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毙曹毛崽(中篇小说)
2016-02-06江华明
○江华明
枪毙曹毛崽(中篇小说)
○江华明
江华明,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人,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常务理事,景德镇市作协主席。曾就读于江西大学和鲁迅文学院,执教过中学和大学,任职过地方电视和报纸媒体,江西省滕王阁文学院第二届特聘作家。在《上海文学》《花城》《大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期刊上发表百多万字,小说被多种选本选刊转载,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两部和长篇小说《尖锐的瓷片》。现于景德镇市文联供职。
1
在那一年雨季还没有开始的时候,瓷器镇上的许多镇巴佬都莫名其妙地看到:小窑户老板曹茂斋就像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一样东游西荡。他心思重重。他不是去这个窑场边看一看,就是到那块田坎上蹲一蹲,散光的眼神像是发了神经一般。
有一天,这个小老头甚至背着双手拧着眉毛,屁股后头带着个警卫员似的小长工伍金梁像个布阵的将军那样,爬上镇子中间那座马鞍岭岭尖上若有所思地俯瞰全镇。
事情,就发生于那年的霉雨季节。
这个江南集镇最讨厌的就是雨季,因为雨季里泥巴邋遢。
在曹茂斋发神经的时候,雨季似乎离瓷器镇还有很远一段路程。当时蓝天白云,而且云朵非常遥远。稀疏的云朵像是害羞一样,远远地漂泊在高低起伏的怀玉山山头。山脉似一条黛绿色的长龙匍匐在城镇的东南。
曹家管事的周老七被派出去都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杳无音信。
“想发财的心思啦?曹老板。”有人试探着跟他开个玩笑。
他正常地回答:“我都坑沿上的人了,还发什么鬼财?”
他边说边走。风一浪一浪。在镇巴佬的印象里,那段时期霉雨前的风,将曹茂斋灰色的长衫吹得波浪一样一抖一抖。
站在马鞍岭顶上眯起小眼睛居高临下,他就可以看到一条蜿蜒碧绿的昌江从浮梁山里面出来,流经这个集镇的时候便变得温顺和开阔。昌江绕镇而过,蜿蜒的形状好像是澡盆边上的一道铁箍,它把众多柴窑、散坯坊和田舍等等牢牢地箍在瓷器镇这块盆地里。
或者是未雨绸缪。
不仅是对于曹茂斋老板,形势对于整个镇上的人来说都是一件叫人头痛的事情。镇上除了几条正规的街道铺有石板之外,其他所有弄堂路面都“吧唧吧唧”能走出一脚的泥浆。下雨天稀里哗啦,在外头斗笠蓑衣“滴滴答答”走一圈回家,衣服打湿了倒是一桩小事,但是一裤脚的泥巴邋遢就非得扒下来换洗,而洗过的衣裤鞋袜在阴雨天里不用炭火烘烤就再也不能上身。
当时镇上的道路环境就是这个样子。
民国时期瓷器镇再有钱的人,装门面的换洗衣裤,备有两套就算是蛮讲究客气的角色。当然,镇公所里吃官饭的余大米和冯毛头肯定不止。
瓷器镇需要晴天,更因为瓷器镇是一个烧造瓷器的手工业集镇。进料、担坯、运柴、出瓷器、谈买卖定盘子等等,从作坊到窑场,从窑场到仓库,从仓库到店铺,从店铺到码头,来回的忙碌穿梭没有一样不需要干爽。走的人多了,泥巴路就会走出稀糊稀糊的泥浆。沿路上都是“吧唧吧唧”脚步声,溅起的泥巴点子跟牛粪一样粘稠肮脏。有时候还打滑,泥巴路上滑了脚打破坯胎和瓷器是常见的事情。
但是生意又不能不做。镇上的瓷器这么跑火,总不能人家都在捡钱,自己却因为下雨就乌龟一样缩在家里停工歇脚。
曹茂斋这个小窑户老板,他家的院墙就坐落在一塌糊涂的近郊弄堂——猪栏巷,而他曹家的坯坊却贪图便宜地做在马鞍岭的山腰上。这就是问题。每当雨季来临,出门就真像走进了猪栏一样“滴滴嗒嗒”深一脚浅一脚。上岭下岭就更加艰难。作坊里瓷土总是要进的,釉料也不能短缺,做好的碗盘坯胎晾干了也要挑下来进窑烧炼。泥巴滑溜的陡坡路如果不经常铺撒砂石,人肯定会跟滚西瓜一样稀里哗啦,更不要说担坯挑釉。
为了这个事,这个窑户老板把个脑壳都想破了,也没有想出个妥当的解决办法。
挑几担鹅卵石倒在路面、垫一路砖头走走台步,或者在泥巴路上撒一层沙子……等等诸如此类。但都不是踏实的办法。都只能对付得了一时,对付不了半天。曹茂斋舍不得个人出钱修公共的道路,于是就经常去青花街的镇公所余大米和冯毛头那里套套近乎。
虽说也算是个窑户老板,但是这个曹茂斋跟乡下的老地主一样小气。都民国近二十年了,他还戴个瓜皮帽子,下巴底下留一撮山羊胡子,背脊骨弯成一张弓,一副痨病壳的样子,穿一件洗白了的灰色长衫在身上晃晃荡荡。那件长衫还是十几年前在前头老婆手里一手一脚熬夜做的,长衫的倒肘和袖口部位都已经洗毛了纱线,他就叫后头老婆用相近颜色的灰布,打了杯口大小的几块整齐的补丁。
他去镇公所套近乎的办法不外乎两个。
一个是:抽空就带自己年轻的老婆去陪人家打打小牌,很随意和很乐呵的事情。大少爷出走之后他曹茂斋似乎伤心了很久,然后把省城念书的小少爷赶回来照管劳神窑场,自己就带着后老婆在镇上东游西逛。后老婆伍桂枝小他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腰身风摆杨柳婀娜多姿。这是他曹茂斋上镇发达之后下乡看中的一个年轻女人,即使是帮他生下小少爷之后,伍桂枝的屁股胸脯依然一鼓一鼓的很有弹性。
从外埠调来的镇党部主任余大米正当壮年,家眷都死得精光,工作又闲得发愁,因此每次约好了打牌就屁颠屁颠地把麻将牌早早地摆好,把大茶壶灌得满满——余大米这个麻子,在伍桂枝面前殷勤得像个嗅骚的狼狗。
而镇公所里的“地头蛇”冯毛头,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在镇上做“罗汉混混”,做到五十来岁才捞到个镇长头衔。也不晓得是哪一年哪一天,又是因为什么事情,他突然一夜之间变成了“独眼龙”——本来他宽面大耳远比余大米耐看的样子,却被突然弄掉了一只眼睛。
独眼看人的样子有些凶蛮,但他的性情却出乎意料地非常清淡闲适。什么事情他年轻的时候没有做过?大概是年纪大了看透了世事,他竟然变得唯独好几口浓茶和黄烟。如果镇公所里没什么事做,他门旮旯里准备好了一双夹层布底便鞋,出门拎一根竹蔸做的黄烟管,背着手一步一步走到南门头茶馆里听采茶戏。打牌通奸的事情他边都不沾。一壶热茶摆在面前,一兜黄烟丝“嗞啦嗞啦”,他在茶馆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架起二郎腿一泡就是好几个时辰。
所以,去镇公所曹茂斋就抓住了冯毛头这一点。
曹茂斋拿一个黄铜做的刮崭的水烟筒,慷慨地鼓鼓囊囊装一小布袋喷香的广丰黄烟丝,跨进镇公所的门槛就“咕噜咕噜”故意吸出诱惑的水泡声。一个下午,楼下“噼里啪啦”在甩麻将,他跟独眼龙冯毛头可以就着茶水和闲话,躺坐在前院阁楼上俯视着瓷器镇的屋顶,水烟筒递来递去。
冯毛头在轮到他吸的时候,也毫不客气,有一种不吃白不吃的意思。天下人都赶到镇上来采购,窑户老板的瓷器生意一拨接着一拨地兴旺。跟吃自己的一样他没有一次表示过推辞的意思。他接过水烟筒托住,往烟槽眼里撮一小坨金黄色的烟丝,用纸媒点上,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咕噜咕噜”过一阵烟瘾。
青烟袅袅,源自于他舒畅的鼻孔。
这一年镇长冯毛头就在雨季到来之前,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通知镇上所有有钱的人来商量铺路的计划。
公家出面铺路,本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把钱筹筹拢,雇佣一帮劳动力,到附近山上开采麻石或者青石,将石头坯子裁齐凿平沿路铺平整就是。石头和劳动力都不是个问题。瓷器镇附近的山头都是由石头拱出来的。廉价劳动力也多得打堆,因为瓷器镇像个金元宝一样摆在怀玉山的边沿,金灿灿的手工业吸引着许多希望上镇捡钱的乡下闲散汉子。
说话间雨季越来越近了,近得可以在镇上看得见天边翻滚的乌云。
乌云从怀玉山山顶逼过来。
但是就在那一年春上,瓷器镇奇了怪了:一个富得流油的工商集镇,开始是钱磨磨蹭蹭筹不上来,镇上的商会会长一声不响地卷了金银细软搬到九江去了,那些作坊主窑户老板商户东家们,都被一个社会上风传的说法搞得满腹心思在犹豫不决;后来勉勉强强凑了些钱,镇党部主任兼保安团团长的余大米却又作古认真不肯铺路,他麻着脸按住装满光洋的木箱子说,当务之急是要拿钱去购买枪支扩大队伍;结果一来二去春末的雨季来了,因为意见在高层得不到统一,道路没铺成,瓷器镇在淅沥沥的日子里一如既往地到处响彻着泥浆“吧唧吧唧”的黏糊糊的声音。
