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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耷

2016-07-13胡竹峰

山花 2016年13期
关键词:朱耷鳜鱼书法

胡竹峰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饥饿之余,好弄笔墨。

——张岱《<陶庵梦忆>序》

汉朝人喜欢画壁,土砖石墙上都是盛大张扬的神话传说、历史故事以及山川风物。唐朝人物画一时风流,才有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宋朝人讲究格物论理。所谓格物,就是对事物用非常认真的方法分析研究,找出构成事物的道理。宋画里即便街上房屋窗内的人儿,也眉眼清楚。元明人追求闲适,高山流水听松卧云,画了太多的大幅山水。朱耷丢开这些,以一己面目沉迷于尺幅大小的花鸟虫鱼。

朱耷的书画,猫一幅鸟一幅瓜一幅果一幅花一幅草一幅,构图简单得近于空白,以小见大,盈尺间气息饱满,有一个充满圆足的生命,让人生出无限想象。尤其是看真迹。

第一次看见朱耷的真迹是幅小小的墨笔瓜果,清宫旧裱。旧裱好看,只是镜框雕有祥云,不搭朱耷的心境。那幅瓜果图有题跋,没抄下来,现在忘了。

朱耷笔下的一朵小花,一枝菡萏,一羽孤鸟,都是一“个”,一点,这里有为艺的自尊与自信。

第一次见到朱耷的书画,是在一套香港出版的小说上。一本书用《鱼图》作封面,图中鲶鱼寥寥数笔,游弋于白纸幻化的无边江湖中。一本书用《双鹰图》作封面,设色苍茫上古。一本书用《松鹿图》作封面,有种高级的俗气。看惯了袒胸露乳刀剑棍棒拳打足踢,遇见到如此别致的书衣,心里觉得愉悦:这才像本书的样子。

石涛的画一笔好画,朱耷的画一笔妙画。好画有味,妙画有道。石涛的书画有味,朱耷的书画有道。道可道,非常道。有味的书画是青菜,嚼一嚼咽得下去。有道的书画是橄榄,嚼一嚼咽不下去。但吃一口,即有余味。

朱耷的鱼味有余味。青年时看朱耷画鱼,以为怪。少见多怪。现在看朱耷的鱼,觉得呆。此呆非木鸡之呆,而是醉鱼之呆。乡下农人在鱼塘里撒下酒糟,鱼吃了,体态似是喝醉了一般不谙水性。

窗外风也潇潇雨也潇潇,秋天的凉意吹进来,吹得动挂轴条幅吹不动墨池镇尺。想象布衣的朱耷站在案前画鱼,下笔似青天起乌云,画着画着,鱼突然变成罗汉。铅灰的影子,像一件陶器,衣衫染着淡淡朱砂与宿墨的印痕。

朱耷的鱼多在白纸的虚空中游动,鱼水两忘。

朱耷喜欢画鳜鱼,鳜鱼为肉食性鱼类,在画中也是一副恶头恶脑的神情。有时候是愤怒的鳜鱼,有时候是自负的鳜鱼,有时候是平静的鳜鱼。

鳜鱼有时候写作贵鱼,为了讨口彩。鳜鱼卖得也不便宜,一条鳜鱼抵我一篇文章的稿费。想想我的文章卖得也不便宜,于是释然。鳜鱼有时候写作桂鱼。鳜鱼厚皮紧肉,黄身有黑斑,斑斑驳驳,恍如秋天桂花黄的暗影。

鳜鱼刺少,种类很多,属蒜瓣肉,细嫩鲜美。据说它夏天好钻在石缝里,是鱼类中唯一像牛羊,有肚能嚼的,所以吃小鱼。最著名的是翘嘴鳜,画里常常见到:水墨画家画鳜鱼,嘴都像个大铁钩子似的翘起。

