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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

2016-07-11李德琴

参花(上) 2016年7期
关键词:支书洋芋大明

◎李德琴



空巢

◎李德琴

绵绵的春节刚过,方岩山村的初春正好迈向缠绵的雨季,风开始没完没了地刮,此起彼落,不知疲倦,完全不像要停下来的意思,倒像是各自在天空中熬了三五年膨胀之后急不可待地释放,淋漓尽致地都带着狂躁——满地雨水。还好这里是偏僻的高山小村,水都往山下流走,到了中午时分,天空黑得像倒扣的铁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小小的山村了,所以风雨才刮得如此肆无忌惮。

金老汉此时正坐在屋檐下,看着这阵不知刮了几天的风雨的喧嚣,像一群顽皮的孩子不知疲倦地凑到了一起,不听大人的再三劝告,没完没了地玩耍跳闹。天上下雨,地里的人没法做工,也没办法在此时出门。这几年的春天显得有些冷清。金老汉屋后有一棵极易攀爬的大文旦树,这几年由于雨水的充沛长得更加高大青葱,却越来越少有调皮捣蛋的小家伙过来摘文旦了。金老汉回过头,老伴依旧坐在门内的躺椅上打盹,又转过头,继续看着天井门口的竹栅栏,静静的,有时一看就是半天时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想什么,老人的心经常就像神坛里残旧却精细的木纹,也许会有很多人来上香祭拜,却少有人会细看揣摩其中木纹的精巧。

风雨渐停,金老汉觉得坐得有点久了,起身要走。身后的老伴却也在这时被他的举动惊醒了:“老头子,要去哪里呢?”

“去地里看看洋芋长得怎么样。”

“噢,好,别去得太久,我这就烧火煮饭了。”

“你放心,我知道了。”

金老汉应得很低沉,雨衣也不带,就走出了竹栅栏。洋芋地离家不算远,出了门楼,转过弯道,再穿过金家祠堂,往西北山边方向走几十步,转身进入一片荒废的葡萄园就能看见了。天气总算变得有些放亮了,乌云渐渐消退,雨也都停了,天空隐隐出现了一片红晕,大伙见天气好转也都出来干活了,农田里的人不多也不少,仅几十个人。远远看去,那些低身起身的身影,偶尔刮起一阵强烈的阵风,把他们的帽子刮到天空上,像小孩子放风筝,既感到好奇,又感到无奈。金老汉路过荒废葡萄园地的时候迎面遇上了周明,他挑着两个竹筐,步履轻快,见了金老汉就笑嘻嘻地问:“金大爷,来看你的土番薯啦?”

“嗯,你的茶叶长得怎么样啊?”

“还不错,高山云雾茶,有品质,销路好,嘿嘿!”

周明原是邻县的包工头,前几年因工程发生事故赔偿了一百多万而亏损,后来定居在方岩山村,他头脑灵活,见方岩村土质肥沃,春天多雾,适宜种植高山云雾茶,便跟方岩村里签订协议,承包了300多亩山地种植高山云雾茶,几年下来,不但还清了债务,去年就开始赚钱了。他习惯把洋芋叫土番薯,说是老家那边不喜欢用洋字称呼农产品。周明为人善良,喜欢说笑,跟村里人关系都很好。金老汉笑吟吟地往前走,前面还有道“障碍”,实际是在比较窄的路段中间插了一排篱笆,为了防止野猪野狗野猫跑进地里乱刨乱扒,糟蹋了洋芋。走过去再往偏南的河道方向走,就到了——洋芋就种在河道边上。几块地加起来,还不到一亩。种的都是洋芋,平时一排一排的绿墙,蔚为壮观。现在开了花,零零星星的花朵凑在一起,绿墙变成了完美的画布,上面画着色彩鲜艳的小黄花,如果梵高出生在这里,不知道星空图会不会变得不一样。那些花儿一瓣又一瓣,一朵又一朵,红的、白的、粉色的,都已经完全撑开了,花瓣底下还跟着一条细细小小的藤蔓,沉沉地掩盖了地里的洋芋。有的花瓣边上还卷着,看上去分明就是一颗五彩鲜艳的八角星,随风飘起来的时候,像彩云,又像霓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只有这一片地种洋芋了,村里剩下不多的几十户人家都不约而同地理解金老汉的苦衷。