那一年是民国一十九年。
2
管家周老七空手而归的时候,霉雨淅淅沥沥开始下了。
大少爷没有找到。
这几天,窑户老板曹茂斋突然变得有些反常——闭门不出。他缩在宅院里不是独自静静地思想,而是跟老鼠一样琐琐碎碎而又莫名其妙地摸索或走动。情形似乎跟大少爷有关。他心底也许有个激动人心的盘算,而又不晓得用什么方式掩盖住自己的内心。他嘟嘟囔囔,七上八下地到处摸身上的口袋,然后在屋里转几转,走出院门,又故作镇静地站在门檐底下,抬头伸伸手试试雨量的大小。
天色昏暗。
实际上连脑膜炎都清楚院子里已明显“滴滴答答”开始下雨,瓦片上滚豆子一样在淅淅飒飒,就是不出厅堂也能在天井里看到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一个一个地开花。
在长江中下游一带,每年的六七月份之间,老天爷都会连绵地保持着一段忧郁阴沉或伤心抽泣的表情。这种现象在瓷器镇一般也来得比较准时和明确。因为近郊王岗的杨梅刚刚在青花街上露脸,太阳就永久地躲进了厚厚的云层,滚滚的云层就像打湿了的棉絮,开始拧出一阵接一阵的雨水。同时,又因为瓷器镇这个盆地的棉絮盖得太厚太久,闭得热气和水汽都没有办法蒸发,人和牲畜就哮喘病患者一样透不过气来,衣服和物品也开始潮湿和发霉。
倒霉的霉雨季节,就这样“窸窸窣窣”地降临了这个集镇。
只半袋烟工夫不到,雨水就把瓷器镇许多土路上的泥巴浸湿泡涨,脚板和车轮几经碾压,弄头巷尾“吧唧吧唧”泥湿的声音又死灰复燃。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像坯坊里用脚板练泥一样。
其实,按理这个时节应该是曹氏家族走下坡路的时候——大少爷曹振宇杳无音信,马鞍岭的作坊面临停工,窑火随之肯定就要歇火,小少爷就此游手好闲嫖赌逍遥的日子扑面而来——曹茂斋瓷器的进项眼睁睁地看着被霉雨泡汤。
然而转身,他背着双手就站在周老七身后。
这时周老七拿一个木板凳子垫脚,在用排笔一撇一捺往大门板上刷浆糊。他在贴一张《曹府开启产业典当的告示》——不是要收购家业,而是启动产业典当的买卖。随后的两天,这种由曹茂斋熬夜写出来的一大摞的告示,几乎在全镇的弄头巷尾所有避雨的墙面上,像狗皮膏药一样随处可见。
《告示》粘贴得端正而平整。
曹茂斋这才满意地捻一捻山羊胡须,一字一句在心底孤芳自赏了一遍自拟的文稿。
文稿源自于那个被风传的模糊说法。
这个说法又因为《告示》,开始在镇上被置换成一个有鼻子有眼的确凿消息。商会会长早已离开了集镇。风开始“噼里啪啦”地乱吹。山雨欲来,像是要下一场劈头盖脑铺天盖地的暴雨。瓷器镇上但凡有钱的人家,都在“叽里咕噜”地拨打着寻找出路的算盘。
半天工夫,全镇没有人不知晓怀玉山里的队伍将倾巢出动。
猛然就这么一下子,代替曹府抛头露面的胖头胖脑的管事周老七,在这个雨季里成了喷香的馒头。镇上的人都饿狗似地踢踢踏踏地跟在这个馒头后面,表面是围着他看他刷浆糊贴《告示》,实际上都在想探一探《告示》后面的烟雨气象。
为了找大少爷,周老七刚刚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四乡八坞,沟沟坎坎,把整个赣东北都走遍了,甚至到了浙西和皖南。走的路比吃的盐多,听的事比喝的酒多,而且他俨然一个见过世面的人物一样,嘴里偶然曝出“武装暴动”、“分田分地”之类的新鲜词语一套一套。
目标当然是洗劫瓷器镇。
平时周老七是一个八扁担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憨包,而这个时候的周老七站在街头的凳子上居高临下,虽然转过头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一副生怕触犯禁忌不敢多说的神秘样子,但透露出来的神色却故意遮遮掩掩有些卖关子的意思。
“人家土匪在山上一大帮子人总要有口饭吃。”
据说根源是弋阳横峰一带有一伙人蛮力蛮脑,冲着有权和有钱的人拿起柴刀和破枪,杀人、放火、抢劫,然后席卷走一批粮食、钱财和女人去占山为王。后来在这个山的许多山沟沟里面,东一股西一股像禾秆堆一般,又纠结发展了好几股胆大包天的队伍。
瓷器镇这么多老板和财主,随随便便搞几家就够他们山里面坐吃半年。
这些民间风传的消息,甚至在镇党部的余大米主任那里也得到了印证。镇公所门口的石灰墙上张贴出一张更大的狗皮膏药。这张狗皮膏药不是尿片一样大小的曹府《告示》,而是气势磅礴的官方《公告》。落款处有镇长和镇党部主任鸡脚爪一样的签字,还气派地戳上了两颗鲜红的衙门印鉴——镇保安团要“招兵买马”。
这就有得说头了。镇里的保安团虽说叫“团”,但是稀稀拉拉也就是那几个子毛人,几杆子破枪。《公告》上说“因为共匪所作所为野蛮凶残得不像人做的事情”。他们“共产共妻”“烧杀抢夺”“眼睛都不眨一下”。
“喏,这就是被土匪剁掉的。”
为了招兵买马,余大米现身说法地将自己的一个手伸出来,坑坑洼洼的麻子脸上立马就泛出了冲动的红晕。一个连根残缺的小拇指断面,像肉瘤一样难看地突出在巴掌的边沿。余大米原来是怀玉山余家坳里一个著名的大户人家的少爷,现在的家破人亡,一个人在瓷器镇孤孤单单就是如山的铁证。
“倾巢而出,那就肯定血流成河。”
估计霉雨一过就要遭殃。到时候天晴了,路好走了,腿脚快些,计划也就方便付诸行动。对于习惯了翻山越岭的共军来说,从最近的鸡冠寨下山到瓷器镇也不过百来里山路。一夜工夫的事情。
消息甚至比霉雨来得更加迅速凶猛,更加令人胆颤心惊。很多有家底的人就准备外出躲难,逃到乡下老家去,或者临时客居都昌与鄱阳。
就在春夏之交雨季到来之时,镇上的窑户老板曹茂斋却一反常态由呆滞转向兴奋和忙碌。作坊窑厂都歇脚了,本来他应该清闲才对,但是一向事必躬亲的他,竟然很长时间没有去镇公所陪同打牌、喝茶或者抽烟。他让他头脑简单的老婆伍桂枝,带一身富有弹性的嫩肉单独在镇公所进进出出,承当起曹府与官场的桥梁和纽带。
这就有些匪夷所思。
很多人甚至都吃惊地看到,他带着他的管事周老七和小长工伍金梁,整天拿着皮尺和算盘,可能还掖着典当的现洋或纸币,“吧唧吧唧”到处上门去收购人家贱价变卖的田地和家产。路途中,他们有时在某个张贴告示的墙根停一下。斗笠蓑衣,主仆三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个穿双胶鞋,另两个穿着草鞋,裤脚筒都挽过了膝盖,脏兮兮的泥巴点子溅得腿肚脚背上到处都是。
“走啊,你怎么不走?”有人反问曹茂斋。
雨点“滴滴嘟嘟”在他斗笠上弹跳。
“你们年轻你们走,我出点钱,我留下来帮你们临时保管一下家当。”曹茂斋装模作样看看雨天,继续说,“我怕什么,我老曹家倒霉都倒到了底了,我做一回好事,我就不信邪,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土匪如果想要就让他们拿去好了。”他做样子做得很像那么一回事情,他摊摊双臂,大义凛然地表现出一副随时愿意把自己老骨头交出去榨油的样子。
曹茂斋肮脏的脚骨头上暴露出很多很粗的汗毛。
像救世主一样,曹茂斋老板那从容不迫视死如归的样子,叫镇上很多慌不择路的人开始心生敬仰。
从乡下逃荒逃到镇上当徒弟崽子算起,曹茂斋在镇上也不过打拼了十多个年头,身上牛屎的气味还没有完全散尽,好不容易巴巴结结省吃俭用,积攒了一府破旧的宅院、一副半做坯的作坊和一个窑场的家业。像这种产业规模,在瓷器镇的工商界不过一个勉勉强强可以蹦跳的虱子。而且据说这枚虱子,于年前的冬天还遭遇了一场近似于地震的天灾——曹家出了一个恶事:大少爷曹振宇偷了家里的钱财离家出走。
但是,就在曹茂斋兴奋地大肆典当人家家业的第二天头上,情况突然有变。这一天这个不一般的人物突然变成了哑巴。连送上门的典当生意都懒得打理,他躲在家里吸烟。原因非常简单。曹茂斋听到周老七一个汇报后就不再开口说话。
曹茂斋干腌菜一样萎了。他听到汇报后没有表态,甚至像死人一样连表情都没有了。他眼睛皮闭着,托着水烟筒像是很疲劳的样子。他没有理会周老七一直站在他面前等他的下文。这一天曹茂斋没有出门,一直沉闷地坐在自家的堂前“咕噜咕噜”不停地吸水烟。蓝烟在他鼻孔里缓缓冒出来。
周老七说,在青花街镇公所门口,他看到麻子余大米在指挥一个保安在用《公告》覆盖自己的《告示》。
周老七小心翼翼地上前,请他们《公告》不要覆盖《告示》。
余大米则用责问口气问周老七:
“你说保安团扩编的事情重要,还是你们趁机发国难财的事重要?”
