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阅读札记:魏晋遗韵(下)
2016-07-14湖南聂鑫森
湖南 聂鑫森
《世说新语》阅读札记:魏晋遗韵(下)
湖南聂鑫森
摘 要:《世说新语》是一部记录魏晋名士逸闻轶事和玄言清谈的笔记小说,也可以说是一部记录魏晋风流的故事集。本文从“名人之‘裸’”“名流的品题”“文人相轻与相亲”三个角度落笔,通过分析魏晋士人的独特言行从中可管窥魏晋社会风气之全豹。
关键词:《世说新语》 名人之“裸” 品题 文人相轻 文人相亲
名人之“裸”
在当下的时尚语词中,“裸奔”“裸游”“裸婚”随处可闻。这个“裸”当然不是赤条条、一丝不挂之意,而是转化成一种另外的含义。如“裸婚”,是指青年男女既不置办新房(而是租房),又不陈办酒宴邀请亲朋好友,只是领取了结婚证,静悄悄地组成一个家庭,其原因大多是经济窘迫,只能采用这种十分节俭的方式,带有难言的无可奈何。
《世说新语》一书,以汉末、魏晋士人为生活题材,记叙了许多魏晋风度、名士风流的故事,此中涉及裸身祖腹的就有多篇。如:“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世说新语·德行第一》)
王澄,字平子,任过荆州刺史。胡毋辅,字彦国,任过湘州刺史。他们既是文人,又是官员,皆把放任视为通达,他们认为裸体是摆脱羁绊、彰显生命自由状态的一种方法。乐广,字彦辅,任过各种要职,亦是文人,“清夷冲旷,加有理识”(《晋书》)。他对这种裸体行为进行了调侃:名教中自有赏心悦目处,何必这样呢?
为《世说新语》作注的南朝梁人刘孝标为此篇作注云:“王隐《晋书》曰: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披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态,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
“贵游子弟”中的谢鲲、王澄,《晋纪》称:“鲲与王澄之徒,慕竹林诸人,散首披发,裸袒箕踞,谓之八达。故邻家之女,折其两齿。世有谣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他们的这种丑行,被忍无可忍的邻家女“折其两齿”,可见是引起了公愤。
“竹林七贤”中的另一个人物刘伶,嗜酒如命,行为放荡不羁。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居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晋纪》则有更明晰的说法:“客有诣伶,值其裸袒。伶笑曰:吾以天地为宅舍,以屋宇为裈衣,诸君自不当入我裈中,又何恶乎?’其自任若是。”“裈”者,裤也。
阮籍、刘伶的“裸袒”,可说是当时的一种行为艺术。
还有魏国的祢衡,以“裸”作为对抗曹操侮辱他的有力手段。
祢衡被魏武谪为鼓吏,正月半试鼓,衡扬桴为《渔阳》掺挝,渊渊有金石声,四坐为之改容。孔融曰:“祢衡罪同胥靡,不能发明王之梦。”魏武惭而赦之。(《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祢衡字正平,因性格耿介,曹操不喜欢他,意欲羞辱,贬其为鼓吏。八月朝会时,曹操招群臣聚会,个个鲜衣美服。曹操命令祢衡击鼓助兴,还指令必须脱掉身上的衣裤,穿上鼓吏的衣服。他“当武帝前,先脱裈,次脱余衣,裸身而立。徐徐乃著岑牟,次著单绞,后乃著裈。毕,复击鼓掺槌而去,颜色无怍。武帝笑谓四坐曰:‘本欲辱衡,衡反辱孤”(《文士传》)。幸而祢衡的忘年交孔融为他讲情,才免去杀身之祸。
京剧中有《击鼓骂曹》一出,祢衡击鼓前只是脱去上衣,赤膊挥槌击鼓,这是艺术真实的体现。
名流的品题
李白《与韩荆州书》中有一段文字,恳请韩朝宗对他提携和扶持:“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今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古代的所谓“品题”,即享有盛名的政界人物、文坛艺苑的巨擘大师,对后进、后学者或友人,进行评点、赞誉、荐介。“品题”,包括口头传颂、为诗文作序和作评、为画作题辞、向有关部门或权重者推荐。
在现代,请名流“品题”之事更是屡见不鲜。特别是文艺界,请名流为诗、文、画、书法集作序作评;召开作品讨论会,请名流出席讲话……由于现代传媒日趋发达,报纸、电视、电台、网络、手机,因有名流“品题”的新闻效应,推波助澜,使被“品题”者名声大振。
名流“品题”新人,使世人对其刮目相看,表现了“伯乐”的儒雅气度、胸襟。只要是实事求是,不胡吹乱捧,让新人迅速成长,则为大好事。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中,这样的例证颇值一读:
王敬仁(王修)年十三,作《贤人论》,长史(王蒙)送示真长(刘惔),真长答云:“是敬仁所作论,便足参微言。”
刘惔是个大名人,他读了十三岁王修所写的《贤人论》,赞扬备至:看了王修写的这篇论,说明他完全可以研究深奥的问题了。
简文帝司马昱,对许珣的五言诗很赞赏,说:“玄度(许珣)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
孙绰对潘岳和陆机的文章,也有佳评:“潘文浅而净(浅白而简洁),机文深而芜(深奥而繁杂)。”
