

他听见警钟在某处响起,听见自己堕落的声音,意识到自己正在深深地陷入罪沼。他竭力控制自己,想挣脱对方的怀抱,并想着要向她道歉,双臂却更紧地抱住对方。他在心里渐渐充满感恩。仿佛遭遇奇迹。为了唤醒他,神把她送到他面前。他意外地发现了另外一个自己,那个完全陌生的自己,就这样赤裸而真实地呈现在他面前。他流出泪来,并为之深深哭泣。

青枝也哭了。这是一个哭泣的夜晚。在这块靠近边疆的土地上,在僻远而神圣的加噶多加寺旁边,哭泣是另外一种沐浴。痛哭那些已经失去或正在失去的事物,痛哭过去和今天一切说不出来的东西。

那一夜,那一瞬,她爱上一个佛一般的男人,并让一个佛一般的男人爱上自己。

那一夜,他为她忘却了所有。

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

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4

雪莲花旅馆成了哈姆和青枝每晚约会的地方。

一个喇嘛每晚天黑之后就往旅馆里面跑,这在外人看来,无疑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情。为了避开众人的目光,青枝为哈姆买了一套休闲便服,一双旅游鞋,一顶棒球帽。这身行头只要一穿上,哈姆就是一个远足驴子的模样。放置这身行头的是一只外出旅游时用的深蓝色登山包。

从加噶多加寺到雪莲花旅馆,要绕过一小片低矮的山坡。山坡上有几棵已经开始在掉叶的瘦瘦的枯树,和一些在高原上才会生长的灌木丛。

哈姆每次从偏门离开,背包掖在宽大的僧袍下面,巧妙地避开僧人们的目光。走到拐弯处,才将那只蓝色背包挎到肩膀上去。

走上山坡,他会选一处长势最茂盛的灌木丛,在旁边坐下来,迅速脱下他的僧袍,换上那套行头,仿佛即将登上另一个人生的舞台。如同每一个登场前的演员,心里充满着未知的刺激和感动。衣服是青枝为他选的,据说能够防雨又防风,还有个名字叫“冲锋衣”,是哥伦比亚的牌子。哈姆念叨了好几遍才记住这个牌子的名称,还记住了它的原产地在遥远而陌生的美国。

美国,对哈姆来说,是历尽千山万水也难以到达的另一个世界。而他却穿着来自遥远世界的衣服,去会见一个仙女一样美丽广阔的女子。这对哈姆来说,是一件多么令人振奋雀跃的事情。

可是,每一次进入旅馆的房间,青枝会让他脱下那套哥伦比亚冲锋衣,换回那套旧红色僧袍。青枝说,冲锋衣只是用来在路上起掩护作用,它是一套来自尘世的衣裳,她不喜欢穿在他身上。脱下它,就脱下了一身世俗气。

青枝喜欢哈姆穿着僧袍的样子,也喜欢哈姆穿着僧袍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哼唱一首又一首她听不懂的情歌,听着听着,她会抑制不住地感动到落泪。哪怕他们的身体在痴缠的时候,青枝也不让哈姆把僧袍脱下来。就这么披挂在身上,如大地般涌动翻滚。僧袍上酥油的味道和女人身上的体香,以及荷尔蒙的气味,浓浓淡淡地交错、弥漫,旅馆的房间里充满古怪而刺激的味道。这些难以状描、无穷交错的气味一次又一次地带领他们畅欢飞扬,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送往妙不可言的天堂。

爱使得他们超凡入圣。性也一样。他们是血肉之躯,也是金刚不败之身。坠入爱河里的人,向来就喜欢做梦,喜欢在付出自己的同时,也渴望从对方身上获取更多更广阔的东西。他们是彼此的人间烟火,同时也为对方提升为神。爱是天堂,也是地狱。是拯救,也是毁灭。他们在爱欲交会的世界里难舍难分。享受人间的至美,同时也佛光普照。

哈姆抱着青枝说,我离不开你。

我们不分开。

我们要一起。

永远在一起。

死也要死一起。

多么美丽而充满毁灭的爱与沦陷。

青枝忽然问哈姆,也问自己,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而哈姆把他们的相遇,解释为是神的安排,是冥冥中一场缘份的到来。

对于这场缘分的出处,在青枝的内心里,却是自知的,是有源头的。青枝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没有父亲。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母亲在临终时却这么对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一个亲人,在中国的边境聂拉木县城的加噶多加寺。母亲说完这些就咽气了。

那一年青枝刚满二十岁。她根本没时间向母亲问清楚那个人是她的什么亲人?为什么会在寺院里?为什么从未见过他?太多的为什么,她再也无处追问。但直觉告诉她,这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亲人。或许就是她从未谋面的父亲。当“父亲”二字在青枝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时候,她打了个激灵。在她的生命里,这是个令她爱恨交加、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词。几乎在所有的时刻里,她都在意念里想象与默念着这个名词。

从她二十岁走到三十岁,十年的光阴流逝,在这些没有母亲陪伴的日子里,青枝独自一人漂泊于杭州这座城市,历尽各种辛酸与苦痛。在某个突然出现的无助又黑暗的时刻里,“父亲”这个模糊的词汇,在她脑海中一再浮现,并在她心里翻江倒海般得以提示。

终于有一天,她决定只身踏上前往聂拉木的路途。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母亲的临终遗言,在经历了整整十年的光阴之后,又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就在她身上起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化学反应。

5

自从跟随青枝这个女人走进旅馆房间那天起,哈姆的魂,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的魂已回不去他的身体。青枝,这个美丽温柔的女子,就是他的魂,是他的神,是他的信仰,是他的修行,亦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义。他整个身心都充满着柔情蜜意,完全深陷于爱的沼泽地里难以自拔。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物是会令哈姆因迷恋而上瘾的,那就是青枝。这个女人的爱情,和她的温柔以及她的身体,早已让哈姆欲罢不能,无法回头。他也没想回头。每天晚上,他都像着了魔一样,浑身发热地背着他的那只双肩包,坚定不移、不管不顾地走向白莲花旅馆,梦一样走向一个女人充满情欲又温柔的怀抱里。

而青枝,也完全陶醉在哈姆对她的痴狂迷乱之中。她从没遇到过一个男人,可以为她全身心地投入,痴狂如此,迷恋如此!

——那么,这一定就是爱情了。青枝一度认定,爱情的本质和原形,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她要将他带回去,带回自己的世界,与她相伴到老。

青枝问哈姆,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我愿意,我要跟你去天堂。

青枝也知道,这时的哈姆早已经是个没脑子的人了。他只有一颗被爱魔所控制的狂热而痴迷的心。就像一个完全酒醉了的人,不会再有任何的理智思考,只听凭强而有力的潜意识里的一种感性召唤。青枝也是醉着的。只不过,她的醉,更多的是一种清醒着的陶醉,是飘飘然对美和纯洁爱情的幻想冲动。

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惊人的秘密从白莲花旅馆里风一样传出去,传进加噶多加寺,传进吉索的耳朵里。

那个白天,太阳光明晃晃地照耀着大地。吉索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安排哈姆和他的师兄弟们去诵经。他自己却溜了出去。

他要去会一会这个让哈姆丢了魂失了魄的女子。他从小把哈姆当儿子般疼爱和教育,哈姆是他最亲的人。带大和教育好哈姆,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修行之一。如果有可能,他要用全部的力量去帮助哈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亦坚定地相信,佛法无边,一定会有办法拯救哈姆脱离苦海。

吉索威严而庄重地举起那只充满信仰的手,用手背敲响了白莲花旅馆的房门。

青枝正在收拾她的行李。她愣了一会。当敲门声再次响起,她才走过去开门。她在心里想,明明和哈姆约好了天黑之后出发的,怎么大白天的,哈姆就急着赶过来了?

房门打开了,是一位五十多岁的清瘦的喇嘛,脸容憔悴,表情里却透露出一股异常庄严与肃静的力量。青枝从没见过这个人。但她立即意识到大事不妙,一定是哈姆和她的事已经走漏风声。前来找她的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哈姆的师父。

但,青枝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她立即克制住内心的慌张,让自己保持冷静,并用温和的语调问:师父,请问您找谁,您是否敲错门了?

