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艳芳:朴素者说
2016-07-13赖斯捷黄珺
本刊记者 赖斯捷 黄珺
付艳芳:朴素者说
本刊记者赖斯捷黄珺
付艳芳:湘南学院附小副校长、语文教师,湖南省“国培”专家库成员,教育部“国培计划”骨干种子教师培训工作坊主持人。2014~2015年教育部派赴香港担任小学语文教学指导教师,并被评为教育部“优秀指导教师”。曾荣获“长沙铁路总公司优秀教师”“长沙铁路总公司教学能手”“广州集团公司优秀教育工作者”“中央教科所‘集中识字’教学实验先进工作者”“郴州市优秀教师”“郴州市教学能手”“郴州市语文骨干教师”等荣誉称号。
2001年,付艳芳听了一堂新课改示范课。课的内容业已模糊,印在脑中的,“是老师让学生读完课文后做了几个游戏,玩了半节课”。形式上的新奇,让当时很多老师在评课时为这堂课点了赞。付艳芳却给了“差评”:如果这就是我们现在提倡的新课改,那么我想问,长此以往,孩子们的语文能力从何发展?我担忧,这样教下去,语文还称之为语文吗?
“我心中的语文,能教会学生写一手好字;能教会学生在不同的场合说得体的话;能教会学生写几篇好文;帮助学生在内心深处涵养人文情感,足矣!”
写好字、说好话、作好文、养好情,无论形式名称怎样变换,语文教育中这几样实质因素不能改变。“这是我认定的,我便坚持。教了20多年语文,以不变应万变,成了我最大的坚持。”朴素者付艳芳如是说。
听故事的人
“碾米哦,悉悉索——”声调轻柔扬起,缓缓推进,于“索”处悠远延长,直至气息尽头……此刻的付艳芳似已沉入记忆里靠着外婆膝头听那汝城方言童谣的画面中——地道战、小兵张嘎、岳飞传、杨家将、西游记、牛郎织女、女娲补天、精卫填海……那些从外婆嘴里听来的“从前”,伴着付艳芳走到了现在。四十年寒来暑往,听故事的小艳芳长成了说故事的付老师。
18岁,付艳芳从郴州师范毕业了,瓷厂子弟学校四年级班是付老师接手的第一届学生。“14个孩子,最大的比我小3岁,怎么给他们上语文课,我毫无头绪。”付艳芳订了一份《小学语文报》,照着外婆的方式,将报纸上的好文章一篇篇读给学生听。“我的读很简单,就是照着文字尽量用标准的普通话念出来。”有时,也会玩点从外婆那学来的“小心机”:在文章最能引起孩子们好奇心的地方停下来,“且听下回分解”。她还将报上有趣的语文题目捡拾出来,利用中午时间以游戏的形式,带着孩子们一起做。几年下来,孩子们对语文的兴趣大增,付艳芳的读报行为得到了鼓励。
1992年,付艳芳刚调入郴州铁路小学,就被派去参加“集中识字、大量阅读、提前读写”实验教学。这次实验配发的张田若教授主编之“听文训练册”,迅速吸引了付艳芳的注意力,册子里的文章都不长,多是些3、5分钟就能读完的儿歌、童谣、短行诗等,“当时的我正苦恼着,没有合适的文本读给孩子们听,这本册子就这么走入了我的视野”。
“现在回想,那次的培训带给我的除了那本小册子,更重要的是听文训练法。”自那以后,她自发而懵懂的“读报”开始朝着有序推进的“说故事”升级。
一年级的小朋友刚入校,那就从儿歌、童谣开始吧。每天花上2、3分钟,读几首小儿歌,“照着念就行,重点是让孩子们感受到文本的美妙,难点则是文本的选择”。付艳芳曾读过《拇指公主》《青蛙王子》这类童话,“我觉得孩子们应该很喜欢,现实却是,低龄段的孩子并不感兴趣”。倒是她偶尔从女儿订阅的《智力世界》《故事大王》等连环画中选来的《香巫婆臭巫婆》等文本,孩子们听起来兴趣高涨。“女儿成了我的‘试金石’,如果前一晚我讲给她听的故事能吸引住她,那么第二天分享给班级同学一定不会错。”
二年级,孩子们的语文素养不再一穷二白,付艳芳适时调整了“读”的内容。儿歌、童谣继续保留,篇幅会略长些;开始引入简短童话。到了三年级,付老师读得多的便是《马小跳》这类儿童文学作品。四年级以后,可选范围更大,“但我始终觉得,孩子到什么年龄读什么书、读适合的书,这一点很重要”。比如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付艳芳就从未读过,也不倡导孩子们读。“这些文本首先并不适合‘读’出来,其次它们能调动儿童趣味的‘好奇点’不多,比较而言,我更愿意选择儿童文学、童话童谣、民间传说等语言表达有强烈画面感的文本读给孩子们听。”另有一个“小心机”——在孩子们兴趣的最高点停下来留待第二天续上,付艳芳一直保留着,“这一招真的很管用,它让我的‘小听众们’每天都无比期待付老师的语文课”。
