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出塞“怀抱琵琶”是后人附会
2016-07-11王雪梅
王雪梅
昭君出塞“怀抱琵琶”是后人附会
王雪梅
摘 要:历史文献没有王昭君与琵琶有关系的实证。说王昭君出塞怀抱琵琶,来源于晋人石崇《王明君辞》的猜测。昭君怀抱琵琶虽然于史无稽,却流传千载,得到广大群众的认可,究其原因,乃在于昭君是和平使者,人民愿意把美好的事物都附会到她身上。
关键词:昭君出塞;怀抱琵琶;王明君辞;历史附会;和平使者
在众多的文学艺术作品中,王昭君总是和琵琶形影相随。中国古代记载琵琶起源的音乐史资料中,也多将琵琶的起源与王昭君挂上钩。但是,王昭君与琵琶究竟有没有关系?这还得靠文献资料来辨析。
一、昭君出塞的历史记载
王昭君是一个真实的、史书有载的历史人物。关于她“出塞和亲”的故事,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
在距今两千年前,中国北方有个民族叫“匈奴”,统治着大漠南北,强悍好战,常常侵扰中原。汉元帝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一个叫呼韩邪单于的匈奴首领,在匈奴各部落的争斗中为了自保,愿意投靠汉朝,于是亲自到了长安,提出“和亲”请求。他保证要世世代代和汉朝友好下去,汉元帝于是答应了他。《汉书·匈奴传》记载说:
竟宁元年,(呼韩邪)单于复入朝……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1]
看来,王昭君“出塞和亲”,确实意义很大。所以,权威的《辞海》有“王昭君”条,对她是这样介绍的:
王昭君,西汉南郡秭归(今属湖北)人,名嫱,字昭君,晋避司马昭讳,改称为明君或明妃。元帝时被选入宫。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匈奴呼韩邪单于入朝求和亲,她自请嫁匈奴。入匈奴后,被称为宁胡阏氏。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成帝又命她从胡俗,复为后单于的阏氏 。对汉朝和匈奴的和好关系,曾起了一定作用。她的故事成为后来诗词、戏曲、小说、说唱等的流行题材。[2]
《辞海》对王昭君的这一段介绍是比较全面的、权威的。不过,有关昭君和亲这件历史上的大事,由于史料记载的简略,许多方面都不易理解明白。甚至关于王昭君本身,就为历史留下许多众说纷纭的话题——昭君出塞是否怀抱琵琶就是这样的一个话题。
在记载有王昭君史料的《汉书》的《元帝纪》《匈奴传》和《后汉书·南匈奴传》[3]这些“正史”资料中,可以肯定地说,绝无王昭君怀抱琵琶出塞的记载。那么,这一说法来源于何处呢?
二、昭君怀抱琵琶来源于《明君辞》
自汉以降,以王昭君故事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历代不乏。由于时代的不同,作家思想倾向的各异,这类作品也就呈现出不同的姿态和各异的美感。在描写王昭君故事的文学作品中,都有她怀抱琵琶出塞的情景;但在汉晋间较早的文学作品中,昭君怀抱琵琶的来源只有一处——晋人石崇的《王明君辞》,而且是必须在误读以后。
《王明君辞》所吟的“王明君”,就是王昭君。因为封建时代有避讳的规定,石崇思念美人王昭君,想为她作诗,而晋文帝司马昭的名字有个“昭”字,他遂“以文帝讳”,便改“昭君”为“明君”。是谓匈奴盛,请婚于汉,元帝以后宫良家子明君配焉。
《王明君辞》全文如下:
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弃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4]
《王明君辞》的作者石崇为西晋开国元勋石苞第六子,西晋时期文学家、官员、富豪,“金谷二十四友”之一。《晋书》卷三十三有他的传记,《全晋文》收录有他的《思归叹》《自理表》《请征扬州刺史何攀表》《议奏封赏当依准旧事》《楚妃叹序》《金谷诗序》等作品。
石崇在历史上很出名,但这个“出名”主要还是因他的奢侈。
《世说新语》《语林》等书对石崇的奢侈情况有相当多的描述,说石崇的财产山海之大不可比拟,宏丽室宇彼此相连,后房的几百个姬妾,都穿着刺绣精美无双的锦缎,身上装饰着璀璨夺目的珍珠美玉宝石。凡天下美妙的丝竹音乐都进了他的耳朵,凡水陆上的珍禽异兽都进了他的厨房。刘实去拜访他,忽然内急,于是走进石崇家的厕所,见里面有绛纱大床,上面的席子非常华丽,两个漂亮的婢女手持香囊侍立在旁。刘实吓得赶快出来对石崇说:“对不起,我误入您的卧室了。”石崇说:“你没走错,那就是我的厕所啊!”刘实只好再走了进去,才知道里面的婢女是守厕婢,手持的香囊里装的是刮屁股的软木片——那时的人可没有卫生纸。刘实在那里蹲了半天,就是拉不出来,于是又提起裤子走出来对石崇说:“我还是到别的厕所去吧!”