吉索突然愣住,仿佛遇上了魔撞见了鬼那样,他蠕动几下嘴唇,脸上的神经使劲抽搐了几下,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目不转睛地盯住青枝,像刹那间被攫走了魂灵的人,突然失了神。这种丢魂失神的情态,令人想起一个人在“活见鬼”时的模样。

青枝叹息一声,心想,也难怪,一个长年住在寺院里的人,恐怕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女人。还没等青枝关门送客,吉索已踉跄而去,连只言片语都没说出口。

6

吉索从白莲花旅馆一步一步走回加噶多加寺,那短短二十几分钟的路程,仿佛耗去了他毕生的精力和元气。他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哈姆他们还在诵经室。几十位僧人聚在一起低声诵经,回响的声音灌进他耳内,那是充满信仰和祈祷的回响,也是洗涤人灵魂的回响。此刻的他,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重重地跌进了回忆的深渊里,那可怕的黑洞般的深渊,一扇关闭了三十年的记忆深处的暗门,咣一下被撞开了——

三十年前的场景回来了。

三十年前的女人回来了。

三十年前和他一起受尽耻辱的人们,他们拉帮结队地,也悄悄地溜进了他的记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呈现于他眼前,躲也躲不开。

他原以为自己早就远离了以往的内心折磨。他日夜念经、修行,修自己,又炼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我控制的能力就如一根坚硬的树干,帮助他横拦在通往记忆之门的道路上。他的思绪从没跨过那根自我控制的思想的树干。他知道,要是走上那条叫做回忆的路途,他就会一遍又一遍无休无止地往回走。自古以来,回忆那些苦不堪言的从前和旧事只会让人崩溃,变得丧心病狂,变得生不如死。他必须用理智和佛法加以控制和规避。必须!

可是谁又能想得到,命运如此捉弄人,他居然一头撞见了她!红梅——,他差点要喊出这个女人的名字。当时他只是动了动嘴唇,忍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十年前的她,和三十年后的她,居然长得一模一样。神态举止连同询问人的那个表情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变得更加时尚和精致了。隔开三十年的长度,她们完全是同一个人。她和她是母女。

那么,离开他之后,她还是生下了她——他们的女儿。

三十多年前,当“文革”大潮涌向聂拉木县,所有僧人都被打成反革命。成批成批的僧人从各个寺院里被赶出去,流放的流放,拘捕的拘捕,改造的改造。他们是一群一边念着经、一边吃着牛羊肉、身上飘散着酥油味的“妖魔鬼怪”。

红梅是考古队的队员。那一年她只身进藏走阿里,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钱,流落到聂拉木,鬼使神差地加入到这股潮流中去,脱不了身。

吉索那时还不是吉索,他的名字叫占堆益西。但在那个反常时期,藏人不许拥有自己的名字,拥有这些古怪的名字的人,全都是反革命分子。在参加插队劳动的名单簿里,他偷偷填了一个当时流行又安全的名字:陈保国,这个名字让他安然度过了轰轰烈烈的革命高潮。

是在插队劳动的时候,他遇见了红梅。

至今想来,都很离奇。遇见她时,他和她一说话就有特别的感觉,两个人居然交谈起来,直至一发不可收拾。之后的交往越来越密,越来越深。在那个年代,他们是彼此的精神依托,是彼此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当时的红梅并不知道他是一名僧人。她只知道,他们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后来,当她知道他隐藏在背后的真实身份时,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他想过为她还俗,跟随她回到南方去,去一座叫杭州的城市。他听人说,杭州是人间天堂,那里四季花开,那里美女如云。

革命浪潮过去,红梅坚持要回南方去,哭着求他一起回去。他却胆怯了。他生于高原长于高原,他怕跟她到了天堂般的城市去生活,会无所适从,会处处丢人现眼。况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个没有还俗的僧人。他没有勇气跟她走。

他知道红梅忍受着天大的委屈,一个人回到了南方。自从红梅走后,他的良心日日深受谴责。那段日子是怎么煎熬着过来的,他最不愿提起。

别后那几年,他一点也没有她的消息,也不知道她过得怎样。他从没去过杭州。好几次,他心里会涌起一股冲动,推着他,劝他去,不管历经多少辛苦,也要去杭州看一看。虽然到了那座城市,不一定就能够见到红梅。但总是要到一到。

他这么想着。每天都这么想着。可一直没有动身。他又幻想着,或许哪一天,她会突然出现,就会重新见着她,和她在一起。谁知世事变幻无常,风筝断了线。本来线也不在他手上。

后来寺庙得以重建,僧人可以重新回到寺院去念经修行。他又回到加噶多加寺,恢复了原来的身份,重新拥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名字:占堆益西。

几年之后,他当上了吉索。他知道,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在杭州,在天堂般的城市。但他不能再去找她了。他咬咬牙,不再想她,也干脆断了等她的念想。硬着心修炼自己。

三十年后的吉索,闭起双眼,盘腿坐在床塌上。

他在等着哈姆。

回响结束后的哈姆,却没有直接去找他师父,而是在释迦牟尼佛像前长跪不起,他是要跟佛跟这座寺庙以及他的师父作一个绝然的告别。他想起师父说的话,修成正果,即可成佛。他不知道成佛之后他又能怎样,如果是他们说的去天堂去极乐世界享福,那么,他觉得和青枝在一起的日子就是享福,跟青枝去杭州,就是去天堂去极乐世界。当他起身仰起脸的时候,已是一副绝然别离的神情。他心想师父一定不会轻易答应他。但,哪怕师父不答应,哪怕天塌地陷,他已然决定,死活都要跟青枝在一起。

看见远远走过来的哈姆,吉索在心里想:哈姆比我勇敢。他这么想着,在心里已是老泪纵横。但他克制着。他当然不会为难哈姆。他主动对哈姆说:我知道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去吧,虽然是去往俗人的世界,但这也是另外一条通向修行之路。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好好对待你身边的人。

吉索交给哈姆一个布包,那是他所有的积蓄。

这令哈姆惊诧不已,又受宠若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师父会这么干脆利落地答应他还俗,并同意他离开。他扑通一声跪于地上,深深磕了几个长头,拜了再拜。起身之际,已是热泪盈眶。

7

哈姆跟着青枝飞到了杭州,像一脚踏进了人间天堂。杭州的精致和美丽,完全出乎哈姆的意料。虽然在来之前,他已想像过无数种可能性,但这座城市对美与文明的追求程度,仍然超越了他所有的想像。

青枝帮哈姆找了间出租房,在玉皇山脚下。是一套农宅,带个小院子。没有邻居。无需跟任何人发生关系。这是一处绿树环绕,风景秀美的地方。离开出租房,朝北走一小段路,再往西走几分钟,就可见到著名的雷峰塔,边上就是美丽妖娆的西湖。

哈姆和青枝住进出租房里,开始过上不被任何人打扰的两人世界。那段日子,青枝哪儿也不去,天天窝在出租房里。爱与痴缠,成了他们日夜进行的事情。在白莲花旅馆里,他们毕竟心怀禁忌,也得顾虑到旅馆边上人的感受,因此,他们总是小心谨慎,唯恐哪里出了乱子,会殃及哈姆的声誉。而现在,他们完全到了放纵自由的地步。

还俗之后的哈姆,比一个俗世间的人还要自由千百倍。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任何亲人和牵挂,也没有任何家累和琐事,赤条条独自一个人。青枝就是他的全部,是他的整个世界。

他的身体,他的心,他所有的一切,统统属于青枝。在这之前,他哪有碰过什么女人,连看一眼女人的机会都不太有。也从来都不曾如此妄想过。他做梦都不曾想,他居然可以怀里抱着一个仙子般的女人,日日神魂颠倒,夜夜醉生梦死。

哈姆毕竟年轻,在寺庙里修行,同时也练就了强壮结实的身体。他可以没日没夜地陪青枝,他只要一吻她,就一发不可收拾。他把她的嘴唇含在嘴里,下面就已经进入对方的身体,一切进行得自然而然。而青枝也从未如此享受过。顺着身体的起伏,两个人几乎在烈焰般的感觉中醉死过去。每一次的缠绵过后,哈姆会觉得他这一生的享受,都在这一刻用尽了。哈姆总是会听见青枝在耳边温柔低语,你是我的,你就是我想要的男人。偶尔,哈姆会从沉睡中醒来,而青枝却仍在熟睡中,赤裸着身体,头枕在他胳膊上,脸依偎着他的胸口,双手仍紧紧抱着他。甚至在梦里,她的嘴唇仍会习惯性地去亲吻他。他看着她充满欲望的漂亮的脸,和充满诱惑的性感的身体,他觉得哪怕就只拥有这一刻,立即让他死去,也是值得的。他时时刻刻都被这种排山倒海的幸福感觉弄得晕眩不已。

只是,有一个细节让哈姆想不明白。每次在上床之前,青枝就要他穿上那套僧袍。她不知道他穿着那一身僧袍有多麻烦。他偶尔也会在心里暗自生气,她要他穿它干什么?

