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门郎的际遇

【作者简介】

甘广秋，男，临桂区宛田瑶族乡人。业余从事文学创作，视文坛为圣殿，以作品向文艺女神礼拜。已发表小说、散文、故事、随笔20余万字。桂林市作协会员。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的小舅李满保二十多岁仍然单身。我母亲常忧郁地念叨：“我这个小兄弟，何时才能娶上亲啊？”

母亲的担忧是有原由的，舅舅家弟兄多住房少，大舅、二舅娶亲后，就没有小舅的婚房了，因此小舅成了可怜的光棍汉。母亲托人说媒，有人介绍小舅入赘邻村的独女户当上门女婿。婚事初步商定后，女方家族的两个长辈便领着小舅上山去，途中捡了个篮球般大小的圆石头装入网兜背着。上到山顶，烧了香烛纸钱，两个长辈叫小舅面朝陡坡将圆石滚下山去，同时要他对天发誓，誓词是“高山滚石，永不归宗！”这是我的家乡宛田的一种古老风俗。居住在宛田瑶山口平原上的汉族，少有男子去女家上门。若有出于某种原因愿意上门的男子，须盟誓与本家族作个了断，然后改换姓名融入女方家族。当时，小舅在女家长辈的威逼下，憋屈地念道：“高山滚石，永不……”对方提醒他念大声点，要让神灵听到。小舅喉咙哽咽地说：“我……永不……永不卖……祖宗。”对方斥责道：“你想反悔？除非石头自己滚上来！”小舅不吭声，他沿陡坡往下找到石头，艰难地推着圆石一翻转一翻转地滚上山顶。这时，女方长辈已离去，亲事就此散场。

一九五八年，全国超英赶美大炼钢铁。小舅加入宛田公社钢铁连，在十号土高炉任炉前工。钢铁连里有个年轻漂亮的炊事员叫赵梅玲，喜欢上了勤劳淳朴的小舅。后来由于木炭烧高炉温度不达标和铁矿石品位偏低，钢铁炼没成，但是，小舅和梅玲的爱情却绽开了艳丽的花朵。梅玲是瑶族人家的独女，有意招小舅上门。谈婚论嫁时，梅玲的爹按瑶家的规矩提出两种方案供满舅选择。一种是“纯上门”，男子上门后随女家姓，按妻子的辈分取族名。另一种是“上两边门”，男子上门后，随女家姓并取族名，同时仍保留在男家的姓名；男子在女家要担负起上门郎的责任，闲时回男家仍具有原本的名份及义务。小舅听着爽死了，当即选定“上两边门”。

小舅成亲后，我母亲又在念叨：“人常说，吃不得三斗糠，做不得上门郎。我这个小兄弟，不知在瑶山里过的什么日子。”这年春节，母亲交给我一挂腊肉，让我进瑶山拜年，趁机作一回小侦探。

我乘汽车到庙坪，又跋涉几里山路，来到小舅生活的小山村。这里，满眼的树林和竹林，如绿云一般铺满了山梁和坡地。十几座造型精美的吊脚木楼，镶嵌在淙淙流淌的溪涧之滨，令人赏心悦目。我将礼肉交给亲家奶后，便在村中游逛。村里人听我的口音，立即猜到是小舅李满倮的亲戚，热情地招呼我进屋喝茶吃糖果。有人告诉我，梅玲舅妈对老公真好，每天早上的洗脸水和晚上的洗脚水，都热乎乎地端到满保跟前。还有人说，老家娘也不错，有时煮玉米饭（山里稻米不足，需以杂粮补充），她怕郎婿吃不惯，专门用小锅为他另煮半斤白米饭。我听着，真为小舅庆幸。

傍晚回到小舅家，亲家奶已做好丰盛的晚宴。我想去舀饭，梅玲舅妈将我按回凳子上，说我是贵客，理应由她招待，说着将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递到我手上。小舅陪亲家公喝家酿的土酒。几杯下肚后，小舅说喝够了，少陪了。梅玲舅妈立即放下碗筷，舀了一碗热饭，双手端庄地捧着递过去。小舅接过说了声“多谢”。我觉得，舅妈不仅把我当贵客，也将小舅当了贵客，瑶家人的礼节真是周到。我情不自禁地说：“舅妈和小舅相敬如宾！”亲家奶奇怪地瞟我一眼，说：“什么冰？小夫妻过日子应当亲亲热热，不要冷冰冰。”亲家公咧嘴笑笑，说：“他说的是宾客的宾，意思是说梅玲和满保互相把对方当贵客。看他说得多好。”亲家奶羞赧地说：“对不起啊，小外孙。你小小年纪说话这么有水平，长大肯定有出息。”这一年我刚满十岁，听着这些赞许，身子轻飘飘的，似乎要飞起来。

第二年，梅玲舅妈生了个女儿。小舅抱给亲家公看，请他给孙女取名。亲家公说：“这个孙女我喜欢，要跟我姓赵，就叫赵瑶秀吧。”再过两年，舅妈又生了个儿子。小舅抱给亲家公看，要他给孙子取名。亲家公说：“满保，当初你来我家，约定上两边门。这第二个孩子应当随你姓李，叫李建宗好吗？”自古以来，宛田的汉民在瑶民使用的瑶语中被称为“建”（“基按”快读），意思是“客边人”，含有友好之意。小舅领会到，老人是让孙子随他继承李氏汉民祖宗的血脉呢，他当场被一股温暖的力量击中，不由得热泪盈眶。

2015年秋季，我进瑶山看望小舅。这时小舅已八十挂零，仍精神矍铄。他留女儿赵瑶秀在家招婿，人丁兴旺，已四代同堂。儿子李建宗带着妻儿在桂林市开饮食店，生意兴隆。小舅与我谈起往事，满脸的笑纹都荡漾着幸福。吃午饭时，表妹先为我盛一碗饭。然后，梅玲舅妈接过饭勺舀了一碗饭庄重地双手递给小舅，小舅接碗时道了一声“多谢”。此刻，我的脑海中蓦然重现了五十七年前相同的一幕，历经数十载光阴的淘洗，舅妈对小舅贴心贴肺的情义竟未耗蚀分毫，难怪有部民俗学论著写道：“瑶女多情”。

啊，多情的瑶女，多情的瑶乡，你赐予了我多少温润的记忆，启迪了我多少深邃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