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或出走——乔伊斯《一朵浮云》中的精神危机研究
2016-07-12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盐城224002
⊙刘 岩[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留守或出走——乔伊斯《一朵浮云》中的精神危机研究
⊙刘岩[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盐城224002]
摘要:詹姆斯·乔伊斯的短篇小说《一朵浮云》描写了爱尔兰知识分子的贫苦生活,展现了爱尔兰人的精神危机,通过意识流写作手法的应用,探讨了弥漫于都柏林的精神瘫痪,展示了社会环境对人的理想和希望的毁灭。
关键词:詹姆斯·乔伊斯《一朵浮云》精神危机精神瘫痪
詹姆斯·乔伊斯是后现代文学的奠基者之一,一生颠沛流离,辗转于欧洲,靠写作维持生计,作品主要包括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青年艺术家的自画像》《尤利西斯》《芬尼根的守灵夜》等。乔伊斯的一生是流亡的一生,流散是其生活的常态。他善于观察和描绘人物内心深处的活动,以实验性的语言、多种叙述视角、语言符号、人物独白来展现转瞬间的大脑信息。其短篇小说《都柏林人》由十五个故事组成,描绘了20世纪初都柏林下层人民的苦难生活,探讨了弥散于整个城市生活中的精神危机。在乔伊斯眼中,在英国殖民统治和天主教会双重枷锁下,爱尔兰人出现了精神瘫痪,苦闷、忧郁、无助和麻木成为了都柏林的代名词。乔伊斯认为腐败的政治和狭隘的民族主义无法拯救世人,因此他选择了流亡。
《一朵浮云》是《都柏林人》中的精彩之篇,讲述了办公室小职员钱德勒赶去赴老朋友加拉赫之约。穷困潦倒的加拉赫八年前的出走使其成为了如今伦敦出版界的名人,而选择留守的钱德勒则依旧压抑困苦,艰难度日。乔伊斯通过描写二人的会面,借用意识流的创作手法,向读者展示了在死气沉沉都柏林城市中,爱尔兰下层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作为流亡的作家,乔伊斯对“留守”与“出走”的意义深有体会,通过该小说中两个主人公的不同人生际遇,乔伊斯以精神顿悟的方式为精神荒原上的爱尔兰人民指明了救赎的道路。
一、压抑的社会环境
美丽的岛国爱尔兰曾经是充满荣耀与自豪的国家,然而,在英国多年的殖民统治下,往昔的爱尔兰沦为“老态龙钟,病态悻悻的老妇人”。文中钱德勒看到“时值晚秋,落日的余晖照耀着草坪和小路,在衣着随意的护士和长凳上昏昏欲睡的老人的身上,洒下了一层柔和的金粉”①,此时的他内心弥漫着忧伤之感,认为无力于命运抗争。当他到酒吧赴约的路上,“落日渐渐淡去,天气也转凉了。一群脏兮兮的孩子霸占了街道……有的像耗子似的蹲在门槛上”。钱德勒走过“那群如虫蚁般聚集的生命,在荒凉差诧异的大宅邸的阴影中前行。简陋矮小的棚屋,在他眼里,就像一群流浪汉,拥挤在河的两岸,破旧的外衣上沾满灰尘和煤屑,在落日的映照下显得死气沉沉”②。狭小的办公室和拥挤的房间,一切都是杂乱无章,充满世俗之气,让人喘不过气来。灰色的天空和肮脏的街道相得益彰,毫无生机。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人始终无法找到自我价值的实现,只能默默地等待死神的召唤,拖着疲惫的躯壳,掩盖着空虚的心灵。自19世纪以来,爱尔兰人沦为欧洲最贫穷的人民之一,他们的家园破败不堪。没有窗户和任何家具的小屋鳞次栉比,家畜与人共处一室。在英国人的眼中,爱尔兰人只是卑贱的奴隶,是蝼蚁一样的可怜虫,是创造财富的工具。“1904年前后的爱尔兰,还是个以畜牧业为主的农业国,国家贫困、经济落后,大量土地未被开垦,西部的农民过着原始农牧生活,首都都柏林到处是麻痹和瘫痪的景象,和伦敦的繁华相比,都柏林显得既寒酸又萧条,只有市区中林立的英国侵略者的铜像看起来生机勃勃、威风凛凛。”③
