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邻居
2016-07-11刘家朋
一
平度市大泽山一带是盛产樱桃的地方。樱桃分大的和小的两个品种,那经过嫁接的大樱桃,长得如葡萄那么大,红的、浅黄色的都有。阴历四月,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在树上未摘时,这一片,那一片,如一树树通明的玛瑙,迎着太阳闪光。摘下尝一尝,味道甘甜,略带酸头儿,沁人肺腑。初上市,能卖四五十块钱一斤。谁要是能多种樱桃树,把它管理好,真是一条发家致富的好门路。
好门路归好门路,要是遇上不顺当的事,也是挺操心的。
苗丰业在村西边那块地里种植了二亩多大樱桃,往年,树没长大,结的樱桃少,摘樱桃人员给他一箱一箱地搬到地北头路边,然后再用车拉回家卖便是。可是,今年树冠大起来,再加上樱桃丰收,要是还让员工们一箱一箱地往地北头送就误工了。没了法,只好去找邻居苗二祥商量,想占用他两畦子麦子做路走。大清早,苗丰业匆忙到二祥家商量这事,谁想,当他来到二祥家大门口一看,却见二祥家大门锁着,打电话又不知道手机号码,一打听,这才知道二祥夫妻俩是到亲戚家串门去了。下樱桃的妇女们都在地头等着,这可怎么办?丰业左思右想,便来到地边对工人们说:“自管摘吧,不行的话我先从苗二哥麦地里走,糟蹋了麦子赔偿他就是了。”
苗二祥的妻子叫王淑香。两天后,又是一个早上,街上刚刚传来有人开大门的叮咣声,间或还听到有老年夫妇的咳嗽声,淑香便匆忙起床了。想想樱桃又到卖季了,忽然想起苗丰业家的地和她家的地紧挨在一起,往年,苗丰业每到摘樱桃季节,那些给他摘樱桃的员工和前来订购樱桃的客户人来人往,从她家的地边经过免不了或重或轻地踩踏她家的庄稼。虽然苗丰业事后都能或多或少地给她家一部分补偿,但心里始终还是不那么如意。今年,她家的那块地里种的是小麦,苗丰业家的樱桃生产量这一加大,小麦还不知被踩踏多少呢!她看看身边还在酣睡的二祥,心想他在别人家石材厂卖苦力,需要多休息,她不想惊动他,决定自己到地里去看看。想到这儿,她便匆忙下地,向村西头她家那块麦田奔去。
王淑香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但就是得理不饶人,再加上性子急,当她奔到自家那块麦地边一看,不由得火冒三丈。地是南北见长东西见短,她家的小麦和苗丰业家的樱桃树也都是南北成行种植,樱桃树在西,麦田在东面。只见麦田西边那两米多宽的一畦子半小麦全被车压烂了,成了平地。这两米多宽的地方正中心成了一条很明显的光秃秃的人行小路。再看那些樱桃树,有摘樱桃时人工操作不慎碰断的小树枝,还有树上高处存留下的零星樱桃。王淑香顿时火冒三丈,禁不住朝西边破口大骂:“丧门星,光顾自家发财,给把麦子糟蹋成这样子!”接下去便又自言自语地骂着辩理:“你不吃人饭!人家麦子都茂堂堂长得抽穗了,你苗丰业这做法就不怕下雨阴天老天爷打雷劈了你!”
西边地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骂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一个人在野地里骂,没人听见,实在没有什么意思,王淑香只好气冲冲地回家。这时二祥已起床,刚洗完了脸,老婆不在家,他便自己在煤气罐上炒菜,见淑香回来,便问:“一大早你起来到哪儿去了?”淑香生着气,正没处发泄,便没好气地说:“你说到哪儿去了,我还能到哪儿去!你去看看吧,咱村西头那块麦地最西边的那两畦子被苗丰业家落樱桃的人给踏平了。”
苗二祥是个慢性子人,且为人老实得很,凡事与人总是谦让为先。听老婆这么一说,他心里惊疑,却半点不见上火的样子:“啊,竟有这事?”说着,放下勺子便去看他们家那片麦地去了。淑香在家等着他回来后商量对策。
不大一会儿,二祥便回来了。淑香说:“怎么样,糟蹋得很厉害吧?”说着,眼中便如冒火一般。
二祥说:“这个苗丰业,做事是不太对劲,走路不方便也不告诉一声,给把麦子糟蹋成这样!”