他听她说,很多人在做那个事儿的时候,都会有些小小的嗜好。比如,有些男人就喜欢女人穿着高跟鞋长统丝袜跟他做,而有些男人干脆喜欢跟女人在浴缸里做,哪怕抱到床上,也不许女人擦干身体,非得湿着身体做。那么,青枝喜欢他穿着僧袍,也即是她的一个小小嗜好。这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是他能够做到的,他都愿意去为她做。这身僧袍,他本来是不会再带来的。他还了俗,已没有再穿僧袍的必要,是青枝一再叮嘱他,非得让他带上,他才把它带到杭州来。

有时候,哈姆也会想,他是否也有什么嗜好呢?他闭起眼睛想。但是,他发现只要他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青枝,她的身体,她的喘息,她的呻吟与尖叫。青枝的每一寸肌肤包括气息,都充满诱惑,都是他嗜好的。他可以随时进入她身体,随时为她疯狂,随时为她去死,直至榨干他最后一点精力。

这种疯狂的程度,差不多持续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是怎么度过去的,想来很是恍惚。每一个日子疯快着过,每一个日子,也缓慢得可爱。

青枝做事情手脚麻利,她会以很快的速度煮面条,或者做一些可口的饭菜。还懂茶道。

而哈姆除了念经,偶尔为青枝唱一支情歌,便什么都不会了。他连喝茶都不会。他从来都不知道,端起茶杯来喝口茶,还会有如此繁复的讲究。泡茶,他就更加不会了。那一道道的程序在他看来复杂又深奥。而在青枝那里,却行云流水,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青枝在泡茶的时候,就让他坐在身边念诵经文。有时候,青枝听着听着,离开茶席,像兔子一样蹦到哈姆怀里去。茶喝一半,经念一半,两个人便又抱着对方倒在床上去。然后,再继续喝茶念经。

青枝后来似乎已不满足于他念诵经文了。她一句都听不懂。他念什么,在她听来都是一样的。她让他为她讲一些跟佛教有关的刺激的事情。跟佛教有关的事情,哈姆能讲出一大堆,但却和刺激无关,很是沮丧。想破了脑壳,哈姆终于想起佛教中“燃指敬佛”的故事。单听这四个字,青枝刹那间双眸放光,生出既敬又怕的神情。她以前可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件事情。有很多个夜晚,她都自然而然地沉浸于哈姆描述的场景里去——

夜晚的寺院,大殿寂静无声,高深莫测又空旷。一轮皎洁的明月,洒下一片斑驳的银光,月色朦胧,树影闪烁,五彩的经幡和洁白的哈达在寺门前飘扬。月光下飘过来一位肃然的佛教徒,手里举着一小束光。那一小束光源来自他的左手食指,火苗跳跃。他在一个多月前就用一根细绳扎紧食指根部,让整根食指慢慢失血,死去,然后沾满酥油,点燃手指,右手转着转经筒,口中念着六字真经,来到佛前。他跪下去,沾满酥油的手指一直在燃烧,而他不觉得疼。如此绝然的行为,只是想对佛祖表白他的感恩,表达他对佛的坚定信仰……

这种远离尘世、神秘、虔诚又飘逸的宗教体验,让青枝莫明感动,又心生恐惧。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没命地钻进哈姆怀里。她反复问哈姆,你也会为我如此付出吗?

哈姆说,我可以为你去死,我的整个人和我的心和我的生命,都是属于你的,失去一根手指算得了什么。

青枝听哈姆反复说这些话,会激动得热泪盈眶。对哈姆的爱也变得更加投入,更加疯狂,更加难以把持。

那天夜里,窗外下着滂沱大雨,青枝手举一只青铜茶器站在那里发呆。那茶器上面刻着一只小小的兽雕,她一直在细细端详着。哈姆赤着脚靠近她,她亦浑然不觉。

哈姆很好奇,青枝为什么会对一只青铜茶器,产生如此大的兴趣。

而青枝却在想象一种极致的美,她的思绪正穿行在想像的道路上。

回过神来的青枝对哈姆说,你知道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一些青铜器为什么那么美吗?那上面雕着的兽和花纹,年代越久越美。据说,追溯到周朝末年,铸匠在炼制这些青铜器的时候,会与他相爱的女人,在炼到最关键的时刻双双跳进熔炉里去,与金属一起熔化。他们的这种行为,只是让他们炼制的青铜器能够得到最完美的阴阳配合。

哈姆听得毛骨悚然。他觉得这个“阴阳配合”的行为比“燃指敬佛”更为决绝,更要惨烈千万倍。燃指,只是失去身体微小的一部分,而双双跳进熔炉,却是两条命。

青枝说,死并不可怕,死也不足惜,只是,要看为了什么而死。

哈姆忽然不敢去碰青枝手中的那个青铜茶器。他对它充满宗教般的敬畏感。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哈姆只要一看到那只青铜茶器,就会想起两条生命纵身一跃跳进熔炉的镜头。他会紧张得满头大汗,浑身颤抖。抱着青枝的身体,就会迅速虚软下来。

哪怕青枝对他解释,那只青铜茶器并不是从周朝流传下来的,而是一只普通的古董。她只是借题发挥,由它生出些想象罢了。

但哈姆还是不行,心里始终克服不了障碍。仿佛这屋里忽然摆出一件法器,专门就是为了来镇压他的。直至青枝将那只茶器移走,他才恢复正常。

青枝也会带哈姆出去走走,让他认识一下杭州这座城市。其实,他们所到之处,也就是围绕着西湖四周。他们在逛西湖的时候,青枝并不太同哈姆说话,似乎觉得并没什么好说的。偶尔在外面饭馆里吃饭,也不太交流。两个人说上几句必要的话,默默吃完就走。

但是,回到出租房,躺在了床上,他们的身体便又活了,话也多了起来。

那夜哈姆和平时一样紧紧抱着青枝。他忽然想,这个在他怀里快乐疲倦过后蜷缩成一团仍在幸福颤动的肉体,多半只是贪恋他的身体。她不管不顾放弃一切,尽情与他享乐,或许也只是为了满足她的一份性欲和好奇。但,纵然如此,又何妨?对哈姆来说,不管青枝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都接受,他都要,他都爱,他只要跟她在一起。哪怕下一分钟为她去死,他也愿意。

8

就在那夜,青枝告诉哈姆,她得回去工作。那句话,瞬间将他们从梦幻般的童话世界里拉回到现实生活。

哈姆从来没想到过,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会有“工作”这件事情。也从来没有想过,青枝,这个天天陪他欲仙欲死的美丽女子,怎么会与“工作”发生关系。

青枝跟他解释,她在杭州开了一家梅茶馆。这段时间,她一直没回茶馆去,她得回去工作一段时间。等那边事情处理妥了,她会再回出租屋来陪他。

青枝说的每一句话,哈姆都信。但是,他又觉得青枝的话里,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到底哪儿不对劲,他又想不出来。

青枝买了一只手机给哈姆,并很快教会他打电话、发短信。

第一个晚上,哈姆就给青枝打了个电话。他打这个电话完全是出于好玩,他第一次用手机。他在手机里听到青枝的声音时,异常激动。大声问青枝,喂,你在哪儿?

青枝说,我在茶馆里忙。

哈姆说,天都黑了,你怎么还在忙?

青枝说,天黑之后生意才好。

哈姆说,那你晚上睡哪儿?

青枝说,我这边有屋子,可以睡。

哈姆说,你那屋子在哪儿,我可不可以过去找你?

