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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锣响在大灾前

2016-07-09张立功

章回小说 2016年5期
关键词:铜锣建园疯子

张立功

一、又想做寿

阳历四月一来,清明节也就脚跟脚地来了。

清明节一来,村庄里又会空前活跃起来——那些从村庄里嫁出去的女人,出去在外面做官、经商、从教的男人,都会像候鸟一般纷纷往村庄里飞。

清明节时,“候鸟”们一飞回来,那些掩藏在杂草丛中的坟茔就会格外醒目地裸露出来。这些坟茔会被插上旗幡,栽上“摇钱树”,然后在一阵阵鞭炮声中和一片片黑蝶样翩翩飞舞的纸钱中接受“候鸟”们的祭奠。

于是,村庄里便会到处都是随风飘扬的洁白的旗幡,到处都是“栽”在春风和思念里的“摇钱树”,到处都响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到处都缭绕着丝丝缕缕的香火。

村庄里有一个七十多岁名叫灵应爹的神汉。灵应爹称自己能出菩萨,能替人祛灾治病。他屋里长年供着一尊神像——黑菩萨。也许是受了清明节鞭炮、香火的影响吧,灵应爹说清明节后的第二天是黑菩萨的生日,黑菩萨生日这天,灵应爹要给黑菩萨做寿。村里每年总有人听信灵应爹的话,在黑菩萨生日这天都来帮灵应爹的忙,并在那本功德簿上写点儿小钱,算是对黑菩萨表示敬意,用来祈求黑菩萨赐福人间,保佑村里家家幸福平安。

灵应爹就住在那条穿村庄而过的小河的岸边。河边一溜高高的石墈,墈上起基,基上砌四五间砖瓦房,这就是灵应爹的家。

给黑菩萨做寿时,灵应爹必戴上他那顶黑色的道士帽,穿上黑色的道士袍,提着那面祖传的厚实的老铜锣,郑重其事地为黑菩萨做一场法事。

今年的清明节又快来了。黑菩萨的生日又快到了。灵应爹走出砖瓦房,跨过家门前小河上那座半月形的水泥拱桥,去找村里书记万建园。

万建园今年四十四岁,一米七零的个头,大头,浓发,阔脸,肥腰。万建园的家是一栋上下两层、穿梁立柱结构的红砖楼房。楼房前是一块阔大的地坪,地坪的边上用白玉栏杆围着。楼房右侧是一块面积三亩多的稻田,如今,这块稻田成了万建园加工楠竹产品的私人作坊。所以,在村庄里,万建园的家是典型的山村庄园。

灵应爹一头短短的白发,一身灰白的衣服,一双灰白的布鞋,清瘦的黄铜色脸上亮着两粒黑眼珠。他反剪着双手,弓着腰身,拿两粒黑眼珠盯着自己的布鞋尖,像正在仔细寻觅遗失了的宝物一般,头也不抬地朝村支书万建园家走去。

“灵爹,哪里去?”突然,灵应爹听见有人在招呼他。他抬头一看,见是村里的张旺人和造光站在路边笑着问他。

张旺人是个刚成家不久的小伙子。他是个退伍军人,在部队里入了党,立了一次三等功。退伍后,张旺人回到村庄里结婚成了家。

造光,人称“造疯子”,今年四十三岁,是村里收销站的装卸工。他长得矮小、精悍,一头黑发又长又密,一对眼睛格外细小,眼球上总是布满着血丝。那一年,村里小学的校长总是把经营自己的经销店置于学校教育教学工作之上,造光一状告到乡教育组,以“校长当起采购员、售货员”的罪名将村里小学校长拉下了马。造光没有孩子在村里小学念书(他那傻女儿除了“嘻嘻嘻嘻”地傻笑,什么都不会,老师们将她列入了“白痴”的行列,谁也不敢收她),他为什么要那么积极地向乡教育组举报校长呢?大家在大快人心之余,就“轰”地一声,一齐开心地给造光戴上了一顶“造疯子”的帽子。造光一出名,就在村里更牛起来,只要他看到、听到了村组干部不廉洁、不作为的事情,他立马指责、举报,一定要让那位村组干部当众出尽洋相。于是,人们见了造光就“造疯子”长“造疯子”短地叫得特欢,“造疯子”就在村庄里更加放肆地“疯”了起来。