3
于是就有了在吃夜饭的时候,曹茂斋开始一点一滴盘问老婆伍桂枝在镇公所打牌的情况。
曹府吃夜饭的时候只点了一盏油灯。
菜油灯挂在正堂左边的屋柱钉上,蚕豆一样大的火苗忽闪忽闪。本来,在偌大空旷的厅堂里,一色木质结构的老屋板壁,色泽早已经在长期的烟熏和潮湿中显得深沉阴郁,而仅有一盏油灯的映照,厅堂当然就像在山洞里一样暗淡。雨季开始后,曹氏府邸里还飘浮着一股又一股木质腐烂发霉的味道。
在这种霉味里,曹茂斋和伍桂枝的半边脸面都有灯光投下的阴影。
夜饭,自然是吃不安宁。
曹茂斋在问明情况之后,就愤愤地把饭碗“嘟噜”一声往八仙桌上一搁,忍不住将家长的声音从老嗓门里冲了出来。终于找到了根源!他声音沙哑振振有词地怨声载道啰里巴嗦,他扳本似的把唠叨放进昏暗的堂前横冲直撞,他作为一家之主在语重心长地责怪着老婆伍桂枝,然后延伸到管家周老七,甚至小少爷曹振国、小长工伍金梁……
显而易见,曹茂斋那天晚上的主要矛头是伍桂枝。
什么“死人一个,整天让你去镇公所打牌,结果打了这么久叫你去打牌的目的都不晓得”;什么“妇道人家就晓得赢钱赢钱,钻钱眼里去了,牌打得再好,捉什么人放铳也不能捉人家镇党部主任放铳”;什么“人家麻子余大米是什么人?地头蛇冯毛头都不是他的对手,说不能修路就不能修路,他只要随便找个什么由头明天就可以抓人坐牢”……等等。
小少爷曹振国和后老婆伍桂枝都在埋头“唏里索罗”地扒饭,都不说话。以沉默对付一个家长或疯子。都习惯这种气氛及其应对,饭吃得冷冰冰的。只有管事周老七灶下堂前跑来跑去添饭倒茶,还有一条土狗在为些许的施舍,而于八仙桌下摇头摆尾钻来钻去。
伍桂枝不愿意搭腔,是她在一口一个“嘶溜溜”地吃刚刚上市的酸甜的王岗杨梅。她装聋卖哑麻木不仁。从乡下嫁到镇上起,她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坐享其成和被横加指责的生活。
小少爷曹振国不同。他吃饭的时候斜着眼珠子蔑视着曹茂斋,他敢于把极其厌烦老头子啰里吧嗦的表情放到了脸上。但是他今天不准备抵抗,他有事情。他准备赶紧丢下饭碗就跟狐朋狗友去泡一回窑子。他盛半碗饭捡半碗菜,就着鲜鱼汤稀里哗啦一拌,“呼噜呼噜”三下两下就吞进了喉咙。
然而,他刚刚落下饭碗脚还没有启动,想不到老头子曹茂斋却抢先发出了一道指令,“今夜跟我去余大米那里一趟”。
“余麻子那里你一个人去好了,关我什么事情?”
从省城被骗回来后,曹振国对曹茂斋一直都没有好感。加上大哥曹振宇莫名其妙地消失,家里人都割舍不下耿耿于怀,而曹茂斋却一门心思整天盘算着官方的关系和家业的扩展,曹振国连家里的那条土狗都不如。土狗都伤心得“嘤嘤嗯嗯”有半个月不肯吃饭。
“今晚你真的不要出去,我都计划好了,就是关与你的事情。”
“天天计划计划,你都可以抵得上民国总统了!”曹振国反唇相讥嗤之以鼻。
“你听我安排总不会吃亏就是!”曹茂斋声音变硬。
无可奈何,这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少爷曹振国只能是听天由命。吃他的住他的。大哥曹振宇都快三十岁了,曹茂斋的棍子依然可以打得下手。他知晓老头子一意孤行的倔强脾气。
于是这个晚上曹振国软皮耷拉地背着个麻布袋子,像个没打醒瞌睡的鸦片膏子一样呵欠不断,跟在曹茂斋的屁股后头鬼影巴子似的懒模懒样。
一小麻布袋的光洋“悉悉索索”并不是很重,但压在曹振国瘦弱的肩骨上,就跟盘磨一样搞得他脸面像个晒干了的苦瓜。他长相遗传了他娘伍桂芝的优点,皮肤白成个秀才样子,骨架柳柳秀秀苗苗条条。自从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曹振宇离家出走了以后,他就不爱搭理曹茂斋的盘算和计划。他本来身体就有些单薄,又消沉懒散。坯坊里关门歇脚以后他不但不好好修养生息,而且还没日没夜地合着伙去赌场妓院里消耗自己。
那天夜里雨水下得有些稀疏,雨水像是要歇口气一样,吃过晚饭以后变成坯坊里飘飘洒洒的毛粉。屋檐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滴滴嘟嘟”,弄堂里冷冷清清就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影。
曹茂斋虽然年过半百,到了快要钻土的年纪,但是他一直闷着头起劲地往前走,把小少爷曹振国远远甩在屁股后面。他就是这样一个紧骨紧皮而又精神抖擞的瘦子。头发已经花白了,然而面皮上依然像红枣一样油光水滑血气方刚。他将长衫的下摆捞起来,走路的脚板噔噔有力,一路上把泥巴溅得到处都是。
窑户老板曹茂斋走一阵,就回过头来等上几步。他甚至都等得发毛了,咬紧牙帮按下声音说,“你走快些好不好?你连我老头子都不如,我都不晓得我死了以后,曹家的家业由哪个来支撑?”
“本来大哥可以接脚,可是你却把他打跑了。”
“放你娘个狗屁!他要走我有什么办法?”曹茂斋他老人家火都来了,骂:“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以后的日子更加好过。”
“我晓得你蛇吞象的心思,你都恨不能把整个瓷器镇都吃进去。”小少爷曹振国说,“我们有坯坊有窑场,这几天你又收了好多田地和家产,曹家人就是躺倒吃都可以吃好几代了,我真不理解你还要这样天天挖空心思有什么意思。”
“你是一坨扶不上壁的烂泥巴!”