青枝说,我在忙,你没事不要再打电话。

哈姆说,那你什么时候忙完?

青枝说,不知道,你没事不要打电话。

哈姆还想说什么,青枝已经把电话挂断了。哈姆没想很多,觉得青枝真的很忙,没空来陪他。

那晚,是他到杭州以来,第一次一个人睡觉。

居然一觉睡到中午,太阳热乎乎又懒洋洋地爬上他的肚皮,他才睁开眼睛。他有些恍惚。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身边没有人。青枝不在他身边。他在床上打了个滚。床垫很软。他也是头一次知道,这种床垫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席梦思”,里面塞满厚实柔软的海绵,还装上了无数的弹簧。难怪人睡在上面只要一翻身,就会有一种被弹起来的感觉。

哈姆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微眯起双眼,看着天花板,想了想青枝,想她美丽的音容笑貌,想她彩虹般柔软弹性的身体。她是从天而降的女神。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完全令他措手不及,却又自然而然。似乎他修行独守了二十五年,就是为了遇见这份美。他相信,这一定是他前世积下来的德,在今生来享福了。

下了床,哈姆觉得有点饿了。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弄吃的。微波炉、电饭煲、煤气灶、烤箱、豆浆机,他从来都没有使用过。在寺院里,他们只管跟师父念诵经文,和师兄弟辩经斗智。做饭自有做饭的僧人。在寺院,每个人的分工都非常明确。他只要在开饭的时间,跟着大伙集中到食堂里去吃就行。

现在青枝不在他身边,他必须自己动手。

冰箱里面有两只鸡蛋、几块生面包、一些生面条、一大包饺子粉、两包速冻饺子、一包速冻鸡爪,还有两块生姜、两只蒜头,和一小捆洗干净的嫩葱。他摸摸这个,又嗅嗅那个,不知道怎么吃?面条不会煮,面包也不会烤,速冻的饺子和鸡爪拿在手上硬得像铁块,他根本不知道拿这些冰冷坚固的物品怎么办?

想来想去,还是吃鸡蛋。他吃过青枝做的各种鸡蛋:煎鸡蛋、炒鸡蛋、蒸鸡蛋……每一种鸡蛋都香喷喷的很好吃。他还记得青枝说过,炒鸡蛋的时候,只要撒些葱花上去,整盘鸡蛋就会很香。可是他忘了,葱花到底是怎么撒上去的。是先拌在鸡蛋里呢,还是鸡蛋炒熟了再撒上去,想了老半天,决定先切好葱再说。他花了好长时间,拿菜刀将几根葱切成碎末,放到一只干净的小碗里。他先拿起一只鸡蛋在灶台上敲击一下,下手稍重了些,蛋白蛋黄一下子撒了出来,粘糊在灶台上,他赶紧用手去抓,想把它抓起来放到碗里去。蛋黄被抓破了,只捞回来一小半。敲碎另一个鸡蛋的时候,他分外小心,只在灶台上很轻地碰了一下,又发生了和前一只鸡蛋一模一样的情形。他将铁锅放在煤气灶上,研究了半天,才将煤气灶点着。他很快将鸡蛋倒进去,翻炒几下,又把葱花也一起倒进去,忽然想起没有放油和盐,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油瓶和盐瓶放在哪儿。等他终于找到时,锅里已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焦糊味,赶紧倒进去一些盐,油是来不及放了,直接盛进碗里。闻来还是香的。可惜太少了,只那么一点。再来二十份都不够他吃。他拿起筷子扒进一口,只扁了扁嘴巴就哇地一下吐了出来,眼泪都咸出来了!嘴巴里还留有几颗没来得及融化的盐粒。他放下碗筷,冲到水龙头下面,用嘴巴接住自来水,唏哩哗啦地漱完口,才将嘴里的咸味冲淡一些。

他很是沮丧,拉开冰箱门,在冰箱前站了好久。他的眼睛从那些食物上看过来又看过去,湿寒的冷气从冰箱里扑面而来,他觉得有些冷。他再不敢去拿别的东西,他对自己已完全失去信心。他沉重地关上冰箱门,颓然地走出去。他一个人走啊走,朝西湖边走,一直走到南山路上。

南山路上人来人往,车子可真多。他一个人走着,左边是西湖,右边是一幢幢楼房。这是青枝带他走过的路,他提醒自己不要走太远,他怕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城里的房子太密集,又都是高楼大厦,每一栋房子都挡着人的视线和方向,没有青枝在身边,在心底里他无端端地生出些恐慌来。

哈姆很想知道,青枝她到底去了哪儿?这个时候她会在干什么?他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给青枝,他想她了,举起手机却又犹豫了。他想起昨晚青枝在电话里跟他说,没什么事别打电话给她。他重又将手机放回裤兜里。

西湖边来来往往很多情侣,他们手拉着手,神采飞扬,亲昵万分。他们跟他擦肩而过。他偶尔会回过头去,追着他们看几眼,不免有些忧伤。

经过一家餐馆,叫“西湖春天”。他站在餐馆门口,想起有一个晚上,青枝就是带他走到这里,然后进去吃了顿饭。都是青枝点的菜:西湖醋鱼、东坡肉、龙井虾仁,会跳舞的茄子,每一道菜都精致无比,也鲜美无比。更可人的是,对面就坐着他心爱的女人。

但是现在,他却失魂落魄独自一人,晃荡了那么久,他真的很饿了,很想进去吃点东西。却又有些胆怯,还是不太懂得怎么点餐。他觉得一个人坐在餐馆里点东西吃,多少会有些难为情。他看了几眼餐馆畅开的大门,不太敢走进去。可是他总得吃点儿什么吧。他继续往前走。路两旁的草坪就像绿色的地毯,树木间点缀着无数不知名的小花,美得犹如仙境。他感觉他自己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仙境里走。有些迷离,有些梦幻,又有些惶惶然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又经过几家咖啡馆和酒吧,从屋里飘出来的咖啡香温暖而诱人。可是他只想尽快找到一家面馆或小饭店,可以让他坐下来休息一会,吃些饱腹的食物好走回去。他不断往路两旁看,终于看到一家叫“翡翠宫”的餐馆,看上去很干净,门面却不大。他饥饿的胃已经发出咕咕的叫声,早就在向他抗议了。他忍着饥饿走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不等他招呼,有个身穿粉紫色旗袍的服务员走过来,微笑着递给他一本菜单。他用双手捧着,一页一页地往后面翻过去。越翻到后面,菜的价格就越贵,到后来,他的脸色都变了。他不知道点什么好,从何下手,随便哪个菜,都在几百块以上,稍便宜些的冷菜,只那么一小碟,也要几十块。他觉得身体有些热,额头沁出些细细的汗珠子。

服务员端过来一杯白开水,里面飘浮着几朵白菊花。又夹给他一片洁白的小毛巾。小毛巾热乎乎的,好像刚从热水里捞出来。他擦了擦汗,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碗“片儿川”。片儿川是杭州最著名也是最家常的汤面,浇头由雪菜、笋片、瘦肉组成。上次青枝亲手做给他吃过。他觉得很好吃。当然他此刻点这碗面条,并不是为了想念青枝,而是这碗面条是这本菜单里最最实惠的,八十八块一碗。虽然这个价格仍然是贵得吓人的。要是在聂拉木的小饭馆里,八十八块钱,可以请好几个人吃到肚子撑破。但他现在实在走不动了,只想赶紧吃碗面条喂饱自己。

可是服务员却笑着告诉他,不点菜,只点一碗面条是不可以坐在这里吃的,这里不是面馆。

居然会有这么个规定。哈姆完全傻眼了。可是菜单里明明有面条啊。服务员依然春风细雨地告诉他,这种片儿川只是这本菜单里的配菜,只点一碗面条而占用一张桌位,店里会亏本。开店的当然不会做亏本生意。服务员温和地把道理讲给他听。他摸了摸口袋,也不知身上带了多少钱,他怕点多了会付不起。

他只得抱歉地站起身。看见美味的菜肴冒着热气一盘盘端向别的餐桌,菜香和肉香扑面而来。他咬着牙,脸微微红着,慢慢挪出饭店。他被强烈的饥饿感淹没了,有点呼吸艰难。走出饭店大门,他哭的冲动都有了。他没想到在这人间天堂,想吃一碗面条却难如登青天。

他整个人虚飘飘的,低着头,走回出租屋。出租屋的门居然敞开着。出门时明明关紧的,怎么门它自己开了,莫非是青枝回来了?!他一阵小跑,冲进屋里,一看,屋子里被洗劫过似的,床上的被褥,橱门,柜子全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吉索交给他的一包钱,他放在抽屉的角落里,也不翼而飞。还有他的衣物,也都荡然无存。他惊心动魄地查看着房间,暗自想着,为什么在这么美丽而富裕的人间天堂,居然还会有偷东西的人?

