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园小记
2016-07-18杨子明
杨子明
野园小记
野园在城的东南。
繁忙的公路岔出条泥土小路,路两边长着又粗又高的榆树,树冠在空中汇遮,形成狭深的长廊。小路幽曲,行约二十余里,则见一村。小村临江,名阿什,乃满语,与江东一块摩崖石碑有关。石崖被风雨剥蚀了两百余年,依稀可见上面摩刻的字迹,是当年一位将军在此制造战船时留下的。崖下有小屋,屋前立一石碑,由一位病歪歪的老人看守着,平素却不见人来瞻顾。据说,村人就是当年造船人的后裔,只十几户人家,房子高高低低、稀稀寥寥地散落在蔬树里。考古学者偶尔前来寻考,村人却漠不关心:再繁盛的景象,今天不也只剩几块石头?村离江边近百米的地方,耸隔一带树林。林下有一条葡萄架隆成的长廊,走进去曲折逶迤,四五分钟后忽然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一屋,一院,一园……
这,就是野园。
野园,是一个幽闭的天地。
园边野生着乔灌木,有稠李、山梨、山丁、山里红,春天里那些红的、紫的、粉的、白的花开得野性而艳乍,山野还是灰突突的,它们却一支或数支迎风招摇,惹来蜂蝶嗡嗡了。秋天,摘下的山梨,生硬青涩的,用筐装了,割来野蒿铺展成“被子”盖了,生梨与野蒿在夜间泛起的味道溢满屋子,香气扑鼻,简直令人沉醉。野味催眠,不禁使人梦见少年时乡野生活的一幕一幕了。树下有菜畦,春天随便撒下几把种子,数日就生出密密匝匝的幼苗,生菜、香菜、青蒜、毛葱和鬼子葱,青翠可爱,餐前到垄间随手薅几把芽菜,根上带着泥土,叶间沾着露珠,用清水冲冲,就着一碗二米饭,蘸酱而食,则满口清爽,朴实而有兴味。饮食也怀旧啊,什么佳肴能胜过这种小菜的味道呢。
野园的风声,雨声,鸟声,虫声,皆天籁之音。夏雨来时,先闻大大的雨滴“扑塌——扑塌——”地滴落在蔬树的叶子上,雨点砸在院子的干土里,溅起一股股尘烟,又渐渐把干土洇湿一片;一会儿急雨方至,“刷刷刷刷——”,如一支队伍衔枚疾进的均匀脚步声;至夜晚那雨落哗哗不止,真如天河漏了,天地之间只那单调的一种声音。快要天明时,雨在梦中不知什么时候止了,人醒来只闻檐下滴溚滴溚,有一种“宫女话玄宗”的情调。此时呢,一声清脆的鸟鸣飘至枕边,先是一声,二声,还带着轻盈的尾音,接着就繁响起来,一群鸟儿在树冠里鸣啭:连天雨里,鸟儿噤声也憋闷吧,此刻群鸟又聚会一起,终于可以展喉,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似的,急切中透出一种兴奋,大抵讨论着刚刚过去的这场风雨和连日里各自的遭遇吧。这野园里,任是什么声音,大抵因为出自天籁,都分外地清脆,自然,本色,纯美!不像闹市中的声音杂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嘈杂之中,失去了个性。
几乎每个周末和假日,我都到野园度过。每回到野园,就关掉手机,不与人交接,进屋就脱去上班时穿的衣服,换了背心短裤,有时干脆裸了上身,衣衫穿得随意,行为也变得随便,工作时的拘谨状态瞬间就消失了。有时一个人在院子里晃来荡去,又拿了小凳,闲坐在院里支起的阳伞下乘凉,静看燕子在檐下飞进飞出,衔虫喂食一只只黄口乳燕。吃饭、睡觉也不再那么守时。夜晚肃静,空气清新,觉睡得香甜,有时日上三竿才懒懒地起床。我是这园子的主人,也是这里时间的主人。
闲来读写,十分惬意,灵感也比平时活跃。读写有些倦了,就抛去书笔,闲庭信步,看云赏月,拈花弄草,随便在院内的哪一个角落,哪怕是一枝一叶、一禽一虫,都能从中领略到微妙的趣味,有时还见微知著,浮想联翩,惹起一缕缕哲思。走到池塘边,一群鸭子在休憩:岸边两只,把头反转插在背后的羽毛里,趴在地上安睡;水中两只,也把头藏起来安睡,池塘里水波漾动,两只鸭子也随着漾动;另有一只站在塘边,机警地注意周围的动静,为别的鸭子站岗。听到脚步走近,水中睡去的从羽毛中拔出鸭头,与那站岗的轻声地应会一下,又睡去了。春天里,杨絮如棉又如雪,随着微风飘飞在水面。随着每一小片飞絮,水中就有小鱼追游,水面便呈现波纹,成一“人”字,一个飞絮下一个“人”字,三个飞絮下就成一“众”字,无数的飞絮引出水面无数的“人”字和无数的“众”字,真是一种奇观。杨絮还未及落到水面,鱼儿已跃起,一口吞去,鱼儿坠塘,水面就有咚、咚、咚、咚的声音,如雨滴溅落之声。我作岸上观,有一种超然之趣。
至月夜之夕,月从山间起,雾从江面来,与三二好友闲坐江边小亭间,清茶一杯,絮絮喁语,别有一番心境。此时真个是“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偶有兴致,则相携曳舟,划引而去,竟至摩崖壁下,惊惹看守老人起而窥问,好友则调侃应答:苏子夜游赤壁。见老人愕然,我们不禁窃笑。当此时,常常逸兴不倦,流连忘返而至夜阑……
如果老了
人对衰老的态度有两种:随波逐流与逆水行舟。舟楫顺流而下,随波起伏,这是一种接受命运、顺其自然的态度;而迎风扬帆,逆流而上,则是张扬一种“向高山推巨石”的对抗精神。