淑香说:“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二祥说:“我去找他当面评评这个理,叫他赔偿损失。”
二祥去了苗丰业家,不大一会儿又回来了。
淑香问:“你去找他,他怎么说?”
二祥说:“人家说了,给赔偿二百块钱。”
“什么!二百块钱?”淑香一听这话,心中那股无名火立即冲到头顶,“这简直太欺负人了,把麦子糟蹋成那样,就赔偿二百块钱,亏他说得出!”
二祥沉默片刻,缓缓地说:“唉,邻里百家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快别和他计较了,他能给咱赔点损失也就算了。”
“不行!”淑香把头向一边一甩,“你说的话轻巧,让人家打了耳光,然后给你个甜枣你也答应?窝囊废!”
二祥仍是缓缓地说:“不答应怎么办,再去找,两家子就得闹矛盾,快别找那些麻烦了。”
淑香大声说:“闹矛盾就闹矛盾,麻烦是他们惹出来的,他苗丰业不怕麻烦,咱就嫌麻烦?!”
二祥无可奈何地说:“唉呀!还是把事忍一忍吧,真正闹出矛盾,两家子见面横眉竖目的有什么意思。”
淑香又骂起来:“窝囊废,说到家你就是个窝囊废!”说着,她便动身,饭也顾不得吃,“这事不用你管,我去找干部评理!”二祥拦住她,反复劝说,却因说不到点子上,终还是不起作用。
淑香一溜烟似的找村委会主任去了。
二
刚刚吃过早饭,村委会主任老王和爱人商量好,要去浇他们自己的麦子。见淑香一脸怒气地找到门上来,问明了情况,便打电话给苗丰业,让他速速到村委会办公室来一趟,随后他和淑香也去了办公室。
一会儿,苗丰业到了。老王问:“丰业,你怎么回事,怎么下樱桃需要从苗二祥家的麦地走路也不提前告诉人家一声?”
丰业见淑香也在场,便看一眼淑香。按街坊辈,丰业应称呼淑香为二嫂,便负疚地说:“哎呀,二嫂,真对不起,下樱桃那天我去过你们家,可是你和二哥又都不在家,当时,工人都到地头了,没来得及到处去找你们。”
淑香气愤地说:“你编什么谎言,就算是你们下樱桃那天俺不在家,那傍晚呢?第二天早上呢?怎么都没见你来告诉一声?”
“唔……唔,我忙忘了,忙忘了……真是对不起!” 丰业尴尬起来。
淑香说:“什么忙忘了,你是压根就心里没有我们这些人!”
丰业慌乱地应道:“真对不起,真对不起,二嫂,我是真的忙忘了。”
淑香说:“好,就算你忙忘了,那你的樱桃也不是到了要摘的时候才长大的,今年樱桃这么大丰收,你不知收时得走路吗,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唔……”丰业无话可说了。
老王说:“行了,事情已经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况了,就别争论那些枝节问题了。”说着,眼睛看着苗丰业,“既然忙得忘了告诉人家,还没有提前跟人家打招呼,事情是你办得不周全,那么,麦子给人家糟蹋了两畦子,就得考虑如何赔偿的事了。丰业,你说是吧?”
丰业点头:“是的是的,我同意赔偿。”
老王说:“根据那块地的面积量,那一畦子半麦子能有二分,两家子相互间关系一直都是很不错的,你看看,打算赔偿人家多少钱呢?”
丰业立即便说:“这事我和二祥哥已说好了,我赔偿他们二百元。”
淑香看一眼村主任:“你听听,你听听,王哥,听听他这话怎么说出口的,糟蹋了二分麦子,也不提前告诉一声,最后就给赔偿二百元钱,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老王协调道:“丰业,二百元确实太少了,你看看是不是能再加一加。”
丰业说:“那老王你说,你说我得赔偿多少?”
老王说:“按地的质量论,那地挺肥,一亩地能打一千三百斤麦子,这二分地就能合计二百六十斤,现在市场价一斤麦子合一块钱左右,按每斤一块算,二百六十斤,就得二百六十块钱。丰业,你是种樱桃大户,又是求着人家办事,不可斤斤计较,我看你就给他们四百块钱吧。”说着,他转脸看看淑香:“二妹子呢,你们夫妻也别嫌少,你们看,这样处理行吗?”
