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的白银时代——《塞纳河畔》再版后记
2016-07-14北京蓝英年
北京 蓝英年
璀璨的白银时代——《塞纳河畔》再版后记
北京蓝英年
摘 要:《塞纳河畔》是一本回忆录,作者是俄罗斯白银时代的女作家奥多耶夫采娃。这本回忆录讲的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流亡巴黎的俄国作家的坎坷经历与浓烈乡思,如茨维塔耶娃、吉皮乌斯、梅列日科夫斯基、苔菲、巴尔蒙特等,对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宁的晚年,刻画得尤为细腻生动。本文是《塞纳河畔》的“再版后记”,重在介绍这些俄国人很熟悉但中国读者却不甚了解的俄国作家,期望以回顾历史的方式,对他们的形容进行勾勒,给读者提供观今的视角。
关键词:奥多耶夫采娃 《塞纳河畔》 回忆录
1989年秋天,我应苏联教委邀请,到位于苏联海参崴市的远东大学教授汉语。汉学系五年级学生伊林娜,非常热爱中国文化,经常找我问问题。一次,她竟然让我给她讲解李商隐的一首无题诗,这令我惊讶不已。她送给我一本《塞纳河畔》,这是刚刚出版的新书。伊林娜觉得,我可能对这本书感兴趣。我已经买了不少书,可读过的却很少,便把《塞纳河畔》随手插在书架上。寒假我没回国。海参崴冬天不算太冷,但一来寒流就像俄国人所说的,“冻死狗”了。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出门是不可能了,我随手拿起《塞纳河畔》,翻翻伊林娜说我可能感兴趣的那本书。这是一本回忆录,讲的是布尔什维克夺取政权后,流亡巴黎等地的俄国知识分子,主要是作家和诗人在国外的坎坷经历。我马上被回忆录吸引住,接连读了两天,可以说是一口气读完的。我仿佛顿时离开冰天雪地的远东海港,置身于阳光灿烂的巴黎爱丽舍田园大街上。作者奥多耶夫采娃把我带入俄国流亡作家和诗人的世界中,他们当中,有的我知道,有的从未听说过,现在才认识。我同他们一起喝茶,一道散步,对他们渐渐熟悉了。
奥多耶夫采娃是俄国的长寿女诗人,1990年逝世,活了九十五岁,是俄罗斯白银时代最后的两三位老太太之一。她丈夫格奥尔基·伊万诺夫是阿克梅派诗人,他们同是古米廖夫领导下的诗人车间的成员。奥多耶夫采娃在回忆录《涅瓦河畔》里详细介绍了古米廖夫和诗人车间,在《塞纳河畔》中只捎带提起,我也不多写了。1922年奥多耶夫采娃夫妻双双流亡巴黎。
《塞纳河畔》中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是诗人伊戈尔·谢韦里亚宁。他是俄国自我未来派诗人,20世纪初曾名噪一时。受到马雅可夫斯基、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等著名诗人的推崇。他更是女士们心目中的“紫罗兰王子”。他每到一处,女士们为留住他,把他的马从马车上卸下来,夜晚围着他的窗户唱歌。他沉醉于自己的成功中,忘乎所以地写道:“我征服了文学,像雄鹰一样飞上声震寰宇的宝座。”但他过分卖弄辞藻,热衷于创造新词,采用复杂的韵脚,弄得真情越来越少,思想越来越浅薄,最终失去了诗意。伊万诺夫说他的诗名是阿·托尔斯泰骂出来的。回忆录里举出被阿·托尔斯泰批评的那首诗:
把螺旋锥插入木塞,
女人的目光不再羞涩,
菠萝浸在香槟酒中,
菠萝浸在香槟酒中,
而我整个浸在挪威的,西班牙的……