鳜鱼是美馔,张志和“桃花流水鳜鱼肥”一句有出尘之美,一片隐逸之气。

鳜鱼四时皆有,三月时最为肥美。在清代汇总的菜谱《调鼎集》中,记有十多种鳜鱼的做法,除了清蒸,认为炒片最佳,炒者以薄为贵。饭馆里平日所做的整鱼,常用鳜鱼,醋溜、红烧、酱汁、五柳都可。零做的如滑溜、瓦块、糟溜、锅鱼、葱椒鱼、高丽鱼条、抓炒鱼等,全和黄鱼做法相同。

鳜鱼的“鳜”字,颇可玩味。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对鳜的理解是形体上的:“鳜,蹶也,其体不能屈,曲如僵,鳜也。”李时珍还解释:“昔有仙人刘凭常食石桂鱼,桂鳜同音,当即是也。”宋人罗愿的《尔雅翼》中还记有一种传说:如果渔翁钓到一条雄鳜鱼,数条雌鱼都会舍身来救,因此,一条甚至能扯起十多条。鳜鱼是情义之鱼。

朱耷画鱼有佛性。

朱耷画鸟有人性。

那些鸟茕茕独立,或仰天而鸣或展翅欲飞或引颈回视,孤芳而不自赏。到底是太寂寞,寂寞得不及自赏,朱耷从从容容中把玩自己的孤单。

朱耷的画,我最喜欢花鸟,其次喜欢山水。

朱耷画鹿,枯寒若惊弓之鸟。

我见过近十幅朱耷的鹿,鹿同“禄”——福禄寿。朱耷一生福禄全无,画的鹿与福禄无关。

朱耷书法的线条映带左右,像胖妇人起舞。难也正是难在这里,难得胖妇人身体韧性柔性如此之好,我怀疑朱耷笔下取法过十六天魔舞。敦煌元代舞蹈壁画中舞者皆丰腴香艳,丰腴的香艳比骨感的香艳更撩人也更销魂。《红楼梦》中贾宝玉看着肌肤丰泽的薛宝钗雪白的胳膊,动了羡慕之心,不觉呆了。宝钗褪下串子来给他,也忘了接。朱耷的书法,下笔多变,万变不离其宗——马鬃。

我看朱耷的书法,就像骑马奔驰一般,马跑得飞快,风吹起马鬃。看朱耷的书法,心生喜悦,仿佛策马散心。如果把中国水墨拟人化,朱耷就是天马,在白的声色上纵横。

王羲之的书法是骑龙,偶尔也骑一骑流水或行云。

颜真卿的书法是骑虎,学颜真卿书法者往往骑虎难下。骑虎难下,虎也难下。谈虎色变,虎也色变。

米芾的书法是骑四不像,《封神演义》上姜子牙的坐骑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牛非牛,似驴非驴,谓之四不像。

苏东坡的书法是骑鹿,有人指鹿为猪,不怪他眼拙,造化未到耳。造化不是机缘,机缘天注定,造化要修。

郑板桥的书法是骑驴,骑驴颠簸在路上,骑驴颠簸在石板路上,骑驴颠簸在雨后的石板路上。

朱耷的书法,骑一匹骏马左右上下,骑一匹老马迎向晚霞,骑一匹瘦马独寻梅花,骑一匹病马浪迹天涯。这些比喻的意思是说朱耷单枪匹马,朱耷的书法里有不同滋味。真正一味的是董其昌的书法和文徵明的书法。董其昌与文徵明是瓜果与蔬菜。近年居家长食素。我老家说人不好惹,就说他不是吃素的。

和尚吃素,慈悲为怀。

晋人书法流传至今,多是摹本拓片。《平复帖》《伯远帖》满足得了好奇,满足不了好学。欲窥晋人书法门庭,朱耷墨迹中可寻路径。

朱耷的书法,仿佛燃起的一块沉檀,渐渐洇开烟纹,发出旧年之香。

三十岁前,有去滕王阁的心境。三十岁后,更喜欢青云谱,据说那是朱耷当年创办的道观。

十五六岁时路过一次南昌,当年只闻滕王阁,不晓得郊外还有个青云谱。王勃少年得志,朱耷古稀晚翠,孤寂的心声也只能由青云谱就。枇杷晚翠,梧桐早凋,这是《千字文》里的话。