淑香说:“嗯,四百块钱还差不多,就这样也是看在老街旧邻的面子上,要是换成外人,再加四百也不行。”这口气显然是同意老王的处理了。
不料,苗丰业却突然把脸拉长了:“不行,四百块钱太多了。”
老王问:“这么说你就打算赔偿人家二百块,一点儿不想加了?”
苗丰业说:“嗯,就二百,多了不加。”
老王苦笑着说:“你看看你,丰业,走路占人家地了本来就是你不对,你还想让人家赔本不成?”
苗丰业说:“这谈不上什么赔本不赔本,都是街坊邻居,谁敢肯定不占着谁?稍微沾点光,就要那么多钱,这一点也不讲情面。”老王反复调解,苗丰业只是不听。
苗丰业这个人,跟人办事也不是半点不讲情义的。可是,他这个人就是有一个特点:有点爱占小便宜,跟人办事时,自己吃点亏了便心疼,别人吃了亏却不会太过注意,不知不觉中对别人要求得严,而对自己要求却很松。在他看来:既论情义,就不能讲究钱多钱少,过分看重金钱,那就没有情义可讲了。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这件事本来就是自己有错在先,又没有及时跟人家沟通,闹到如今这样,他也理应给人家多赔偿一些的。
“行了,行了,既然连四百块钱都不想拿,我一分不要了。”说着淑香提高了噪门,“我把这事向上反映!”
老王说:“别,别别,这么点儿小事,咱们可以私下协调解决的,用不着向上反映。”他看看苗丰业,“要么,你按照淑香说的,赔偿四百块钱给人家。”再看看淑香,“要么,你们让让步,少要几个?毕竟是邻里乡亲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有情义在的。”
淑香说:“不行,要四百块钱我已经是让很大的步了,连四百都不想拿,哼,这简直是太欺负人了!”
苗丰业毫不示弱:“是谁欺负人,是谁欺负人?这钱多少算个多?四百不如八百,八百还不如一千呢!噢,就借你们那么点光走走路,你还想靠这个讹人哪!”
淑香说:“好,我不讹你,这个便宜你也休想再占,这次你占了便宜算你走运,咱们走着瞧!”
苗丰业说:“走着瞧就走着瞧,就凭我,还能怕你不成!”
老王一见,赶紧说:“看看你们俩,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反复给他们和解,却不见半点成效。
大家不欢而散。
三
一天中午,午饭刚过,村西头的大口机井边那里便传来了柴油机的“轰轰”声。那是专门负责给人们浇地的王老五又不知在给谁家浇麦子了。王淑香听到机器响动声,便不顾得别的活,匆忙往西河边她家那片麦田走去。她要去看一下自家那片麦子旱情如何,需要浇的话,便也让王老五给浇一浇。刚走出村口,忽然从另一条街口走出一位姑娘。这位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苗丰业的女儿桂花。淑香不说话,身子一扭继续走她的路。谁想桂花却热情地向她打起招呼:“二大娘您好!”淑香装作听不见,桂花便喊起来,“二大娘,二大娘,您怎么不说话,您要到哪里去呀?”
淑香心想,大人之间有个言差语错的,不能怨孩子,既然桂花这么热情地跟她说话,她要是再不理,就太说不过去了。于是堆起笑脸应道:“哦,是桂花姑娘啊,我起初没听清呢!大娘下地看看去。”接着便问,“桂花,你要干啥去呀?”桂花便说:“我要去帮我爸浇樱桃。”
“怎么不上学啦!放假了吗?”
“嗯,放假了。”
二人打了招呼,便各自向前走,桂花因年轻走路快,一会儿时间便落下淑香,头里先走了。
桂花是一个既有正义感又很聪明伶俐的姑娘,今年二十二岁,现在在烟台师范大学读书。她走着路,想想刚刚和淑香说话时那情景,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想想自己刚才向淑香大娘问好时,那声音也不小,说话时离淑香大娘本来只有五六步距离,淑香大娘的眼不花,耳朵又不聋,她怎么会听不见呢?再说,当淑香大娘问起她要干啥去,她回答淑香大娘要帮爸爸浇樱桃去,为什么淑香大娘的脸上一上瞬间便隐约可见不愉快的神色呢?淑香大娘为什么笑得也不太自然呢?这一连串的疑问使桂花陷入了思考……
干活时,桂花担心一句两句话说不明白问题,不便向父亲问起她和淑香大娘见面说话的事。傍晚,他们父女俩浇完了樱桃回到家里,丰业坐在炕沿休息,桂花便取个板凳坐在爸爸身边。
桂花问:“爸,今天中午我和淑香二大娘见面,跟她说话,她为什么那么不自然?”