所以,石崇写《王明君辞》,就颇有自得之意。他以代言(代女发声)体形式,叙议之中,唏嘘感叹,还真是动人。著名文学评论家郑振铎先生认为:“(石)崇在当时,以富豪雄长于侪辈,俨然为一时文士的中心,其家金谷园每为诗人集合之所。崇自己也善于诗,其《王明君辞》尤有声于世。”[5]可知作为诗人的石崇,乃是以此诗名世的。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旧唐书·乐志》的记载:“晋石崇妓绿珠善舞,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6]这里的“此曲”,指汉曲,而“自制新歌”指的就是石崇的《王明君辞》。由此知道:石崇作此歌诗,是要教习“善歌舞”的绿珠女载歌载舞。纵检文学史,这还真是第一首有主名的咏昭君诗呢!
石崇在《王明君辞》的诗前,有一段小序:
……
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声,故叙之于纸云尔。
就是这段小序中的“琵琶”云云,导致了后来的“昭君怀抱琵琶”之说。
《王明君辞》的“琵琶”指代何人?
昭君出塞(选自清·王翙绘《百美图》)
仔细读读《王明君辞》的“小序”,可知说了两个问题:
其一:嫁乌孙的公主有琵琶。
西汉时,“和亲”是统治者通行的政策,就是说,与边疆少数民族首领“和亲”者绝不只是一个王昭君。
琵琶与和亲公主发生关系是在乌孙公主出塞时的事。乌孙是汉时西域国名,在今新疆伊犁河流域。汉武帝为了联络乌孙共同抗击匈奴,于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把江都王刘建的女儿细君嫁给乌孙昆弥。晋人傅玄在《琵琶赋序》记载说:“汉遣乌孙公主嫁昆弥,念其行道思慕,使工人知音者,裁筝、筑、箜篌之属,作马上之乐。观其器,中虚外实,天地之象也;盘圆柄直,阴阳之序也;柱十有二,配律吕也;四弦,法四时也。以方语目之,故云琵琶。”[7]应该说明的是,在乌孙公主出塞时,即使公主有琵琶,当时也未必是乌孙公主亲自弹琵琶,而只是令乐工们马上作乐。
“裁筝、筑、箜篌之属”所作的“琵琶”是中国琵琶的起源之一。但是,这种被称为“琵琶”的乐器,与我们今天所知道的琵琶有很大的差别。改筝筑在马上弹奏,必须怀抱之。显然,这是一个筝筑合一(裁制而成)的试制品。正是因为中国琵琶在当时还没有定型,直项琵琶、曲项琵琶还在彼此影响,所以在唐宋以前,所有的弹拨乐器,都可以称为“琵琶”。这样看来,嫁乌孙的江都公主虽然有琵琶,但也只能说是琵琶的雏形,是正在发展中的琵琶。
其二:王昭君未必抱有琵琶。
因为嫁乌孙的公主有琵琶,所以石崇在《王明君辞》的“小序”中说:“其送明君,亦必尔也。”其言很明白:石崇对王昭君怀抱琵琶,只是一种推论,并未肯定。
不过,石崇猜测王昭君出塞有琵琶,也不完全是想当然。晋朝琵琶广泛流行于歌妓之中,石崇府中的著名艺妓绿珠,便是以善弹琵琶歌舞而知名的。石崇宠爱绿珠,采集民间传说和民间歌唱昭君的民歌写成乐府歌词,用琵琶伴奏,还给昭君加上弹琵琶的细节让绿珠表演。此后,唐初虞世南编《北堂书钞》,又据石崇《王明君辞》写了一篇《琵琶赋》[8],将石崇的推论演为真实故事。虞世南是著名的音乐史专家,他都相信昭君抱琵琶出塞,后人也便信以为真了,以至唐太宗李世民也在《琵琶》诗中说:“半月无双影,金花有四时。摧藏千里态,掩抑几重悲……”此后昭君便被人视为琵琶演奏家,竟至后代一些善弹琵琶的伶人和乐师也被誉为“王昭君”。
在对王昭君怀抱琵琶出塞已渐成共识之时,仍有人抱以怀疑,例如,明朝人陈耀文就指出:“夫汉送公主,于马上作乐,季伦(石崇)制词,意昭君亦尔;未尝谓昭君自弹也。《图经》即以《昭君怨》实之,不知何所本也。而今人画《明妃出塞图》,作马上愁容,自弹琵琶,赋辞者多,即以为昭君实事,盖承前人之误耳!”[9]
三、如何看待昭君与琵琶的关系
我们说,指王昭君出塞怀抱琵琶当是后人的附会,是后世人以讹传讹;但由此生成的王昭君与琵琶的故事,也当引起重视。
关于中国琵琶的起源,有人认为西汉时已有琵琶。据说它源于弦鼗,俗称“秦汉子”,形制是圆形直项。西晋傅玄在《琵琶赋序》中作过详细描述。琵琶在唐代被称为“秦琵琶”,由于“竹林七贤”中的阮咸弹得最好,并被人画入图中,故秦琵琶又被称为“阮咸”,即今天“阮”的前身,这是第一类琵琶。第二类是曲项琵琶,琴体呈梨形,颈项后弯近直角,四弦,大约在4世纪后半叶由西域传入,盛行于北朝。今天的琵琶是以它为基础发展而成的。第三类叫五弦琵琶,其流行情况与曲项琵琶大体相同,但琴体略小,直项,宋代已不用。