“这种狗屁不通的东西也配称为诗,”阿·托尔斯泰差点气晕,“俄国诗歌堕落到何等地步!”反对谢韦里亚宁的人把阿·托尔斯泰的话捅到《新时报》上,以为谢韦里亚宁这下准完蛋了。然而事与愿违,这几句歪诗像中国的顺口溜,一下子便能记住。诗中提到女人、菠萝和香槟酒,颇对气味相投的人的脾胃,很快传遍全国,谢韦里亚宁的名字也随之传遍全国。很难说真有其事,但这种传说在别的作家在回忆录中也提到过。不管传说的真假,他的诗越写越坏却是真的。虽越写越坏,却越坏越写,终于成为写作狂。爱沙尼亚《今日报》主编向他发放沉默抚恤金(一发表诗立即取消)恐怕不是编造出来的。我买过他的诗集,看不懂他到底想表达什么。谢韦里亚宁像一道流星,在20世纪初叶的俄罗斯夜空上闪耀一下便消失了。专门研究白银时代诗歌的北大顾蕴璞教授编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也选不出他的几首诗来。
回忆录中第二个登场的人物是诗人叶赛宁,1922年奥多耶夫采娃与他在柏林不期而遇。叶赛宁是俄国影响极大的诗人,也可以说是苏联诗坛的奠基人之一。他带着忧郁的情调讴歌古老的俄罗斯乡村、草地、白云和农舍。他是来自乡村的诗人,采用的却是象征主义的手法,不知道应该把他算作农民诗人,还是归入象征派。他的《狗之歌》和《流浪汉》都是影响极大的佳作。叶赛宁1925年12月28日自杀后,便从文学史中消失,他的书遂成禁书,直到1955年才解禁。他同美国舞蹈家邓肯的婚姻在世界上引起轩然大波。他的死是自杀还是他杀至今还是个谜。像他那样气质的人完全可能自杀,但不能排除他杀,因为有不喜欢他的苏联领导人。1993年我在俄罗斯闲来无事,把1925年12月28日那一昼夜,根据所搜集到的材料,排列了一个时间表,发现叶赛宁有将近两个多小时的空白时间,没有证明人。我原想写一篇论证叶赛宁是他杀而不是自杀的文章,终因材料不足而作罢。
1955年我大学毕业那年,苏联教师悄悄地赠送我一本《叶赛宁诗选》。那是一本白封皮的薄薄的小开本书,当时没读,19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读了。那时白天睡觉,夜里炼钢。在“大跃进”高潮中读叶赛宁,仿佛吸入一股清新的空气。我觉得他像个牧童,横坐在牛背上,唱着动听的牧歌。奥多耶夫采娃写出我完全不知道的叶赛宁的另一面,“那个到处寻衅滋事的叶赛宁。他像一阵旋风,一股龙卷风。遇到它会把头吹断”。她同叶赛宁在—起不过呆了五六个小时,但她善于观察细节,寥寥几笔,便写出叶赛宁的流氓相。他们在餐厅邂逅,叶赛宁便抓住她的手把她强拉到餐桌前,叶赛宁叫她留下,蛮横地说:“算了,谁还会思念身在巴黎的丈夫。您不能走,因为我不想让您走。”但她无法留下。吃完饭奥多耶夫采娃同叶赛宁的一帮狐朋狗友一起去看邓肯,邓肯用舞蹈表达了她同叶赛宁的关系。“在她的每个动作中,在她的身体里,有一种粗俗肉欲的优雅,一种勾魂摄魄的女人的魅力。节奏越来越快,披肩旋转、颤抖。突然,我看得很清楚,披肩复活了,渐渐变成流氓。她已经不是在同披肩跳舞,而是在同流氓跳舞……她突然猛地把流氓甩到一旁,流氓立即还原为披肩,落在地上,她使劲用脚踩它。”写叶赛宁“另一面”的书,以后看得多了,但最先打破我对他的美好印象的是《塞纳河畔》。