有了期待,兴趣便发了芽。孩子们到了三年级后普遍都会不满足于这种3、5分钟的读,“记得有次我从鲁迅的《风筝》中节选了一段最适合读出来的文字,孩子们听了后兴趣高涨又意犹未尽”,付老师便引导他们:课文节选自鲁迅的哪一篇文章,此文章又出自哪一本文集,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找来看看。由一篇文章引发到作者其他作品,又或者由一种体裁带动其他同类体裁文本的阅读,付艳芳用这种“群文阅读”般的模式,引导孩子们将“听付老师读”的兴趣之芽生根开花结果为“爱上自己读”。
从读《小学语文报》开始至今,20多年过去了,付艳芳从未放弃每天3~5分钟的听文训练,“低龄段孩子语言能力还处于发育阶段,倾听对他们的语言发育具有重要意义,听多了,沉淀了,也就会说了”。
说着说着,就会写了
付艳芳另有一个保持了20来年的习惯:给孩子们布置用嘴说的作业。说第一天上学看到的、听到的或是想到的,说自己的爸爸、妈妈、老师、小伙伴,说今天玩的游戏、吃的零嘴、听的笑话,说路边的小花小草、邻居家的小猫小狗,说孩子们身边的人、事、物……
看似一句话,但为了能说出这一句话,孩子们一定会留心观察身边,注意自己的语言表达,然后才能说出自己的话。“说自己的话”,是付艳芳判定此项作业合格与否的主要标准,遇到那种明显“非儿童”的语言,付老师会在下面评语:老师更愿意听你说的话。“只有那些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孩子语言风貌的‘一句话’,才能帮助我了解学生真实的语言表达能力”,偶尔也有家长喜欢引导孩子不断地说,“我会提醒家长,孩子能说几句就几句,一味拔高容易磨灭孩子说话的兴趣”。
说话的兴趣很重要,话说好了,作文也就有了。正是这一点,让付艳芳尤其注重说话环节的训练。
教授一年级新生,付艳芳关注的可能是一篇文章中某一个完整的句子。“我会将它挑出来,教孩子们读,引导孩子们掌握最简单的‘句子’就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事’”,接着再鼓励孩子们试着说几个“谁做了什么事”的句子。到下一篇文章时,付艳芳选择的句子就会在“人”和“事”中加上时间,变成“谁在什么时间做了什么”,读完后照例让孩子们学着造句。一个学期结束后,“我的学生不仅完成了两素句、三素句、四素句的学习造句,更重要的是他们清晰地知道了什么是句子”。
当学生学会说句子后,接下来就是教他们“说文”。秋天了,带个橘子到班上,请同学们看看、摸摸、闻闻,再尝尝、说说、写写,一篇小文就成了。水果写完了,再来个复杂点的——图片四连环:两只小蚂蚁准备把食物运过河,河中间遇到大风浪,小蚂蚁呼救,小鸟来帮忙。付老师设了境,孩子们入了景,有了想说的话,又一篇作文出了炉。
到了高年级,看图说话什么的就是小儿科了。这时候的付老师,会想些办法把孩子们带出教室,体验不一样的生活:看场电影,或是郊游野餐,又或是去军营住一周。“2002年利用假期,我带着二年级和部分三、四年级共40多名孩子,在部队里住了一个礼拜。白天军训拉歌,晚上提水洗衣,闲暇与教官聊天……那一次的活动我与孩子们铭记在心,他们写下的作文,不过是简单记录每日里的生活、活动中的感悟,但朴素文字间流淌的情意至今依然能激动我心。”
我手写我口。只有真心想说些什么,写出来的才能感人。“语文有口语交际,遗憾的是,很多老师只把它用于单纯的说话能力训练,没有看到‘说’在阅读和写作教学中的重要作用。”付艳芳则不然。她的阅读与写作教学,特别注重让孩子“说”。
