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对民间文学的反刍与探索
——以哈丽黛中篇小说《沙漠之梦》为例
2016-07-12果海尔妮萨阿卜力克木喀什大学人文学院新疆喀什844006
⊙果海尔妮萨·阿卜力克木[喀什大学人文学院, 新疆 喀什 844006]
作家对民间文学的反刍与探索
——以哈丽黛中篇小说《沙漠之梦》为例
⊙果海尔妮萨·阿卜力克木[喀什大学人文学院, 新疆喀什844006]
作家文学引领了文学的主潮流,同时,民间文学为作家文学提供了大量写作素材。作家文学以民间文学为土壤,吸其养分而繁荣,其中有承袭,但不是替代。民间文学是作家创作的源泉。中国文学史的正宗和主流往往是优秀的民间文学和优秀的作家文学的汇合。《沙漠之梦》是维吾尔族女性作家哈丽黛在民间流传的民间达斯坦①《艾维孜汗》的基础上编创的一部中篇小说。作家通过对该达斯坦的吸取、改编和再创作,折射出作家对民间生活的反刍和深层探索。
作家文学民间文学 《沙漠之梦》 反刍
作家文学与民间文学共同反映着社会群体的生活现实,现实生活的一点一滴都是民间文学和作家文学的源头与母体,民间生活、民俗文化以它深厚的艺术底蕴影响着一代代文化人。历来许多作家都自发地向民间文学学习,吸取其中积极进步的思想、真实鲜活的情感和丰富多彩的艺术表现手法,由此创造出一部部不朽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以亲切的民间视角、鲜活的艺术形象、感人的故事情节、深刻的人生哲理为读者所赞叹。
一、哈丽黛及其作品
哈丽黛出生与成长在新疆喀什。1978年凭借其文学作品《城市没有牛》迈进了文学创作的殿堂,她主要从事小说和散文创作,《多彩的云》《城市静悄悄》等作品荣获“新人新作奖”“花坛奖”“新世纪优秀文学作品奖”等诸多荣誉。
年少的哈丽黛在南疆生活中积累了海量写作素材,因此在其小说中,女性生活的问题比较突出。中篇小说《轨迹》中的阿斯亚从小就同情自己的母亲所遭受到的精神苦难。她虽然很不愿意像母亲那样遭受不幸的命运,但她逃脱不了命运无情的捉弄。她遇到比自己母亲的痛苦更悲惨的遭遇。阿斯亚的母亲只遭受蛮横的父亲、封建婚姻观念与男女不平等的种种压力。在《城市没有牛》中从独特的视角反映了在新兴事物和思潮的冲击下,大家的人生观、价值观随之发生的转变,现代生活环境、生活质量的巨大变化,表现了传统与现代、民族和外界等思想、意识、行为之间的冲突,不仅反映了本民族的历史事件、人物性格、思维方式、生活场景等诸多方面,而且对生命、繁衍、爱情、死亡都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和探讨,更以极强的地域特色和语言的独特韵味使读者感到耳目一新。
哈丽黛是当今维吾尔文学领域中首次研究女性权利与女性问题,并得到文学界一直支持的有天才的作家。她在其作品中圆满地塑造了一些女性形象,从而将女性复杂的精神世界、激烈的女性情感、悲惨的命运、家庭与社会上的地位、在职业与家庭、职业与男人的关系上女性遇到的、不过当时维吾尔社会还未真正意识到的社会问题显示在读者眼前。因此,她将民间流传的很感人的爱情达斯坦《艾维孜汗》作为《沙漠之梦》的材料,把艾维孜汗乡下妇女的爱情悲剧作为创作的重点,折射出现代妇女生活共同存在的问题。可以肯定地说,哈丽黛的小说明显地显露出与维吾尔传统婚姻观念、道德伦理观念迥异的现代女性意识。她的作品代表了维吾尔女性文学的较高水平。
二、《沙漠之梦》与《艾维孜汗》
《沙漠之梦》是获得“新时期优秀文学创作奖”的一部中篇小说,主要讲述了生活在和田地区一个乡村女性短暂而悲凉的一生。女主人公出生在阿尔巴格的乡老巴吾东阿洪百户长家里,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老巴吾东阿洪给这位千金取名为“艾维孜汗”。艾维孜汗同朋友艾木拉汗同命相连、关系甚密,直至艾维孜汗遇到心上人阿不都拉而私奔。两人重新相遇后,艾维孜汗与阿布都拉的感情因艾木拉汗的插入而破裂。艾维孜汗多次被当地男性侮辱,在听闻朋友和丈夫的私情后,无法忍受下,拿起刀杀死了朋友,自己也因此身陷囹圄,却也因此在“微笑着”中走向了死亡,摆脱了坎坷的人生和屡遭折磨的心灵困苦。