丑陋的生活环境让钱德勒难以接受,而巨大的贫富差距更使他的生活雪上加霜。钱德勒和妻子整日忙于生计,考虑分期贷款的家具、打折的物品、廉价的衣饰,而英格兰殖民者和爱尔兰贵族却每日沉醉于灯红酒绿的生活中,穷奢极欲。当钱德勒赴约时,他看到酒吧前车水马龙,女子浓妆艳抹,姿态妩媚,生活放荡。酒吧里花天酒地,用法语和德语高谈阔论。与加拉赫相比,钱德勒如同《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一样,被自己的社会所抛弃,仿佛异类一般。他的生活也如同酒水一样平淡无奇,毫无滋味。加拉赫对他盛情邀请的拒绝,使钱德勒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微和可笑。社会的贫富差距彻底击碎了钱德勒的希望。往日的贵族依旧在花天酒地,金钱充斥着每个角落。事实上,自16世纪以来,英国人在爱尔兰大肆掠夺,侵吞土地,肆意妄为。1845年的大饥荒使爱尔兰饿殍满地、困苦不堪。成亲上万的灾民为了生存纷纷逃亡海外,甜美的果实被送往英国,而爱尔兰人只能以牲畜下水和马铃薯艰难为生。19世纪的英国工业文明和殖民扩张均达到了顶峰,成为了“日不落”帝国,而在其压迫统治下的爱尔兰却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爱尔兰政府的腐败和市民的麻木让乔伊斯看不到丝毫的希望,于是选择了流亡的人生之路。
对于都柏林人的苦难,宗教是另一个罪魁祸首。天主教对于爱尔兰人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其严格的教义控制着爱尔兰人的思想,成为其价值观和生活准则。“到了18世纪,爱尔兰的总人口是一百一十万,而爱尔兰天主教徒占了八十万,其他三十万大多是国教徒,是来自英国的殖民者,是权力、利益、统治阶级的象征,而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人则是被压迫阶级,是贫穷、落后、愚昧的代名词。但即使被愚弄、被嘲笑、爱尔兰天主教徒仍不改初衷。”④畸形的禁欲主义、清教徒的克己理念、扭曲的家庭关系使爱尔兰人的未婚率居高不下,夫妻间的关系形同陌路,无法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和爱情的甜美。钱德勒的妻子曾经青春貌美,如今却只剩下一双艳俗的眼睛,丈夫的无能和生活的重担使她无力反抗。而钱德勒则将自我的不作为强加于家庭,对妻子冷漠以对,对孩子满不在乎,认为婚姻可有可无,对巴黎放荡生活羡慕不已。畸形的人际关系在宗教束缚下愈发扭曲。信仰深渊中的挣扎和对于自由生活的渴望折磨着爱尔兰教徒的灵魂,使其陷入瘫痪和沉重的精神危机。
二、艰难的留守
《一朵浮云》中,钱德勒作为20世纪爱尔兰的一名普通下层知识分子,对生活和社会丧失了信心,以“精神瘫痪”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瘫痪可以理解为一种精神上、而非肉体上的病患,是一种麻木不仁、失去意志力和行动力、无力改变自身命运和现状的精神状态。”⑤八年前钱德勒选择了留守,岁月匆匆、白驹过隙,都柏林留给主人公的只有迷失、压抑和无奈。