这个“造疯子”,和张旺人混在一起,他又要搞什么鬼名堂呢?灵应爹在心里暗自嘀咕着。

“哦,‘造疯子,你们在干什么?我去找万书记有点儿事。”灵应爹回答道。“我们在聊天。你是不是又要给黑菩萨做寿啊?那今年还要我来帮忙么?”“造疯子”又追问了一句。灵应爹听了“造疯子”的话后心里想道:去年你“造疯子”人倒是来帮了忙,但功德簿上没见你写一分钱的礼;你张旺人是一没来帮忙,二没来送礼。村里选书记时我是没有帮你张旺人拉选票,可你不至于不来送礼啊。黑菩萨是大家的黑菩萨呢,又不是我灵应爹一个人的。真是小气!这样一想后,他就胡乱应答“造疯子”:“给黑菩萨做寿,是给自己积德呢,你能来帮忙,我当然欢迎。”“造疯子”听了灵应爹的话后又说:“那我还是来帮你敲那面老铜锣吧。”“造疯子”说完,朝灵应爹哈哈大笑起来。灵应爹听不出“造疯子”笑声里的含义,他又低下头去,拿眼睛盯着自己的布鞋尖,继续朝万建园家走去。

“汪汪汪汪……”突然,一条膘肥体壮的大黄狗“呼”地一声朝灵应爹凶狠地扑来。灵应爹不慌不忙地止住脚步,从灰白的布鞋尖上抬起眼光,朝大黄狗低低地吼一声:“瞎了眼!畜生!”说也怪,那条大黄狗听了灵应爹这低低的一声吼后,竟立即晃动脑袋,摇起尾巴,对灵应爹百般亲热起来。

俗话说“家兴出恶犬,家败出傲人”。万建园如今当上了村庄里的书记,在村庄里是个能呼风唤雨的厉害角色,他的楠竹产品加工作坊又生意兴隆,他做生意不说日进斗金,一年赚上个十万八万是不在话下的。他去年腊月为儿子收了媳妇,今年正月间得了龙孙,他女儿去年又考上了重点大学。他的人生正处于家道中兴的时候。那条大黄狗是认得灵应爹的,因为灵应爹是万建园家的常客。可那条大黄狗对他的主人万建园是百分之百的尽忠,凡来万建园家的人,不管男女老少、熟人生人,大黄狗一律恶意相迎,遇上它认识的人对它吼上一句,它就立即低眉顺眼,摇尾乞怜。这真是一条尽忠尽职的看家狗。

听得大黄狗凶猛的叫声和不慌不忙的低吼声,万建园就知道是灵应爹来了。

灵应爹是中共党员。去年新春正月万建园竞选村支书时,灵应爹可帮了万建园不少忙。灵应爹到处游说,说万建园为人正直,敢说敢做,又有经济头脑,一定能做村庄的主人。那次选举会上,村里的党员大都信了灵应爹的话,纷纷投了万建园的票。万建园以绝对优势压倒对手,当上了村支书。

万建园的竞争对手就是张旺人。去年选举村支书时,镇里派到村里来的联点干部见张旺人年纪轻,见识广,有思想,有文化,有事业心,有责任感,就推荐他为候选人参与村支书的竞选。当然,最后张旺人落选了。

万建园非常感谢灵应爹。要不是灵应爹,他万建园怎么能当选村支书呢?这一点,万建园心里是非常清楚的。

“万书记在家吗?”灵应爹刚走进地坪,就朝万建园屋里大声叫唤。

万建园站起身,从窗户里一看,见灵应爹反剪着双手,朝他屋里走来,灵应爹身后还跟着自己那条摇尾乞怜的大黄狗。万建园赶忙起身朝灵应爹迎去。

“哟,灵应爹,您来了。”万建园热情地打着招呼,把灵应爹迎进屋里,看座,敬烟,上茶。

“万书记,黑菩萨的生日又快到了,我来同你商量今年给黑菩萨做寿的事。”灵应爹喝了一口茶,狠吸一口烟,吐出一个袅袅娜娜、扶摇飘升的淡蓝色的烟圈后,对万建园说。

“好啊,今年的收入应该会比去年好。”万建园朝灵应爹诡秘地一笑。

“去年收入不错,总共吃了二十桌,进了两万元的礼金,除掉两千元的开支,稳稳地赚了一万八千元。今年我想好了,我只负责做法事,其他事情都由你来安排,事后你给我去年一样多的钱——九千元,就行了。”灵应爹转过身来,把嘴附在万建园的右耳旁,低声对万建园说。