金老汉在洋芋地里,这里看看,那里翻翻,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像寻找什么失落的东西,把旁边新长出来的野草拔掉,翻过来让太阳晒死它的根部,又从旁边的地方拿出藏好的锄头,从嘴里向双手啐了口痰,抓起锄头从头到尾松了一遍土。忙完活之后,再挖出一颗洋芋仔细看看,又栽进去,终于感觉良好,心满意足的。仿佛自己能感觉到洋芋清香的生气,在随着夕阳的余温蒸腾着,也仿佛自己站在旁边熏香一下,就能返老还童,年轻不少。金老汉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往衣襟上蹭了蹭之后又看看自己的手,已经皱得不像样子了啊,像枯树皮似的。自己还清晰记得右手食指上缺掉的一小块指甲是跌倒时撞裂的,拇指上的指甲现在是两块了,是用砍柴刀的时候不小心磕到的结果。

金老汉放下手,站直身,看了看天边,天空已变得十分阴沉,太阳也落到了对面山脚下,只留下一半边野鸭蛋色向世人诉说无尽的衷肠。金老汉想该回去了,不然老太婆又要过来叫唤了。

一群白鹭往山林方向飞去,与金老汉的身影擦肩而过,像是安慰,又像是告别。

金老汉回到了家。

“回来了?”

“回来了。”

“去洗洗手,洗洗脸,我把菜端上来就吃饭吧,要不要喝点酒?”

“喝点吧,二两就行。”

“好的。”

金老汉洗完手,洗完脸,往椅子上一坐,看看煮烂的菜和猪肉,清酒二两,老掉牙的青菜。知道老伴休息好了倒是挺有精神,时不时和你侃两句老掉牙的话。

“洋芋结果了吗?”

“结了,有的还长得结结实实的。”

“那就好,那就好,等洋芋长好了就能给儿子大明当下酒菜了,唉,大明那些年在家时挺喜欢用洋芋当下酒菜吃啊,说洋芋很合他口味。”

“嗯,他是挺喜欢吃的。”金老汉一边嚼菜,一边喝酒,只好随意地答应着。

“你说咱儿子大明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

“别着急,洋芋不是还有一段日子才可以采掘吗?”

“我就是太想儿子嘛,想想当年他在家里对咱俩那么孝顺,现在出去了这么多年也不来封信,这山里电话又不通,我老是想起他以前在家里时的情景,真是儿大不由爹娘管啊!”

看着老伴斜着脸说话,已经完全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里,金老汉喝完酒赶紧低头吃饭,决心要避过老伴的再三询问。昏暗的灯光,两个都超过八十高龄的老人在咀嚼着无情岁月最后的残羹,他们只剩下安稳守住命运轨迹的力气,只求活得长一些,盼得短一些,死得快一点。这也许是所有老年人的心愿,健健康康走完最后一段路,到死的时候也心无遗憾。

老屋的外面,月如圆盘,在这个隔绝了空气污染的小山村,月光显得特别纯净,让人走夜路的时候甚至不想用手电,因为有一片月光的照射,就能足以让人心安。不知是哪家的狗,时常会叫上几声,偶尔会有摩托车轰隆而过,顺道把狗吠声淹没。而此时金老汉家的石瓦房子,熄了中厅的灯,亮起了西面房间的灯,同样是昏暗的,放远了看,如小小的萤火虫。不一会儿,房间里的灯也熄了,老房子跟着这两个老人,早早地在夜里睡下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金大娘就早早地起床了,到厨房里煮这一天要吃的稀粥。去年存留下来的麦秸秆在灶里噼噼啪啪地响,火苗欢快地跳跃着,映红了金大娘的脸。金大娘不时用火棍挑着灶里的秸秆,让火烧得更加旺盛,一边用手将滑落额前的灰白头发捋回耳后。金老汉在这时候也起来了,先是跑到厨房去看一下,偶尔能看到老太婆呆呆地坐在灶前什么也不做。他的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干啥呀?别老那么丢魂落魄的,粥都要被你煮烂了。”说着拿过金大娘手里的火棍,把灶里没烧开的秸秆拿出来,扔在下层的灰烬里,让它自己灭了。

“哦。”金大娘一片茫然,好像时间出现了断层,回忆很突兀地空了一个章节,其实是自己的思儿症又犯了。

“好了,去把豆豉拿出来热一下。”金老汉也不多说,自从儿子和儿媳妇离家外出后,老太婆的老年间歇性忧郁症就开始明显频繁起来了。

“老头子,吃完了你陪我去看一下洋芋地,等洋芋熟了就可以给儿子当下酒菜了。”