丰业说:“怎么个不自然法?”
桂花说起和淑香见面时的情景,这时丰业也不瞒女儿,如实说明了他和苗二祥两家子闹出矛盾的真实情况。桂花思考片刻,便微笑着说:“爸爸,这事是咱做得不对。”
“怎么是咱的不对?”丰业疑惑地看着女儿。
桂花说:“您忘了您常教导我的话了吗,人与人凡事要以友情为重,咱和二祥二大爷两家,既是同宗族,又是好邻居,可不能因这么几百块钱伤了和气,丢掉这好邻居的感情啊!”
丰业想了想,说:“桂花呀,你现在还年轻,虽说文化高,但终究经历的事情太少。亲情友情是不能丢,可是,终得两好合一好才算好。既然讲究亲情友情,作为苗二祥家,咱就为了下樱桃走路方便,借用他家地边两畦子麦子的地方,王淑香便斤斤计较给她二百块钱少了,这事属于她先无情,你爸才无义。”
桂花说:“爸,您老把问题看错了,咱家为了种樱桃挣钱,糟蹋了人家的地,理应给人家多赔偿一些的,再说咱事先也没跟人家打个招呼,而且俺二祥大爷家只凭几亩庄稼和外出打工挣点钱,经济状况远远不如咱们家。要我看,这钱咱们不但要多给几百,相反,咱要是情愿多给几百,我二大娘要是还不要,这是不给咱们面子呢!”
“这个……”丰业又皱起眉头想了想,“死丫头就是会说,那,照闺女这说法,谁挣钱多这一处理事便就是倒霉的了。”
桂花听她爸这样说,不由得嗤嗤一笑:“爸,话可不能这么说,咱这是为了别丢掉亲情友情嘛!”
丰业说:“可是,人毕竟最终还是要为自己着想啊,赔偿损失,这应该,可是,给他们多少算多,多少又算少呢?眼下咱种樱桃是比苗二祥家挣得要多得多,可是爸考虑到你念大学,以后说不定再念研究生,这都得需要花钱,还有你将来成家,爸还准备攒钱给你买楼房呢,这过日子,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闺女你看事儿单纯,这事还是按爸的做法,蹭一蹭时间,但凡能把事抹过去,也就算了。”
桂花忽然问道:“对了,爸,记得您给我说过,年轻时曾当过一年会计,对吧?”
丰业说:“是的,爸年轻时是当过一年会计。”
桂花说:“既然当过会计,为什么连账都不会算?”
丰业说:“爸怎么不会算账?”
桂花说:“这不明摆着么!您老口口声声说,凡事与人要有情有义,这说来说去,还是只顾自己,不顾友情。咱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一下,把你换作是俺二大娘,人家把你的庄稼糟蹋了,想给你点小钱应付应付,你能乐意吗?”
“你……”丰业听女儿这样说,再也无话可说了,只觉得全身血液一齐向头部涌上来,脑袋仿佛突然大了若干倍,同时如有千百个蜜蜂,嗡嗡叫个不停。良久,他说:“要不,我就送四百块钱给你二大娘吧,按村委会主任老王处理的办。”
桂花说:“不,爸,送一千给她,钱不如亲情和友情重要。”
丰业说:“那好吧,就听闺女的。”
四
吃罢晚饭,屋里有些燥热,丰业随手取了个马扎,到院里坐下乘凉,耳边时而传来邻居家洗刷碗筷的哗啦声,还听见有父子、母女之间时清时不清的说话声。丰业心里想着白天女儿跟他说过的话,考虑找什么时间给苗二祥家送钱为好,想着去二祥家后见了王淑香话又该如何说,正想着,忽听得隔壁张二婶跟她刚订婚的女儿清晰的说话声。只听得张二婶说:“春红啊,你们结婚的日子快到了,你婆家应承咱们,他们要承担三分之二的买楼贷款,根据他们家的经济条件看,一辈子也难还清啊!不行的话咱这面就承担一半吧。”
春红便说:“妈,你说的是心里话?”
