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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吴文英的《莺啼序》

2016-07-14江苏莫砺锋

名作欣赏 2016年7期
关键词:死亡爱情

江苏 莫砺锋



细读吴文英的《莺啼序》

江苏莫砺锋

摘 要:吴文英的词学源自周邦彦,他把周邦彦、姜夔所开创的格律派的手法变得更加细密、纯熟,尤其擅长慢词。《莺啼序》是他的代表作,是抒写“爱”与“死”这两重主题的杰作,它惊心动魄,感人肺腑。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它都称得上是宋词中的精品,更是宋代婉约词中当之无愧的一首代表作。

关键词:吴文英 《莺啼序》 爱情 死亡

吴文英(约1200—约1260),字君特,号梦窗,四明(今浙江宁波)人。他一生未第,曾在苏州、浙江一带做幕僚。词作甚多,存词三百余首。吴文英的词学源自周邦彦,他把周邦彦、姜夔所开创的格律派的手法变得更加细密、纯熟,尤其擅长慢词。像篇幅最长的词调《莺啼序》,全部宋词中只有十五首,吴文英一人便独作三首,其中有一首向称名篇: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吴文英词向称晦涩,沈义父说吴词“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乐府指迷》),张炎更指斥其“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词源》),语皆过当。比如此词,虽然意绪繁复迷离,意脉似断复连,但仔细解读,并无太大的理解障碍。经后代词学家反复考证,此词的主旨已基本清楚,这是吴文英为追悼一位杭州妓女而作。全词分四叠,正是叙事的四个阶段,层次分明。第一叠写词人暮春时节伤春病酒的心情。清明刚过,乍暖还寒,正是难于调养的时节。词人正当病酒,尤其感到残寒欺人,只得掩上绣户,闭门不出。但是燕子是不受门户限制的,词人虽然闭户不出,仍能见到它们的身影。呢喃燕语,翩翩燕影,好像是来报道春光已老。言下之意是燕子飞入屋庐,催促自己从速出门赏春,否则春事就要迟暮了。于是词人勉强出游,来到湖边。可是毕竟已是晚春,湖上的画船已将清明时节游人如织的热闹场景远载而去,只剩下吴宫草树,映照着湖面上冉冉升起的缕缕晴烟。柳絮轻扬,自己的羁情也像柳絮一样随风飘荡。刘永济说此叠是写词人的“独居情事”(《微睇室说词》),甚为精当。春寒加上病酒,情绪恶劣。虽有燕子多情,催促自己出门赏春,可是春光已残,春景萧索,反而增添了几分惆怅。词中的主人公就是词人自己,他分明是一个闭门幽居的孤独之人,春光消逝更使他愁上加愁。羁情本是沉重的,为何会像柳絮一样随风飘荡?显然词人心犹未死,故思绪飘扬,于是便引起次叠对往事的追忆。章法之细密,无以复加。

次叠追忆昔年在杭州与意中人相逢相爱的旧事。词人曾在西湖之畔生活过一段岁月,“十载”当然是个约数,正如唐人杜牧诗中的“十年一觉扬州梦”(《遣怀》),“十载西湖”就是词人对自己青春岁月的概括。“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暗示着词人曾有冶游的经历。否则的话,即使是风光旑旎的西湖,尘何以能“娇”?雾又何以能“软”?“溯红渐、招入仙溪”是用刘晨、阮肇入天台遇神女的传说,来叙说自己至青楼寻访意中人的经过。“锦儿”是钱塘名妓杨爱爱的侍儿,此处用它代指为自己与意中人传书送信的丫环。这种用典故来叙事的手法,虽然会造成一些扑朔迷离的意味,但也增添了内涵的丰富性,读来让人联想无穷。可惜好景不长,佳期苦短,词人与意中人的欢聚并不长久。故下文转写别后的凄凉,这是从对方的立场来叙说的:她斜倚在镶银的屏风上,觉得好梦易醒,竟比转瞬即逝的春天更加短促。于是她泪湿罗衣,也沾湿了歌扇和舞衣。待到暝色渐浓,游人散去,只剩下自在飞舞的鸥鹭,“夕阳无限好”的美景便让鸥鹭独占。这一叠是对爱情经历的回忆,本是爱情词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写法非常奇特。寥寥数句,却笔分两头:前一节写自己的冶游寻美,后一节写恋人的别后相思;前者用典故来烘托,后者用细节来渲染。手法多变,引人入胜。