“我昨天不是去看了吗?长得很好嘛。”

“好苗种一夜三寸长,看看去,看看去,我一想起咱大明用洋芋当下酒菜的吃相时,心里就乐滋滋的。”

“得了,先盛碗粥,吃完再说。”

吃过饭,金老汉还是带着金大娘去洋芋地里了,临走的时候把几只鸡鸭赶到屋边杜鹃花和一些野生灌木丛围起来的笼舍里,锁好竹栅栏的门才放心离开。路上老太婆又说起话来了:“听说前两天老丁家的锅被偷了,只要是铜铁的都没剩下,嗨!咱这村子的年轻人为什么都要跑外面呢?留下几个老的老少的少,连家里的废铜烂铁都保不住,连个铜锁都被撬了,那些偷鸡摸狗的杂种,真该遭雷劈!”

“不光是老丁一家,最西边的朱老汉家也被偷了,连低保卡都被偷了。”金老汉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家里的橱柜锁要不要换一下,里面还藏着两个袁大头呢,要是被偷了可怎么办?”

“估计又是后山那帮游手好闲的赌棍,输了钱就偷值钱的东西卖,就算光天化日要抢你的也没办法。”如今山村里的青壮年都往外地打工去了,留下只有几个没有能力的老少和残缺人。那几个看似收购废铜烂铁的外来人都不是好东西,他们跟后山那帮赌棍里外勾结起来,经常趁着三更半夜撬门窗偷盗破铜烂铁,搞得人心惶惶的。

“嗨,真是没办法,山高皇帝远啊!”

金老汉不再搭语,默默地往前走,他不是没有话,而是接下的话茬,会是痛苦回忆的重复——独生儿子大明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回家了,只有村支书老苏替他们俩办的低保卡里的钱时有增加,不多。

路过张明家的时候,没有听到惯常的狗吠声,上一次打狗风潮中,大黄没能幸免,它已经经历了几次打狗风潮了,其间瘸了一条腿,最后是被套绳拖死吃掉的。金老汉在它产仔的时候被咬过,却还是很喜欢这条护村好狗。遗憾的是,它没能陪着张老汉终老。

“两位老人家,又来看土番薯啦,放心吧,我看过了,土番薯都钻出土面了,不过它不长腿,跑不掉的。嘿嘿……”原来又是周明,笑吟吟的,弯月眼都快笑没了,连手中喷水器里的水也都晃出来了。

“周老侄,你的茶叶改天摘一点给大娘尝尝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娘觉得自己越来越糊涂了,做事丢三落四,好像没魂似的,喝点茶叶提提神。”金大娘见是周明,连忙提出了这个要求。

“好的,明前茶最好喝,到时我送到你家。”

金老汉站在洋芋地边上,时不时地应一声跑到洋芋地里金大娘兴奋的喊话,无非是哪一颗洋芋长得个头大,哪一颗长得圆,长得扁,基本上可以收获了。种了这么多年洋芋,金老汉对自己种的洋芋还是十分自信的。旁边的苏支书看他闲得无聊,右手握着一把大剪刀走了过来:“老太婆身体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不好不坏,镇医生说这是心病,哪天我也像她那样了也不知道她怎么办。”

“别瞎想了,你身子还硬朗着呢,”苏支书挥了挥大剪刀,六十多岁的年龄使他看起来也很沧桑,“洋芋看来长势很好,快能卖个好价钱了。”

“有低保,不愁吃,就是老婆子非要种,没办法。你的那几棵蜜橘看起来也不错,也能卖个好价钱呢。”

“哪里不错了,前几天正想采摘,没想到过来一看,那些个儿大的都被赌棍们偷摘了,今天这不赶紧来把剩下的摘下来。”苏支书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怎么,大明还是没有回来?”

