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社火
2016-07-13杨凤喜
杨凤喜
凌晨四点,火车终于抵达了凤城车站。下车后我抖了一下,冷风里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小站的出站口与一家名为凤鸣阁的酒店毗邻,厨房里的油烟从排风口呼啦呼啦地吹出来。下车的乘客也就十几个,急匆匆往前走,从拉杆箱碾压路面的声音里还可以分辨出厨房里的口哨声。年关将至,厨子们起这么早大抵还是快乐的,只是我的头有点晕。
出站口外边黑乎乎站着一排接站的人,等我验票的时候,他们大多已经和下车的亲朋接了头。我前面扛着编织袋的那个胖女人没有人接,一个敞着军大衣,剃着光头的出租车司机缠上了她,侧身跟着她走出老远。胖女人摆脱了光头,他便向我跑了过来。打车,打车吧,他叫嚷着,昏黄的光晕里吐着白气。凤城当地的土话真是有点拗口,偏偏他又是个哑嗓子,我犹豫着要不要拒绝他,总之我是要打一辆出租车的。这时却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扭头望去,一个同样敞着军大衣的汉子跑过来,只不过没有剃着光头。喜顺——他又喊,我认出来是初中同学郭照明。喜顺,郭照明说,都腊月二十九了你才回来呀!我笑了笑,郭照明从我手里夺下了提包,原来他也跑起了出租车。
郭照明的出租车走风漏气的,坐上去后他让我拽了两次车门。喜顺,你怎么是一个人回来,没有和梁爱艳相跟着?他发动着车子后又问我,我只好说,放假的时间不一样嘛。车子调头后噌一下蹿出去,我的后脑勺碰到了靠背的顶部,同时闻到汽油味,我想吐。喜顺,郭照明又问我,听说你和梁爱艳快要结婚了?我愣了愣神,索性将后脑勺沉下去,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老同学,到时候一定提前通知我呀。郭照明说着,汽车不断提速,连红灯都挡不住。
喜镇距离凤城三十多里,不到二十分钟郭照明就把我送回来了。下车后我顺势蹲下来,呕了几声,吐出来一大口酸水。这是北京的水,我大老远带回来,在家门前吐掉了。郭照明弯下腰帮我捶了两下背,直起身说,老同学,是不是我开得太快了?我摇头,他又说,在北京开车恐怕没这么痛快吧?我是怕你急着回家呢。我站起来,吐了一口酸水后感觉好多了,忙着掏钱,郭照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老同学你这是要打我的脸吗?郭照明说,正月里咱们聚一聚。说着他匆匆上了车,掉转车头,摁了下喇叭,车子蹭一下又蹿了出去。
我们家就在路边,顺着马路望出去,只有镇政府和卫生院的院门前亮着灯。卫生院院门两边的门柱上本来装的是圆鼓鼓的白炽灯,有一边黑瞎了,竹竿挑着一只普通的灯泡。这样一边的灯光是昏黄的,另一边却是冷嗖嗖的灰白,说不来哪边更亮。我打电话告诉父母亲腊月二十九回来,并没有讲具体的时间,正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敲门,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母亲站在一肩宽的门缝里,屋子里亮着灯,她像影子一样又瘦又小。我慌忙迎上去,母亲扯住了我的两只手。母亲说,我听到外边有响动,我儿真的回来了。母亲笑,我垂下了头,她使劲捏我的手指。
还没有进屋,我就听到了父亲的咳嗽声。父亲有哮喘的毛病,冬天咳得更厉害。夏天我回来了一次,带回一些药,不清楚他喝了没有。他向来对喝药都是不屑的。进了屋父亲还在咳,他匆匆穿衣服,背心给穿反了。父亲喜欢光着身板睡觉,即便是寒冬。他的肋骨蠕动着,每一根都很逼真。再睡一会儿吧。我说,我想喊一声爹,一下子喊不出来。母亲说,天快亮了,让他起来吧,我儿到里间去睡。十年前,哥哥结婚前父母翻盖了屋子,三个大套间,他们老两口住着中间的一套。进了里间,母亲让我躺下来,她给我擦过了皮鞋,立在了墙角。母亲问我想吃什么,我说还不想吃,她就坐在床沿望着我。我儿都瘦成什么了。母亲说,她抬起手想摸摸我的脸,半中间缩回去了,突然间不好意思了似的。我儿先睡一觉吧。母亲又说。我闭上了眼睛,她又看了我一会儿才轻悄悄走了出去。