第三叠写旧地重游、物是人非的悲怆。岁月易逝,年华难驻。幽兰与杜若都是在春季最为繁茂的芳草,本应荣枯同步,为何说“幽兰旋老,杜若还生”呢?这里用的是互文手法,意即幽兰与杜若都是忽枯忽荣,也即春去春来,代谢迅速。而词人却依然羁旅在水乡泽国。总算有机会故地重游,再度来到西湖的苏堤六桥,却再也打听不到恋人的消息,原来她早已香消玉殒了!词人伤心之余,觉得恋人就像娇柔的鲜花,仅有短暂的明媚鲜妍,随即凋零枯萎,埋入黄土。“几番风雨”的诘问,语意双关,既可解作追问恋人如此早逝,生前经历了几度的风雨摧残,也可能是追问恋人长眠于墓地,已经历了几度风雨。词人面对着湖山美景,恋人的秀丽容貌恍然目前:那长长的潋滟湖波,定会妒忌恋人的眼波转盼;那青黛色的隐约远山,或会羞见恋人的修长蛾眉。可是物是人非,今非昔比,词人独宿江边,只看到渔灯点点,不禁想起这里正是当年送别恋人的渡口。晋人王献之有妾名桃叶,其妹名桃根,王献之曾送桃叶、桃根渡江,作诗曰:“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又曰:“桃叶复桃叶,桃叶连桃根。”后人名此渡口曰“桃叶渡”。此处称“桃根渡”,当即“桃叶渡”之别名。词人又来到当年恋人所居之青楼,看到败壁上依稀存有自己临别时的题诗,只是尘土掩盖,墨色惨淡,仿佛是和泪写成。后人探索此词本事,或说是哀悼亡妾。但从词意来看,词人的恋人似乎只是杭州的一名妓女,并无纳其为妾的线索。刘永济说:“杭妓未及娶归,当时确有迎娶之约,至因何未及即娶,事不可知。或梦窗客游,不及如约而妓病亡,故念之悲切。”(《微睇室说词》)这是比较合理的推测,因为符合吴词的原文。

第四叠总束全词,并进一步抒发悼亡之哀。词人沉沦下僚,流宦各地,身世之感备觉凄凉,悼亡之悲也异于常人。他伫立在危亭之上举目远眺,只见芳草萋萋,直至天涯,不由得叹息年华老去,头已半白。点检往事,回想昔年的爱情经历,取出恋人所赠的种种信物细细察看,觉得鲛绡手帕上还留着离别时的泪痕和欢会时的娇唾,而金钗上的凤凰则迷失归路,铜镜上的鸾鸟也懒得起舞,因为欢情不再,旧梦永逝。想把满怀愁绪写入书信,可是云海茫茫,雁影渺渺,又能请谁来传书呢?这是委婉的说法,其真实意思是人已亡故,写成书信又能往何处递送呢?于是词人回心转意,要把满腹相思寄予丝竹。他在筝上弹奏出一曲哀伤的曲子,模仿古人的仪式来为亡者招魂。他心中涌现出《楚辞·招魂》中的句子:“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可是恋人的断魂究竟在哪里?在这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乐曲声中,全词终结。而“断魂在否”的一声诘问,仍会长久回荡在读者耳边,因为这是地老天荒永无尽头的人生遗恨。