父子两个人说不到一起,曹振国干脆就磨磨蹭蹭落在后面。后来一路上,他们一前一后就这样像一对互不相识的人一样,趁着夜色走出猪栏巷,拐进龙缸弄,插到青花街,跨进镇公所,轻手轻脚穿过前头安静的院子,绕过亮着汽灯的棋牌边房,再“咚咚咚”地爬上后院的楼梯,推开了镇党部余大米主任的房门。
后头院子里,一只受惊了的猫头鹰“扑哧扑哧”越过屋顶,进了后山的树林。
两个早到的麻将牌友自觉地下楼等候。
麻子余大米搁起脚坐在桌子边的雕花太师椅上,曹家父子两个坐在下面的长凳子上。余大米明显的有点傲气,茶水都不肯给父子两个倒上一杯,干坐着拿眼角瞄他们几下。曹茂斋哈着腰提起一副笑相,没事找事用手正一正瓜皮帽子,小胡子用手一撇一捺,仰着头讨好地闲扯一些打麻将的手气、近来镇上的紧张,以及“谢谢”“一向仰仗主任关照”之类的套话。他绕了很大一个弯子,一直在铺垫着气氛和情感,话题拐弯抹角不急着直接进入自己的计划。
麻子余大米也不是傻瓜,眼珠子扫一扫曹振国脚下的小麻布袋子,满脸坑坑洼洼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等他切入主题。余大米毕竟是镇党部说一不二的首脑,掌控镇里的官员配置和保安团武装,又正在壮年前途无量的阶段。他脸上的麻子点,像是曾经被霰弹崩过一回,叫医生一粒一粒用镊子夹出来,然后就成了现在的这份沉着与阴险。
“我的意思是想,请你安排小畜生曹振国——当个镇保安团团副。”
曹茂斋终于小心翼翼将心思和盘托出。曹茂斋老板的表露,不仅叫镇党部主任余大米感到吃惊,连小少爷曹振国自己也目瞪口呆。余大米说,何苦呢?曹府一下子都快成镇上的首富了,何苦让少爷来跟着我扛枪。曹茂斋赶忙纠正说,跟着您那不叫扛枪,那是保卫我们的财产和宅院。
余大米藐视地看着少爷曹振国说:“你看他这个瘦了吧唧的样子!”
曹茂斋说:“还真别小瞧了我家振国,当初在省城他都军训了一个礼拜,不是我连哄带骗地赶他回来,他差一点就进正规军去了。”
余大米还是推辞,冷冷地说:“你一口想吞下一个秤砣,我真的决定不了。”
曹茂斋就从曹振国身边提起小麻布袋,“哗啦”一声将一袋光洋倒在余大米脚趾头前面。他清楚镇党部主任的心态。他说:“也没什么孝敬您的,这些都捐给保安团买枪,另外今后每个季度你还在曹家窑拿一分的干股,资助你打打麻将你看行还是不行?”
4
在民国一十九年的那个霉雨季节里,曹茂斋一过子夜时分就梦游一样准时起床。年纪大了,瞌睡越来越少。窗外“嘀里嗒啦”地落雨。也许是屋脚烂了,木头发霉的气味越来越冲鼻子。他用毛巾蘸水草草地抹一把脸面,然后泡杯浓茶,趴在窗户下的书案桌上。
拨亮菜油灯的灯芯,让火苗通明透亮地摇晃到天亮。
是这种情况:人家有钱的老板都大包小包马车嘀嗒,或者举家上船,吱吱扭扭摇着橹离开瓷器镇。他却半夜精神抖擞诡秘地起床,就着满桌子的房据、地契、账本和一根毛笔,嘴里嘟嘟囔囔念叨着数字,鸡脚爪似的手指就“噼里啪啦”地拨动着算盘珠子。
这个夜晚他又在算账。
“二十五亩水田,加后山坳里的八亩三分、一十一亩半,再加南边江老五家的两间作坊和一个窑厂……”曹茂斋嘴里念着,手里翻着,另一只手的指头还在算盘上嘀嘀嗒嗒。
书案上东西都摆不下了,很是划算的典当生意进展得非常顺利。曹茂斋越算越兴奋,曹茂斋就跟喝多了酒一样,架着眼镜的老脸在灯火的映照下红得像猴子的屁股。
他那漆黑的变了形的头影,被灯光很难看地贴在背后的板壁之上。投影挡住了板壁上一张粗糙的乌七八糟的地图。那是他自己用木炭画的瓷器镇平面草图。地图上很多良田和厂房被墨笔圈圈点点,被圈点的地方越来越多了。大概是因为梅雨季节的潮湿,一小块水迹把地图上的左下角搞得像炸了墨一样一塌糊涂。
嘀嘀嗒嗒,“再加余家一亩六分的宅院”。
嘀嘀嗒嗒,他划拉着算盘的时候,手指都激动得有些发抖。
嘀嘀嗒嗒,他手抖得厉害的时候,只好停下来“咕噜咕噜”吸一顿黄烟。
由于兴奋,这个夜晚他根本没有感觉到瓷器镇有什么异样。稀里哗啦的大雨掩盖了许多真相。镇上的狗是零零星星叫了一夜,似波浪一般此起彼伏,东消西涨。但这种动静和迹象,在那种非常时期的逃难日子里天天如此,被习以为常。或者是镇西头吴老板在漏夜清理瓷器仓库,或者是都昌县有大马车来接“盘子徐”的家眷。
就在这个时候,桌子前面的窗门被“哗啦”推开,突然的响动把正在想事的曹茂斋老头子吓了一跳。他“哎呀”一声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
堂前的黄狗开始嚎叫,伍桂枝也从被窝里弹了起来。
“地头蛇”冯毛头镇长像鬼一样,墨黑墨黑地打着桐油伞“嘀嘀嘟嘟”地站在窗外。屋檐下的雨水非常充足,伞上面的雨点被溅进窗户,把曹茂斋惊得赶紧用手和上半身去护住桌上的账本与地契。冯毛头微笑地站在窗外,一只放出绿光的眼睛像手电筒一样地盯着他满桌的东西。
“土匪来了。”他是逃跑路过猪栏巷顺便来通知曹茂斋的。
冯毛头说:“已经下山了,尽管你只看得起余大米,但看在乡党的面子上,我还是来跟你打声招呼。”
“我也不是看不起你,我们都老交情了。”曹茂斋想了想说,“只是你当个镇长窝得慌,弄堂里泥巴邋遢,你却连修个路都拍不了板。”
“看你狂的,发国难财……不匀些出来怕是没好结果的。”个头高大的冯毛头镇长说,“赶紧打个包跟我走,再不走明天就被土匪剁成肉酱了。”
曹茂斋嘴硬地说:“我怕个鬼,要死的卵朝天,不死的万万年。”
“那好,我也不勉强你。”冯毛头瞥着一只眼睛说,“你记住了,不听我的劝,以后你不要说我没有打招呼。”
“哎哎——哎”曹茂斋叫,“等一下,我送袋上好的广丰烟丝给你路上抽抽。”
但是镇长冯毛头理都不理,他都懒得要他的烟丝。他带着他的几个亲信像奔丧一样“嘀里嘟噜”,飞也似地走过窗户逃出了集镇。
镇长冯毛头走后,雨下得更大了。把两扇粗笨的木窗门关死,在房里都能听得到倒天一样“哗啦哗啦”的雨声。奇怪的事情是夏季还没有到达,天上竟然开始刷啦刷啦地闪电,伴随着忽闪忽闪,空中还有滚石一般低沉的“轰隆轰隆”闷雷的声音。
想想过后,曹茂斋还是慌里慌张把桌上的东西收收拢,叠叠齐,装进一个瓷器罐子,然后摸黑到厨房边上的杂货间把干柴堆搬一边,将瓷器罐子放进一个已经挖好的深坑里面,再用潮湿的土灰掩埋好,然后把干柴码成原来的样子。
弄完这一切,白光“刷啦”一下让他又吓了一跳——他仰起脑瓜,看到在闪电里有个墨黑的人影挡在杂货间门口。
“你把我吓死了,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后老婆伍桂枝毕竟年轻,她才三十几岁。伍桂枝抓紧老头子肩膀的手都在打抖,说:“小少爷在保安团值班,我们跑走了,土匪来了他怎么办?”