朱耷手书《千字文》洋洋洒洒如庄子文章,无一丝渣滓。

读朱耷的《兰亭序》,如见祥云。我见过十余种朱耷的《兰亭序》,尽管是印刷品,也觉得幸运。有人见过自康熙癸酉(一六九三年)至康熙庚辰(一七〇〇年)八年内十八件款署朱耷的《兰亭序》,其中伪作六件,真迹十二件,可谓前世积德。

据说朱耷传世的的大小各色《兰亭序》不少于二十件,究竟抄录过多少回,无从求证。我们知道的是,永和九年的那场曲水流觞,余波荡漾,让一千年后哭之笑之的朱耷兀自向往。

朱耷的《兰亭序》结体疏畅,见山爬山,遇河涉水,我行我素,堂堂正正,学王而不见妩媚。要那些形和相做甚,即便是王羲之的形和相。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其理,把一双脚削得鲜血淋淋去适履,行不得走不得,这样的事,朱耷不做。

与王羲之的《兰亭序》相比,朱耷的《兰亭序》节制从容,心境是宁静的。其中有一扇面:

永和九年暮春,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乃峻岭崇山,茂林修竹。更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何畅,娱目骋怀,洵可乐也。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已故列序时人,录其所述。

文气干燥,书写的线条更干燥,无滞无碍。少了那些抒情,也少了跌宕起伏,一片浑茫,不见了王羲之的波光,嶙峋如掌心把玩的核桃。

朱耷生在江西,平生足迹大抵不离南方。但他书画的质地是干燥的,干燥得让我好奇。

干燥不见得比湿润差。

干燥是大境界。

干而不燥则是大宗师气度。

甲骨文、篆书、二王、魏碑、唐楷、朱耷,这些字体有符号感更有宗教感。符号感是艺术,宗教感是神性。朱耷的神性让笔墨神气十足。穿过虚无,穿过时间,留下美好,朱耷神气的背后依附着神性,赋予花鸟虫鱼以永恒,赋予纸墨以永恒,这是纸墨的福气。

朱耷的神气里有深情: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

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

朱耷的神气并非孤傲倔强,而是从容和简淡,从容而简淡地指向澄明。朱耷展示的从来不全是愤怒,而是漫不经意的自在和随意。哪有那么多仇恨与不甘。再深的恨与爱,也会被时间冲淡。津津乐道白眼朝天的人,谬托知己。只学朱耷白眼朝天的人,未能登堂。

朱耷的妙处大概是此八字:

浑融无迹,妙然天成。

从容简淡包含着结构、笔法的无比丰富性。过于丰富,只能对无限丰富性隐忍的控制,呈现极其朴素简淡的一面。这就是天才的禀赋。天才是自然之子。天才不易学,原因即在于此。许多人觉得朱耷好学,上手后,穷尽毕生,也只得在他一山二水中山穷水绝。

我从来不认为朱耷是修出来的。

王羲之横空出世。

苏东坡横空出世。

朱耷横空出世。

鲁迅横空出世,只可惜去世太早。

朱耷,江西南昌人,明宁献王朱权九世孙,明亡后,心情悲愤,落发为僧,法号传綮,字刃庵,又用过雪个、个山、个山驴、驴屋、人屋、道朗等号。他最著名号是八大山人。

两书家闲聊。

问: “八大山人是一个人还是八个人?”