万建园听清了灵应爹的话,他更嗅到了从灵应爹嘴里飘过来的烟味和臭味,那种味道是从灵应爹的内脏深处透出来的极难闻的气味,仿佛池塘里烂泥深处令人作呕的怪味。万建园一嗅着这种味道,他的胃就止不住地痉挛了一下。他想侧过脸去,但一听灵应爹说他今年仍只要九千元钱,万建园的身体内就像被注入了一针强力兴奋剂,使万建园能保持住在老者面前俯首倾听的恭敬、礼貌的姿势。这使灵应爹很高兴,很满意。

“行,您只管做法事,余下的一切事情都由我来安排。”万建园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灵应爹。

万建园送灵应爹出来时,那条大黄狗也立即从门角里爬起来,摇着尾巴,晃着脑袋,把两只前脚搭在灵应爹的后背上,对灵应爹大献殷勤。

“这是一条多好的看家狗啊,通人性呢。”灵应爹百般感慨。

“灵爹下次来了你再乱叫,我打死你!蠢货!”万建园举起拳头,在大黄狗的脑袋上晃了晃。大黄狗眯起眼睛,扭动屁股,对灵应爹讨好得更欢了。

二、丢失铜锣

灵应爹从万建园家往回走。一路上,他一边反剪着双手,用两眼盯着自己的布鞋尖低头走路,一边细密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万建园还算个懂人情味的人,我没看错他。我一没写申请,二没到现场,他就培养我入了党。往年给黑菩萨做寿,村里人来不到四分之一,来了的也就帮帮忙,上上香,放放炮,那功德簿上每人写不了十元钱,除去花销,每回总是赚不了几个小钱。去年做手脚帮助万建园当选书记后,他一出面,来的人就多了。那些来的人在功德簿上都是成百成百地写礼钱了,我去年一下子就赚了九千元。九千元够了,平均一个月有七百多呢。

灵应爹看见他家门前小河上半月形的水泥拱桥了。走过半月形的水泥拱桥,灵应爹就走进了自己那几间砖瓦房。

灵应爹找出那架木梯,要上楼去把老铜锣和锁在木箱里的道士帽、道士袍拿下来,准备好给黑菩萨做寿时做法事要用的道具。

灵应爹上了楼。楼上光线昏暗,一片漆黑。灵应爹在漆黑的木楼上站了一会儿,待眼睛适应了楼上的昏暗光线、基本能看清楼上的物事后,他才迈动双脚,朝那口黑木箱走去。刚迈出去两三步,一张蜘蛛网兜头兜脑罩在了灵应爹的头上。灵应爹感觉到头上被什么东西粘了一下。他拿右手往头上一挥,继续不管不顾地朝前迈出脚步。

来到那口黑木箱旁,弯腰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启开木箱,灵应爹看见黑色的道士帽、黑色的道士袍都整整齐齐地躺在里面。

灵应爹又去找老铜锣。那是一面祖传的竹筛样大小的老铜锣,卷边,厚实,虽然漫长的岁月给它镀上了一层漆黑的颜色,可它发出的响声仍能倔强地穿越岁月的尘封。每逢村里死人了,灵应爹就拿出那面老铜锣,站到山上用力猛敲,“嘡——”响亮的铜锣声能穿山过坳,穿云破雾,向村民宣告又一位山民走完了他在尘世中该走的路,去向了一个谁也不想去的极乐世界。每逢给黑菩萨做寿,戴着道士帽、穿着道士袍的灵应爹手提老铜锣用力一敲,“嘡——”那一记响亮的铜锣声能传达黑菩萨惩恶扬善的威严,渲染神秘玄妙的气氛,唬得来给黑菩萨做寿的人全体肃静,噤若寒蝉。

