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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古之吏

2016-07-18阿莹

美文 2016年7期
关键词:巡抚

阿莹

可能喜好田野考古的人,无人不晓陕西巡抚毕沅的。

这位江苏太仓籍的灵岩山人,最后是在湖广总督的位置上辞世的,但是在三秦大地上移步游览,想避开毕沅两个字几乎不可能,几乎有点名气的古迹都留有毕沅维护过的痕迹,平日里见得多了,就不由地想探寻这位巡抚的人生轨迹,然而稍一搜寻就发现这位已经作古两百多年的清朝官吏,在文化上的杰作远远大于他入仕的记录,尤其当我见到那本厚厚的《关中胜迹图志》,便对书稿上一位额上横纹深刻的清代官吏愈发钦佩了。

那本厚重如古砖的志书,是毕沅担任陕西巡抚期间,利用视察民情的机会,白天勘察,晚上提笔,对三秦大地上的名山大川、古寺道观、历史遗存做了细致描绘,他在写给乾隆皇帝的奏本里这样描述:“陕省自周而后,秦汉隋唐,代建国都,是以胜迹名踪,甲于他省。臣本庸才,仰承恩命,简任封圻,计今六年于兹。其间名山大泽,每因公务,车尘马迹,大半经行。至于故宫旧苑,废刹遗墟,率多湮没。臣不揣固陋,辙迹经由,于邮亭候馆中,咨询抄录。”也就是说毕沅在办理公务之余,不顾鞍马劳顿,倾心为各处的古迹绘图立传,著下这部洋洋洒洒数十万字的巨著。读着那发自肺腑的文字,一种中国士大夫为国分忧的心绪便跃然纸上了。乾隆阅毕书稿也为之感动挥毫朱批:“收录入四库全书,钦此。”从此这本倾注毕沅数年心血的陕西文物古迹大全,就这样被永远地保存下来,成为人们追寻历史文化的一本重要典籍。

饶有趣味的是,这位巡抚大人不但将陕西境内的文物遗存悉数记载,还拨公银予以维修,那气势恢宏的西安城墙和西岳庙能完整保持至今,就是在他任内主持了大规模修缮,才使得我们今天见到的古迹依然形制如初,纾展着古老神秘的风采。而且这位巡抚大人还喜欢在每处遗迹前立碑勒石,以致关中大地上座座帝陵,无一遗漏都立有毕沅的墨迹。甚至历代达官名士的封土,毕沅也都只身前往详为考证,遇有破损即添土维护,随后也一一竖起高耸的碑石。那韩城的司马迁,耀州的柳公权,长安的杜牧,慈恩寺的玄奘,简直多得不胜枚举。

不过那些碑上的字体似显平庸,但依然透着雍容圆润,似乎还透着一位封建士大夫的得意与执着。后来我才知晓毕沅曾因书法功力差池而得福,当年他在朝廷军机处草拟文告,衙内有三人通过了会试,明日要去参加殿试,两位同僚直言毕沅楷书欠佳考也无望,最好晚上留下值班,毕沅成人之美应允了,晚间则收到新疆屯田的奏报。没曾想第二天殿试题目正是征询边陲屯田之策,毕沅便答得从容不迫,被那乾隆皇帝一眼看中擢为状元,且让那两位同僚好生后悔。后来毕沅便再不顾及自己的书法风度了,笔墨挥洒得三秦大地随处可觅,也许就期盼着能给他带来更大的惊喜。

略加搜寻方知这位巡抚还是位金石经史无所不通之士,传他一生著述颇丰。公务之余竟撰写了《道德经考》《吕氏春秋注》等等大作,还一连著录了四部《金石志》。尤其是那《续资治通鉴》,更是一部耗费了他半生精力的鸿篇巨制,浩浩两百二十卷,是与《资治通鉴》相连续的金元明通史,以期能够接续司马光身后的空档。只遗憾他那十卷本的诗抄今日没有听闻喝彩,尚不知他的史著在学术界可有反响。但这些书稿摞起来恐怕早已著作等身矣,似感觉古代文人入仕常常会伴有意外产生。