《沙漠之梦》是对维吾尔民间达斯坦《艾维孜汗》的改编。维吾尔民间达斯坦是民间口头流传,经由民间艺人演唱的口头文学形式,其多在人群聚集如街头、婚礼、葬礼等地方演唱,深受维吾尔族民众欢迎。因此,达斯坦中流传的很多故事被民众口耳相传、代际讲述。学者从不同角度将达斯坦分为历史、世俗、爱情、英雄、宗教五类,尤以爱情达斯坦艺术水平较高。
两部作品都是围绕爱情这个主题来透视女性爱情、婚姻、生活。维吾尔口承文学作品的内容非常丰富,爱情达斯坦是其中之一。维吾尔女性艰难的生存处境、孤苦的情感世界、张扬的生命意识等一系列文化内涵很成功地体现在爱情达斯坦当中,它从一个侧面展示了传统社会维吾尔女性的共同命运和心声,积累和记载了维吾尔群体的生活体验和精神生活,具有多方面的社会文化内涵与功能。因此爱情达斯坦是解读维吾尔传统婚姻家庭观与女性观的切入点之一。哈丽黛理性地对待民间文学资源,将民间文学中的资源精心加工剪裁后运用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中,从而形成了独特的文学风格,并得到了文学界与文学评论界的欣赏与认可。这证明了民间文学在当代社会中也能迸发出强大的生命力。
三、哈丽黛对民间文学的反刍
万建中教授曾在《民间文学引论》中提出:“世界上第一流作家大都受益于民间文学,他们的名著大都受到民间文学的深刻影响。在巴赫金看来,文学创作的根基深植于民间文化的沃土中,民间文化、民间文学中各种各样的因素为作家文学的出现作了充分的准备。在很大程度上,作家创作仅仅是对民间文学范式(paradigms)的转换。因此,只有揭示伟大作家的创作与深层的民间文化潮流的内在联系,才能洞察伟大作品的深层内涵。”②哈丽黛的小说《沙漠之梦》从语言修辞的继承、叙事结构的调整、时代精神的代入三点,从形式到内容为文学界增添了一缕新的阳光。
(一)语言修辞的继承
“不让花儿配花儿
偏要花儿配刺儿
不等花儿找花儿
嫁了昏聩的老头儿”
小说每一段落的开头都是一首民谣,它已与作品的主旨、情节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成为一个不能分割的统一体,难分难解,水乳交融;对于维吾尔族作家来说,哈丽黛在小说中将大量民间歌谣和她的故事完美结合起来,让民间歌谣在叙事中发挥多种艺术作用,是普遍现象,因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维吾尔族小说模式。这与维吾尔族的生活习性有关。维吾尔族是喜爱唱歌跳舞、善于用歌声来表达情感的民族。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环节中都能体现出开朗、活跃、乐观的民族性格。在这种生活习俗中成长起来的维吾尔族作家,一旦化生活为艺术,从事小说的创作,民族歌舞习俗就成为了难改的乡音,会抑制不住地、自然而然地融入作品。因此表现维吾尔族生活的小说中不能忽视描写歌舞的内容,否则会导致在艺术反映与表现生活方面缺少维吾尔族最精彩的生活的描写。
“说”与“唱”相结合的文体在维吾尔族古典文学作品中非常常见,而且这种用歌唱来表达思想情感的方式是具有悠久历史的文化传统。如《乌古斯传》等作品中多次采用了类似的形式,可以说说唱是维吾尔族最古老的一种文化活动方式与文化传播形式。散文体与韵文体相结合的这种古老的说唱体是维吾尔族人早已习惯的叙事与抒情相结合的模式,其中唱的部分是维吾尔族人诗化抒情表达能力的体现,也是歌谣创作和传唱的深厚根基。可以说,维吾尔族作家小说作品中的歌谣能够与故事浑然一体,是源于维吾尔族千百年来养成的审美天性。
“她往碗底挤出菘蓝汁,又从棉坎肩里抽出一点点棉花做了个小小的棉签,取出兜儿里的小镜子仔细地照了照自己的容貌。呵,难道那眉毛、那眼睛、那嘴唇真的会被腐蚀,成为昆虫的美餐吗?”