顺其自然的典型比如西塞罗。西塞罗认为,我们生命的每一阶段都各有特色,童年的幼稚、青年的激情、中年的稳健、老年的睿智都有各自的优势。人应当适合时宜地享用每个阶段的自然优势,应当遵循“自然”这个最好的向导,对她敬若神明。如果与“自然”抗衡,就如同巨灵在向诸神宣战,是多么可笑不自量?年轻人所追求和希望的东西,老年人都已经得到或实现了。老年人不要再去做那些力所不及的事情,而应该去做自己感兴趣的或年轻时想做但无暇去做的事情。蒙田是让自己的生命如一株枯树上的槲寄生,让它返青,让它开花,他尽管明白“爱情鸟不会栖息在秃树上”,仍然在渴望老年的情感生活,他说:“我欣赏在人生黯淡的寒冬还亮起强烈摇曳的火光”。西塞罗则认为,一个人在经历了情欲、野心、竞争、仇恨以及一段激情的折腾之后,进入沉思和超然的生活,这是何等的幸福!对于老年人的床笫之事,他说:“摆脱了那种事情,有如摆脱了一个粗鲁又疯狂的主人一样,我简直高兴极了。”
对抗自然的典型比如鲁迅。阅读《过客》与《腊叶》,可以清晰地洞见鲁迅对生命、衰老与死亡的微妙而深邃的心音。人是生命荒原上的一个孤独的过客,他眼光阴沉,黑须乱发,穿着破碎的衣裤和鞋子,神情困顿而倔强。他明知前面是坟地,明知已日暮途远,偏还要一步不停地坚韧不拔地走下去。面对别人的劝诫,他回答说:“我不能休息,我还是走好!”他昂着头,奋然地向西方,向荒野跄踉而去,夜色跟在他的后面。再看那片象征作者生命的枫叶,上面有一点虫蛀的小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地向人凝视。那被蛀和残留的枫叶,象征了鲁迅老年生命存在的状态。“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他在告诉他的爱人,那斑斓的颜色是无法保存下去的,生命的葱郁更是不能永远存在,连他与爱人相对望的时间也极短暂而有限了。这是怎样的清醒、通达与苍凉?但是,他仍无“赏玩秋树的余闲”,仍不肯珍惜与家人相聚的时间。那时的鲁迅已染肺病,有很重的生命的疲倦感和紧张感,他有时也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但他内心的回答的声音却是:“不能够”!肺病的多次复发,使“死亡”的阴影走进鲁迅的内心世界,这时他想的却不是保存那“斑斓的色彩”,而是警醒自己时时去工作,去战斗,即使这病叶消去它旧时的颜色,即使落红飘零化作泥尘,也无憾无悔。
随波逐流与逆水行舟,哪一个更好呢?其实本无所谓优劣,只是因不同的志趣做出不同的选择罢了。
一般地说来,逆水式的人生不欣赏顺水式的苟活和享乐。生命重要的是质量而不是长度,是战斗而非享受。生命离开了工作、战斗、创造而存在,已无实质价值,只不过是一具皮囊,还不如痛快把它抛掉的好。
还有一种止水式的人生态度:既不肯接受衰老,也不去反抗衰老,而是从根本上拒绝衰老。“衰老是一种不体面的状态,应当及时制止”。这是一种赫雷米亚式的人生格言。
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一开篇就写到:一位来自安的列群岛的流亡者,一位从不屈服的战士赫雷米亚突然自杀了,他用氰化金的烟雾把自己从记忆中解脱了。这个赫雷米亚,曾以一种毫无意义的热情热爱着生活,他爱大海,爱棋弈,爱他的狗,爱他的女人,但他不能接受衰老这个丑陋的老妪步履蹒跚走近他的跟前,他宣布:“我永远也不会衰老。”他决定,要在六十岁到来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
衰老是不可接受的,对它必须拒绝!与其瞻望衰老的房间感到恐惧,不如一开始就不迈入它的门槛;与其讨论衰老的时光如何度过,不如干脆就不让衰老的萌芽长成。把一棵树在它葱郁的时候就斫掉,也就不会再有什么老树新枝、枯木逢春了。有时候死当其时是一种运气,死把一个人的生命轨迹在最圆满的时刻剪断,他的末日也就保持了辉煌和绚烂。
拒绝衰老,这究竟是对衰老的怯懦,还是生命强大的表现呢?赫雷米亚没有兴趣去回答这些烦琐的问题,他那高大坚强的身躯凛然地躺了下去,因为躺下去,衰老的脚步就戛然而止了。在那一瞬间,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高傲的神情”。他维护了生命的尊严!
有趣的是,赫雷米亚事先把这一决定告诉了他的情人。他最后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他的情人一直配合着他,她陪着他去看了最后一次电影,她陪着他下了最后一盘象棋,她帮助他做了自尽时要做的一切,最后,按照他的嘱咐,剪下清晨绽放的第一枚玫瑰纪念他。事后,别人问她为什么不早一些把赫雷米亚自杀的决定通报给大家,这个女人的回答令人震惊而且耐人寻味,她说:“我不能这样做”,因为“我太爱他了。”这是爱的一种新颖表达,也是爱的一种典范!不过,这是另外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