梅列日科夫斯基和吉皮乌斯这对夫妻的大名我20世纪50年代就知道,但在1989年以前却从未读过他们的任何作品。因为他们是著名的反对苏维埃政权的作家,他们的名字成为了魔鬼的同义词。苏联不会出版,中国不会翻译。今天看来,他们确实坚决反对布尔什维克,但热爱俄罗斯,不惜一切代价把俄罗斯从布尔什维克统治下解放出来。希特勒占领法国期间,1941年6月22日,梅列日科夫斯基竟在巴黎电台发表演说,称德国法西斯侵略苏联为新的十字军东征。他对希特勒绝无好感,但只要消灭布尔什维克,“同魔鬼打交道也行”。他的变节行为为大多数俄国侨民所不齿。但综观梅列日科夫斯基一生,仍不得不承认他是著作等身的大作家。他是诗人、作家和哲学家。他的长篇小说《基督和反基督》三部曲,包括《众神之死·叛救者尤里安》《众神复活·达·芬奇》和《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谢》,都是有价值的历史小说。他还写过评论俄国古典作家的书,如《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与小鬼》等。他的三部曲都已译成中文,我只读过《众神之死》,很想读《果戈理与小鬼》,因为果戈理是我青年时代比较偏爱的作家,但一直未能如愿。
吉皮乌斯是诗人、小说家和评论家。如果算上未出版的作品也可以说是著作等身了。她是俄罗斯象征派的领军人物。她在巴黎是人人躲避的老妖精。托洛茨基谈到她时说过一段话:“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鬼怪。既不相信有鬼,也不相信有妖精。可每一想起吉皮乌斯,便相信世界上确实有女妖精。”叶赛宁说吉皮乌斯是蜇人的黄蜂,因为她攻击起人来极为恶毒。奥多耶夫采娃把她比作果戈理小说《维》中从棺材里探出身子的百人长小姐。这个比喻未必恰当,因为在巴黎的时候吉皮乌斯已年近六旬,仍浓妆艳抹,脸上抹着厚厚的一层粉,嘴唇涂得嫣红,脖子上挂着红珊瑚项链,手握长柄眼镜,正是中国人所说的老妖精的打扮。她随意刺人,叶赛宁说她像黄蜂是不错的。吉皮乌斯一副睥睨一切的神态,仿佛君临天下,同谁打招呼都是一种恩赐。她和梅列日科夫斯基都把自己视为特殊的人,众人崇拜的偶像。吉皮乌斯名声大,却无像样的作品。她仇恨布尔什维克,但并无损害苏维埃政权的能力。20世纪80年代末期,苏联诗人叶甫图申科(曾访问过中国)在《星火》杂志主持《20世纪俄罗斯缪斯》专栏。1989年叶甫图申科想发表吉皮乌斯的诗,书刊检查机构不批准,但他神通广大,电话竟打到苏共中央主管意识形态的头头那里,头头一听见吉皮乌斯的名字,仿佛被开水烫了一样,连声喊道:“反苏分子,反苏分子,不能发表!”这位头头也未免太大惊小怪了。已经过了七十多年,吉皮乌斯还能对苏联产生什么有害的影响?我看过不少回忆她的文章,但没读过她的诗。不是不想读,而是读不下去。她的作品与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历史小说不可同日而语。如能遇到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历史小说,我倒想读读。
奥多耶夫采娃用较多的篇幅刻画了女作家苔菲,苔菲是值得特别介绍的俄国作家。十几年前,我写的介绍苔菲的文章《试拨尘雾现清辉》,便是受到奥多耶夫采娃的影响。以后又读到苔菲的小说,非常喜爱,并翻译了六篇,这大概是中国介绍苔菲作品的开始。苔菲是俄国文学史上承前启后的幽默大师,她继承了果戈理的讽刺传统,深得其中三昧,又极大地影响了后来者,左琴科可谓苔菲的嫡派传人。