我根本睡不着。我盖着母亲的棉被,揪了揪被角,刚才那种眩晕反胃的感觉一点儿都没有了。我望着屋顶发呆,外间屋传来哧啦哧啦有节奏的刮蹭声。窗帘透出亮色,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父亲扯去了去年的春联,扯得不干净,他用湿布洇过门板,再用小刀把纸屑一点一点刮下来。太用力的话会刮去门漆,他总是很谨慎,每年都会刮得干干净净的,好像担心过去的日月留下什么后遗症。母亲压抑而又气愤的声音传了进来,母亲说你急风火燎地刮什么呀,我儿一晚上都没有睡觉,我儿累了一年了。父亲便不刮了,也不吭声,这种情况下他会蹲下来抽一支烟。打火机果然响了一声,母亲又说,别在屋里抽,我儿闻不惯烟味。父亲咳嗽起来,到院子里去了。父亲脾气好,就算母亲指着鼻子骂他也不会发作。他总是耷拉着脑袋,连句玩笑都舍不得开。从小到大,我一次都没有见他开过玩笑,倒是经常把别人的玩笑当了真,演绎出另外一个更让人捧腹的玩笑来。我读高二那年的春天,镇上的林木匠给镇政府厨师的父亲打了一口棺材,厨师敲敲打打地认为质量有问题,不肯要了。林木匠站在大街上骂了半天,赌气和看热闹的人说,不要拉倒,就当给狗打的,我三百块钱就卖。父亲真就跑回家取来三百块钱,林木匠咬牙切齿地笑了。林木匠说笑话,一副挡头都不止三百块,你老人家是成心给我添堵吗?那一年父亲五十六岁。父亲的咳嗽声停下来,肯定又蹲在屋门前抽开烟了。
我躺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院子里,母亲慌忙给我做饭。灶火上温着水,不多时她给我煮了满满一碗挂面,卧了两颗荷包蛋。母亲大约认为鸡蛋挂面是世界上最高级的食物,高考那年,每次回来她都给我吃这个。我也确实喜欢,浮在上边的葱花和香油散发着扑鼻的香味。但母亲守着我吃,食欲便减了大半。我不忍心停下来,母亲说,要不要再倒一点醋?我笑了笑,现在守着母亲,却感觉有点生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快吃完的时候母亲问我,你怎么没有和爱艳相跟着,她前天下午就回来了。我又笑了笑说,放假的时间不一样,怎么相跟?母亲说,昨天爱艳和她妈来镇上买东西,我看见她了,又白又苗条。母亲垂下了头,好像有点难为情了,其实难为情的应该是我。
家里过年的架势已经有了,院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窗玻璃也擦过了,只是哥哥他们的屋子上了锁,只能把外边擦干净。好在拉着窗帘,里边有点脏污也看不大清楚。水桶农具什么的各归其位,枣树上一枚枯叶也看不见,早就被父亲清理干净了。家里养着十几只鸡,天冷以后暂且不肯下蛋了,有的还脱了毛,缩着身子跑来跑去的,看起来都不好意思随便拉屎。院门洞里立着一捆用红布条匝紧的干谷草,那是准备大年初一的凌晨点旺火用的。这是喜镇一带的风俗,或许是因为以前穷,便用谷草取代了炭火,总之是希望新的一年兴旺发达。前天母亲已经蒸了花馍,炸了油食,年糕昨天也做好了,一年又一年,父母亲都按小镇的传统准备着年节的仪俗,从来都不嫌繁琐。我问母亲还有什么需要买的,说完又有点后悔,镇上到处都是熟人,一旦出门就得打招呼,说什么好呢?母亲说,吃的喝的什么都有了,我儿歇歇吧,我儿累了一年了。父亲还在哧啦哧啦地刮着门上的碎纸,他的两个大拇指都开了裂,缠着胶布,我想替他刮,走过去后好长时间他都不看我。我便回到了屋里,感觉像个客人似的。
母亲却跟着我进屋了,还是那种难为情的样子,试探着问我,正月里到相立走走吧。母亲说的相立是梁爱艳她们村,距离喜镇也就十几里。我当然明白母亲的意思,我觉得应该和她讲清楚,否则误解会越来越深,但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邻居吴婶是从相立嫁到喜镇的,梁爱艳是她娘家的邻居。去年回来过年的时候,吴婶糊里糊涂地居然要给我和梁爱艳牵线,她说你们两个年龄都不小了,都是大学生,又都在北京,再合适不过了。吴婶这么说,母亲喜出望外,荒唐的是梁爱艳的家人也没有反对,吴婶要我和梁爱艳见个面,我只好说,我们本来就熟悉嘛。吴婶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已经找开对象了呀?