“没有,是不是死在了外面都不知道。”金老汉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黝黑多皱的脸吞没了许多本该生动的表情。

“别说这种话,到底还是自己儿子,而且还是个单丁子。唉,儿子大了不由爹娘,子孙自有子孙福,外面的世界太诱人,没办法,你们两个也不用太多想,好吃好睡好身体过日子,这就是咱们老人的福分。”苏支书握起剪刀敲了敲橘树,想掩饰一下这个话题带来的尴尬。

金老汉沉默了一下,两手扣在嘴边当成喇叭朝洋芋地里喊了起来:“看完没有,老太婆?该回家了。”

“哎,看好了,就回家。”

苏支书这时也把刚采摘下来的几个黄澄澄的蜜橘放在了旁边的竹筐里,一边腾出一只左手拿出了两个蜜橘,递给金老汉:“我先摘几个,要先走了,你拿两个回去尝尝鲜吧。”

“不要了,这是小孩喜欢吃的东西,太甜,不能当大人下酒菜。”

“拿着吧,这两个又不值什么钱,剥了皮一咬就破了。”

苏支书说完塞到金老汉手里,挑起轻空的竹筐,怀着沉甸甸的心情慢慢地离开了金老汉。

“你偷了苏支书的蜜橘?”金大娘正好走了出来。

“支书给的,走吧,回到家里用蜜糖搅碎加甜,更好吃了。”

金老汉把两个蜜橘递给金大娘,独自走在前头,留下金大娘在身后小碎步追赶着。

在山村,当年金老汉和金大娘的结合,跟其他人一样都是很简单的,由媒人介绍,相亲的时候彼此相看一眼,觉得还可以,经父母同意后实际上婚事也算决定下来了,同时决定的还有下半辈子待对方好的信念,也就是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或者说当年的乡村爱情,都这样简单,不求对方大富大贵,或者帅哥美女——实际上也不可能——只求不争吵,和和睦睦,便足以相濡以沫,相伴到老。

金老汉年轻的时候也没什么特长,只读过小学的补课夜校, 认得一点点字,不会煮菜,衣服也不大会洗。偏偏一条红线牵,金大娘一看他长相觉得还行,至少看起来相貌英俊,身材结实,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几十年过去了,金老汉对金大娘十分依赖。如果金大娘去探亲住上几天再回来,金老汉就凑和着金大娘提前烧好的腌菜将就着吃,还要经常吃凉饭,衣服也不洗。而金大娘自患上老年忧郁之后,去洋芋地总要老头子带着,否则就老在洋芋地里转悠,嘴里唤着儿子大明的名字,到了夜晚也不知道回家。

能活几天就过几天吧,金老汉心想,不孝的儿子有什么用。

谷雨过后,天渐渐变得日长夜短。四月眼看就快过去了,洋芋也由地下全部钻出地面,长势优良,看上去一个个圆润饱满。金老汉看着这些丰硕的洋芋,心中十分欣喜。做了一辈子的农民,最幸福最欣慰的事情莫过于看着亲手撒下的种子长至丰收,金老汉自然也不例外。除了留一些自己和老伴两人吃,卖了这些品质优良的好洋芋,就有余钱给老太婆多买一些营养品、保健品了。

金老汉选了一个天气比较好的清晨,他早早地吃过饭,天微亮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洋芋地里了。就着露水用锄头掘起的洋芋色泽鲜艳如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在晨光熹微里笑得十分踏实、欣慰。掘了满满当当的一担洋芋后,金老汉将扁担和锄头放到肩上,扶正了草帽,先试了试,让扁担和锄头在肩膀上落好位,又起了下身子估摸着担子重量,最后才屏住一口气挑起担子,稳了稳身体,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起来。东方这才吐出鱼肚白色,有隐隐的红晕。金老汉的身影终于在天际一线之间摇摇晃晃,成了他这一生的真实写照——每一步都承载着他无量的风霜。

在塘里镇居民还未醒来的时候,菜农们已经和从山村到菜市场路上的露珠打完了交道,灰色鞋面上并不明显的水晕做了铁证。金老汉来到镇上的菜市场时,里面已经到处都有菜农相拥着扎堆了,还有一些前来批量收购蔬菜瓜果的人在到处寻找价格便宜的蔬菜,一路走来还和几个相识的菜农打了热情的招呼。

“大爷,洋芋不错啊,批发给我可以吗?”一个腰间挂着腰包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

“我的洋芋不批发,要零售。”金老汉被拦着,有点生气。

“我多给点价钱,你卖了早点回去歇着不更好吗?”中年汉子看着他的这些好洋芋,有些依依不舍。

“还是不卖,借过一下,我要去占个摊位了。”