回:“自然是八个人。”

曾见一旧印文:千人万人中,一人二人知。

呜呼。

有个叫邵长蘅的人曾留下了深入朱耷内心的记录。一个神秘的夜晚,深山古刹,大雨滂沱,与朱耷在纸上笔墨交谈,相问相答。这是朱耷唯一一次向世人敞开心扉,到底对邵长蘅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如今留下的只有一篇短短的《朱耷传》:

朱耷者,故前明宗室,为诸生,世居南昌。弱冠遭变,弃家遁奉新山中,剃发为僧。不数年,竖拂称宗师。住山二十年,从学者常百余人。临川令胡君亦堂闻其名,延之官舍。年余,竟忽忽不自得,遂发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走还会城。独自徜徉市肆间,常戴布帽,曳长领袍,履穿踵决,拂袖翩跹行。市中儿随观哗笑,人莫识也。其侄某识之,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

山人工书法,行楷学大令、鲁公,能自成家。狂草颇怪伟。亦喜画水墨芭蕉、怪石、花竹及芦雁、汀凫,翛然无画家町畦。人得之,争藏弆以为重。饮酒不能尽二升,然喜饮。贫士或市人、屠沽邀山人饮,辄往。往饮,辄醉。醉后墨沈淋漓,亦不甚爱惜。数往来城外僧舍,雏僧争嬲之索画。至牵袂捉衿,山人不拒也。士友或馈遗之,亦不辞。然贵显人欲以数金易一石,不可得。或持绫绢至,直受之曰:“吾以作袜材。”以故贵显人求山人书画,乃反从贫士、山僧、屠沽儿购之。一日,忽大书“哑”字署其门,自是对人不交一言,然善笑而喜饮益甚。或招之饮,则缩项抚掌,笑声哑哑然。又喜为藏钩拇阵之戏,赌酒胜则笑哑哑,数负则拳胜者背,笑愈哑哑不可止,醉则往往欷歔泣下。

予客南昌,雅慕山人,属北竺澹公期山人就寺相见,至日大风雨,予意山人必不出,顷之,澹公驰寸札曰:“山人侵早已至。”予惊喜趣乎笋舆,冒雨行相见,握手熟视大笑。夜宿寺中剪烛谈,山人痒不自禁,辄作手语势。已乃索笔书几上相酬答,烛见跋不倦。

见过一个简单的朱耷年表,说一六八四年,五十九岁的朱耷始署“八大山人”款名,钤“八大山人”印的。名号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说常持《八大人觉经》,因号朱耷”。另说“朱耷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者也”。我取前一说法,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这不是朱耷的心性。

明朝灭亡。朱耷时年十九,不久父亲去世,内心极度忧郁、悲愤,他便假装聋哑,隐姓埋名遁迹空门,潜居山野,以保存自己。朱耷的画幅上常常可以看到一种奇特的签押,以“三月十九”四字组成,仿佛像一鹤形符号,借以寄托怀念故国的深情(甲申三月十九日是明朝灭亡的日子)。

很长一段时间,朱耷内心一直有一座喷发的火山。徐渭也有一座火山,且偶尔会爆发,至死不变。朱耷相对平静一些,署名“八大山人”后,更加隐忍,一方面是血脉里的清贵。天纵之才与家国情怀相溶成老杜的诗歌,慷慨悲壮。贵族气,我理解为独善节制、矜持淡然,不精怪,不撒泼,不粘腻,干净之外,还有一份干脆。

朱家王朝覆灭很久了,作为王族后裔,为儒为僧为道为隐,离世的步子轻盈而稳健。画笔诉说的如烟往事,小楼昨夜,无限江山,故国不堪笔墨堪。

朱耷身上有很多非汉民族的元素,丰腴、简要、细腻、肉欲、通灵。朱耷的瓜果香艳几近尤物。

有一次,我看见八大山人画的果盘,半盛着三五颗荔枝,当真是尤物——国破山河,生逢乱世的尤物,让人觉得况味不同寻常。看朱耷的作品,虫鱼是虫鱼,花鸟是花鸟,石头是石头,但精神上有种饥渴感。看他的瓜果尤为明显,越发的饿,越发的渴。