他双手抱膝,万念俱灰地蹲在地上,陷于一种不知所措的境地。怎么会这样的?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青枝说过,没什么事情不要给她打电话,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想他应该给青枝打个电话了。

青枝接到他电话,一刻钟不到,就出现在他面前。这么快的速度,令哈姆惊讶不已。这么说,青枝离出租屋并不远。青枝看了看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就知道他出去时没锁门。

青枝很快为哈姆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捧着那碗面条,哈姆再也没忍住,像个孩子般委屈地哭出声来。

青枝也流泪了,不断向他道歉。她怪自己走得太匆忙,疏忽了哈姆吃饭这件头等大事。她让哈姆先吃面,她自己开着车去超市买回来很多熟食,有各种水果、饼干、蛋糕、巧克力、糖果、牛肉干、点心、牛奶、酸奶和康师傅面条等,都是不用下锅煮直接就可以拿来吃的东西。满满当当装了两大纸箱。除了食物之外,还帮哈姆买回来两套换洗衣服。

哈姆又是感激又是害怕。青枝为他准备了这么多吃的,又准备好了穿的,他知道青枝又要走了。他怕离开她。没有青枝的日子,他没法过。

青枝劝慰他说,她离开他只是暂时的,等她把那边的事情解决了,她很快就会回来和他一起。

那边到底在哪儿?

那边的事情,到底是些什么事情?

哈姆很想知道,也很想帮青枝一起去解决。而青枝却说,没有人能帮得了她。她让他别再多想,也无需为她操心,只要给她点时间,安心等她回来就是。

青枝帮他收拾好东西,又把水果全部洗干净了,放进冰箱里。她看见冰箱里的那些速冻食品,随便哪一样,只要稍微加工一下,就能够拿来吃,而哈姆竟然什么都不会。她的心疼了一下,眼圈又红了起来。关好冰箱门,哈姆已等在她身后。她默默地抱住哈姆,再一次泣不成声。

吃饱了的哈姆,又恢复了体力,抱着青枝的身体又开始燃烧起来。他抱着青枝往床上去。可是,青枝却怎么也不得劲。她终于问哈姆,你那件僧袍呢?

哈姆说,也被人偷走了。

青枝有些失望,她闭上眼睛,让哈姆抱紧她,再抱紧一些。可是,她始终打不开自己。哈姆觉得很奇怪,他怎么努力都进不去青枝的身体,青枝的身体是干涩的,是紧闭的,就像一扇上了锁的门。他像一只失去方向的无头苍蝇,简直要疯了,快要崩溃了。但,就是不行,怎么努力都不行。

青枝的手机响起来,她立即跳下床去接电话。哈姆听见青枝在说:对,我在茶馆里,六点?好的,我等你……青枝的神色有些慌张。

哈姆心里很奇怪,青枝明明在出租屋,却说自己在茶馆,她在对谁撒谎?

哈姆希望青枝再回到床上,回到他身边去。可是青枝已经在穿衣服了。她说,我得赶紧回茶馆去,晚上六点要出去吃饭。

和谁呢?哈姆忍不住问。

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穿好衣服的青枝拎起包就走了。临走之前,青枝还是过来抱了抱哈姆,让哈姆在她脸上亲了亲。哈姆强忍住不舍,请求青枝快点回来。

哈姆站在窗口,看着青枝走向那辆白色车子。他到杭州才知道这种车子叫宝马。马路上好多好多不同款式的漂亮车子,在以前他从来都没见过。在聂拉木没有那么多车子,偶尔看到的,也是普通的面包车和几辆越野车。然而,车子再多,再名贵,哈姆没有心情去关心,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关心一个人,他死去活来爱着的那个人,就在同一座城市,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却不能够去见她。

9

没有青枝的日子,哈姆真正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他每天活得像一只游魂。太阳上山的时候,他醒来。饿了,弄点吃的。渴了,倒点水喝。实在无聊了,就一个人走出去,四处逛荡。夜幕降临的时候最难熬。他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突然被宣布断奶,却无处争取,那样的满心凄惶和惴惴不安。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青枝的模样。梦里梦外,全是青枝。过去一天又一天,渐渐的,青枝在他的梦里,也变得越来越不具体了,像来历不明的梦本身,飘忽而来,又飘忽而去。

好几次哈姆没忍住,给青枝打去电话,可是,电话都被直接掐断。哈姆几乎陷入绝望。他甚至觉得青枝已经不再要他了,把他一脚踢开了。但平静下来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他相信青枝是爱他的,就如他爱青枝一样。否则,她就不会千里迢迢将他带到杭州来,还为他租了房子。他相信青枝处理完事情之后,一定会回到他身边,再也不会和他分开。

出租屋前种着的那棵桂花树,刚搬进来住的时候,还是不动声色的,这几天太阳暖暖地晒下来,秋风一吹,星星点点地冒出来一些细碎的金黄色花朵,散发着沁人肺腑的芳香。每天一推开窗,就会嗅到花香,真是陶醉一般。桂花树下的那丛菊花也开出来一些,大朵大朵的,也是黄色的。菊花好看,桂花香气扑鼻,要是有青枝在身边该有多好。也许,等花开得再艳一些的时候,青枝就回来了。哈姆反复对自己说。他需要学会等待。他又开始念经。只是他再也不能够专心。念诵经文也不能够使他平心静气。他被心魔死死缠住。日夜被自己的欲念和期盼所折磨。惶惶然不可终日。

他仿佛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但他心里很清楚,这种病只要见到青枝,就会自动消失,他才能够安静下来。现在,他只能失魂落魄似的,一个人走出去。几片树叶无风自落,掉进他怀里。他捡起一片树叶玩赏,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又嗅。树叶也是香的。他很奇怪,在这里,连风吹过来都是带着香味的。风里混杂着各种花草树木的香气。西湖边到处是花,是树木,是修剪得整整齐齐像绿绿地毯一样的草坪。走在林荫小道上,脚边自然而然地沾起一些芳草的香气。

那天,他一个人木然地走着,忽然便看见一辆白色宝马车从他身边开过去。他认出来那辆车就是青枝的。他停住呼吸,紧张到连心跳都停止了,急步追上去。

可是他哪追得上?路上的车子像长龙,一辆接一辆,最后,连他的目光都追不上了。他不知道坐在车里的青枝是否也看见他了。他追着她的车跑,他身后的很多车子都为他刹车,为他亮起警告灯,但却并不摁喇叭。他听青枝说过,杭州是座文明城市,在这座城市里,尤其在风景区,所有的车子都必须按交通规则开车,严禁鸣喇叭,否则会被罚款。他有些想不明白,开自己的车,摁几下自己车里的喇叭,为什么也要被罚款?

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这是青枝离开他后,第一次给他打电话。她说她看见他了,叫他不要乱走,就在湖边等她,她办完事就过来。

谢天谢地,原来青枝也看见他了!还让他在这里等她!挂断电话的哈姆,开心得孩子一样手舞足蹈起来。他多么想高歌一首。但他只是张了张嘴,提醒自己在这里不能唱歌。他认为坐在车里摁喇叭都要被罚款,要是在这里大声唱歌肯定也会被罚款。

直至天黑下来,青枝才出现在他身边。他们坐在草地上,夜西湖灯影闪烁,对面的断桥和保俶塔掩映在灯影下面,出来夜游的人,陆续出现在西湖边和断桥上。这是秋意渐浓的夜晚,每一个角度望过去,都是一幅绝美而安静的画面。哈姆坐在草坪上,沐着从湖面上吹过来的清凉的晚风,吃着青枝带来的尚有余温的小笼包。那个瞬间,他又回到了人间天堂,回到了温柔缱绻的美好里。

吃饱了的哈姆,又想知道青枝到底住在哪儿?她的茶馆开在哪儿?他想他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他真心想过去帮帮青枝。哪怕让他跑前跑后,帮忙擦个桌子添个火也好。

青枝的眼里却充满泪水。她背对着哈姆说,我已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我该如何赎我的罪?