“迷失”一词指分辨不清,失去了辨别和判断的能力,无法找到正确的方向。文中钱德勒始终无法找到自身价值,迷失在了纷繁的工业时代中。钱德勒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伟大的诗人,但既无天赋又不具备创作条件的他,只能将这一梦想变成“一朵浮云”,远远地飘向天边,迷惘遥远。曾经充满浪漫情怀的主人公,妄想用浪漫和真情来打动世人的铁石心肠,以虚构的文学世界来对抗污浊、令人作呕的社会,其妻子也沦为生活的仆役,不再是青春靓丽的女子,而是斤斤计较、为廉价商品折腰的世俗之人。拜伦的诗篇似乎预示着英雄的诞生,却无法使钱德勒有所成就。作为一名生活在俗世的知识分子,他的命运是早已注定的。“知识分子是一个精神性群体,这人以自身接受的西方启蒙思想反观社会的丑恶、不合理现象,产生了对现存秩序的疏离感和背叛意识,并强烈要求为正义辩护,呼唤民主,自由,以改变社会为己任。知识分子容易被边缘化,往往存在着身份认同问题,感到陌生、焦虑和彷徨。”⑥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之人,钱德勒缺乏反叛精神和反抗勇气,成为了生活的奴隶。他将自我的不作为归咎于家庭和自身的懦弱。客观来讲,爱尔兰的环境让人民流离失所、贫困不堪,每个人关心的只有生存,如蝼蚁般苟活在繁世中。赴约时,钱德勒“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比那些经过他身边的人优越。他也第一次觉得凯普尔大街沉闷庸俗得让人反感”⑦。他将自己定义为忧郁型诗人,为了迎合殖民者的口味改变姓氏,媚俗的姿态一览无遗。因此自命清高的钱德勒难以妥协于乱世,却也无法实现真正的自我价值。
当钱德勒面对哭闹的孩子和妻子的指责,正如他口中朗诵的拜伦早期诗歌一样,不成熟的钱德勒留下了愧疚的泪水。然而压抑的生活也成为了钱德勒悲剧的助推剂。他的压抑聚焦于一个“小”字上。“他看起来很小巧,像一个精致的小人儿,他的骨架瘦小,他的手白皙小巧,说话轻声细语,举止也十分文雅。他对自己那漂亮的柔软的头发和胡子十分在意,还喜欢用洒过香水的手帕。”⑧“小”一字拥有三层含义:弱小的形体、低微的社会地位和懦弱的性格。受过良好教育的钱德勒选择了留守故乡,为了微薄的薪水,像牛马一样埋没于枯燥的文案工作中,默默无闻,得不到世人的关注与认可,小说中“萦绕着忧伤凄美的主旋律,对过去生活的缅怀追念,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伪善做作的厌恶,对他们物质生活的贫困和精神生活的孤独和哀叹,使他们不敢直面惨淡的人生,却采用骗喝瞒的态度以逃避现实的讽刺”⑨。在社会中出处碰壁的钱德勒,家庭生活也不如意。美丽的妻子沦为机械时代的牺牲品,雄心壮志的丈夫隐没于枯燥的家庭琐事中,一切美好之物如浪漫、关怀、亲情统统让位于困惑人类的终极问题——生存。于是主人公的诗意被扼杀了,浪漫情怀被剥夺了,理想泯灭了,人性被玷污了。
囚禁于压抑的社会中,钱德勒苟苟营营,昏昏度日。但他的危机并非只是自我的彷徨和困苦,无奈使其现状的最佳写照。脆弱、自私、虚荣是他品质的代名词,失败的钱德勒视家庭和怯懦为绊脚石,是灵魂杀手。他欲弃乡流亡,骚动的内心孤独痛苦却充满了渴望。可悲的是钱德勒无法掌控自我的命运。他“身处社会的中下层,处境卑微,生活贫困,单调。为生存奔波,庸庸碌碌,无所作为。虽然有激烈的内心冲突,但无法摆脱失败的命运”⑩。他不断自我诉求,告诫自己留下来只能一事无成,想要逃离目前的困境,但自我怀疑留给钱德勒的却是遗憾和悔恨。
三、精彩的出走
流亡是西方文学中永恒的主题,作品中的人物出于种种原因,为了生存,或避世隐居,或寻找希望,或与自我斗争,远离乡土,游离于纷乱的世间,忍受着孤独的折磨。“流亡是爱尔兰人的传统,他们游历异邦,漂泊异乡,就像犹太人四海为家一样,一路从远古走到现在,停停走走,永不驻足。对于爱尔兰人来说,漫无天际的流浪一样是他们的传统,一样是心灵的渴求,本能的需要。他们抛开家的束缚、爱的羁绊,毅然决然地越过重洋,奔向苍茫大地而去,为的是寻求超越,寻求终极的人生意义。”⑪