八大山人的作品有一腔不平,不平则鸣。朱耷不平不鸣,或者说他也鸣了,但情绪控制得好,差一点要爆发,差那么一点,就是不爆发。

在艺术上,隐忍很多时候来得比抒怀格调要高。

艺术上,越是高手,越简洁,或者说“省”。朱耷的画作,满幅大纸经常只有一鸟一鱼一石,寥寥数笔,神情毕具,但神彩照人,天真烂漫,止于所止。

朱耷的原作比印刷品好,元气淋漓,水墨在纸上精神矍铄。原作有种静穆感,月圆山冷,风雨如晦。印刷品有种苍茫感,月落山空,风雨横吹。原作里能看见笔力,印刷品笔力弱了,好在朱耷的神气不灭。

读朱耷的书画,让人仿佛坐在槐树下怀想。

李公佐的小说《南柯太守传》,说一个叫淳于棼的人,有次醉酒而梦,去了槐安国,被皇帝看中,将公主下嫁给他,他以驸马身份出任南柯郡太守二十年,生了五男二女,荣耀一时。后来因与檀萝国交战兵败,公主病死,自己遣发回家,一路破车惰卒。须臾梦醒。淳于棼发现槐安国、檀萝国不过是堂前古槐下的蚂蚁洞。

如今想想,朱耷的明朝,不过南柯一梦中的槐安国耳。

朱耷的书画却是李公佐笔下的传奇。

一千年过去,传奇依旧传奇。

朱耷画有《乾坤一草亭图》。乾坤为大草亭是小,在小亭中有容纳乾坤的期望,这幅画里有一种郁结,也有一种疏放。朱耷早年号雪个、个山,自称“个山人”,“个”就是乾坤中之一“个”,一点。个,也可解释为竹,雪个,皑皑白雪中的一枝竹,白色天地中的一点青绿。在《个山小像》中,朱耷录其友人赞语:“个,个,无多,独大。美事抛,名理唾……大莫载兮小莫破。”朱耷想要告诉人们的是:我山人是天地之中的一个点,虽然只是一点,但可以齐同世界。

后世不少人画过乾坤一草亭,四面通透的小亭,八面无物的小亭,是中国人的灵台吧。

说到亭。我老家有惜字亭。

亭这个字,形状好,如果写成金文大篆,视觉上差不多就是纸上的亭了。亭这个字,声音也好,亭亭玉立的气息,念出来,有初夏荷花旁绿衣小女子的味道。哪怕再老的亭,入眼也是少女。

有一年清早,我从老家的惜字亭边经过,晨光淡黄,淡黄中有嫩绿,旧亭子越发如少女。情不自禁地怀古了。古也古得不远,少年时光吧。傍晚时候,河水被染过色了,泛黄,流动的黄,晃得人恍惚。一抹阳光从刺槐的树叶隙缝里射过来,照在古亭上,亭身仿佛淬火之剑。顶端的方天画戟遥遥而立,在夕阳下光芒四射,照亮了我的眼睛。或者这么说,夕阳将古老的亭塔镀上一层金黄色,迷幻而辉煌。一只小花猫爬上了亭尖,仰天嘶叫,狗尾草勾勒在发黄的纸册,做着一天最后的眺望。

惜字亭的名字真好,有对文化的爱惜与敬意。古人读书识字不易,他们认为“文字乃圣人创造,人人皆当敬惜。文人渎污字纸,文曲星降罪,则进学无门,考试不第;常人渎污字纸,则瞽目变愚,拣拾者,功德无量,增福添寿”。所谓“敬字惜纸,功莫大焉”,这便有了焚烧字纸的惜字亭类建筑,它们成为儒家思想在平民生活中最淳厚亲切的表现。

据说,以往每年圣人节时,总有人从惜字亭内清出燃过的纸灰,送到长有梅花、兰花、翠竹之地掩埋,乡人敬惜字纸、重礼修文之心可见一斑。

朱耷的亭,是建在心里的建筑。

看朱耷的书画集,让我想起夏夜停电时在厢房听祖父说鬼的往事,又让我想起一个小孩坐在秋夜的煤油灯下读《聊斋志异》的场景。《八大山人书画集》与《聊斋志异》同看,有奇味。蒲松龄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朱耷,朱耷的墨管偶尔也流出一个蒲松龄,不同的是一个立墨烟云,一个下笔成文。朱耷的书画甚至可作《聊斋志异》的插图,俨若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