在香港做指导教师,付艳芳给四年级文本《谷仓里的黄鼠狼》增添了“小老鼠”一角,结局由黄鼠狼被谷仓主人抓住改为被小老鼠救出。“黄鼠狼得救了,自然要与救命恩人聊上几句,这一狼一鼠说了什么,孩子们可以自由设计”,教师给出的则是两个引导:再次分析描写黄鼠狼语言和动作的句子;按改变后的结局进行对话练习。“吓死我了”,黄鼠狼哭着说:“我以后再也不好吃懒做了。”“吓死我了”,黄鼠狼哭着说:“我不能只贪图眼前的舒适。”“吓死我了”,黄鼠狼哭着说:“我今后要学会看问题,不然会有危险的。”……孩子们的对话虽各有侧重,但都很好地说出了黄鼠狼好吃懒做、贪图安逸、不居安思危的形象,而这恰恰是此次阅读课的教学重点。
让孩子“说”,但不能“乱说”。“我在创设‘说’的情境时,背后都有明确目标:能促进学生对文本的理解;能促进学生的词汇积累;能促进学生的语言运用。”
写作教学亦是如此。六年级孩子写作《我的珍藏品》,付艳芳的教学步骤是先同桌互说——你问我答,我问你答,她则出示“情境描写衬托出珍藏品的珍贵了吗”“写出‘我’在这件事中是怎么做怎么想的了吗”“写出‘我’从这件事中得到的启发了吗”“如果你还想到其他问题,请自由发挥”4个说话锦囊供学生提问用。说完了,方可动笔。同学小洪写雨伞珍藏品的由来,最初对雨景的描绘是:“我刚买完寿司,天就下起雨来。我下意识地走到一个有遮盖儿的地方躲雨。”同桌小韩依照锦囊一向小洪发起追问:当时雨下得怎么样?雨继续下,会变得怎样?小韩的追问,让小洪回想起当天下雨时的样子。于是,小洪的作文中最终对雨的描绘是:“我停止了脚步,仰望天空,感觉到一点水滴在我脸上掠过,然后细细的、密密麻麻的水滴落下。我下意识地走到一个有遮盖儿的地方躲雨。雨声从滴滴答答,变成淅淅沥沥,最后是哗啦啦。”
“这便是以说带写,借由说帮助学生梳理思路、丰富构思,并抓住细节、突出中心”,具备以上元素后,作文就水到渠成了。
“不放弃”与“找方法”
2014年,付艳芳被教育部派往香港指导小学语文教学。身份是指导教师,但她坦言,“我‘被指导’的地方也不少”。
“我一直用心爱着每一位学生,也坚持‘不放弃任何一个孩子’的原则。但去了香港之后回顾从前的某些教育片段,惊觉自己的‘不放弃’有时也挺无力的。”
付艳芳曾教过一名被诊断为“铅中毒”的学生小俊:开学第一天,就对劝导他不要在池塘边玩耍的校长嚷嚷:“你是谁,要你管!”开学一周后,仍然自动屏蔽了课堂纪律:上课吃东西,随意走动,老师的批评会让他发出尖声怪叫。课下,他会用手捏住笔尖悄悄扎进同学肉里,把脏东西故意扔在女同学的头上,趁同桌不注意偷偷把他辛苦抄下的习题用橡皮擦掉。甚至,他还创造了在一天当中打哭二十几个同学的记录!
付艳芳做了家访。她与家长聊孩子在校的表现,优点及不足,原因分析,等等。三个小时说下来,付艳芳取得了家长的信任与支持。接着,她的行为与其他优秀班主任一般无二:在路口等孩子,牵他的手一起进校,努力发掘他身上的闪光点……很快,师生成了朋友,他甚至会因为自己在课堂上“作弄”了付老师而主动留校,只为说一句“对不起”。
然,他的行为依旧反复。“不少同事都劝我放弃算了,毕竟铅中毒摆在那儿,非人力可及,但我依然坚持着,并为自己的‘不放弃’自豪着。为这个孩子我做了很多,现在想来,做得再细致周全又怎样?想得太少的做,注定是盲然而低效的。”
类似小俊这样的孩子,香港也不少,基本能占到全校学生的10%。香港学校会根据每位孩子的不同情况,将他们归入读写障碍、自闭症、多动症等门类,制订专门的应对方案单独教育。为这部分学生授课的教师,会被安排接受专门培训;这部分学生的考核评价标准则是根据各自情况单独制订。
“这种比照,让我有些惭愧。”在付艳芳20余年教学生涯中,小俊并不是唯一一位“特别存在”,比如患有感统失调症的小雨,虽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但画画天赋极高。
无论是小俊或者小雨又或者另几位,他们与一般意义上的“问题生”是不同的。他们的各种行为问题由生理原因导致,如果坚持用常规标准来评价,注定是一群难以转化的“问题生”。教育这一群体,需要老师细致的爱与坚定的不放弃,但更需要适合他们的教育方法与评价体系,“我自认自己足够爱他们,但对他们的教育培养我缺乏有效方法,我觉得对不起他们,为我之前盲然的坚定以及教育的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