中年汉子吃了闭门羹,不满地瞪了金老汉一眼,极不情愿地挪开了脚步。

金老汉也不介意,找了个地方放下担子,取下草帽,拿起挂在胸前的毛巾擦了擦额上的汗。金老汉历来都不愿意把种了几十年的洋芋低价卖给别人,这会让他的收入大大降低,而多出来的时间对于一把年纪时间空闲的人来说并无什么用处,并且金老汉还能劳动,他可以用时间换取多一点的收入。金老汉擦完汗,把挂在竹筐上的铝饭盒拿了出来,喝了口粥填饱肚子。农村里都时兴用这种铝饭盒,长得和保温饭盒一样,能装下两顿饭。接着又把小小的竹凳抽了出来,静静坐着看菜市场的进出口,等镇上的人来买洋芋。

等收菜的人渐渐散去之后,一些起早的人开始出现在菜市场上了。大多是镇上的老人和妇女,起得早便来买菜,怀揣着一天的支出尽量节俭和菜农们讨价还价,有的老人还提着鸟笼来讨价,让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总觉得他们应该出现在公园或者茶馆咖啡馆里,才符合他们至少看起来“大富大贵”的形象。看来同病相怜这个词只适合发生在大家都有病的当时,走过了艰辛岁月先富起来的人们在买菜时还是会斤斤计较菜价啊。

到了中午时候才会有更多的年轻人就着下班顺路到菜市场来买菜。金老汉的洋芋多,来早一点卖一些给这些老人和妇女,主要还是等中午的并不大计较价钱的年轻人。

太阳照得很正,菜场出口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金老汉的洋芋卖出去超过一半了,他有些兴奋,觉得自己的汗水没白流。汗水时不时地出现在额头上,在这个仲春时节,水分过早地争先恐后逃离这个燥热的躯体,汗水是擦不完的,他想着还得为老伴的期盼继续流汗。

就在金老汉低头用湿毛巾给洋芋一个个地擦干净的时候,两对穿着超短裙,细长又不失丰满的白腿出现在金老汉的视野里,随后便听到细细的声音传过来:“老人家,洋芋卖多少价?”

“哎,五块一斤。”

“这么贵,便宜点吧。”

“你看我的洋芋多好,都是自己种的,护得没日没夜的,还挑了这么远的路,不贵的。”

年轻妇女也不回话就蹲下来拣洋芋了,两人这个看看,那个翻翻,挑挑拣拣,也不耽误闲扯。

“你知道吗?云宵山那边又有人被拐卖了,听说都是妇女儿童,整整有二十多个。”

“不会吧,哪有那么多的人,就没有男人在一起吗?”

“这怎么说呢,云宵山,山势险峻,上面聚集着好多赌光了钱的男人变成骗子,他们分头下山,装扮成厂矿老板,说专收那些农村妇女和下岗失业的女人打工,结果被骗的人一上了他们的车,就都失踪得没了消息,唉,想起来就寒心……好了,给我称一下。”

金老汉听了心里一愣,木然地接过洋芋称了起来,过了好半天才算出多少钱来,接了钱也不数,而是慢慢地坐了下来用双手捧着头。

云宵山,是塘里镇通往外地的必经之路,虽然山下已经开通了公路,但山顶上确实聚集着一批诈骗分子,公安部门屡抓不止。他们常常把被骗的妇女儿童通过非法渠道转运到云南边界拐卖牟取暴利。当年,金老汉的儿子儿媳妇都是经过云宵山的。

儿子大明从小就是金老汉夫妇一手养大的,初中毕业后就一直跟着金老汉种洋芋,直到二十多岁时才开始种茶叶,由于没有全部承包了村里的茶地,面积小,收入低,后来干脆放弃种茶,来到镇里一家小型机械公司当员工,因为他长相好,干活又认真,不久就被提拔为公司经理助理,结识了会计孙巧巧,并与她谈上了恋爱,两年后结了婚,结婚不久孙巧巧就软磨硬泡要去外地经商,并一致辞去了两个人原来的工作。

当大明和媳妇孙巧巧当着两位老人的面提出了自己的打算时,金老汉夫妇是反对的,他们认为外面的世界虽然很精彩,很诱惑,但充满着灯红酒绿的诱惑,又会带来家庭分离和对老人孝道的缺失,更有一种想在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下一代出生和健健康康成长的期盼。但是孙巧巧却一意孤行,认为务农种茶没出息,替人打工不自由,经商才是发家致富的唯一出路。她还提出了离婚相要挟,金老汉夫妇实在拗不过,因为年老体弱的老人的反对终于还是拗不过年轻漂亮的女人那一双能在男人的世界里翻云覆雨的双眼的挑逗的。孙巧巧收拾好行李跟两个老人告别的时候,大明正依依不舍地抱着木门流泪,把一半身子藏在门后,仿佛这样就能阻挡一切要带自己离开的力量。然而孙巧巧走上来抓住大明的手一拉,木门甚至没有半点留恋,就松开了大明的手。就在大明要被拽走时,他喊了起来:“我要带上洋芋喝酒!”