我笑了笑,事情一天天变得麻烦起来。母亲给我打电话时总会绕绕弯弯地问起我和梁爱艳进展怎么样,我实在是烦,说正谈着呢,你急什么?母亲便越发有所期待了。母亲见我不表态,又说,不管怎样你都应该去走走,爱艳的母亲秋天动了一次手术,都不敢告诉她,我买了牛奶和罐头到凤城医院替你看过了。我吃了一惊,不是因为梁爱艳母亲的病,而是因为母亲和梁爱艳家已经走动起来,难怪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问我,爱艳换了一个手机号,喜顺你知道吗?现在我真觉得应该把事情讲清楚,但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说,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都是大学生,就算闹点儿别扭有什么大不了的?
腊月二十九,我连院门都没有出。
腊月三十上午,日上三竿后我和父亲贴好了春联,灯笼也挂上了,还在枣树上挂了那种一闪一闪的串串灯。下午父亲又扫了一次院,我帮着母亲剁饺子馅的时候问她,哥哥一家子晚上回来吗?母亲沉下脸说,别和我提那个“气管炎”,要不是有浩儿,我连他这个儿都不想认了。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哥哥确实怕嫂子,他们一家人之所以搬到凤城,是因为嫂子和母亲闹翻了。嫂子想把父母亲分配给我的那个套间也据为己有,她的意思是,我都在北京工作了,给我这套房子又有什么用呢?母亲不同意,婆媳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哥哥在凤城找了一份送快递的工作,嫂子则在一条便民巷卖手擀面,其实这样也挺好,浩儿读小学了,在城里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傍晚时分响起了零散的爆竹声,我躲到院子里想给哥哥打个电话,大年夜,他们无论如何该回来团聚的。但哥哥并没有接我的电话,正在落寞间,听到院门外电动车的声音,开门看时哥哥和浩儿果然回来了,却不见嫂子。
哥哥给父母亲带着水果和糕点,还带着两瓶汾酒。汾酒是“十年陈酿”,一般人家过年时候才舍得喝。父亲喜欢喝两杯,他只有抽烟和喝酒两个爱好。哥哥本来酒量不行,却猛劲儿喝,喝着喝着竟丢下酒杯嚎啕大哭。哥哥边哭边说,爹呀,妈呀,做儿子的管不住老婆,对不住你们二老了。哥哥边哭边说,爹呀,妈呀,只要你们现在说句话,我立马回去离婚,我把那个狗娘养的一刀捅了都没问题。哥哥跪下来给父母亲磕头,母亲揪住他的耳朵一把将他扯起来。母亲说,大过年的你哭什么,别人听见还以为我们死了呢。谁让你离婚了,你先把我一刀捅了再哭吧。我赶紧劝哥哥,喝了酒的父亲依旧一言不发,但他血红的眼睛湿润了。母亲的眼睛也亮晶晶的,浩儿也哭,我又搂住他劝慰,问他学习上的事,给了他压岁钱。哥哥扒拉开我不许浩儿要,他肯定认为五百块太多了。我把钱塞到浩儿口袋里,哥哥又哭了。哥哥说,喜顺,喜顺呀,别说你去了北京,你就是跑到联合国也是哥一母同胞的兄弟。尽管哥哥说的是一句废话,我的眼窝还是热了起来。
吃过了团圆饺子,哥哥就要回凤城了。哥哥喝了那么多酒,我奇怪自己居然没有坚决地拦下他。他说没问题,他开的是电动车,就算大过年的遇到警察警察也不管电动车。他摇摇晃晃上了车,载着侄儿走了,好在并没有出什么事。
爆竹声一晚上都没有停过,大年初一凌晨四点,我到院门外点燃了旺火。我打了五次打火机谷草才燃起来,跳跃的火焰映出了我的影子。顺着马路望出去,好些人家都把旺火点起来了。突然间咚的一声,我由不得喊出来,我忘记谷草里藏着三根“二踢脚”了。火苗散开,父亲从院门洞里跑出来,怔怔地望着我。父亲问,崩着了没有?我摇了摇头,他叹口气说,你回去再睡一会儿吧。我往回走,想不清父亲为什么叹气。
吃过了早饭,左邻右舍便走动起来,尽管我没有出门,还是和前来拜年道贺的街坊们讲了不少话。村长居然也来了。村长说,凡是外边回来的,今天他都要照个面问候问候。他问我在北京干什么工作,一个月挣多少钱,能不能和农业部的领导扯上关系,当我是国务院办公厅主任呢。我含糊其辞地应答着,说什么好呢?