你有什么罪?

罪在我心里。

哈姆走到青枝面前去,她的眼神虚虚渺渺的,虽然眼泪强忍住没往下掉,但哈姆看得出来她是把泪硬往心里吞了。她内心的痛苦挣扎和无助,他感觉得到,却不知道她的痛苦到底来自何处,如何才能帮到她?

哈姆说,若要清算自己的罪,我们每个人生来都有罪,人生即罪。

这种说法在青枝听来,宗教味未免浓了些。她对哈姆说:现在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就是你。可很多事情,我却没法告诉你,只能一个人去面对。

哈姆的心一阵疼痛,他默默地受着伤。他忽然跪于地上,请求青枝,带他去她的茶馆。

青枝没有去扶哈姆,自己也跪了下去,她把自己的头埋进哈姆怀里,对着哈姆的心口说,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求你了!

青枝的手机又响了,她没有去接。哈姆警觉到又有人在催青枝回去。青枝又要离开他了。他不免紧张起来。他觉得有青枝在身边的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他不想这么快就让它结束。他恳请青枝留下来,要不就带他一起走。不管她去哪儿,他都要跟她在一起。

手机响过一遍又一遍,青枝无可奈何地推开哈姆,拿着手机走到旁边去听。哈姆隐约听见青枝在说:对不起,刚在路上,没听见手机响,我马上就回去。

青枝又在撒谎,那个人到底是谁?

整座杭州城,除了青枝,对哈姆来说,全都不认识。那个陌生而神秘的人,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每次接到他电话,青枝就要诚惶诚恐地为他而去?

他是谁?他是谁?他到底是谁?哈姆的眼睛里全是疑问,想说的话,在心里汹涌翻滚,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就这样,两个人黯然相对,站了好一会,青枝忽然回过神来,对哈姆说,哈姆,对不起,我必须走了。过几天我去看你。

过几天,又要过几天,几天到底是多少天?哈姆对于这种未知的等待,已在心里产生出巨大的恐惧,他几乎面临崩溃。可是他只能保持静默,目送着青枝离去。

那晚的哈姆,可能受心魔驱使,他在青枝上车的时候,悄悄在后面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他吩咐司机说,跟上前面那辆白色宝马。

也许一切皆是天意。虽然哈姆对自己的跟踪行为很是不满,但好奇心促使他这么做,他必须这么做,他太想知道青枝去哪儿了。

过了四五个红绿灯,转了两个弯,车子在龙井山边上停下来。他看见青枝拎着她的包,从白色宝马车里走下来,头也不回,只顾朝前面走。

“梅茶馆”三个字,赫然出现在他眼前。茶馆总共分两层,楼上楼下,灯火通明,每个窗口里都影影绰绰地坐着些茶客。一个男人从茶馆里走出来,手指间夹着一根烟,早已等候在走廊上。青枝一只脚刚跨上台阶,就被那男人拉进怀里,两人亲热地拥抱,那男人还吻了吻青枝的脸,拉着她的手一起走进茶馆。

哈姆彻底懵住了!这一幕对他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只觉得心跳骤然加速,脑子嗡嗡嗡地响着。

灯影下他并没有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长相,也看不清楚他的实际年龄,感觉他要比青枝大出好多。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青枝身边有这个男人,而且他们无比亲昵。这是事实。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青枝的丈夫,还是她的情人,青枝爱这个男人吗?他记得青枝曾经跟他讲过,她没有结过婚。她一直在等,等着遇上一个纯粹的男人,等一份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爱情。直至遇见他。哈姆当时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而此刻,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汹涌而至。他悲伤得难以自持,很想哭出来,却一滴眼泪都没有。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痛苦地望着梅茶馆。看三三两两的茶客,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直至快打烊了,几个服务员已经在忙着清理垃圾和打扫卫生。

哈姆从树荫下走出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便朝梅茶馆走了过去。在那个时刻,他的双腿已完全不听他指挥,脑子里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他像一个中了魔障的人,心和魂都不在他身上。

他就这样走进了茶馆。拿着扫把的服务员走过来,温和地告诉他:先生,对不起,我们要打烊了。

哈姆站住了,却不后退,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谁说打烊了?给这位先生泡一壶龙茶,要最好的龙井。声音从二楼传下来。哈姆抬起头往上看,一楼和二楼之间是打通的,中间是个旋转楼梯,二楼四周有木栏杆。青枝和那个男人就面对面坐在木栏杆旁边的那个座位上。

青枝的脸色都青了,似乎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眼前这个局面。她看着哈姆的眼神极其复杂,那里面有爱,有痛,有恨,有怨,有无可奈何,有爱莫能助。

哈姆现在看清楚了,他一直微仰着脖子,看着这个男人从旋转楼梯上天旋地转地走下来。这个男人看上去和吉索的年龄差不多,估摸着应该有五十多岁。他的心又一阵钻痛,这把年纪的男人,都差不多可以做青枝的父亲了。他们居然——,哈姆不敢往下想。

那男人很快站在哈姆面前,微笑着,他请哈姆入座。他的温和当中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威慑力。

服务员将一壶刚泡好的龙井端上来,男人亲自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为哈姆沏上一杯,他对哈姆做了个请喝茶的手势,说:来,尝尝我们杭州最地道的龙井。

哈姆低下头去啜了一小口,尝不出个什么滋味,只是嘴唇被烫了一下。他心里一片茫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来的,居然就坐在了这个男人面前。他抬起头,去看仍然坐在二楼的青枝。

男人对着二楼喊:宝贝,你的朋友都上门来了,还不快下楼来陪陪朋友?语气是商量的,带着些长辈式的嗔怪,但,更多的是命令。

他唤她宝贝?哈姆听得很清楚。他的心又痛了一下。

青枝不得不走下楼梯。

男人让青枝坐在身边,侧过身问她:这位先生怎么称呼?不打算介绍一下?

青枝明显打了个哆嗦。在男人面前,她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拥有一双毒而准的眼睛。然而,青枝还是做着最后的挣扎。她很不自然地对那男人说:他叫哈姆,是我远方来的一位朋友。说完,她又转向哈姆,虚弱地问:哈姆,你怎么大老远跑过来了?

哈姆慢慢回过神来,虽然他还不是很清楚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他心里已然明白,他一定为青枝闯下大祸了。不管那个男人是青枝的丈夫,还是情人,他都为她添了麻烦。他忽然感到羞愧。也想挽救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听见自己在说:我无意中看到梅茶馆,所以,就走进来了。语气里分明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慌张。

那男人忽然笑了,是那种爽朗、宽容又充满理解的笑,他对哈姆说,青枝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既然你已来到这里,就好好跟我宝贝女儿叙叙旧,我就不打扰了。

男人搂了搂青枝,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他先回去休息了。说完,他站起身,说走就走。

这下,哈姆更加懵住了。从情人到父亲,这个变化来得实在太快!原来他是青枝的父亲!他差点喜极而泣。要不是茶馆里还有服务员在,哈姆直接就想在青枝面前跪下去,向她忏悔。他罪该万死,差点误会她了!

哈姆说,原来你的茶馆就在这儿。

哈姆说,这里离出租屋很近,以后我可以走路过来,我可以来这里帮忙。

哈姆说,我泡茶不会,但倒垃圾、打扫卫生还是会的。

哈姆说,你父亲看上去很威严,很有身份的样子,他是做什么的?

哈姆说,你今晚住哪儿?我们回出租屋吧。

哈姆说,这些天没有你,我都快疯了。

……

哈姆不停地说着话,突然变成了一个多嘴的人,仿佛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之后,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忍不住要多说些话,来为自己压压惊。

青枝一直沉着脸,终于打断哈姆,说,不早了,我们先回去。

哈姆一阵激动,欢天喜地地跟着青枝走出茶馆,稳稳地坐进青枝的宝马车里。他很多天都没碰青枝了,今晚终于又可以和青枝在一起。这是一件多么幸福快乐的事情!