“带上洋芋干吗?你不觉得路上拖累吗?真是吃饱了撑的!”孙巧巧已经不耐烦了。

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的金大娘利索地掏出了两个洋芋塞到大明手里,用自己粗糙的双手抹掉大明脸上的泪痕:“听娘一句话,出去不管是赚多赚少,都要想着家,古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茅草窝,别忘了你的根在哪儿,要多回家看看,知道吗?”

“我知道的,您就放心吧。”大明说。

“娘,你就别唠叨了,大明又不是孩子,别让他犹豫不决了!”孙巧巧更有些不耐烦了。

金老汉在一旁看着,始终一言不发。心里自然是万般不舍,但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让他们走又有什么办法呢。

然而大明再也没能回家,汽车就在云宵山路遭到了绑架,孙巧巧当场被轮奸并被拐卖到云南边界充当妓女,大明被蒙着眼带到远地,从此失去音信。消息传回村里的时候,金大娘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好不容易才醒过来。从此却患上忧郁症,同时也忘了儿子失踪、儿媳被拐卖的事,仅记得大明爱吃洋芋,硬是要在菜地里都种上洋芋,说要是大明回来了不够吃。忘记了痛苦,是不幸,也是万幸。

祸不单行,金老汉的儿子大明在逃离黑帮骗子后无脸回家,一蹶不振,干脆在外也暗中开起了卖淫店,走上了违法犯罪的不归路,仅存的良知让他偶尔隐姓埋名地给老人寄一笔不多不少的“爱心款”,却也十多年不曾回过一趟老家,唯有金老汉偶尔收到的“爱心款”疑心儿子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然而日子还得继续,两老伴之间,少了谁对方都没办法过下去。

金老汉时常在失眠的夜里假设如果儿子还在,生活会是怎样怎样,相貌还会不会像自己,会不会像过去一样在某某公司打工,还是推着旅行袋到处去出差推销某某产品,或者重新娶上一位漂亮贤慧的好媳妇,夫唱妇随,就像自己跟老伴一样。然而由于这样的假设往往会使他陷入相反的噩梦,所有的美好只能在无尽的夜里出现空洞,他只能无奈地有一天过一天,任凭老天爷做主。

“大爷,洋芋怎么卖?”

来买洋芋的年轻人费解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呆坐着对自己的问话没有半点反应。

一旁卖北瓜的人敲了敲金老汉的竹筐喊道:“老头子,洋芋还卖不卖了?”

金老汉这才如梦初醒:“卖,卖,五块钱一斤,要多少?”

“拿秤给别人当洋芋啊,你那么愣着想什么?”

年轻人看了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赶紧硬生生压了回去。

太阳移到头顶的时候,金老汉的洋芋总算是卖完了。金老汉吃完饭盒里最后一点粥,又用早已湿透的毛巾抹掉了额头的汗珠,挑着空担走上了回家的道路。尽管很累,但是金老汉总感觉心很急,巴不得一步就能回到家似的。也许是今天卖洋芋卖得有点久了,太阳都爬上头顶了,不知道老太婆煮了饭没有,金老汉边走边想,却没有放慢脚步。

走了一个半小时左右,总算看见村头显眼的古大红枫树了。金老汉走得更快了,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走近的时候发现古大红枫树旁站着一个人,是周明,却没有了往常的笑容:“金大爷,你不是在洋芋地里吗?”

“早上赶早卖洋芋去了。”

“哎哟,刚出来的路上看见老大娘了,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我还以为是到洋芋地里找你去的。”

金老汉心里一惊,不接话茬。径直挑着空担子往家里跑。周明一看情况不对,立刻跟来。

竹栏门开着,大厅的门虚掩着,金老汉推开门一看,空无一人。却见桌子上摆着几碟尚冒热气的洋芋,旁边围着三副碗筷。

“不好了!”金老汉把空担一扔,掉头就走。

身后的周明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金大爷,大娘不会出事吧?”