吃过午饭,街上响起了锣鼓声和唢呐笙管的吹奏声。母亲说,今年镇上又要闹社火,本来镇政府说上边不让闹了,腊月二十三又说闹,正月十五还要到凤城汇演呢。前些年,凤城每年都会举办规模盛大的社火节,喜镇有闹社火的传统,现在排练大约也不算晚吧。母亲让我出去看看热闹,我当然没有去。锣鼓声和唢呐笙管的吹奏声听起来比爆竹更让人烦乱,真有那种无处藏身的感觉。我躺在屋里发微信,院门外有人喊我,郭照明和另外两个初中同学来看我了。我把他们让进屋里,他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那个叫王虎生的同学往地上吐了三次痰,还妄图用鞋底子擦干净。王虎生说读初一时候和我坐过同桌,我压根儿没有想起来。郭照明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初十左右吧。王虎生说,那咱们就正月初八聚会,我已经联系了二十多个同学了。原来他们要搞同学聚会,他们三个都没有读过高中,大约还是珍惜初中同学的情谊的。我又含糊其辞地应承着,他们要叫我去吃酒,好歹推辞过去。
正月初二,按照喜镇的习俗要祭祀先人。父亲说我们家族的族谱已经整理出来了,问我要不要去一位本家爷爷家看看。父亲还说,村里准备修村志,谁家出了什么人物都要白纸黑字写清楚的,能帮什么忙最好帮一帮。毕竟是男人,在不多的交谈中父亲和我讲的都是大事情。
正月初三,母亲又撺掇我到梁爱艳家走一走,带什么礼物她都想好了。我真是有点烦,马路上大清早就闹腾起来。偏偏吴婶也忙里偷闲跑了过来,她是社火活动的积极分子,在扭秧歌的队伍里扮演刘媒婆的重要角色。虽然现在只是排练,还没有化妆,但她已经穿上了戏服,还拎着一根足有一米长的大烟锅。吴婶说,喜顺你和爱艳姑娘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对嘛。吴婶说,喜顺你就是太拘谨,男人就应该对自己狠一点,爱拼才会赢嘛。吴婶说,爱艳她妈虽然做过了手术,但得的是正经病,做梦都盼着闺女找个如意郎君呢,喜顺你还磨蹭什么?吴婶讲话语速非常快,如果她化过了妆,嘴角粘上黑痣,那肯定比刘媒婆还要刘媒婆。母亲不自在地望着我,也许是怕我烦,怕我生气。母亲说,喜顺你要暂且不想去爱艳家,那就请她来镇上看社火吧,你吴婶每天都在队伍里表演。我又笑了笑,只好笑,吴婶却从戏装里把手机掏出来了,眨眼间要通了梁爱艳家的电话。吴婶说,爱艳妈,我正批评你家女婿呢。没听清电话那边说什么,吴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吴婶说,你女婿不好意思到你家拜年,想请爱艳来镇上看社火呢。我的牙根气得抖起来,真想一把将手机夺下来。吴婶分明是要考验我的勇气,又笑了两声后把手机冲我递过来,诡异地眨着眼说,喜顺你和爱艳姑娘亲自说吧。我吃了一惊,顾不上愤怒了,接过手机,老长时间才喂了一声。电话那边也喂了一声,我的脸烫起来,马蜂蜇了般滋滋地膨胀。吴婶扯着母亲偷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忙呢?梁爱艳问我,我嗯了一声。我听到母亲在紧张地喘。吴婶挥了一下大烟锅,捏着嗓子说,喜顺你请爱艳来镇上看社火呀!天知道怎么回事,我居然听从了吴婶的指挥。我结结巴巴地说,有空来镇上看社火吧。梁爱艳说,好啊,有空去看社火。她居然应承下来,我难免又要吃惊了。