但是,送他到出租屋,青枝却对哈姆说,哈姆,今晚我有事,不能够陪你,你先一个人回去,过几天再来看你。

又是过几天?哈姆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深更半夜的,还会有什么事?

我真有事,求你了,哈姆,再给我点时间。

哈姆不下车,坐着不动。

青枝忽然有些恼怒,她以命令的语气对哈姆说:如果你想以后我们俩好,你就得让我把事情处理完,不然,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

哈姆急忙跳下车。但他仍然莫名所以。等他回转身来,白色宝马车已在幽深的夜幕中扬长而去。

10

日夜受尽煎熬的哈姆,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一趟又一趟跑梅茶馆去看青枝。青枝开始和哈姆吵架,她希望哈姆不要出现在茶馆里。

可是,哈姆不。他偏要跑梅茶馆去。并且主动帮服务员一起干活。但茶馆里的很多事情,哈姆根本插不上手。他出现在茶馆里的不伦不类的行为,彻底惹恼了青枝。她崩溃一样将哈姆带回出租屋,几乎绝望地对他哭诉: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犯了个天大的错误!我不应该把你带来杭州,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为你放下一切,事实上我放不下。你知不知道,要在这座城市里生活,我们需要谋生,需要赚钱,需要有足够的经济条件去满足我们一日三餐和住房租金。在城市里过日子不是在寺院里,你只管自己念念经,就会有人送钱送吃的来。我在这座城市打拼这么多年,所有的付出就只换来这一座茶馆。可现在我随时就要失去它。我不知道失去茶馆以后,我还能去干什么?又拿什么来养活你,养活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

哈姆的心就在这时狂跳起来。一开始青枝所说的那些来自俗世生活的压力和焦虑,他确实从来都没有想过,因为他出生以来就没经历过那些。可以这么说,他还是个混沌未开、不谙世事刚刚还了俗从寺院里出来的人。还俗,不等于他立即能够从俗,很多来自于俗世的生活,他从来就不懂,也从未遇到过。青枝说的那些,他也只是听个似懂非懂、半知不解。然而,当他听到青枝说出“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时,忽然就如同在他沉寂安静、混沌暧昧的心海里投入一枚深水炸弹。他死盯住青枝,仿佛在听一个天外来客带来遥远的消息那样,简直难以置信,却又如此真实地从青枝的嘴里蹦出来,明明白白地呈现于他面前。

我们有孩子了!是我和青枝的孩子!我要做父亲了!哈姆的脸涨得通红,一口气憋在肚子里,只觉得浑身发酸发胀,简直就快爆炸了。他听见自己雷击般狂乱的心跳,和呼哧呼哧的喘息。他没脑子了。他找不着自己了。

在青枝眼里,哈姆从来就是个没脑子的人。但她就是爱他的没脑子,爱他的纯粹干净,爱得一发不可收拾,爱得异想天开。但她又不得不置身于这座城市,跟那些太有脑子的人在一起。她算计不过他们。

那个男人,青枝确实称他为父亲,那是在公共场合。只要回到两人世界,他们就是亲密情人。男人是个成功的浙江商人,拥有自己的公司和不计其数的房产。青枝原是他公司的一名员工,两人日久生情,彼此相爱。青枝天真地以为,只要彼此之间拥有爱情,总有一天她会等来一场婚姻。

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过来,男人绝不会为她离婚。他有一个贤惠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妻子,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儿。他可以把青枝既当情人又当女儿一样来宠爱,为她买车,购房,买她喜欢的衣服和首饰,并为她开了一家茶馆,让她闲着的时候有事可做。代价是,她永远不能够结婚,也不得爱上别人。甚至,他怕万一她怀孕生出孩子来添麻烦,跟她约法三章,永远都不许怀孕。她被活生生剥夺了一个女人做母亲的权利。

青枝在这段无望的爱情里沉沦心碎。能够完全拥有一个男人,拥有一个男人完整的爱情,成了她最大的梦想。直至她遇上哈姆。哈姆是她的“完整”,是她的“梦想”。带着哈姆回到杭州之后,青枝总是会想起她那个鬼使神差的决定,她突然就决定去聂拉木,犹如冥冥中的安排。那天,她带着绝望的心情去墓地看望母亲,她静静地坐在墓地,出了会神,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跟她说到过,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一个亲人,那个人就在西藏聂拉木县的加噶多加寺里。青枝的心里像闪过一道光,看见了一根来自遥远地带的救命稻草,犹如冥冥中得到了神的启示,或者,是她的魂魄跟随她母亲的指引,从杭州出发,一路向西,终于走到了加噶多加寺。

她知道,要去千里之外寻找一个无名无姓亦不知道长相不知其年龄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当她站在加噶多加寺的那个瞬间,竟然有一种回到故乡的奇异感觉。她在冥冥中觉得,她母亲所说的那个亲人,一定就在这里。只是,她不认识他。她没有办法认识他。亦无任何依据和凭证可以让她去向人打听。事实是,她并没有替她母亲找到那个亲人,却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男人,意外地获得了一份纯粹的爱情。

而此刻对青枝来说,选择和哈姆在一起生活,就等于选择倾家荡产。除了爱情,她将一无所有。

11

突然有一天,青枝失踪了,电话打不通,茶馆也关了门。

开始几天,哈姆天天坐在出租房等。他不敢走出去一步,怕万一出门的时候,青枝正好回来找他。他在出租屋里静坐念经,祈祷青枝早日出现。

十几天过去,哈姆已经觉得青枝不会再回来,而且肯定出什么事了!——当这种预感在他脑子里出现的时候,他的心被一种恐惧紧紧攫住。他没有办法再苦等下去。青枝曾经对他说过,在现实生活面前,光靠念经修行是万万不行的。他得开始行动了,他要走出门去,去把青枝找回来。

哈姆每天早出晚归,走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大海捞针似地实施着他的寻找计划。如此过去一个多月,还是更久?他已经不记得到底度过了多少个日子。每一个日子都是煎熬,每一个日子都充满绝望,又满怀期待。盼望着青枝突然出现,成了哈姆把每一个日子过下去的唯一支撑和动力。

所有的钱都花光了,哈姆很自然地混入到乞丐的队伍中去。他沿街乞讨,视线仍不放过任何一辆车子和每一个从他眼前走过的女人,但是,再没出现过青枝的身影,她就像在这个世间蒸发了一样。

直至有一天,那个男人突然出现了。他走进出租屋,四处打量这间朴素的屋子。屋子里的哈姆变成了一个衣不遮体的乞丐,他居然还守在这间屋子里没有回去。他知道他已回不去。

男人皱了皱眉。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悲伤。他把一个大信封交给哈姆。并递给哈姆一张报纸,说,青枝死了。

瞬间男人以为哈姆会哭。他甚至想在哈姆为青枝哭的时候,扑过去拎起他的胸口暴打一顿。然而,男人一动不动,冷眼看着哈姆,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可怜虫,他居然不哭!但,他看到了比哭更可怕的绝望。

就这样,他们对峙着。过了好一会,男人忽然双手掩面,身体靠在墙上,放弃似地对哈姆说,我替青枝求你最后一件事,赶快去拉萨,去认领一下青枝的尸体。泪水从男人的手指缝里溢出来。他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说,赶快走,我送你去机场。

哈姆像一具失去魂魄的行尸走肉,直至上了飞机,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送到机场,又如何跟着人流过完安检登上飞机的。他只记得那个男人将他送到安检口,跟他告别,伸出大而有力的双手,紧紧紧紧地握住了他的。他的右手一直有一种被紧握过的麻麻的微疼。那种麻麻的疼是在他坐上飞机之后,才慢慢消失的。

坐定后的哈姆从包里掏出那张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客观、用心,又艰难地读下去。那镇定和极端的认真里,挟带着一股来历不明的义气,仿佛他是在帮一个最贴心的朋友,去完成一个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

是“天天早报”的头版头条:

杭州一怀孕女子在磕长头赎罪途中丧生车祸

今日凌晨,新浪微博上有一位叫“追随一朵云到天边”的网友,发了一条惊人的消息说,有一位磕长头到拉萨去朝圣的女子,被一辆大货车撞倒。事发后,肇事司机已开车逃逸。在驴友的帮助下,该女子被送进拉萨医院,但因抢救无效而死亡。经医生检查,该女子已怀有身孕。为了尽快找到死者家属,该网友用手机拍下死者的脸部于微博上发出,恳求大家互相转发,尽快让死者家属前往拉萨处理后事。

网友还说,在女子身上,并没找到身份证以及其他任何证件。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一只苹果手机。手机因断电停用。网友用充电器将手机充了电,查看通讯录,发现通讯录为空白,只看到一段已编辑好却没有发出去的消息:

“亲爱的,我将以藏传佛教最原始最虔诚的方式来赎我的罪,我押上两条人命作赌注,假如老天肯赎我的罪,我将会和我的孩子在聂拉木等你。不管日子多艰难,我会和你在这个角落里度完我的余生。假如老天不肯饶恕我,那么让我和我的孩子,在半路上死去。我留给你的信封里,是我所有的积蓄,你可用它去找个活路,或者回加噶多加寺去。我对不起你!”