“你放心好了,我们用不着逃跑,你回去睡觉。”曹茂斋把伍桂枝冰冷的手从肩膀上掰下来,胸有成竹地拍拍她的手背说,“一切我都早就计划好了,你回去睡你的好觉,土匪来了杀上杀下,也不会动我们曹家人的一根毫毛。”
果然在这个暴雨哗啦的下半夜,瓷器镇没有人听到一声枪响,偏僻的猪栏巷里每家每户更是波澜不惊。
共产党的先头部队,实际上像影子一样早已经悄悄地进镇。瓷器镇是一座不设防的盆地集镇。似乎东南西北的山峦就像屏障,南边西边好像都有南河和昌江作为沟堑,但是四周每条山沟的崎岖小路都直逼进这个盆地,每艘船舶也都可以横江而渡。因此他们一伙人赤脚或者草鞋,只要道路熟悉,从怀玉山下来随便就可以钻进任何一条弄堂,直捣青花街镇公所驻地。
有些镇巴佬甚至都看到了这伙人进镇,但是根本看不出他们就是共产党。
共产党应该是骑马提枪杀气腾腾的汉子。半夜里雨水“稀里哗啦”,沿路的泥巴邋遢。都以为要等到雨季结束,或者至少是阴天的白天,镇里人打死也想不到共产党这么快这么晚会突然下山。
事后也有人“马后炮”描述,在下半夜雷雨交加的时候,他看到一伙人穿普通窑里佬的衣服,里面是麻布对襟开衫,外面套一件土布褡裢,戴着斗笠或者草帽。像是刚刚开完一炉柴窑下班的窑里佬一样,在哗哗雨声的掩护下,他们跟在一个披着蓑衣的人后面,像蟒蛇一样轻车熟路地穿越复杂的弄巷。
第二天清早雨停了。没有风,但是空中乌云还在;天阴着,檐沟里的雨水还汩汩地流淌。习惯早起的镇巴佬,抬头猛然就看到镇公所楼顶上飘摇着一面鲜艳的红旗。
丝毫都没有抢钱抢女人的架势,倒有一股抢夺天下的气派。一切都风平浪静。镇上的土狗都没有见过这种平静的阵势,躲在自家院子里也不像平时一样出来追逐撒欢。曹茂斋整个下半夜都没有合眼。他神情自若,收收捡捡抽几口黄烟就挨到了天亮。他不要合眼,他一生都习惯了这种夜猫子生活。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背着手出门,吸吸鼻孔嗅到一股子雨水的生味。他这时才发现,院子里耳房的门早就开了,管事周老七人去床空,外面每条弄巷的拐角上都站着一个拿枪的士兵。除了墙面上张贴着一些红色的标语外,青花街大清早跟往常一样冷冷清清。几个赶早出来卖杨梅的王岗人,没事一样把谷箩摆在街道的两边在等待着买主。
周老七什么时候走的呢?
这么一大早就急着找大少爷曹振宇去了?
一路上,只要碰到一个士兵曹茂斋都凑上前去仔细辨认,因为在感觉中每个士兵的身板似乎都好像肩宽腰粗一个模子。曹茂斋还是有些记挂着大少爷的。真是好笑的事情,因为心情急切和高兴,他把每一个共军的背影想象成他家曹振宇的身坯。
5
进入瓷器镇的是赣东北中国工农红军独立团第一连。
曹振宇是连长。
这些信息,都是两天之后回到曹府的周老七告诉曹茂斋的。偷袭的那天晚上,周老七把部队带到镇公所总共只开了三枪,一喊话,里面值班的四个保安根本没有见过这种阵势,慌里慌张就把枪丢出了窗户,然后举着双手出门投降。因为镇党部余大米主任在翻爬后院的时候,被埋伏在墙角下的红军打伤了右腿,咕咚一声掉进墙根下的水沟,被堵上嘴巴捉到正门口,几个保安吓得赶紧打开了大门。
“我们家的小少爷呢?”伍桂枝最关心的是她的亲儿子曹振国的下落。
周老七说:“跑了,估计是带一帮人跑县城里去了。”
当时,周老七已经不是曹府的管事了。身份天亮就变了,周老七指挥着一帮人来搬自己的铺盖到镇公所去住。有两三个穿红军军装拿枪的人陪着,他手下“呼呼啦啦”跟来几个农会的帮手,进得曹府院子吆喝着像风卷残云一样,把响声弄得很大很狂。狗叫都没有作用。他们匆匆忙忙进门,又火急火燎出门。被盖、碗筷、脚盆,甚至是床板……耳房里一下子搬得空空荡荡。
周老七已经被红军委任为瓷器镇农协会会长。
周老七不过是一个几扁担都打不出个屁来的憨神,曹茂斋想都没有想到自家的管事暗地里还有这么些能耐。周老七是窑户老板曹茂斋前头老婆的堂弟,也就是大少爷曹振宇的嫡亲母舅。在休掉前头老婆的时候,前头老婆周爱菊哭哭啼啼回到了乡下老家,憨头憨脑的周老七依然忠心耿耿地呆在曹府不走。一十几年了,一十几年跟着曹茂斋管事,照看大少爷的生活,像是豢养的一条看家狗一样在曹府任劳任怨尽心尽职。
“你们不吃了早饭再走?”
曹茂斋笑笑的样子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之外。
虽然这一次他没有穿长衫戴瓜皮帽子,但是他曹茂斋还是挺直了腰杆,端起了袖口。礼节性的行为反而显得有些夸张,因为他看到有好多街坊邻居都站在自家门口,或者立在楼窗前看着他送客。那些街坊邻居都以为红军来找他曹茂斋的麻烦。所以在那些街坊微笑着的目光里,他就应该把显摆和得意的意思,全部写在神采奕奕的脸上。
除了外逃的土豪劣绅之外,瓷器镇已经没有什么有钱的人留下来让红军斗争和关押的了。据说只有王岗的王元霸及其财产躲在附近山洞里被清算出来,“恶霸地主”王元霸已经被捆绑起来,与镇党部主任余大米一起被关押在镇公所的后院。现在把财产家业归归拢,曹家应该算是瓷器镇上的首富了。街坊邻居都以为这帮红军一大早是来跟曹茂斋算账的,但是结果是客客气气,仍然没有人对曹家的宅院动一根毫毛。
曹茂斋这个精明的窑户老板,转眼之间就这样轻易地变成了共产党的家属。
“叫振宇放心,如果那边忙就不要惦记着家里,我们家里很好。”曹茂斋追在后面大声补充。他故意把声音叫得大大的好叫街坊们听见。但是他一直怀着非常复杂的心情,久久地站在大门口看到周老七他们消失在猪栏巷的转弯角上。
回到堂前,看到后老婆伍桂枝在用手帕抹泪,曹茂斋就起火了。
“哭什么哭,好事都你被你哭倒了霉。”曹茂斋说,“你不都听到了,小少爷跑了,就算是没有跑掉,他自己的哥哥还会把他怎么样。现在的结果最好。你放心好了,这样的局势我早就安排好了,都安插好了脚子,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我们曹家在哪边都不会吃亏。”
于是伍桂枝立马就收住了眼泪,睁着一对老大的眼睛,幼稚地望着给她带来幸福生活的老头子目不转睛。果真一切就像曹茂斋的预料,最让曹府欢喜的事情在下午的时候又一次出现——午饭之后,他看到一张枪毙余大米和王元霸的《公告》。
就像一窝马蜂一样,有好多人拥挤在镇公所门口的墙边。在家里听到小长工伍金梁前来报信时,曹茂斋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有这样的好事?”他“嘟噜”一声撂下碗筷,套上灰色的长衫,拎着长衫下摆,“吧唧吧唧”趟着泥巴走出了猪栏巷。
这些天是阴天,他难得出门,弄巷里的稀泥已经风干成浓酱。他一直坐在家里吸着水烟筒等着大少爷衣锦还“府”。他想象着曹振宇穿着军队笔挺的官服,腰挎短枪,带着警卫,前呼后拥地踏进曹府,大门外“叽里呱啦”挤满了看热闹的镇民。
枪毙镇党部主任余大米和恶霸地主王元霸的时间,定在第二天上午。
就在枪杀的那一瞬间,似乎皇天有眼——在曹家大少爷曹振宇走出来亮相的时候,马鞍岭岭背刑场上空的阴天云翳,竟然突然开启了一丝透出阳光的罅隙。久违的光芒从云缝里穿透出来,耀眼的程度跟一束金针一般引起围观人一片“喔呵”的呼叫。
窑户老板曹茂斋始终跟着行刑的队伍。他事先不知晓曹振宇会出现在刑场,但是令他格外高兴的是,附着在曹府身上的两个蛮大的毒瘤,终于将被红军根除。真是天随人愿。他兴奋地吩咐小长工把马鞍岭上的作坊锁死,一大早就到曹府来吃粥,然后帮他拿个马扎小凳和水烟筒,陪着他去镇公所门口开审判大会。
陪同余麻子一起问斩的那个王元霸,就是瓷器镇上唯一跟窑户老板曹茂斋叫板的恶霸地主。胖子王元霸家大业大——在曹茂斋典当家产的同时,他也在瓷器镇周边的乡下大肆收购土地。王元霸不是国民党党员。开始王元霸还以为自己仅仅是一次陪绑,因为他与镇党部的余麻子站在台上的时候,挂了个牌子在胸,胖胖的肉身一走一颤,两只眼睛还满不在乎地朝台下东张西望。