挂断电话,我才发现出了一头汗。母亲送吴婶出去,我发起了呆,感觉像做着白日梦似的。电话里,梁爱艳的声音异常陌生,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过,甚至怀疑电话那端根本就不是梁爱艳。突然间醒悟过来,之所以产生这种感觉是因为我们两个讲的都是老家的方言,我的声音之于她同样是陌生的。腊月,我和梁爱艳是通过一次电话的,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我们毕竟是正儿八经的老乡嘛。在北京,梁爱艳叫梁艳,她说梁艳这名字其实也俗,但比较起来梁爱艳更是土得掉渣。她讲普通话,我也讲普通话,好像只有讲普通话才对得起北京。或者,在北京不讲普通话就不会讲话了似的。除了寒冬腊月的一声问候,一年里我和她还联络过两次,北京真的是太大了。一次是在热得要命的夏天,她给我打电话,笑呵呵地问我,喜顺哥,手头有没有捏着什么好机会呀?我说没有,我们随便聊了聊,挂断了电话。另外一次是深秋,下着细雨,她约我吃了一顿饭。我们还喝了一点酒,她哭了,并没有说明哭的理由。她说,她用普通话说,她咬牙切齿地说,北京他娘的有什么好,老娘想回家。饭后我把她送回住处,搂着她的肩走了老远的路。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
正月初四,两拨亲戚来拜年,我在家里有点待不住了。出了家门,我没有在马路上停留,向野外走去。整个冬天都没有下一场雪,田野里一派死气沉沉的景象。好些庄稼地里,干枯的玉米杆还僵立着,或者被野狗冲撞得横七竖八。秋天,人们只是将玉米穗子揪下来,可以喂养牲畜的玉米杆子已经无所谓了,它们等待着春天里的一把火。树好像又少了,看不到丝毫的绿意,孤零零地衰老在旷野中。我熟悉的一株老柳树还在,小的时候,我曾用镰刀在树杆上记录过自己的身高,那时候做梦都盼望着长身体。喜鹊在这棵老柳上筑了五个窝,尽管是五个,没有绿叶的遮蔽看起来也是孤单的。成群的喜鹊落下来,听不到叫声,它们跳来跳去地觅食,更像是无声地乞讨。河道挖得乱七八糟,沙子恐怕快采完了,走近时才看到两个大坑里铺着锅巴一样浅浅的冰,是那种枯干、蜷缩的形状。我拣了块石子扔下去,弹起来木木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正月初五,按喜镇的风俗是不出门的,大清早就要扫“穷土”。母亲清扫屋子,父亲则去扫院,许多年来这一天他们都是这样分工。“穷土”聚到院中,小小的一堆,父亲把一根“二踢脚”插在上边。母亲说,喜顺你去点吧,把“穷土”鞭走。去年和前年,再往前,母亲也是这么说的。“穷土”被炸开,家里便有钱了,真金白银就来了。我躬身点燃了“二踢脚”,咚的一声,面前腾起一片尘雾。
马路上的锣鼓声和唢呐笙管的吹奏声越发嘹亮了,不光如此,喊号子的声音,哄笑声也不断传来,小镇的年节终究是喜庆的。父亲出去看热闹,母亲也去看。母亲跑回来说,喜顺你也去看看吧,不光是扭秧歌,还有背棍,旱船,挺热闹的。我没有去,母亲又出去了,毕竟只有正月才能看得上社火。我躺在床上用手机上网,看起来人们都在兴高采烈地过年,本地新闻说今年凤城的鲜花卖得特别火。临近中午,院子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和母亲高调的聊笑声,我爬起来往外看,真的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母亲和吴婶正往屋里走,吴婶的后边是一个和她们年龄相仿的瘦高个子女人,再后边,那不分明就是梁爱艳嘛,她真的来我家了。
一干人进了屋,我手忙脚乱,还趿拉着一只皮鞋。那个瘦高个女人当然是梁爱艳的母亲,她瞟了我一眼和母亲说,真是不该来,大初五的怎么能在你家吃饭呢?没等母亲开口吴婶就说,管他初几呢,现在新事新办,既然来喜镇看社火,还能让你们娘俩饿着肚子回去呀?梁爱艳的母亲笑了笑,冲梁爱艳说,艳儿你出去买点水果吧。梁爱艳要往外走,母亲一把将她拉住了,老长时间才松开。梁爱艳穿着黑毛衣,牛仔裤,秋天我和她一起吃饭时她就是这身打扮,只是套在外边的风衣换成了小棉袄。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化妆,看起来竟有点陌生了。她也瞟了我一眼,似乎想笑,脸上泛起红晕。