蒲松龄和朱耷差不多生活在一个时代。蒲松龄出生那年,朱耷十四岁。朱耷去世那年,蒲松龄六十有五,十年后,蒲松龄去世。

读《聊斋志异》遇鬼怪惊险,遇剑客惊喜,遇狐仙惊艳。我喜欢狐仙,更喜欢蒲松龄笔下那些娇俏的狐仙。灯下读《八大山人书画集》,翻着翻着总能邂逅《聊斋志异》里的狐仙,惊喜复惊艳,惊艳之余心生惆怅。

我喜欢惊艳之余的惆怅——大美往往使人惆怅。《西厢记》《石头记》《浮生六记》《板桥杂记》,一记有一记的惆怅。佛经上说:当思美女,身藏脓血,百年之后,化为白骨。这是大惆怅。吴承恩不甘,虚构了一个白骨精,安慰心中的惆怅。

我喜欢家居的氛围里读朱耷。如果下点雨,那感觉就更好了,在阳台上坐着,打开灯光,把窗帘拉开,看雨点打在窗上,发出木吞吞的声音,玻璃上斑驳的雨线,总是使人的情绪变得柔和,心底渐次生出一些温暖的东西。

十一

一夜雨声不绝,清晨推开窗户,空气洁净,忍不住深呼吸。街角的淡绿浓了,不知不觉,客厅的春兰又张开了一个花苞,幽幽清香在屋内飘浮。院子里玉兰花次第开放,几只鸟儿在树上叫。早起熬粥,在书架上取下两册《八大山人书画集》在一旁候着。

两册书出版有些年头了,泛黄的纸张因旧而沉实,在指捻间悄无声息,没有新书页哗哗的纸响声。东边的天际越来越亮,再过片刻太阳就要掠过楼顶。暗淡的晨光中翻看朱耷的花鸟虫鱼、山水书法,感觉近乎神秘,风日洒然如空山无人、水流花放。

下午外出,春光大好。想起朱耷的书画,忽生秋意。

黄昏归来,一个人走在小区门外的长渠边。四顾无人,树影幢幢,抬头见柳丝垂下一尺有余,心底一惊。远处灯火通融,朱耷的故纸旧痕在脑际闪过,光影如魅,令人几入梦中。

夜里灯下翻《八大山人书画集》,揣测其作画景界:

一腔怨愦无处发泄必作画,下笔如飞龙如惊蛇,画怪鱼野鸟。

闲极静极,一人无事亦无一思虑,必作画。画花鸟瓜果,不知人在写画还是画在写人,但觉画上有一个朱耷,朱耷心中有一张画。

风风雨雨,余寒不去,斗室枯坐,温酒一壶,且饮且落笔,纸上顷刻氤氲出山水桥庭楼阁榭。

艳阳大好,开窗卷帘,扫地焚香,此为作书天也。

十二

一六九四年,朱耷六十九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明日即是古稀人。这一年,朱耷为朋友作了一套《安晚册》。取南朝宗炳卧游之典故。宗炳年轻时到处游历,年纪大了把以前游历之山川绘成图画,张贴于四壁。所谓“安晚”,乃是安度晚年之意。安者,安分安吉,安分了才安于晚年安于笔墨,晚是夜是黑,安于黑墨,静心书画。

《安晚册》为小品册页画,二十二开,纸本墨笔。依次是花、竹、荷、鸟、鱼、兰,皆朱耷一生最爱的题材。朱耷闲卧白云之上,凝望无边浮世,下笔大安宁,大收敛。细看《安晚册》,能看出悲悯心。删去豪放与雄浑,整本册页的风格可以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来形容:

冲淡、纤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屈、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