《莺啼序》一词的章法深受后人赞叹,试看几例。蔡嵩云说:“此词第一遍,写湖上羁人又当春暮。第二遍,写昔日湖游遇艳情景。第三遍,写重来湖上,物是人非,追寻昔游,都成陈迹。第四遍,伤高叹老,抚时悲逝,总写感怀。竟体固章法井然,而三、四遍用大开大合之笔,纯自屯田、清真二家脱化而出。大力包举,一气舒卷,尤为仅见。”(《柯亭词论》)刘永济说:“词共分四段,从声律上看,前后各以两段为一组,作此调者,非有极丰富之情事,不易充实。非有极矫健之笔力,不能流转。梦窗此词,总的说来,不出悲欢离合四字。前两段主要是写生离,后两段主要是写死别。中间复以羁旅之情,今昔之感,回环往复出之,极穿插错杂之能事。”(《微睇室说词》)陈洵说:“第一段伤春起,却藏过伤别,留作第三段点睛。燕子画船,含无限情事;清明吴宫,是其最难忘处。第二段‘十载西湖’提起,而以第三段‘水乡尚寄旅’作钩勒。‘记当时短楫桃根渡’,‘记’字逆出,将第二段情事尽销纳此一句中。‘临分’‘泪墨’‘十载西湖’,乃如此了矣。临分于别后为倒悬,别后于临分为逆提,渔灯分影于水乡为复笔,作两番钩勒,笔力最浑厚。‘危亭望极,草色天涯’,遥接‘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望’字远情,‘叹’字近况,全篇神理,只消此二字。‘欢唾’是第二段之欢会,‘离痕’是第三段之临分。‘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应起段‘游荡随风,化为轻絮’作结。通体离合变幻,一片凄迷,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然得其门者寡矣。”(《海绡说词》)说法虽有不同,旨意却是相通,都是说此词的章法既复杂多变,又井然有序。全词虽分四叠,但并非各自隔绝,而是意脉通贯,浑然一气。词中多用伏笔,前后照应,草蛇灰线,似断实连,断而复续,形成一个完备的整体。全词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都安排了倒置、闪回、交错等手法,又全都出之以意象,颇似西方文艺中的“意识流”,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迷离恍惚的意境与如痴如迷的心境。从此词看来,前人指责吴词“拆碎下来,不成片段”,实为误解。其实吴文英作词最重章法,他在柳永、周邦彦的基础上对长调的章法进行了大幅度的改进,使之能胜任复杂的叙事,并胜任复杂的抒情。如以此词为例,我们完全可以说吴词是一座设计细巧、结构紧密、部件精美的“七宝楼台”,即使拆碎下来,也仍是一堆精美的珠玉珍宝,何况它还环环相扣不易拆碎?更何况我们阅读文学作品,尤其是阅读篇幅并不很长的诗词作品,当然应从整体着眼,何必一定要把它拆碎了看?所以“七宝楼台”的说法,实在不足为吴文英词之病。

人们常说“爱”与“死”是西方文学的两大主题,其实它们也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两大主题,尤其是宋代婉约词的重要主题。吴文英的《莺啼序》就是一个明证。词中叙述爱情经历极为生动,尽管词体的篇幅限制使它不可能详细展示爱情的具体过程,但细节的描写、气氛的渲染都极其成功。至于全词的风格朦胧隐约,则正符合爱情主题的自身性质,因为爱情本是一种复杂的心理感受,绝不是逻辑和理性所能阐释的对象。词中抒写由死亡而造成的悲伤也极为真切感人:生离虽然痛苦,毕竟还给希望留下了余地;死别则使一切化为乌有。吴词最后一句是“断魂在否?”堪称是千古一问。美人化为黄土,爱情徒留回忆,这是人生的最大缺憾,这是人间的永久遗恨。吴文英的《莺啼序》就是抒写“爱”与“死”这两重主题的杰作,它惊心动魄,感人肺腑。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称得上是宋词中的精品,更是宋代婉约词中当之无愧的一件代表作。

作 者:莫砺锋,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南京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主任。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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