吃过午饭,吴婶拉着我母亲和梁爱艳的母亲出去了,下午的排练是要化妆的,吴婶实实在在要变成刘媒婆了。父亲也出去了,这当然是蓄意的安排,走的是民间相亲的路数。屋里只剩下我和梁爱艳两个人,我说不来是比吃饭时候更紧张还是更放松。我说,没有吃饱吧。梁爱艳说,减肥呢。我说,你本来也不胖。梁爱艳说,回了家不吃也不行,起码胖了有三斤吧。我垂下了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抬头的一瞬,她也正看我,我们几乎同时笑了出来,好像一下子就放松了。梁爱艳说,没有想到我会来你家吧?我说,来就来呗,我们家再穷也能管得起一顿饭。梁爱艳说,我是陪着我妈来镇上看社火,是你妈和吴婶非要把我们叫到你家。我笑了笑说,听起来像推卸责任呢。梁爱艳说,不是这样,其实我也喜欢看社火,我还上过背棍呢。梁爱艳说五岁那年她确实上过背棍,她被绑在一根焊着横梁的铁杆上,铁杆绑在父亲后背上,她穿着戏服甩着长袖,那是她最早的人生记忆,那种高高在上的飘逸的感觉美极了。梁爱艳还说,也就是五岁,再大点恐怕没那个胆子了,每次上背棍前父亲都提醒她上厕所,上了铁棍后决不能小便的,小便到父亲脖子上无所谓,关键是把戏服尿湿看热闹的人会笑话。所以表演前她不能喝水,只是吃鸡蛋,鸡蛋多好呀,有一次她一口气吃了五颗鸡蛋,天知道是怎么吃下去的。
谈论着社火,气氛感觉就好多了,我本来想开开玩笑什么的,但梁爱艳好像沉进去了,说话的时候看都不看我。她比我小三岁,过完年都二十八了。
聊过社火,好像我们没什么聊的了。好在有手机,我给她发了几条觉得有意思的段子,她也给我发了几条。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我干脆通过微信和她聊天,这样好像更自然。我问,回家过年的感觉怎么样?她说,呵呵。我问,什么时候走?她答,初八吧。然后她又说,其实现在就想走,不走恐怕要烦死了。我说,同感。她问,你说我们算乡下人吗?我回过去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她又问,你说我们算北京人吗?我又回过去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她说,守着爹娘,感觉却像是无家可归的人。我说,这样讲好像太诗意了。
我和梁爱艳差不多聊了一个半小时。从屋里出来,院门紧闭,梁爱艳努努嘴说,老人家们说不定以为我们在屋里干坏事呢。她笑了笑,这时候倒是开起了玩笑。拉开院门后我吃了一惊,街上闹社火的队伍摆起了长龙,看热闹的人可真多。一扭头,我看到父亲蹲在院门旁的墙根下,像一头沉默的石狮子。父亲站起来后咳嗽了起来。父亲说,啊,啊,你们出来了。
正月初六,已经有了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捱到初七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和父母亲说,明天我得走了。母亲吃惊地望着我,忘记了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母亲说,不是说初十走吗?我说,公司有急事,必须走。母亲放下筷子说,再急还不让过年了?我说,梁爱艳明天也走。母亲说,啊,那就走吧,反正迟早也得走。父亲说,挣着人家的钱就得听人家的话。母亲没有再吃饭,她洗了两个罐头瓶子,要给我带萝卜干咸菜。她还炒了一包葵花籽。她还蒸了些枣,那些枣是院子里的枣树结的,初五那天梁爱艳吃了三颗,或者四颗吧。