灵应爹清楚地记得,那面老铜锣挂在倒数第二根房梁上——每次一用完老铜锣,灵应爹就把它挂在那里。只有去年,给黑菩萨做完寿后,灵应爹请村里的装卸工造光“造疯子”帮他把铜锣提上楼挂在倒数第二根房梁上。灵应爹向倒数第二根房梁走去。

咦,奇怪,老铜锣呢?那面老铜锣怎么不见了?他用右手有力地揉了揉自己的双眼,又用双手把倒数第二根房梁来来回回摸了四五遍。没有,还是没有。见鬼了,真是活见鬼了!是不是黑菩萨嫌自己去年赚了九千元钱怪罪下来,故意藏了那面老铜锣呢?一想到此,灵应爹双腿打颤,“咚”地一声跪在楼板上,连忙念动咒语,给黑菩萨赔不是。念完咒语,灵应爹睁开眼睛,站起身来,不顾蜘蛛网粘住了头和脸,不顾年深月久的烟尘落下来蒙住了他的眼,在光线阴暗的楼上又一处地方一处地方地找,一根房梁一根房梁地摸。可是,反反复复地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反反复复地摸遍了每一根房梁,灵应爹还是没有找到老铜锣的踪影。

灵应爹慌忙下楼,点燃一炷香,跪在黑菩萨的雕像前,默默祷告:“黑爹爹,是我不该借给您做寿的名义赚那九千元钱。您显圣了,您把那面老铜锣收藏起来了,叫我做不成法事。您老再显圣一次,让老铜锣出现吧,我今年再不赚钱了。”祷告完毕,灵应爹又爬上楼去,一处地方一处地方地找,一根房梁一根房梁地摸。最后,他还是没有找到那面老铜锣。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么多年了,老铜锣一直挂在这根房梁上,从来没有丢失过啊!”灵应爹呆呆地站在楼板上,惊悚得背脊都是汗。他百思不得其解。

灵应爹只得走出自家那四五间砖瓦房,再去找万建园。

刚来到万建园家的地坪边,大黄狗又“嗖”地一声从门角里蹿出来,朝灵应爹“汪汪汪汪”凶凶地叫了起来。灵应爹气得一跺脚,朝大黄狗破口大骂:“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死畜生!”听见了灵应爹的咒骂声后,大黄狗立即摇尾晃脑,扭动屁股,朝灵应爹献起殷勤来。灵应爹气得又骂了一句:“贱东西,欠揍!”

“灵爹,怎么又来了?”万建园听见狗叫声、咒骂声,立即起身,迎到地坪里来了。见灵应爹虎着张脸,万建园的脸上也迅速掠上一层阴云。

灵应爹没有立即回答万建园,而是闷声不响地进了万建园的屋。万建园跟着灵应爹也进了屋。

“万书记,法事做不成了,那面老铜锣不见了!”一进屋,灵应爹就迫不及待地对万建园说道。

“什么?您那面老铜锣不见了?您那面老铜锣怎么会不见了呢?”听完灵应爹的话,万建园万分惊讶。

“是啊,真是活见鬼了!是不是黑菩萨怪我们不该借给他做寿的名义乱收村民们的钱呢?今年的法事做不成了,那钱我也不想再赚了。我怕黑菩萨黑爹爹显圣治我的罪呀。”灵应爹耷拉着一头灰白头发的脑袋,无精打采地诉说。

“灵爹,事情决不是您想的那样。今年的法事您还是得做,黑菩萨的生日还是得过,那九千元钱就当是我付给您的劳务费,跟您没半点儿关系。黑菩萨要计较,就让他来怪罪我好了。呃,买面新铜锣不行吗?难道只有您那面老铜锣才能做得法事?”