这些名重一时的人物,对“品题”的人或诗文,不仅仅只说好话,有不足之处亦会直言相告,以使作者有所改进。
恒宣武(恒温)命袁彦伯(袁宏)作《北征赋》,既成,公与时贤共看,咸嗟叹之。时王珣在坐,云:“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袁即于坐揽笔益云:“感不绝于余心,泝流风而独写。”公谓王曰:“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袁宏的《北征赋》都说好,王珣却说:只可惜少一句,用“写”字作尾韵,会更好。袁宏虚心听取意见,然后援笔改写。恒温说:如今写赋,不能不推崇袁宏。
请名人作序,让无知者或嫉妒者重新认识作者和作品,是一个有效的方法。
左太冲(左思)作《三都赋》初成,时人互有讥訾,思意不惬,后示张公(张华),张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经高名之士。”思乃询求于皇甫谧,谧见之嗟叹,遂为作叙。于是先相非贰者,莫不敛衽赞述焉。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左思作《三都赋》,因其名未显,虽好却遭讥讽。后请名人张华一阅,张称《三都赋》可与《二京赋》比肩,又要左思去请有声望的人作序。皇甫谧为西州高士,学养渊深,名气很大。他作序后,《三都赋》立刻广为传诵,原先讥讽左思的人,也赞不绝口了。
名人“品题”也有不慎重的时候,因一些世俗的原由,私情起了作用,导致不良影响。庾阐作《扬都赋》,给庾亮审读:
亮以亲族为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谢安)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因家族中人作《扬都赋》,庾亮便大肆吹捧:可与《二京赋》鼎足为三,与《三都赋》并列为四。于是大家跟风都来写这类题材,彼此重复、模仿,弄得思路褊狭。
名人之“品题”,不可不慎之又慎。
文人相轻与相亲
“文人相轻”在通常情况下含有贬义,意指有文才、有学养的人,多有自矜自傲之态,互相轻视,看不起对方。但对于品行不端、在学问上不懂装懂的人予以轻看,却是合情合理的举止。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写到当时为《庄子》作注的有数十家,各有所长,此中的向秀别开门径:
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
这个郭象有才华,但品德差劣,剽窃他人的学术成果,以充自用,故为世人所鄙夷。
殷中军(殷浩)尝至刘尹(刘惔)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观点站不住脚),游辞(东拉西扯)不已,刘亦不复答。殷去后,乃云:“田舍儿(乡巴佬)强学人作尔馨语!”
殷浩于清谈上一知半解,就去与清谈大家刘惔论辩,故招人讥讽。
还有一位出家人支遁,字道林,学养渊深,亦善清谈。另一位亦有名声的文人王蒙,“往与支语,不大当对。王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支徐徐谓曰:‘身与君别多年,君义言了不长进。’王大惭而退”。(《世说新语·文学第四》)王蒙自以为有新观点好词语,不想支遁说他别后多年,学问上并无进步。
文人相轻除正当理由之外,也有其自身性格的弱点,会莫名其妙地轻视别人。但真正操守纯正、学养丰盈的人,一旦遇到品优质佳的人,立即会反思自己的言行,从心中萌生相亲相敬之意。王羲之就是这样的人。他刚到会稽内史任上,当时支遁亦在此地,孙绰对他说,支遁标新立异,胸怀、学问极好,你想见他吗?王羲之很自负,觉得支遁没什么了不起。
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处),王都领域(自顾干自己的事),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流连不能已。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王羲之对于支遁来访,态度极为轻慢。而支遁也是个有趣的人,当王羲之要坐车出门了,他才开始谈论《庄子·逍遥游》,一口气作数千言,令王羲之大为倾服,乃宽衣解带,与支遁热烈讨论起来,由相轻演变为相亲相敬。
还有谢安对待戴逵,也是这种情状:
戴公(戴逵)从东出,谢太傅(谢安)往看之。谢本轻戴,见但与论琴书。戴既无吝色,而谈琴书愈妙。谢悠然知其量。
(《世说新语·雅量第六》)
魏晋时的许多文人,大多胸怀宽阔,气量雅宏,对相识或不相识的同道者,只要对方有长处,往往会由衷地予以称誉和荐介,反过来又能自省,坦承自己的不足。
作 者: 聂鑫森,作家,画家,著有长篇小说《夫人党》《浪漫人生》,诗歌集《地面与地底的开拓》《他们脖子上挂着钥匙》,散文随笔集《旅游最佳选择》《收藏世界的诱惑》等。写作之外,四十多年来,专心研习大写意花鸟画,曾在多家报纸、杂志刊发国画作品,并多次应邀为刊物和书籍插图。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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