正月初八的早晨,梁爱艳的哥哥开着面包车送她到凤城火车站,我搭的是顺风车。乡下人开车好像都这么猛,我上了车,摇下车窗刚和母亲摆了一下手,车子便跑开了。我再没有回头,梁爱艳冲我笑了笑。梁爱艳的哥哥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面包车哗哩哗啦往前开,三个人谁都不吭声,闻到汽油味后我又开始头晕了。快到凤城时,一辆出租车从后边追了上来,一个急刹车斜在了前面,面包车差点儿撞上去。我和梁爱艳都趴在了前排座椅上,梁爱艳的哥哥一边下车一边叫骂着,我回过神来赶紧下车,出租车里下来的原来是郭照明和王虎生。郭照明和王虎生都没有答理梁爱艳的哥哥,我刚要开口,郭照明指着我的鼻子说,马喜顺,你牛逼什么?他说话的时候王虎生吐了一口痰,没等我回应,两个人转身上了出租车,倒两把掉了头,噌的一下又蹿出去了。
面包车重新启动,梁爱艳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呀,那两个家伙和你说什么了?我笑了笑说,他们请我参加初中同学的聚会。梁爱艳的哥哥说,他们问你牛逼什么?我再没有吭声。
梁爱艳的哥哥把我们送到火车站后匆匆走了,他在凤城修理电动车,正月初八要开张了。我帮梁爱艳拎着包,往进站口走,乘车的人还不算多吧。走着走着,梁爱艳问我,你订好票了?我笑了笑说,还没有,订不上。梁爱艳说,那你急着进站干什么?我说,你不是九点半的那趟车吗?梁爱艳说,是中午一点。我疑惑地望着她,她也笑了笑,也就没什么疑惑了。这时她手机响了,接起来后说,凌晨六点到……想接你就接呗……什么惊喜呀……我正忙着呢……她接电话的时候我咽了两口唾沫,我承认有点不舒服。还早着呢,她收起手机说,似有点抱歉。是还早呢,我说。这几个小时怎么打发呀?她说。要不去看社火吧,我说,距离火车站不远的一个小广场上,一群女人也在闹社火,扭秧歌,跑旱船,可惜没有背棍。她往那边瞅了瞅,笑了,笑起来根本不算难看嘛。打完电话后她顺势讲起了普通话,我也讲的是普通话。
我们并没有去看社火,梁爱艳说,那个有什么好看的?火车站附近有一家咖啡馆,我们过去后才知道还没有开门。天灰突突的,冷嗖嗖的,是那种干冷干冷的感觉,看起来雾霾并不比北京少。要不,开个钟点房吧,我说,我用普通话说。现在才想到,你一点儿都不懂得关心人耶。她说,她用普通话说。我们便到那家叫凤鸣阁的酒店开了间钟点房。一个标间,她默许了,或许是懒得掏她的身份证。钟点房在五楼,还算干净整洁,窗外就是火车站的站台,一列客车呼啸而过,整座楼都抖动起来。勉强休息休息吧,我说。我热了一壶水,不多时水壶叫起来,又一辆列车驶来了。她不吭声,坐在床上玩手机。喝杯热水暖暖身子吧,我说。我从她双肩包侧面的网兜里取她的杯子,扭过身来后她正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把窗帘拉上吧,她说。去呀,你这人真虚伪,她说。过来,抱抱我,你不是想让我暖暖身子吗?她说。咱们可是正儿八经的老乡,你说你装腔作势的客气什么呀,她说,她的眼里突然间涌出了泪。我上前抱住了她,越抱越紧。后来我吻她,吻着吻着我的眼里也涌出了泪。
那你什么时候走呀?后来她问我,我搂着她躺在床上。
订到票就走,我说。
那你订到票以前干什么?
睡觉呗。
睡觉可以,不准和别人睡。她笑了笑。
那我就去看社火。我也笑了笑。
别说了,让我在你怀里安安静静躺一会儿吧,亲不亲故乡人,躺在你怀里还是挺暖和的。
她闭上了眼睛,又一列火车驶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