“艾维孜罕,我已经来到你面前,你打我、骂我、掐死我,往我脸上吐唾沫吧。”
这一组排比句看似平淡,实际却用润物无声的力量感染着读者的心灵。
语言作为文化的载体,在一切的文化活动、文化创造以及文化发展中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并成为文化产生、传承和发展的重要形式。每一个民族的语言都是本民族文化的一面镜子,蕴藏着巨大的精神财富。在某种意义上,吸收了民间文化因子的哈丽黛小说的语言,在形式与内容上都具有的民间现实性,促成了哈丽黛小说在语言层面上的民间现实主义风格。
(二)叙事结构的调整
小说中艾维孜汗杀人入狱后,阿不都拉来到狱中向她忏悔,请求她的原谅,并且表示只爱她一人。艾维孜汗不顾跟阿布都拉结婚至今盼望的还没有诞生的宝贝,还是选择了死亡之路。《沙漠之梦》中:“艾维孜罕不慌不忙地用奥斯曼汁描起了眉毛。……她描完眉扑了香粉,梳了头,从包袱里取出母亲亲手给她缝制的黑色艾德莱斯长裙和平绒坎肩穿上,戴上黑包盖头,面朝西方跪了下来。这是她做的最后一次礼拜。”
艾维孜罕在上刑场之前的从容不迫,表现出她对死亡的毫不畏惧。“死亡可以让她获得永久的平静,摆脱生活中那令人痛苦的折磨,作家通过主人公对死亡的无畏态度,宣告了一种死亡哲学,即死亡可夺取人的肉体生命,但夺不走人对死亡的无畏态度,而这种无畏是永恒的,它将超越生与死的界限。”
艾维孜罕面对死亡的无畏态度,是作家赋予女主人公的反抗精神。女主人公在生与死面前毅然选择死,是她对男权社会的一种反抗,她不是简单地向社会要求人权,而是以死为反抗手段,表达对传统妇女生活表示强烈的不满。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失去爱人让人痛不欲生。哈丽黛明知这一点,悲伤到极点,反而让作家开始领悟生命的意义。这样的上升到整个人类的一般意义之后,作家又返回到了自己的感受。
哈丽黛用第三人称来叙述,其创作的主调是以对爱情的渴望,和陷入爱情的陶醉以及失恋的痛苦。小说里的艾维孜汗不在是被描述、被爱恋、被作为一个爱情的承受着,而是成为爱情的主人公,主动地去体会爱情的真实感觉,不管是关于甜蜜热恋还是离别背叛,都是从“我”——一个主动去爱恨的女人的角度述说。
民间达斯坦的演唱者往往是男性,男性描述下的女主人公往往是建立在男性的思维和视野之上,在文化上出于明显的优势,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审视着周围的女性,很难洞察到女性内心的隐秘世界,对于过往历史的叙写也常常显示出一种男性的视角。
《沙漠之梦》中采用的是独特的女性视角,主人公不仅能深入体验到女性的内心世界,表现被男性所忽视了的女性情感体验,而且再现了女性眼中的外部世界。哈丽黛从女性的立场表达女性的声音、建立女性的话语权威,她笔下的女性在争取自己发言权的过程中在继承优良传统品质的同时,又享有着人的尊严和个性独立。
(三)时代精神的切入
现代女性不再像传统的女性那样把接受、隐忍和顺从当成自己应该持有的生活态度,不再只是为了去迎合男性的审美趣味。她们依然对爱情专一、忠贞,但是当她们失去爱情的时候,亦会痛定思痛,以宽容坦荡的胸怀去面对;她们渴求真爱的强烈情感又总在力图冲破理智的羁绊,流露出反叛意识,而正是这种意识使她们获得了真正的精神自由和个性独立;她们视美好爱情为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但是她们的视野却不仅仅局限在此,她们同样热爱祖国,关心整个民族的命运。
哈丽黛以民间为场景,将民间文学的许多叙事策略进行了提炼和升华,使民间伦理道德得到了很好的诗意呈现。他用拆解性替代民间文学的建构性、用开放性和多元性代替封闭性和单一性、用虚拟性代替原生态的真实性,使民间文学及文化通过作家之手展现出新的文学魅力。民间是现当代文学取之不尽的文化宝库,现当代作家应该像哈丽黛一样,深入民间,并全面把握维吾尔社会的历史与现实,深入挖掘民间文学各个侧面的精髓,找到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产生共鸣的契合点,才能更好地汲取我们的民族精神、民族魂,更好地走向并融入世界。
四、小结
现代文学中的乡土文学与当代文学中的寻根文学,无一例外都包含对家乡、乡土、民俗等词汇,其实质指向作家的民间在何处的问题。哈丽黛的小说对民间文化的反刍,为我们提供了一条可以理解作家的民间在何处的途径,作家文学和民间文学从来不是泾渭分明,而是伫立在同一棵生命之树上的枝桠,她们从同一片土地吸收养分,而这片土地指向的是具有时代和民族性的真实生活与真切人生。
①达斯坦:达斯坦是具有完整故事情节和鲜明人物形象的结合的说唱传统。
②万建中:《民间文学引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
③[美]苏珊·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黄必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
作者:果海尔妮萨·阿卜力克木,喀什大学人文学院教师,华中师范大学2013级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民间文学、民俗文化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喀什师范学院维吾尔优秀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研究中心2015年度招标项目《喀什老城女性民俗文化调查研究》(KW15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