张二婶说:“当然是心里话!”
春红说:“那敢情好,妈,说话算话哈!”
张二婶果断地说:“说话算话!这事我和你爸商量好了,不但你买楼咱按对半给钱,你爸还打算给你们买高档的轿车呢!”
“哦……”丰业听张二婶这般说法,不禁为她答应女儿这条件吃惊,又暗暗羡慕人家办事阔气。由此,他想起自己女儿以后也需花钱买楼房,也需买车,不知不觉间陷入了沉思,隔壁张二婶母女的说话声及那些时而传来的众街坊洗刷碗筷的声音他听不见了。人家的女儿是人,自己的女儿也是人哪!人家能给女儿买楼买车,难道自己就不能要要这个脸面?“不行,千主要万主要,什么也不如攒钱主要!”丰业想着,不由得自语起来。细想想和别人情义再重,终不如和自己的女儿情义重。财从细起,想攒钱就顾不了东邻西舍那些情义呀什么的。“不,不能送一千块钱给苗二祥家。能少给就少给。”想到这儿,女儿桂花劝说他的那些话早已散到九霄云外去了。
大约过了三天,早上,桂花娘在厨房做饭,桂花梳头刷牙完毕。见爸爸起床了,便问:“爸,你送钱给俺二祥大爷了没有?”
丰业闷声说道:“没有。”
桂花说:“怎么不赶快送给人家?”
丰业想了想说:“唉,闺女,你再懂事,到底还是年轻没有生活经验,说到家的话,情啊,义呀,这些东西咱讲究归讲究,只要说得过去也就行了。等过几天看看,看你淑香二大娘对咱态度如何,她要是一直对咱这么横眉竖眼的,咱就按村委会主任老王处理的那样,给她四百块钱;要是能缓合局势,不行的话咱再找人说说,给她三百就行了。”
桂花不高兴地说:“爸,你那天不是决定给人家一千了么,怎么又变了?”
丰业说:“并不是爸说话不算数,爸寻思千主要万主要,什么也不如攒钱主要。我攒钱为了什么,攒来攒去还不是为了留着给你结婚时买楼买车用,爸可是处处为了你着想啊!”
桂花说:“不对呀,爸,想想您老历来都是办事大大方方的人,现在怎么变得不大方了,咱买楼买车就差这一千块钱?”
丰业说:“啊,可不是嘛!老古语有话,财从细起,合少成多。”
桂花一急便说:“唉呀,爸爸,你好糊涂啊!”
丰业瞪起眼来说:“我怎么糊涂,你小小年纪懂什么,这事不用你多嘴!”
桂花只得又耐下心来:“爸爸,我是年少不如您老懂事,可是,您仔细想想,人既然活在人群中,谁也不敢肯定永远不沾别人的光,想和人交往得好,必须对他人要求宽,而对自身要求严才行。你闺女可离不开人群去独立生活,您因为这么几个钱,丢掉了和我二大爷两口子的亲情和友情不算,同时让闺女以后也孤立无援,这说来说去是在害你闺女嘛!”