“买新的不行啊。只有那面老铜锣才能做法事,这是我家祖传的规矩。”

“那‘家里不见了针,不是爹爹就是孙。如今老铜锣不见了,我怀疑是村里的人偷走了。家贼难防啊。我一定想办法在村里搜查、寻找,硬是要找到那面老铜锣。”万建园不像灵应爹那样心虚,他凭自己的人生经验对突然发生的事情做着自己的分析。

是啊,家贼难防。那这个偷走老铜锣的家贼是谁呢?经万建园一点拨,灵应爹不声不响地低头沉思起来。

“去年做完法事,我是请村里收销站的装卸工造光‘造疯子帮我把老铜锣挂到楼上去的。难道是他趁我平常不注意时,把老铜锣偷走了?刚才‘造疯子还说他要来帮忙就继续帮我敲那面老铜锣,他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还有那个张旺人,他也是个嫌疑犯。我去年没有帮他拉选票,他是不是偷走老铜锣来报复我呢?”灵应爹仔细寻思去年做完法事后接触过那面老铜锣的人,仔细寻思他平常得罪过的人,他思来想去,只有“造疯子”接触过那面老铜锣啊,只有张旺人对他有意见啊。他就直接对万建园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张旺人没这个可能,‘造疯子倒是完全有这个可能。您想,他帮您上楼挂过老铜锣,他最清楚老铜锣挂在楼上的什么地方,他要偷,那不是轻车熟路吗?这是第一。第二,‘造疯子家里穷,他偷了那面老铜锣,不是可以卖了赚几个小钱用用吗?”万建园一听完灵应爹的话,眼前好似黑夜里亮起了一盏耀眼的灯,他一下子目光炯炯,判断出偷老铜锣的人就是村里收销站的装卸工“造疯子”。

其实,万建园心里判定偷老铜锣的人一定是“造疯子”,他是有其他证据的,只是那些证据他不好跟灵应爹明说而已。

“造疯子”就住在万建园家的右下方。去年农历十月,万建园带领施工人员安装变压器时,“造疯子”就出来反对。“造疯子”说万建园把变压器安装在他自己的楠竹产品加工作坊旁,完全是为了一己之利。万建园听完“造疯子”的话,宛如被人在胸口上猛力刺了一刀。确实,万建园把变压器安装在他自己的楠竹产品加工作坊旁,他是为自己打算的。因为他的楠竹产品加工作坊里那些机械太耗电,每当那些机械一动起来,他家里所有的用电器就一律无法使用。现在,在他的楠竹产品加工作坊旁安装一个变压器,这个比较麻烦的问题就顺利地解决了。可是,别人都没有说什么,更没有出来阻拦,只有这个该死的“造疯子”,不但戳穿了他为村里安装变压器的真实意图,还公开出面阻拦。万建园不信“造疯子”的邪,他对“造疯子”说:“我为村里争取了安装变压器的项目,我这怎么是为了一己之利呢?真是放你娘的狗屁!”在万建园面前,“造疯子”不认输,他对万建园说:“你安装的变压器离我们两家的房屋都很近,要是哪天打雷下雨,变压器遭了雷击,我们两家都发了电火,这个责任谁来承担?”万建园说:“我来承担!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你不要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造疯子”冲上来要用锄头敲烂正待安装的变压器。万建园一个顺手牵羊,把“造疯子”按倒在地。“造疯子”被万建园按在地上,丝毫也动弹不得。

虽然施工人员在“造疯子”公开出面阻拦后,悄悄对万建园说“造疯子”的意见值得考虑,这样安装确实在雷雨天气时对两家人都构成了安全隐患,可万建园还是不顾施工人员的悄然提醒和“造疯子”的竭力反对,一意孤行地将变压器安装在了他自己的楠竹产品加工作坊旁。

万建园还有怀疑“造疯子”的另一个理由。去年给黑菩萨做完寿后,灵应爹来万建园家统计功德簿上的钱数,算完账、分好钱后,万建园出门解手,他突然发现一个黑影从他家的地坪里快速消失了。万建园虽然没看清那个黑影是谁,但他根据黑影的去向,断定那个黑影是下屋里的“造疯子”。现在,那面老铜锣不见了,万建园马上就猜测到是“造疯子”掌握了他和灵应爹以给黑菩萨做寿为名,在村里大肆敛财的真相,偷走了那面老铜锣,好让灵应爹做不成法事,不让万建园和灵应爹再次借名“分赃”。但万建园不好把这一层意思跟灵应爹说穿。