不过两百多年后的今天,如果手捧巡抚大人著述的《关中胜迹图志》按文索骥,你会禁不住感慨连连了,文物古迹大都在岁月的磨砺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有的痕迹零星荡然无存,有的也只剩下可怜的残壁,早已不见当年的风采。当然有些今人臆造的“古迹”不伦不类,率性随意地招摇过市,当与胜迹图相去甚远,目睹此景不禁唏嘘不已。当然,受条件的限制,毕沅的考证也不无遗憾之处,最大的硬伤就是标错了秦二世的墓冢。想那秦二世也是一个荒诞不经的秦朝末代皇帝,朝野上下没人会把他的陵寝当真整修的,以致留存今日竟然不知所踪了。后来还是今日考古人在曲江湖畔找到一处封土,认定为秦二世的墓茔,才使得一段文史公案偃旗息鼓。

的确,毕沅赴陕上任时只是一位布政使,相等于一省的财税主管,四年后跃升为一把手,在三秦大地做了八年巡抚。似乎当时的街头巷尾没有这位大人欺压百姓横行乡里的传闻。后来毕沅做到湖广总督的位置,更是权倾一朝的封疆大吏,兴修水利,注重稼桑,百姓殷实,安居乐业,坊间也很少泛出有关毕沅的微词。反倒是毕沅与一位老僧的故事广为流传,有一次毕沅路过一座破败的寺院,见住持是位老僧上前问道:“可知一部《法华经》有多少阿弥陀佛。”老僧听罢微笑应答:“我一介破庙老衲,非常惭愧生成钝根。大人却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可知一部四书有多少子曰?”毕沅佩服老僧思维敏捷风雅,随即添置香火修葺旧庙,留下了巡抚的慈悲名声。

然而这毕沅仕途也多有波折,一生走来也是磕磕绊绊,只是斯人好古好书。尤其丁忧期间,常常以文会友,趣味甚是高雅,留下颇多文人佳话,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当时门前车马喧嚣,是绝不输与贵胄的。然而当毕沅驾鹤归去之后,两件难堪的事紧紧地缠上了这位灵岩山人。一是朝廷在查没一代贪吏和珅时,起获的金银珠宝胜过朝廷一年的收入,而让毕沅尴尬的是还发现了和珅四十岁生日时,他写给的颂词和送过的金石礼品。二是朝廷又发现毕沅在任湖广总督的最后几年,曾挪用税银补充军饷,尽管事出有因,但这在当时可是令皇上无法容忍的大逆不道,严查下来更有许多尴尬隐匿其中。于是嘉庆皇帝下旨,剥夺毕沅所有功名,取消后代袭禄,查没全部家产。这次行动究竟查抄了毕家多少宝物银两,坊间似找不到任何记载,好像已经悄然淹没在史海中了。

可是,今年故宫博物院的“石渠宝笈展”拉开帷幕,展品几乎均是故宫的镇馆之宝,当是奉献给大众的一个特殊礼物。随即一个惊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其中有一幅北宋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展柜前天天被观众挤爆,只好加派警力专守这幅大作,却依然让举办者心惊肉跳。这帧名副其实的国宝是长达五米多的长卷,绘有北宋时汴京的盛景,图中有一千六百多个人物,两百多匹牲畜,内容精细得叹为观止,能亲睹一面真乃三生有幸矣。然而,我不经意间在一份报纸的角落发现,这幅绝世珍宝竟然是查抄毕沅家产时收到宫中的,当时没有大加渲染,后被清宫束之高阁了。后来清末曾被末代皇帝偷出宫去,廉价出卖,颠沛流离,又懵懵懂懂收回文物部门。后来还是一位鉴定大腕慧眼识珠,从一大堆旧物中发现拣出,方使得国宝又回到人民的怀抱,成了湟湟故宫引以为傲的宝物。

那么,这幅宝物究竟是怎样传到毕沅手上的却少有记述,传说此画乃是一位同僚临终前遗赠毕沅。如今已无法考究真实过程了。可能是那人知晓灵岩山人通晓金石经史,笃信宝物在他手上会得到妥善保管。果然,毕沅对这帧珍宝宠爱有加,画幅还留下了毕沅赏画的钤印。这方钤印虽是押在一个边角,但细瞅起来清晰可辨。今天看来毕沅当年的收藏可能存有瑕疵,但作为最后一位《清明上河图》的收藏者,没有让稀世珍宝流落八荒,消弭在漫漫长河里,也让人稍稍感到些许欣慰呢。

当然,我想这位毕沅大人也是老谋深算,那些竖立于荒野的碑石会因古迹的声望而世代流传,那《清明上河图》上的钤印也会让后人费尽思量,于是那个被称为毕沅的灵岩山人也就怀抱琵琶半遮半掩地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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