苔菲在十月革命前已是遐迩闻名的幽默作家,从邮递员到沙皇大臣都爱读她的小说,连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本人也是她的读者。1913年庆祝罗曼诺夫王朝建立三百周年之际,宫廷准备出版纪念册,大臣询问尼古拉二世收入哪位作家的作品,沙皇回答道:“苔菲!只收入她一个人,别人谁也不收!”苏联统治者斯大林也知道苔菲的影响。西蒙诺夫在回忆录里写到,1946年他和爱伦堡访问巴黎的时候,斯大林给他们下达一项任务:动员布宁或苔菲回国。当然他们两人一个也没回来。
苔菲嘲笑俄国国民的劣根性。她把俄国人身上的弱点,用夸张的手法、调侃的语言,展现在他们眼前,让他们自己笑自己。这是她与同她风格近似并深受她影响的左琴科的不同之处。左琴科嘲讽的是苏联人身上的小市民习气,以及苏维埃政权下产生的不良现象,而苔菲针砭的是俄国国民的劣根性。以她的短篇小说《毅力》为例,《毅力》写的是一个叫伊万的人到医院看病,医生告诉他不能喝酒,一定要戒酒,而且告诫他只要有毅力戒酒并不难。伊万于是决心戒酒,他相信自己有毅力。他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商店里摆着白兰地,便想买一瓶带回家但不喝,以此来表明他有毅力。于是回家后立即锁在食橱里。吃午饭的时候,他想:“我把酒拿出来摆在桌上不喝,说明我有毅力。”酒放在桌上后,伊万又想:“只要有毅力,启开也可以不喝。”酒瓶启开了。伊万看着启开的酒瓶,忽然下了决心:“不,我还要进一步,倒上一杯。不仅如此!我甚至要喝一杯。人要是有毅力,说不喝就不喝。”接着为了证明他有毅力,说不喝就不喝,他又喝了第二杯,第三杯……最后醉倒在桌子底下。
苔菲曾在女布尔什维克安德列耶娃发行、列宁掌舵的《新生活报》上撰稿,同布尔什维克有过短期合作,但她不理解也不接受十月革命。她对布尔什维克的态度在《在格拉森崖上》《断头台》和《儿童》等小说里表现得再明显不过了。1920年她流亡巴黎,过着贫困的生活,但创作力依然盛旺,佳作不断问世。苔菲晚年孑然一身,两个女儿都不在身边,1952年溘然长逝,但她的作品直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才于祖国重现。我读她的作品时有时想,哪天我再到俄罗斯去,同俄国朋友一起咀嚼她的每个句子,读得烂熟,把她的作品翻译成中文。翻译是极辛苦的差事,局外人难以理解,局内人也未必完全理解。要把苔菲作品原汁原味地翻译过来,也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
除布宁外,奥多耶夫采娃着墨最多的是格奥尔基·伊万诺夫和格奥尔基·阿达莫维奇。奥多耶夫采娃把两个格奥尔基写得活灵活现,也写得比其他人物丰满。这可以理解。一个是她丈夫,另一个是她丈夫的好友也是她的好友,她对他们自然更熟悉,下笔便会带感情。但在文学史上,不论是伊万诺夫还是阿达莫维奇,都无法同她写的其他人物相比。两个格奥尔基有相同的地方,他们都才华横溢,懒散成性。阿达莫维奇有赌徒心理,嫉妒心极强,睚眦必报;伊万诺夫则玩世不恭,一副名士派头。阿达莫维奇年轻时期写过诗,但算不上诗人,到国外后,倒在俄国侨民当中成为最权威的评论家。他要挤垮谁,只要振臂一呼,其他人便蜂拥而上。一次他和巴尔蒙特在《最近新闻报》相遇,争吵起来。巴尔蒙特懂得多种语言,博览群书,阿达莫维奇只懂法语。巴尔蒙特说他是“教育不足的呆头呆脑的中学生”。这句话刺伤了阿达莫维奇的自尊心。阿达莫维奇决心报复,发动他的追随者,把巴尔蒙特挤出巴黎。茨维塔耶娃也是被巴黎的同胞们挤得走投无路,只得走上死路——返回苏联,1941 年8月31日在苏联鞑靼自治共和国叶拉布加镇上吊自杀。把她挤走的同胞当中,就有阿达莫维奇。