“不会出事才怪呢,老毛病又犯了,得赶快找她去!”

“哎呀!这可怎么办?我马上去找人帮忙!”周明也急得转身离去。

金老汉急跑着出了竹栏门,来不及锁,直接朝洋芋地方向急赶。

晌午的菜地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乌鸦在不知疲倦地哇哇惨叫着。金老汉扶着草帽,确认在其他菜地里看不到老太婆的身影之后急忙往自己的地里赶去。

“老太婆,老太婆!”

金老汉穿过了一道又一道地埂,还是没有看到金大娘。

在往回走的时候迎面遇上赶来的苏支书和其他几个村民。周明在苏支书身后远远地喊起来:“金大爷,金大娘找到了吗?”

“没有,这老太婆能去哪儿呢?”

“别急别急,老太婆一直不是好好的吗,回去看看是不是回来了。”苏支书安慰着他,却又回头示意大家一起去,分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尽快找。

回到家里,依然是空房子和已经凉了的洋芋。苏支书好说歹说总算把金老汉劝坐了下来,让他喝碗粥喘口气,让几个老村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其实是不想让金老汉也在这个时候倒下。

金老汉吃了两口,看到了饭桌上摆好的碗筷,他没心思吃,又把碗筷放下了。

“再吃两口,吃完了我们就一起去找。”

金老汉硬着头皮扒完粥,碗筷一放,喘着粗气就往外走去。

苏支书在身后对大家说:“我跟金大爷去找,你们回去发动各家老伴来一起找,看金大娘是不是去谁家串门了,没病没痛的都出门帮着找!”

等十几个人都散去,苏支书又过来安慰金大爷:“放心吧,没事的,金大娘走不远,大伙一起找,能找到的。”其实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早已是明白得很,金大娘也许出事了,但他当然不敢这么说,只能给金大爷一个短暂的安慰,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金老汉就这样走了一家又一家,遇着路人就问,不管大人小孩。最后周明等几十个人在村头古枫树底下碰了头,人们都面面相觑,一看便知毫无结果。金老汉心头一揪,眼前一黑要往地下晕倒,好在苏支书及时扶住,众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按摩的,才让金老汉缓过神来。这时跑来一个小孩,尖声嚷道:“我中午看过金奶奶,她是往北山去的。”

“小孩子不要乱说!”

“不信算了,我亲眼见着的,她还说要去叫什么大明回来吃洋芋。”

听到这里,金老汉更急了:“快去,快去!”

大家只好向北山寻去,而天色已渐渐变得昏沉。

种了这么多年的洋芋,也卖了这么多年,加上政府给的低保,不愁吃穿,儿子不回来金老汉的心里也有些麻木了,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也心满意足了,没想到老天爷却在这个时候跟他过不去。

金大娘后来在一块斜坡下找到了,人已经晕过去了,额头也磕破出了血,估计是爬上山去的时候不小心滑倒了。抬回来后不断发高烧,嘴里胡话不断,反复说的都是:“大明,大明,该回家吃洋芋了,你最喜欢跟你爹一起吃洋芋当下酒菜……大明,大明,洋芋长得挺好了,快回来啊……”守候在一旁的金老汉满脸皱纹里早已泪如雨下。

第二天清晨,苏支书过来看望,把竹栏门打开来到堂屋的时候吓了一跳,本来只是灰白相掺头发的金老汉已是满头刺眼的雪白头发,兀自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金大娘她……”

“生前没能跟儿子团聚,昨晚去阴府找他去了。”

蹲着的苏支书往地上一跪,忍不住抽泣起来。

“你说这老太婆,走路都是我走在前头,这次怎么就走在我前头呢!”