小说中的加拉赫与钱德勒相比,选择了出走,逃离了死水一般的故乡,到他国去寻找生命中的火花,换来了成功、人生的转变和希望。他曾经当年“穷得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如今却成了伦敦报界响当当的人物。加拉赫是匹野马,喜欢喝浪荡子鬼混,还欠了一屁股债,饮酒无度,还卷入了不光彩的事情”⑫,成功人士的光环笼罩着加拉赫,使钱德勒羡慕不已,无限崇拜,寄希望于得到加拉赫的帮助,成为诗人,一夜成名。上流社会的生活、金色耀眼的金表、价格不菲的雪茄、一掷千金的牌局象征着加拉赫的富足。
出走也为加拉赫带来了人生的转变,曾经的小人物成为了伦敦报业的骄子,之前的屈辱、苦难和贫穷一扫而光,换来的是五光十色、精彩纷呈的生活,在冒险、奢华的人生中搏击,与病态的都柏林人相比,神采奕奕;与渺小、女性化的钱德勒相比,加拉赫无疑是勇者,总是充满乐观和斗志,足迹遍布欧洲,品尝着情感的甜美,以胜利者的姿态去批判爱情和婚姻。他讲述了许多首都的罪恶,毫不留情地批判他们,揭露了欧洲大陆修道院里的许多秘密,描绘了上层社会流行的一些习惯。高高在上的他以一个小小的借口便拒绝了钱德勒真诚的邀请,划清了贫者与富者之间的界限。
如同《圣经》中带领以色列人脱离埃及人的奴役、奔向应许之地的摩西一般,加拉赫的经历无疑代表着人生中不可或缺之物——希望。加拉赫仿佛一盏明灯,为芸芸众生指明了获取希望的道路,鼓舞其勇敢前行。19世纪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提出“适者生存”的理念,作为强者,加拉赫的成功历程无人问津,世人关注看待成功者的标准是财富和地位。如此的现实刺激着都柏林人早已麻木的心灵,使其重新泛起希望的涟漪,争取人生的梦想,哪怕只是一刹那。小说标题“一朵浮云”取自圣经列王记上第18章,“我看见一片云从海里上来,不过如人手那样大”⑬,而一片小云暗示着人生中渺茫的希望之光。微弱的人生之光使钱德勒一度热血沸腾,想逃离樊笼,可残酷的现实却破灭了这些许的热情,等待他的命运只能是麻痹和苦难。
作为一名流亡作家,乔伊斯对都柏林人的麻木感同身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以精确的描述,通过对话和心理描写,以暗喻、对比等手法展现给读者深刻的精神危机。乔伊斯的困惑和痛苦在于无法找到人生正确的出路,无论是自我还是对文中人物而言。作家曾以“精神顿悟”来帮助人物解脱,钱德勒最终留下了惭愧的泪水;或是以出走来让都柏林人获得新生,但出走后的世俗化,与卑劣的社会同流合污的行径,却让乔伊斯痛心疾首,无法将其作为济世的良药。同鲁迅一般,乔伊斯是时代的孤独者。面对21世纪的诸多问题,环境危机、恐怖主义、个人失落感等,现代读者和钱德勒面临着一样的境地。如何成为一个英雄般的斗士,而非生活的囚徒,乔伊斯的《一朵浮云》恰恰为我们留下了思考的空间。留守或出走,人生处处充满着抉择,勇敢面对,积极奋斗,永不退缩,保持本性,才能看到人生中真正的白云蓝天。
①②④⑧⑫[英]詹姆斯·乔伊斯:《一片流云》,央金译,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5版,第2页,第4页,第6页,第5页,第15页。
③⑩⑪赫云:《乔伊斯流亡美学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2页,第27页,第10页。
⑤李维屏:《英国短篇小说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版,第179页。
⑥⑦⑨王萍:《民族精神的书写》,安徽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3页,第66页,第66页。
⑬中国基督教协会:《圣经》,中国基督教两会出版部发行组2014年版,第567页。
作者:刘岩,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