伊万诺夫比阿达莫维奇有诗才。他在国外出版的诗集《玫瑰》受到了广泛的好评。梅列日科夫斯基把他封为俄国侨民第一诗人。他还写过一部回忆录《彼得堡的冬天》,讲述十月革命后彼得堡作家、诗人、画家和演员等文化人的故事,写得十分有趣,但很多情节是他编造的,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看了大为恼火。我看过这本回忆录,还动过翻译的念头,后来知道很多故事是他自己编的,便作罢了。顺便说一句,俄国姓伊万诺夫的诗人、作家很多,提起伊万诺夫,人们往往想到苏联作家弗谢沃洛德·伊万诺夫,《装甲列车——16-69》的作者,而不是侨民诗人格奥尔基·伊万诺夫。
巴尔蒙特和扎耶采夫也需要介绍几句,一个是曾在诗坛上大放异彩的诗人,另一个是德高望重的杰出作家。巴尔蒙特,用勃洛克的话说,“是俄国象征主义最伟大的创造者之一”。他是20世纪初最受欢迎的诗人。他的诗集《只是爱情》曾轰动一时。20世纪俄国诗歌史可以没有阿达莫维奇甚至伊万诺夫,却不能没有巴尔蒙特。巴尔蒙特周游世界,通晓多种语言,把外国很多作品翻译成俄文介绍到俄国来,从而打开了俄国人的眼界。他激烈反对沙皇专制制度,写了《复仇者之歌》并到处朗诵,惹恼了沙皇政府。1907年沙皇政府请巴尔蒙特离开俄国,但他不肯走,理由是没有路费,沙皇政府给他拨出两千卢布他才走。沙皇政府的温和态度让古米廖夫惊叹不已。二月革命后巴尔蒙特返回俄国,那时俄国诗坛上已形成各种流派,奇怪的是不管左的还是右的流派都一起攻击他,糟践他的流言满天飞。说他是猎艳能手,女人见到他便委身于他。有个女人敢于反抗,他气得要命,从三楼上跳下去,落到垃圾坑里,头上撞出一个大包,自此文思泉涌。他无法在国内再待下去。1920年好心肠的卢那察尔斯基放他到国外去,他到巴黎后又被阿达莫维奇一伙挤走。巴尔蒙特与谢韦里亚宁有相似之处,晚年也是写诗狂,但并没有明显地越写越坏。
扎伊采夫是俄国著名作家,十月革命前担任全俄作家协会主席。1922年莫名其妙地被契卡关押,释放后获准出国。他继承了屠格涅夫等俄罗斯作家的传统,作品紧扣现实,文字清新优美。他还把但丁的《神曲》译成俄文,其贡献不在他的其他创作之下。我在写高尔基的几篇文章时,读过他的小说《蓝色的星》,他在书中记述了俄国知识分子成立俄国赈灾委员会的经过,他就是因参加这个官方委员会而被捕的。扎伊采夫为人忠厚,和蔼可亲,受到侨民作家的一致爱戴。奥多耶夫采娃把他同布宁对比,在目无下层的布宁的衬托下,扎耶采夫更加显得淳朴可爱。由于流亡国外的原因,他的作品长期不能在苏联出版。他的作品重新在祖国发表后,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扎伊采夫作为白银时代的重要代表,在俄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将会越来越突出。
1946年,奥多耶夫采娃写到参加欢迎西蒙诺夫和爱伦堡的招待会时,带出了画家安年科夫。安年科夫刚刚被妻子遗弃,痛不欲生,奥多耶夫采娃陪他在街上转了一夜。新经济政策时期安年科夫是苏联最走红的画家,给很多人画过肖像,包括列宁和托洛茨基,画得最传神的是阿赫玛托娃。1924年他离开苏联,出国的原因我已记不清。我有他的《会面日记》,他写的内容并不新鲜,很多人都写过,但我很喜欢他的画。