丰业把头一歪,不紧不慢地说:“情义,情义,人人都会说友情为重,真分析到底的话有什么用,遇上实际事,谁还不为个人着想。”
桂花说:“爸,你这么想可就是大错特错了。人虽然都有自私心,可是毕竟还是向善的,你忘啦,你曾告诉过我,年轻时你独自一人在东山边那块地里干活,遇上狼要咬你,还不幸亏南屋张五叔救了你……”
“这个……”丰业听女儿一提起这事,大脑像触电一样,嗡地一下,顿时又无话可说了。
原来,大泽山这一带近几年虽然没有狼,但二十多年前还是有的。
二十三年前的一个秋天,春苞米已成熟的时候,一天下午,苗丰业去东山边他的一块苞米地里掰苞米,这块地是东西种植,他正从地东头往西掰着,眼看快掰到地西头,忽听得地头上“嗤!嗤!”如有人撕裂布匹的声音,丰业停下掰苞米,仔细向地头一看,只见地头上一只大灰狼正在匍匐式地卧在那里,眼放凶光,龇牙咧嘴地准备向他扑过来。他的心里一阵发怵,顿时觉得头发梢全都竖起来了,腿也有些软下来。没办法,他只好紧握双拳准备和狼拼命。狼轻轻地向前挪了挪,鬃毛竖起来,它原地不动地等待,正在这危急时刻,只听“咚——”一声枪响(那时农户们家中还是有猎枪的),那只狼翻个滚儿死在了地上。这时,从北边的另一片苞米地里跑出一个人来,那人双手端着猎枪跑到死狼跟前,还在集中精神地注视着狼。开枪打死狼的不是别人,正是张五。
苗丰业非常感动,他和张五两家关系并不太好,二人还曾因两家子老婆打架闹过意见呢!张五竟能在他有难的当口救他的命,这怎能不令他感激涕零!于是,丰业先向张五道谢救命之恩,然后,二人坐在地头上唠了好半天。从此以后,两家关系重归于好。
桂花说:“爸,张五叔一家和咱家曾闹得不可开交,但在你危急关头他能不计前嫌,挺身出来救你的命,你说人心向善不向善,你说情义到底有用没用呢?”
丰业一直不说话,只觉得心里千头万绪,如汹涌的海水一样,久久平静不下来。
五
初夏,太阳的光线像母亲那慈爱的目光一样温和地注视着大地,空气新鲜得像刚刚下过海棠新雨。布谷鸟一声声地歌唱着,在她们的歌声下,樱桃都熟了,一片片小麦全在抽穗拔节,花生、春苞米、豌豆、地瓜及蔬菜都在争先恐后地茁壮成长,漫山遍野到处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色。
吃罢早饭,丰业带上一千块钱便去了苗二祥家。
二祥和淑香也刚吃过早饭,正要下地干活,见丰业来了,感到很出乎意料。二祥急忙迎上前:“来来来,兄弟进来坐,进来坐。”说着把丰业迎到正间,淑香木着脸坐在饭桌前,纹丝不动,问一声:“你来干什么?”
丰业面带羞愧地说:“哎呀,二嫂,真对不起你了,我不是人,糟蹋了你们的麦子,不该为赔偿几个钱和你争执。”
“那……你这是……”淑香有些纳闷,一边说一边取身边的板凳,“坐下说吧。”
丰业见状很是感动,说:“二嫂,我想开了,钱再主要,不如咱们亲情友情主要,咱们这既是邻居又是同宗,今后应当团结得像一家人那样才是。”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二嫂,这是一千元,你别嫌少,拿着。”
淑香的眼泪哗地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夫妻俩齐声说:“不用,不用,兄弟不用拿那么多。”
二祥说:“按村委会主任老王给处理的那数就行。”
丰业说:“不,我说一千就一千。你们要是不接,就是辜负我的一片心意了。”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擦着眼角。
经丰业这么一说,淑香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难得兄弟这么大度,既然这样,什么还得按村委会处理的办事,钱不钱无所谓,兄弟的心意我们领了,钱就收回去吧,我们一分也不要。”
丰业说:“二嫂要是不接这一千块钱,我就坐在这儿不走了。”
淑香和二祥坚决不收,丰业执意要给。争来争去,淑香实在拗不过丰业,没了法,只得说:“好吧,兄弟,这钱就先放在我这儿吧,不过,放这儿尽管放这儿,兄弟急等着用时,自管来取便是。咱们有心想团结得像一家人那样,就不分钱放在谁家了。”
丰业高兴地说:“是,是是,二嫂说得是。”
三人坐在桌子前你一言我一语,开心地唠着,大声地笑着。
作者简介:刘家朋,男,别名刘家鹏,笔名齐文,山东省招远市人,出生于1953年。于2003年在鲁院函授版第三期发表了小说《山花烂漫》,同年年底又在鲁院学员结集版《待到秋后的向日葵》一书中发表了小说《缘》,于2004年在《文学世界》期刊第一期上又发表了小说《鸟鸣阵阵》,2015年10月至今先后在《参花》杂志上发表了《半夜,何二川家的灯光》《沉思》《逝水今梦》《看,那坠落的流星》《讯雁报春》《弯曲的山路》等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