但是三分钟不到,王元霸肥胖的脑门就像炸油一样暴出黄豆大的汗珠。汗珠滴滴落落。因为控诉的佃户一个接着一个上台,遭受过欺负的男女声泪俱下,他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罪行被一粒一粒地数落得比仓库里的粟米还多。接着,“打倒土豪劣绅”“田地归农会所有”等口号,被周老七几个农会骨干带头喊得声嘶力竭,吓得王元霸两条粗腿窸窸窣窣直打哆嗦。
最终,反革命分子余大米和王元霸被押赴刑场。
麻子余大米被绑缚至马鞍岭岭背的一个洼地,在瓷器镇没有引起任何的不良反响。没有哪一个跟麻子余大米有什么感情。布告上宣布他罪大恶极,他以组织民团武装对付共产党、从小在余家坳欺压农户、敲诈勒索手工业主等等罪状,遭到共产党的处决。
余大米倒很镇静,麻脸上的肉坑一个都没有抖动。一大溜大人小鬼跟在行刑的队伍背后,沿路上都有人驻足等候着观看,马鞍岭岭背山洼边上的泥巴早都被人踩得浆糊一样稀烂。烂泥“吱呢吱呢”地粘着每一个人的脚板。
大少爷曹振宇走出人群时阳光破云而出。
跟想象中不同的是,红军连长曹振宇穿一身老旧的软皮耷拉的军衣,跟年前相比脸上既黑又瘦,胡子拉碴。他没有肩章,不系皮带,打斜里背一把老大的短枪皮盒,两个眼睛布满血丝。短枪皮盒子随着他一跨一跨的步子,在屁股边的补丁上一走一抖。
但是,曹茂斋的心脏依然在“砰砰”弹跳。曹茂斋相信这仅仅是幸福的一个开头。还没等到审判会结束,他就很快地赶到马鞍岭上占领了一个高地。他高昂的情绪同时感染了他老婆伍桂枝和他家的黄狗。小长工伍金梁站在他背后。他稳稳当当地坐在马扎上“咕噜咕噜”抽烟。马鞍岭上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泥土腥味。
还有些潮气很重的风。
这时候,曹茂斋站立起来。
听到“嘣咚”一声枪响的时候,堵在他内心一块巨大而坚硬的石头顷刻间稀里哗啦四马分尸。碎石纷纷落地。感觉像六月天喝了一大碗凉粉,曹茂斋老板长长地长长地出一口大气。
6
大少爷曹振宇终于来探望自己的父亲曹茂斋了。
他在百忙之中受组织委托来到曹府,跟瓷器镇最大的窑户老板曹茂斋面对面开展工作。
虽然时间预约在夜间让曹茂斋有些失望,但是在这天黄昏的时候,他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早早就吃完了夜饭,洗好脸脚,换上了长衫,并三番五次踱到院子门口来看猪栏巷里的动静。
在院子门口他装作看天。天上正下着毛粉细雨,飘飘洒洒的雨星,落在脸上异常清新和舒服。实际上看天他不需要走出院门。没有人知晓曹振宇要来,甚至包括他的后老婆伍桂枝。他根本没有把伍桂枝放在眼里。是他吩咐小长工伍金梁把马鞍岭的作坊门锁了,下岭来吃夜饭,烧开水泡茶,摆水果糕点,再加一盏灯火,伍桂枝这才明白了有个重要人物即将光临。
桌子上摆得最多的是王岗的杨梅。
在梅雨季节里,王岗人提篮挑担在瓷器镇走街串巷。
便宜得要命的杨梅,现在堆在八仙桌上泛出紫红紫红的光泽和发出酸甜酸甜的气味。
民国一十九年霉雨季节的后半阶段,杨梅浓重的气味也压不住曹府腐朽糜烂的气息。是那种搓烂蘑菇或木耳的烂木头气味——府屋老了。所以曹振宇一进门,他灵敏的嗅觉就抓住了要害,他动了动鼻翼,皱了皱眉头说:“好像屋脚都发霉了,我们家的老屋要翻修了。”
在这个晚上,唯独在气味上曹茂斋稍稍感觉到有点美中不足。不过他满怀信心,他对为期不远重建曹府的计划充满着期待和自信。
晚上天黑,红军连长曹振宇在农会会长周老七的陪同下走进了曹府的院门。把斗笠掀下来,曹振宇的腮帮已经刮得溜光。他鼻直口方,胶鞋长衫,完全是一身江湖先生的打扮。黄狗跟在他身后“呼噜呼噜”地扫着尾巴,说明它已经认出了一年前的大少爷。
曹茂斋接话说:“是要翻修了,都三四十年了,原先买这幢老屋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它的破败,但当时是没有办法,只好贪图它的便宜。”
曹振宇要跟父亲好好谈谈。本来这是很自然的事情,都想用一些家常闲话冲淡坐下来后的尴尬,然而,因为先前的父子过节,以及曹振宇和周老七的正式身份,无形中就把这次本末倒置的见面气氛搞得十分严肃和认真。
堂前破例点亮了两盏油灯,小长工倒水,周老七和伍桂枝坐在下首,父子两个在八仙桌两边的太师椅上落座。
厅堂里空空的有些冷场。
“父亲身体一直都还好吗?”
“还好,难为你还惦记着父亲。”
那天晚上父子两个的对话内容,接下来就直截了当地步入了正题。
“父亲,我今天要跟你谈的事主要是,想让你把田地拿出来交给农会分给穷人,这是我们共产党的政策。”
“你怎么见面就跟我谈共产的事情?我就晓得你还记恨我和你娘的事情。”曹茂斋着急地说,“但你毕竟是我的亲生骨肉,我不图你报养育之恩,你也要记得我放你出门的好处,我本来还指望你回来庇护我们曹家再发达一些的,我想你现在就不应该来跟我开这个恶口。”
尽管天井里还有几盆清新的花草,但依然压不住老屋里那股发霉的气味。气味已经妨碍到了在场人的情绪。雨水季节,潮湿通过许多的屋顶与横梁上微小的破绽,像鼻涕虫一样长期顺着屋柱或板壁缓缓渗进屋脚,侵蚀着房屋的所有木质结构。在外面看曹府的架势虽然宏大,但是因为发家时候的捉襟见肘,买屋的过程中就不得不忽略诸多令人遗憾的粗糙与缝隙。
“我们都不要说过去,过去的事情实际上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不是哪个感谢哪个的事情。”曹振宇用巴掌在鼻头前扇了几扇,显然他已经被霉烂的气味搞得有些厌烦了。他说,“你应该在屋脚下多撒点石灰!”
曹振宇不想跟曹茂斋耗费时间。
他说:“分田分地的事情也不是我的意思,这是共产党帮助穷人的政策,否则穷人越来越穷,讨不到老婆,做不起房子,就像你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你难道想让大家总过这样的日子?再者,你既然放了我出去参加这个队伍,我现在又是这个队伍的头头,我就只好按这个队伍的规矩办事。”
曹茂斋气愤地说:“好,就算你狠你恶,但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我的家产最终还是要传给你们兄弟两个的,所以你要考虑清楚。”
“谢谢父亲!那好,我现在就得田地那一部分,其他作坊和窑厂你都给弟弟好了。”
“你放肆,我还没有死你就想分我的家产!”曹茂斋起了火。
曹振宇也站了起来,但是没有起火。他站起来以后的神态和语气却表现得相当自然与平和,他说:“现在不是我放肆,而是你在放肆,我找你谈是因为我们有过这种血肉关系,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大少爷了,我现在是赣东北红军里的一个连长了。你现在应该清楚这种关系。”
窑户老板曹茂斋真的想不到谈的会是这种话题。当时,大少爷脸上的表情就像一块生硬的石板,干巴巴的,刮都刮不出一滴水分。你还在记恨以前的那些事情吗?我做长辈的都不记恨晚辈的过错,你做儿子的又有什么权力记恨老子凶狠呢?
他非常难过,原来的大少爷并不是这个样子。小时侯非常温驯,整天跟在前头老婆周爱菊的屁股后头吵要零食。少年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样子,一个人下河捞鱼上山拔笋;前头老婆被曹茂斋休掉后他才变了,变得寡言少语到处惹是生非。
尽心尽意抚养了他二十多年,二十多年的狗都养得摇头摆尾,于是刀子割肉一样的感受又重新回到曹茂斋身上。曹茂斋心脏很痛,痛得像有人在用手使劲掐巴。对面有一双冰冷而通红的眼睛。这完全是他没有料到的眼睛。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但他对这种事情的突然发生却措手不及。
再看看老婆伍桂枝和原先的管事周老七,窑户老板曹茂斋希望这两个人出出面,发表发表一些维护自己的看法,但是两个人不仅没有吱声,反而都把脸面扭转过去,回避与曹茂斋的正面对视。
“那你把我杀了好了,你杀了我再把我的田地分了!”