布宁是奥多耶夫采娃书中浓墨重彩书写的人物。布宁的创作生平无须介绍,他是俄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作品早已介绍到中国。他的《乡村》《旧金山来的绅士》和《阿尔谢尼耶夫的生活》中国读者并不陌生。我们熟悉作为作家的布宁,但并不熟悉作为一个人的布宁。奥多耶夫采娃写的正是作为人的布宁。阿赫玛托娃夸奖奥多耶夫采娃“布宁写得好”,指的便是她写出生活中真实的布宁。布宁同梅列日科夫斯基夫妻一样,把自己视为超人。193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更加目空一切。夜里在旅馆里大吵大闹,把全楼人惊醒,不仅毫不羞愧,反而认为这是诺贝尔奖得主的权利。一次奥多耶夫采娃在家里举行聚会,她的女友路路女士远道而来“看布宁”。布宁姗姗来迟,一见苔菲便同她说起俏皮话来,两人比赛谁说得俏皮。这时路路女士走到布宁跟前,对他说:“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太幸福了。我终于有机会向您表达,您的小说《吉卜赛女人》如何让我欣喜若狂……”布宁厉声说:“夫人,您喜欢我的小说,说明您的鉴赏力不错。但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急于向我表白?”路路女士满面羞惭,恨不得钻进地缝。连对布宁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奥多耶夫采娃也觉得“布宁有时非常讨厌”。他从不说熟人好话。库普林是布宁的老熟人,布宁把他说得像恶棍。布宁说,自己三十岁当了院士,库普林听说后气得要死,对他说:“躲开我,我恨你。走开,不然我把你掐死!”布宁说,库普林骂街骂得棒极了,简直像夜莺唱歌,还说库普林往第一任妻子身上洒花露水,但不小心点着了,差点把她熏死。1937年库普林应《消息报》主编布哈林邀请,返回苏联。布宁说库普林第二任妻子“像运一张死熊皮似的把他运回莫斯科”。库普林是否像布宁说的那样,我没看过其他材料,无法断定。但布宁虚荣心极强,很看重院士头衔却是事实。他把院士头衔印在名片上,向他所住过的旅馆老板一一出示。布宁憎恨陀思妥耶夫斯基,谈起他来咬牙切齿。对契诃夫也不大尊敬。布宁喜欢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他和奥多耶夫采娃夫妇同住在俄罗斯之家时,老往他们房间跑,说是“为了那扇窗户”,实际上是为了窗户里的女主人。
布宁听觉、视觉和嗅觉都极好,特别会感受自然。他作品里有很多描写自然的地方,可以说写的都有点过多了。他的文字优美,用词考究,堪称美文大家,想象力特别强,马上就能编出一个动人的故事来。他很看重小说《幽径》(也有人译为《暗径》),想从中派生出一批小说来,但他晚景凄凉,身体虚弱,精力衰退,想法未能实现。布宁仇恨布尔什维克,1920年他通过白军弗兰格尔将军占领的克里木半岛逃往土耳其,再转道巴黎。他写的《可诅咒的日子》便是记录革命后他在俄国逗留的那段日子。他自己说,苏联使馆请他参加宴会,大家举杯站起来为斯大林的健康干杯时,只有他一个人坐着不举杯。奇怪的是,苏联一直没禁止他的书,当然也没有出版他的书。1956年苏共二十大后,苏联开始出版布宁的书。他比其他侨民作家“回归”得早得多。
《塞纳河畔》所提到的作家,俄国人并不陌生,但中国读者却不熟悉,所以做以上介绍,免得读者读这本回忆录时感到吃力难懂。
作 者: 蓝英年,著名翻译家、作家,长期从事苏俄文学、历史的翻译研究和写作。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