12

哈姆居然把青枝的尸体抱回了加噶多加寺。不,对哈姆来说,那不是尸体,那是他的女人,是他的信仰,是他的天堂。当他把他的女人他的信仰他的天堂横抱在怀里的时候,心里安静得离奇,就如一个只会行走不会思想的麻木的人,连痛感都消失了,所有的神经末梢仿佛都已进入休眠状态。

见到哈姆的时候,吉索正在打坐,他恍惚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哈姆,差点认不出来站在眼前的那个眼眶深陷、留着一头乱发、连胡须也长出来一大截的人就是哈姆。哈姆向着吉索跪下去,怀里仍然横抱着青枝不肯放。他没头没脑又十分果断地对吉索说:师父,请务必成全我们,让我和青枝一起火化,让我们一起去天堂。

吉索瞪大眼睛,一口气憋在胸口,只是脸一阵白一阵青,身体直打哆嗦,他用手指着哈姆,使尽毕生力气离座而起,却突然踉跄倒地,一头栽在墙上,口吐鲜血不止。

哈姆眼看着师父在他面前气绝身亡,他打了个激灵,仿佛知觉回来了,渐渐感觉到自己的罪孽深重。他居然把师父也气死了。他再一次强烈地意识到,他就是个不吉利的人,他真的会克死自己最亲近的人。然而,哈姆到死都想不明白,天天念经坐禅对任何俗事都能够漠然置之的师父,怎么会为了这件事情突然就气绝身亡?

哈姆被寺院赶了出来。他是一个背宗离教的人,他所犯下的罪行已是荒唐至极,绝不可饶恕。

就在那个天黑风高的夜晚,哈姆把青枝抱到一处荒郊野外,架起了干树枝,进行了一场最最简单的火葬。火光冲天。他跪地而坐,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只是想到不能把自己也一把火烧了,同时把自己的骨灰和青枝的放在一起,心里面一酸。他在心里起誓发愿:无论如何,他都要把青枝的灵魂送去天堂。

据说,天堂在虎穴寺,虎穴寺在不丹,不丹在喜马拉雅山的另一边。他要翻过喜马拉雅山,去不丹,去传说中的虎穴寺,带着一颗赎罪的心,送青枝的灵魂上天堂。

然而,去不丹需要护照。哈姆的身份又是从寺院里刚出来不久的喇嘛,要办护照几乎是没有可能的。就算能够办护照,也办不出签证。不丹虽然紧挨着中国,居住着喜马拉雅山南边的藏族人,但和中国却未建交。他打听到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翻过喜马拉雅山去不丹,并且,传闻已经有人成功翻越的先例。只是,每个关口都有边防军把守。想要安全爬过山去不被发现,最好的季节是在最冷的冬天,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军人们都在忙着过年过节,哪怕守在岗位上也没了心思,一颗心早已飞去跟家里人团聚了。

哈姆决定拿命去搏一把,虽然他明白,这是一条充满危险布满棘刺的途径,随时都有粉身碎骨、命丧途中的可能,但那又怎样?他的命本就是属于青枝的,他暂时留着它,只是为了送青枝去天堂,等到把青枝的灵魂送上天,他的命也就可以结束了。

终于等到寒冬腊月,哈姆带着简单的干粮和一点水,背上那只蓝色双肩包出发了。只是在那只蓝色背包里,从前放着的是他的衣服,现在放着的是一只骨灰盒。

他在积着厚厚冰雪的喜马拉雅山脉上度过了七天七夜,这是刻骨铭心的七天七夜,他凭着机智和运气,躲过了所有的边防军和寒冷饥饿的挑战。

七天七夜之后,他爬到了喜马拉雅山脉的南面。终于离开了故土,抵达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一颗紧绷着的心放松下来。松懈下来的身体一下子进入无力状态,那时的他,体力已耗尽,他紧紧抱着蓝色背包里的骨灰盒昏睡过去。

等哈姆清醒过来,走到山脚的一个村子里,才发现他几乎耗尽生命抵达的地方,并非不丹,而是另外一个国家尼泊尔。这对哈姆来说,就好像明明走在一条回天堂的路上,却突然一脚跌进了地狱。

也就是在那次熟睡中,哈姆的右脚被冻坏,五个脚趾从此失去知觉。然而,他倒不觉得这是个不好的事。本来出生入死走这条路,就是为了赎罪,他相信五个脚趾是他赎去的罪孽的一部分。

他没有灰心,也没有被击垮。在他心里只拥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无论经历多少艰辛和磨难,都得抵达不丹,爬上虎穴寺去,赎去自己的罪,干干净净地和青枝的灵魂一起去天堂。

哈姆在尼泊尔的首都加德满都流浪,开始时他靠吃街边倒掉的剩菜剩饭和烂水果度日。幸好他还懂点英语,鬼使神差地做了临时导游。大量的中国游客涌到尼泊尔来,尼泊尔需要会懂中文又懂英语的导游。他靠当导游赚来的钱养活自己。虽然这是非法的。但在加德满都,对于这方面的管理非常混乱。他在加德满都遇到很多像他一样的藏族人,他们也都是从中国过来的。有些藏人在中国变卖了家产,带着金银珠宝来到尼泊尔孤注一掷,想在这个佛比人多的国家做生意赚钱。然而藏族人在尼泊尔做生意,几乎没有人发财的,当金银珠宝全都花光的时候,他们便成了这里的难民,两手空空,又回不去中国,只能在尼泊尔继续艰难度日。

在加德满都又度过了两个多月,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去不丹的愿望,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可以安全抵达的途径。

终于有一天,在博达纳特大佛塔下,哈姆邂逅了桑吉杰布。那时的桑吉杰布已经在不丹居住了三十多年,已经是一位受当地人十分尊敬的僧人。桑吉杰布的老家也在中国西藏。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场浩劫,彻底毁了他的家园,夺去了他身边所有亲人的生命。劫后余生的他,褪去僧袍,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爬过喜马拉雅山脉,历尽千难万苦到了尼泊尔境内,再从尼泊尔通过一条秘境逃到不丹。他祖上的亲人,都深居在不丹王国。

在桑吉杰布的指引下,哈姆终于如愿以偿地到了不丹,终于踏上了去虎穴寺的山路。这是一条赎罪的路。山风真是清凉,撞到巨树与岩石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呜呜呜的低吼声,仿佛有人在披头散发地哭泣。

虎穴寺就悬在半空中,已经近在眼前。快走近寺院的时候,山路变成了陡直的台阶。台阶就修在悬崖峭壁上,往下走,看着悬空万丈的脚底需要点勇气,稍有恐高症的人一定会有不适反应,走过一段这样的悬空台阶,再从下面往对面的山峰上爬过去,有些台阶几乎呈90度。越接近虎穴寺,台阶越凶。台阶两旁挂满经幡。两个山峰之间搭起一座悬空的木桥。桥上同样挂满五彩的经幡,像无数吉祥的彩云在风中飘舞翻滚。

行至这里,哈姆感觉自己每向前移动一步,就离天堂近了一步。他抱着骨灰盒的心情甚至是愉悦的。当他终于爬上虎穴寺的顶峰,抱着青枝的骨灰纵身一跃跳下悬崖的瞬间,他体会到了一种永远存在的牢固,看见了死亡有一张绝美而诡异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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