早期的动物还翻翻白眼、鼓腹里装着牢骚与愤愦。《安晚册》彻底随意了,随意得近乎恣意。鱼,身肥尾灵。鸟,毛羽柔密,无所事事融融一团,吹吹风,看看天,发发呆。荷花或寥寥几瓣或含苞一束,水墨洇出张张如盖如伞的叶,荷枝荷杆横竖斜逸,疏离亭亭。猫慵懒放松,鼠灵气欢喜。

朱耷画山水,情绪往往难平,大约一面对山水,禁不住想到朱家往日山河,下笔难免滞衬。但《安晚册》末页一帧题识为“蓬莱水清浅”的山水,如老僧负暄闲话。

十三

朱耷存世之作,最喜欢《河上花图卷》。这是山人七十二岁的作品,从五月初开始动笔,历时四个多月。有朋友送我复印本,打开来连绵一地,犹如白龙盘绕。

从头细看,一席清新的荷风迎面袭来,墨写荷叶,线勾花瓣,墨叶随浓随淡,荷香自生。再看,则变成了峭壁山坡,荷花低垂,荷叶稀疏。越往后,景致渐渐凄凉,成片荒芜的土坡与巉岩巨石中,看不到一枝荷叶,只有兰竹星点杂生。卷末更是只剩山石湍流。

一卷荷之舞的线条,由曲柔到瘦挺,自由转动,早无古人相随。

笔墨生花的过程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

画好,书好,诗好,诗书画三绝。七十二岁的老人竟如此元气淋漓。

齐白石曾如此题画:

作画能令人心中痛快,百拜不起,惟朱耷一人,独绝千古。

青藤(徐渭)、雪个(朱耷)、大涤子(石涛)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此画山水法前不见古人。虽大涤子似我,未必有如此奇拙,如有来者,当不笑余言为妄也,白石老人并记。

十四

钱穆曾言:人生不寿,乃一大罪恶。

钱穆的祖父三十七岁谢世,其父终年四十一。一九二八年,钱穆发妻和幼子相继死去。长兄钱挚在为弟料理后事,劳伤过度,引发旧病亡故,年方“不惑”。家中“三世不寿”,在钱穆内心投下阴影。在《先秦诸子系年》跋中,钱穆写道:“儿殇妻殁,兄亦继亡,百日之内,哭骨肉之痛者三焉。椎心碎骨,几无人趣。”

钱穆本人早先体弱多病,读陆游晚年诗作,深羡放翁长寿。读《钱大昕年谱》,知谱主中年时体质极差,后来转健,高寿而治学有成。

朱耷享年八十,梵高只活了三十七岁,王勃年仅二十七。

长寿是最高的智慧。朱耷的艺术也是老人的艺术。

梵高六十岁到八十岁之间的作品是什么样呢。

十五

康熙四十四年,一七〇五年夏,五月既望,八十高龄的山人大概想到了离开。展开纸,在砚台边舔了舔小笔狼毫,恭敬地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生修养一生功力都在笔尖,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墨迹进入无我之境,如水漫过土地,平淡天成,毫无修饰,肃穆如静水深流如高僧讲道,不着一丝烟尘,不着人间的闹哄,好似深夜里大雪覆盖的村庄,发出和缓的光亮。

朱耷晚年的字,是童趣与修养的集合,火气消尽,运笔疏松,不着力却处处是力,不求工而至工。

乙酉年十月十五日辰时,朱耷羽化而去,身边无亲无友,笔端无数书画继续浪迹天涯。人似草木,秋叶凋零。

这一年,朱由检自缢煤山一个甲子,爱新觉罗·玄烨登基四十四年了。

十六

朱耷的山水,空无一人。

物是人非。人是物非。

画的人心里空落落,看的人心里空落落。

前阵子,朋友请我看他的一批新作,秋风山林,亭台轩榭,池塘野鸭。心里突然一紧,为什么不是野鹤?这也是书画工作者生在当代的不幸。闲云已随清风去,野鹤展翅纸上飞。墨绘的瓜果生香,笔间的蔬菜水灵,一条鱼从砚台里游到宣纸上。山中白云悠悠,街上车水马龙,面对朱耷,突然觉得无从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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