按村里的旧例,人死了要在祠堂里停尸三天,才能出葬。苏支书找了几个有经验的人把金大娘送到了金家祠堂。金老汉跟着,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过了一会儿,金老汉拉着苏支书:“我好久没穿新衣裤了,我先去镇里买一套新衣裤。”

“你给我想开点!”苏支书的心一沉,几乎是喊了出来。

“我没事,就买一套新衣裤,不然老太婆嫌我身子不干净。”

苏支书一脸绝望里夹杂着无奈地摇头。金老汉已经走出去了。

在这个世界上,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必然规律,而有些是需要道德的支撑缓解的,一个丧失了美丽灵魂的生灵,即使活在世上,也如同行尸走肉了。金大娘的死亡,就是道德缺失造成的。就在金大娘离开人世的第二天夜里,金老汉在花草丛生的春天里难得的一阵飘摇的雷阵风雨里,去追寻了老伴金大娘的脚步,没有任何拖沓。人们在当天清晨来敲门的时候,发现金老汉是含笑离开这个世界的,而堂屋里的饭桌上,依旧放着整齐的三副碗筷和洋芋。

金老汉尝尽了盼儿心切的苦,却没能等来甜。不是每个人吃洋芋都能吃出甜味来,更何况复杂的人生,并不如洋芋。

祠堂里又彻夜喧闹了起来,念经超度的声音生生地刺穿了长夜,锣鼓不断,干瘪刺耳的声音打乱了细碎的山村。

山村里仅有的几十个老人,凑钱火化并安葬了金老汉夫妇,公墓是镇政府免费提供的。山村里从此变得更加寂寞了起来。

一个红日炎炎的夏天,山村里出现了一个打扮整洁、穿着白衬衫、扎红领带,配灰色春秋牛仔裤,肩上吊着一只棕色牛皮挂包,看上去只有20岁左右的青年,他到处打听金法明金老汉的家在哪儿,人们都摇头不说,只说去找苏支书吧。

来到苏支书家,苏支书见来者年纪轻轻,颇像当年的金老汉,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故意问:“金老汉是你什么人?你找他干什么?”

年轻人听不懂老家方言,只能用普通话回答:“我是金老汉的孙子,我是看看爷爷奶奶来的。”

“你爹娘呢,他们怎么不来?”

年轻人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爹跟我说他们不想再回老家了,让我来看看爷爷奶奶,让老人家高兴高兴,顺便给乡亲们带点钱……”

“你跟我来吧。”苏支书也不点破,而是拐弯抹角地带着金大爷的孙子走向北山的公墓。走了一程又一程,终于走到了公墓。苏支书用右手指着靠洋芋地较近的两孔骨灰坟墓,又指了指上面雕刻着的两个名字:“这就是你爷爷奶奶的家,他们是想你爹想疯了才死的,你说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爹真不是个人!”金老汉的孙子听了苏支书的话先是一愣,然后想了想又说,“连父母死了都不知道,禽兽不如!”说完摘下挂包,“砰”的一声跪在祖父母坟墓前磕头不止。苏支书在一旁哼了一声,道:“人人都会当子女,人人都会当父母,生时不孝,子孙回报,请你转告你父亲,就说这话就是我苏支书说的。”

金老汉的孙子这才站起来,看着心怀愤恨的苏支书,一脸认真地说:“这次回去后我一定要警告我爹,如果他们再不来墓地看望自己父母,来悔罪扫墓,我也不认他们当父母了。我是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已经找到工作,是搞大型农业科研的,不依赖他们。”

苏支书这才难得地笑了起来,见金大爷的孙子从挂包里掏出一捆厚厚的现金,便惊奇地问:“你拿出这么多钱干什么?!”

金老汉的孙子说:“这是我爹的一片心意,他让我把这三十万由您分发给村里的穷人,说是每户至少要分五千块,说是从此不欠乡里乡亲什么了。”

“年轻人,你还不懂吗?这是说绝话,用不着老乡老亲了,这又是炫富,说明现在的大明已不是过去的大明了,现在的大明已经有钱有势了。请转告你父亲,村里的人虽穷,但穷有穷志气,不明来路的钱我们一分也不要。”

金老汉的孙子脸上立刻红一阵、白一阵,慢慢地、尴尬地、沉思地离开了祖父母的墓地。

日子过得很快,又是一年过去了,乌鸦又开始叫了,它们不会知道自己所栖息的枝头,曾挂了多少只同类的梦。苏支书拄着锄头站在菜地边上,看着旁边一排又一排的枯死的藤墙,仿佛只经历了一夜冬风的轻轻一抹,就抹掉了它们所有的青翠。放眼山村南边金老汉的房屋,也已经垮塌,如一处荒废的空鸟巢,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悬挂在树上随风飘摇,无人问津。

所有往事,唯有付诸一叹。苏支书挑起簸箕,往菜地出口走去。发现竹排边上的洋芋地里,长满了疯狂的杂草。

(责任编辑 王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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