与王昭君和琵琶相关,有一则流行于北方少数民族地区的传说,称昭君出塞之后,所用的琵琶坏了,交给当地工匠修理,当地工匠按照匈奴乐器的形制把它改小了一些。昭君见了笑道:“浑不似”(意为不大像)。于是一种汉族琵琶与匈奴乐器相结合的新乐器便产生了。这种乐器的名称便由昭君为之一笑而来——人们称之为“浑不似”“胡拔思”“虎拍四”“火不思”等等。
宋人俞琰《席上腐谈》还说:“王昭君琵琶坏肆,胡人重造,而其形小,昭君笑曰:‘浑不似’,今讹为和必斯。”[10]明人蒋一葵《长安客话·浑不似》说:“浑不似制如琵琶,直径无品,有小槽,圆腹如半瓶,以皮为面,四弦皮同一孤柱。相传王昭君琵琶坏,使胡人重造,造而其形小。昭君 笑曰:‘浑不似’。遂以名。”[11]清人俞正燮《癸巳存稿·火不思》也说:“俞玉吾《席上腐谈》云:浑拨四形较琵琶小,胡人改造琵琶,昭君笑曰:‘浑不似也。’后伪为浑拨四。案,火不思、浑拨四皆单字还音,非有改造不似义。《长安客话》谓之胡拨思。”[12]
听阮图(清·刘彦冲绘)
据考证,“浑不似”“胡拔思”“虎拍四”“火不思”是我国古代西北游牧民族人民创制的一种弹弦乐器,亦作“浑拨四”,四弦,长项,圆鼙。明人陶宗仪《辍耕录·乐曲》有记载:“达达乐器,如筝、秦琵琶、胡琴、浑不似之类,所弹之曲,与汉人曲调不同。”[13]
本来是乌孙公主的琵琶,后来被移植到王昭君的身上;而少数民族的乐器“火不思”的来源,更被说成是起于昭君的一言一笑。这些于史无稽或张冠李戴的故事之所以能够流传千载,得到广大群众的认可,就在于作为“和亲使者”的王昭君本身的大义行为、和平行为。它说明自古以来,内地汉人与周边少数民族相互之间都愿意和平往来,和平相处。今天济济一堂的中华民族大家庭,是数千年来无数像王昭君这样的和平使者辛勤培育、细心呵护、积极推动发展的硕果。所以王昭君一直受到各族人民的喜爱、欢迎、与仰慕,人民愿意把包括琵琶在内的美好事物都附会到她的身上。
注释:
[1](东汉)班固:《汉书·匈奴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
[2]《辞海·历史分册·中国古代史》,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年版,第253页。
[3](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南匈奴列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
[4](晋)石崇:《王明君辞》,《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版,第369页。
[5]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上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页。
[6] (后晋)刘昫:《旧唐书·乐志》,中华书局1999年版。
[7](晋)傅玄:《琵琶赋序》《宋书·乐志一》,中华书局1999年版。
[8](唐)虞世南:《琵琶赋》;(唐)徐坚:《初学记》,中华书局2004年版。
[9] (明)陈耀文:《天中记》卷四十三,江苏广陵书社有限公司2007年版。
[10](宋)俞琰:《席上腐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1] (明)蒋一葵:《长安客话·浑不似》,北京出版社1960年版。
[12] (清)俞正燮:《癸巳存稿·火不思》,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13]( 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乐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作者:四川音乐学院民乐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