“我们在镇公所已经搜出了一百多条枪支。按理,你提供资金帮助民团购买武器,我们是要杀你的,但你毕竟是革命者的家属。既然你自己提出来要我们杀你,那么明天我们张贴布告执行就是。”
曹茂斋还想张嘴说话,但是他感觉已经很难发出响亮的声音。他“唏呼唏呼”打开嘴巴喘气,鸡胸一样的肺部一张一吸。从来都精神抖擞的人突然就感觉自己老了。中气不足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已经被气得痰干气绝。曹府老宅子里的夜晚寒气袭人,寒气像雾水一样包裹着他精瘦的躯体。他颤抖了一下。他已经看到院子门口,有两个拿枪的士兵一边一个正走进门槛。于是他的全身发抖手脚冰凉,脸面气得跟黄表纸一样没有血色。
“我万万料想不到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也想不到你还是这个样子。”
曹振宇连长是个武夫,但是在整个对话过程中,曹振宇的言谈举止就像是城里的绅士那样,始终都表现出惊人的平和、雅致和有理有节。回家的时候他没有带枪,他穿了一身藏青色长衫和一双黄色的胶鞋,所以走路的样子显得是那么地轻飘与安稳。他始终既没有喝一口茶水,更没有动桌上的水果。他就那样走了,但是他带来的两个士兵没有走,两个士兵在大门外荷枪实弹一边一个。
曹茂斋作为瓷器镇上可疑的对象之一,开始被共产党政权武装监视。
这个晚上,在简短的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曹茂斋老爷像被掏心割肺一样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土地。农会会长周老七将一大把地契折叠好塞进口袋。杂货间的干柴堆被搬得乱七八糟。伍桂枝没事一样站在堂前桌子边上,偷偷抓一个水汪汪的杨梅丢进嘴里一嚼一嚼。黄狗在杂货间的土坑边拿鼻子到处乱嗅,而曹茂斋跟小鬼似的坐在地上,像死了娘一样抱着瓷器罐子呜呜地痛哭。
7
瓷器镇上的窑户老板曹茂斋,像过冬的狗熊一样缩在屋里好多天都不愿出门。
曹茂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极度的伤心使得他心理上有些变态。他不仅自己不出去,而且连后老婆伍桂枝也不让出门。好像真的有土匪来抢劫一样,他把院子的大门闩死不算,还在府屋木门的背后支撑了一截笨重的横梁,所有的窗户也封闭得严严实实。仅仅凭着天井和明瓦透下来的一些光亮,像坐牢似的他自己让自己过上了一段非人的生活。
吃喝拉撒都缩在屋子里面,任部队的操练声、分田分地的吆喝声,以及批斗地主的口号声在外面呼啸而过。眼不见为静。红军进镇以后,满瓷器镇时不时就可以看到通红的颜色。红旗、红星、红缨枪、红色标语、红色袖套……只要看到通红的颜色,曹茂斋就条件反射一样感觉到头痛胸闷,气喘吁吁。
期间,农会主席周老七来过曹府两次,但是两次曹茂斋都不给开门。伍桂枝几次想上前把门闩抽出来,每一次都被曹茂斋恶狠狠的眼光给制止。周老七站在门檐下面,憨憨地把湿淋淋的斗笠拿在左手上,右拳捏了张纸条举起来又“嗙嗙嗙”地锤了几下。
曹茂斋不仅不愿见周老七,还恨不得亲手杀掉曹振宇这个不孝之子。
“就当我养了一头发瘟的猪!”
“猪发了瘟还可以吃它的肉,这畜生连瘟猪都不如!”
“幸好他还只是个土匪连长,他要是跟振国一样做了保安团团长,我这条老命可能还要死到他手里!”
他关在家里拍桌子打凳子,疯子一样把一些不值钱的瓷碗瓷盘摔得“乒哩乓啷”。最后他开始把火气发到他老婆身上,有一次竟然动手把这个唯一跟在他身边的、没有脑筋的伍桂枝狠狠地揍了一顿。
曹府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被曹茂斋七弄八弄已经搞得就剩下后老婆一个人在陪他。这几天,他一下子要把锅里的剩饭温热,一下子要把被子放到灶上去烘干,一下子又要把夜壶倒掉洗干净。伍桂枝才三十几岁,她笼子里的鸟一样在这个霉气熏天的府屋里转上转下,还整天整夜被一个脾气暴躁的糟老头子叫来叫去。
关键的烦人问题还是,关门闭户的曹府里面的空气潮湿、混浊和沉闷。天下雨还要好些,天一阴沉人就透不过气来。板壁上都凝聚了汗一般的水珠,衣服和被单摸上去像湿漉漉的尿布,挂在门背后的灰色长衫下摆出现了好几个霉点,有一天伍桂枝竟在霉烂的屋柱子下面发现了两朵脓疖子一样的菌菇。
“我们都要死了,我们再不打开门都要烂掉了。”
曹茂斋说:“有那么容易烂掉吗?我就不信好好的东西就那么容易烂掉。”
于是伍桂枝不听他的。于是伍桂枝就经常借缺少油盐酱醋的由头,提着瓶子或竹篮把大门打开。于是伍桂枝出门后就像兔子一样撒开腿奔跑,然后在镇上一转就是半天,迟迟不肯回家。
不晓得伍桂枝在外面搞什么名堂。这是曹茂斋老板恼火的原因之一。
其二是伍桂枝经常从外面带来的一些消息,严重刺激了曹茂斋脆弱的神经。比如农会正在开分田分地的群众大会,比如好多年轻人都报名参加红军,正在镇公所院子里集训,还比如有一批红军押着好几马车粮草进了怀玉山老巢……
本来曹茂斋在这段时间里,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对伍桂枝发火。只要有什么把柄,他就会失去理智地辱骂她是“乡巴佬”、“贱货”或“不知好歹的东西”等等。后来有一次发现伍桂枝故意失手把醋瓶子摔了,接着又拿一个瓶子打开门出去,曹茂斋火冒三丈,终于忍不住拿起门背后的笤帚,劈头盖脑“呼啦呼啦”给伍桂枝就是一顿毒打。
实际上凭良心讲,在这段时间里他不仅乱发脾气,同时在大部分清静的时候还像一个面壁打坐的僧人,在苦苦地思考着摆脱困境的方式。曹茂斋是瓷器镇上一个公认的有头脑的窑户老板。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想起独眼龙冯毛头镇长还在县城、想起小少爷曹振国手下还带着一批保安团员,想到县城省城还在党国的掌控之中,他就兴奋地爬起身,像鸦片瘾发作的人一样摸黑到处找自己救命的水烟筒。
曹茂斋坐在床头上“咕噜咕噜”过瘾。
曹茂斋浑身上下又打气一样充满了精神。
曹茂斋吐出来的浓烟,把同床的伍桂枝呛得“呃嘿呃嘿”地咳个不停。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也刚刚好碰巧,第二天在马鞍岭看守作坊的小长工伍金梁,被伍桂枝领得来报告一个听来的重大消息——镇长和小少爷在县城招兵买马,召集了好多逃亡出去的瓷器镇人,唯一缺少的就是购买枪支弹药的财力……
“我昨天晚上就想到这一点了。”曹茂斋抢过话头说。
“我看他们共匪也不过几根破枪,面黄肌瘦梭镖大刀,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只要他们保安团能打回来,把那些田地都还给我,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支援他们一下呢?”
曹茂斋挥舞着手臂。曹茂斋当时嘴角上的白沫都被唠叨出来了。曹茂斋当时就像猴子一样,激动得在天井边上走来走去。
他叫自己的老婆伍桂枝带上一笔钱,假装赶马车回乡下老家。实际上是带上自己的亲笔信,去县城找冯毛头镇长和保安团团副曹振国,说破衣烂衫的红军根本没有什么实力,让他们买枪支弹药组织保安团打回瓷器镇,把这伙红军曹振宇他们斩尽杀绝,或者至少是赶进山沟。
8
又是在半夜半的时间,霉雨即将结束的那一天枪就响了。
为什么要等到这么久才打回来呢?
外面的枪声像热锅里炒豆子那样哔哔叭叭地乱响。因为强弩之末的雨水下得不是很大,所以在屋里就能清晰地听到,枪声从镇西北县城方向响过来,然后跟赶山一样一下一下围扑过来。火力非常之猛,还有爆炸的声音。顷刻间,整个瓷器镇狗吠人叫,弄堂中“噗噜噗噜”的逃跑与追赶声一阵接着一阵。
声音的剧烈把曹家老旧的府屋震撼得有些晃荡,有两根让白蚁蛀空的檩条在“吱吱嘎嘎”作响。后面屋檐上的瓦片都“啪啦”一声掉下来一块。房梁上的灰尘和垃圾,撒胡椒面一样“仆噜仆噜”掉在蚊帐之上。
正如曹茂斋所料,民国一十九年的七月中旬,瓷器镇保安团在县城保安大队的支持下纠集了逃亡在外的镇上富豪子弟,打着“返乡团”的旗帜以猛烈的火力打回了瓷器镇。
“是小少爷回来了,小少爷回来了,你们都别出去别出去,出去就会被乱枪打死的。”曹茂斋一听到枪响,就在自己床上蹦起来发神经一样喊,“你们都放心在这里住好了,他们不会打曹家的,他们都听我的,我可以保证你们在保安团那里的安全。”
实际上曹府里根本没有别人,他一个人跪在床铺上对着空屋子乱喊乱叫。
窑户老板曹茂斋精神上出了问题。
曹茂斋受到了严重的精神刺激。伍桂枝和伍金梁出去后,一天两天没有动静,三天四天没有回音,五天六天头上曹茂斋慌了手脚。他万万想不到这一冲动的决定,会给他带来日日夜夜遐想后的孤独和恐惧。每天每夜的等待,就好比面粉在滚烫的油锅里吱吱地煎熬。他越想越多,越多越慌。
真就有那么碰巧的事情?
头天夜晚自言自语地想到了县城,第二天伍金梁就被领过来报告一个缺钱买枪的消息。两个伍姓亲戚,九十六块银元和一千八百多块钱纸币,一驾马车“嘀里嗒啦”就这样让他们轻易地远走高飞。伍桂枝是闷头闷脑的爱财如命的乡下女人。小长工伍金梁虽然年仅一十五岁,但是脑筋灵活得像个吃了仙丹的“齐天大圣”。
曹茂斋终于把自己聪明的脑瓜,搞成了一锅一塌糊涂的稀粥。
其实在这段时间里,因为生活没有规律、精神压力太大、空气混浊闷热,以及室内潮湿的霉变,等等等等缘故,年近花甲的窑户老板曹茂斋已经患上了乱七八糟的怪病。他呕吐,拉稀,浑身作软,以及神情恍惚。他感觉忽冷忽热,两眼凹陷下去,时常头痛胸闷,气喘,两腿又像个棉花筒一样抬起来吃不上力气。他就这样经常扶着板壁,在屋子里跌跌撞撞把装漏的盆子撞得水流满地。
第二天天还没有完全放亮,曹茂斋坐在房门门槛上“咕嘟咕嘟”吸了一肚子饱烟,然后回光返照似的来了一身的精神。他摸着去厨房的时候,看到两只硕大的老鼠站在灶台上跟他对峙,居然有力气大喝“你也来欺负我”——“咣当”一声,他摔过去一个瓷器茶杯。
接下来他擦了一把冷水脸,舀一瓢水漱漱口,喝了一碗剩下变了味道的稀粥,送进去一团干巴巴的馊饭,再抹抹嘴巴,套上肮脏潮湿的灰色长衫,戴上蓬软的瓜皮帽子,穿上污垢的胶鞋,“咿呀”一声打开了湿得发胀的曹府大门。
他头发熬白了许多,腮帮也想瘦了一层,看到苍白的天空有些头昏眼花。
就这样他走到了青花街上。
青花街上“还乡团”在抓人,疯狗一样地到处抓人。远远地看去,镇公所楼顶换上了青天白日的旗子。因为无风,湿淋淋的旗子像烂抹布似的耷拉在旗杆之上。似乎抓到了不少的嫌疑分子,用绳子跟勒包裹一样勒得紧紧的,绳子都勒到人肉里面去了。杨梅已经下市了,满街看不到一个王岗人的杨梅摊子。一路上都看得到吼吼喝喝,拳头和枪托。这条弄堂里绑出一个,那个破屋里揪出来一个,被勒的人被推推搡搡往镇公所大院里头押解。
曹茂斋看得“哈哈”大笑。
“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别人的田地是那么好得的么?跟土匪混在一起打打杀杀会有好结果么?我们曹家小少爷手里的枪难道是吃素的吗?”
现在雨又开始下了,雨水点子稀稀嗦嗦。
但是雨水在镇公所门口,并没有影响又一轮苍蝇嗡狗屎一样的围观。石灰墙上刚刚贴出一张由镇长冯毛头签字的《布告》,是声明要捉拿共产党和农会赤色分子的布告。白纸黑字,密密麻麻写了一十几个名字。因为围观者大多淋湿了肩背,所以人堆里蒸发出一股浓重的汗馊气味。尽管没有多少人识字,但还是退出来又有人补充进去,熙熙攘攘,镇公所门口的人群始终就保持着马蜂窝簇拥的状态。
让曹茂斋意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名字“曹茂斋”在布告上首当其冲。
他惊讶地扭转头看看四周,脸上充满了一副既好笑又无奈的神色。
“谁在开这么大的玩笑?”他说。
“我家里的田都被土匪分光了。”他说。
“保安团打土匪的枪都是我曹茂斋出钱买的。”他又说。
因为围观的人多,如果不说话还没有人注意一个下半身尽是泥巴邋遢的老头,一说话就被人发现了原来是一个被通缉的赤色分子。“哔啪”一声,他被猛地窜上来的一个汉子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接着,呼呼地几个人像打老虎一样一下子就把他按住,一根浸湿了的粗麻绳就一圈一圈绕紧他干瘦的骨头。按倒时他的嘴巴都啃到了地上的泥土。
“为什么抓我?为什么抓我?我是你们曹团长的父亲,我要见冯毛头镇长。”他叫,他声嘶力竭满不在乎地嚎叫。但没有人理会他的干叫。他沙哑的叫声就跟被宰的猪吼一样被人蔑视和讥笑。
这时他突然停止了叫声。他望望簇拥在周围用力的那几个汉子,他终于看清了这几个还乡团团员的面目——这几个都是贱价变卖了家产之后,从瓷器镇逃出去的小老板小地主及其家属。
他说:“我要见我的儿子曹振国,我要见你们曹振国副团长。”
“别嚎了,曹振国已经不是副团长了,他在县里失踪了。”后面有人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他到哪里去了?”
“当逃兵了,也许跟国军走了,也许是叛逃到他哥哥那里去了,你还是去问冯镇长吧,冯镇长比较清楚。”有人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被带到镇公所里他还不死心。他很熟悉镇公所楼上楼下的结构情况。虽然被反背绑着,但他依然在楼下厅堂里大吵大闹。“我要见你们镇长,我要见你们镇长。”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挣扎了几下他就踢翻了脚边的茶几,撞翻了身边一个花瓶。“冯毛头你出来,冯毛头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你不要再闹了,曹毛崽!”
听到有人叫他的原名,窑户老板曹茂斋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看到楼梯上慢慢走下来一个蒙着一只眼睛的独眼龙镇长。
“你以为你改了名字,就不再是乡下人了吗?”
带队打回瓷器镇的“地头蛇”冯毛头,已经不是以前的镇长了。他用一只眼睛斜视着曹茂斋,鼻孔里轻轻地“哼”出一声。现在他已经身兼三职:除了镇长的职务,他已经被县党部任命为瓷器镇镇党部部主任,兼保安团团长。冯毛头对左右两边的保安团员们说:“你们还不把他带进去关起来做什么?他的小儿子背叛了党国,大儿子参加了共匪,他的家产全部没收,你们还犹豫什么?你们直接把他丢到后院地窖里去就是了。”
“但是是我捐了钱给你们买枪,捐了好多好多,送县城了,是伍桂枝送去的。”
冯毛头用一只眼睛的光逼迫到他脸上,说:“你要说清楚哦,钱在哪?你捐给哪个了?哪个可以出来证明你捐了钱?你的老婆伍桂枝又在哪里?”
冯毛头接着说:“好像我贪污了一样,尽管我们以前也有过交情,但是你不能空口白牙啊!”
冯毛头还说:“我早就劝过你,你总记得吧?我劝过你多少次了,你为什么总是想到自己的钱钱钱,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呢?”
一时间天都黑了。
曹茂斋真的感觉到天昏地转。
曹茂斋被丢进了后院的地窖。
地窖里泥巴邋遢,地面滑溜滑溜的站不住双脚。里面已经有来不及转移的一些个农会骨干和三个受伤的红军士兵。帽子已经没有了,长衫也刮破了几条,满脸满脑的脏泥跟牛粪似的耷拉着,曹茂斋老板就这样像个倒街的疯子一样,反背捆绑着乌七八糟地坐在泥巴地窖的正中间。
为了替余大米报仇,第二天地窖里的八个人一起被押到马鞍岭岭背后的洼地里执行枪毙。《布告》张贴在青花街镇公所门口。在八个人当中,惟独曹茂斋被杀的罪状罗列得最多最多。什么私通共匪、送子为寇、趁火打劫、带头分田,以及谎报军功想继续潜藏,等等等等。
被押赴刑场的时候,实际上是由两个保安一左一右拧着胳膊拖去的,曹茂斋这时候已经像一条死狗一样轻如鸿毛软皮耷拉。在马鞍岭他曹家作坊的边上,枪还没有响起,瓷器镇镇西猪栏巷那边就事先传来“哗啦哗啦”坍塌房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