“就算是‘造疯子偷了那面老铜锣,那怎样让他把老铜锣交出来呢?谁知他有没有卖掉?没有老铜锣,我还怎么做法事啊?”灵应爹一听万建园说是“造疯子”偷了那面老铜锣,急忙向万建园讨主张。

万建园大手一挥,果断地说:“灵爹,您什么也别管,您只管去操心您的法事如何办,我有办法让‘造疯子交出那面老铜锣。今年的九千元钱您只管收下,那是我付给您的劳务费。”

灵应爹起身,反剪起双手,低着头,用眼睛盯牢自己的布鞋尖,缓缓地从万建园屋里走了出来。大黄狗灵巧地从门角里爬起来,晃着脑袋,摇动尾巴和屁股,又想上前将两只前脚搭在灵应爹身上和灵应爹套近乎。“滚开!你这瘟收的!”万建园皱起眉头朝大黄狗痛恨地咒骂。骂声刚落,“咚!”万建园又飞起一脚,正踢在大黄狗的脑袋上。大黄狗发出一声惨叫后,迅速夹紧尾巴,极不情愿地收敛起刚刚还春意盎然的媚态,怏怏不乐地向门角里走去。这是主人给它的“赏赐”,它当然只有领受的分儿了。

灵应爹慢慢走上半月形的水泥拱桥,慢慢向自家那几间砖瓦房走去。一路上,他一直想着一个问题:万建园会如何让“造疯子”交出那面老铜锣呢?“造疯子”会交出来吗?他可是个疯子啊!

三、初次搜寻

万建园心里已设计好了去“造疯子”家搜寻老铜锣的步骤:先派人暗中看住“造疯子”,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再召开村长、妇女主任、各村民小组长会议,然后带领他们挨家挨户全村搜寻。当然,全村搜寻时,在别的人家只是做做样子,虚晃一枪,搜到“造疯子”家时,就动真格的把他家搜个底朝天。

村主任、妇女主任、各村民小组长接到万建园的电话后,先后来到了万建园家。万建园给大家分完“芙蓉王”烟后,气愤地说:“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偷了老铜锣,这还得了!”

村主任怯怯地问:“万书记,谁偷了谁家的铜锣?”

“是谁偷了铜锣我不知道。这个小人偷走了灵应爹家那面祖传的老铜锣。”万建园吐出一个烟圈、弹了弹烟灰后说。

“就是灵应爹做法事用的那面老铜锣吗?偷老铜锣有什么用呢?”妇女主任不坐,她张开两脚,夸张地站在房中,接住万建园的话问。

“铜值钱呢,偷了可以卖啊。”一个村民小组长说。

“不管偷老铜锣的人是出于什么动机,我们哪怕就是在村庄里挖地三尺,也要把那面老铜锣搜寻到。这样还行!简直是无法无天!这样下去,我们村里的治安工作还怎么抓!”万建园又用力弹了弹烟灰,瞪圆双眼说。

“那怎样搜寻呢?总不能一家一家地去搜吧?”村主任又怯怯地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对,就是一家一家地去搜寻!我带你们去,出了问题我负责!”万建园狠吸一口烟后,将烟屁股用力掷在地上,然后朝地上的烟屁股猛力跺上一脚,咬牙切齿地说。说完,万建园就率先抬腿朝屋外走去。

那些人在万建园屋里愣了片刻后,也纷纷抬腿出屋,跟上万建园的步伐。

万建园每到一户人家,态度都非常和善,他每到一户人家都会说:“灵应爹祖传的老铜锣不见了,他怀疑是村里的人偷了,向村支委告了状。我不相信村里会有人偷他那面老铜锣。为了见证村里人的清白,我们村干部只好挨家挨户地搜寻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真不愿意这么做。但谁叫我们是村干部呢?”那户人家的主人听了万建园的话,表示高度理解,立即说:“万书记,你说的是,谁要那破玩意儿呢?我们全家的人可是连鸡毛都不要人家一根的。是要搜寻,没有了老铜锣,灵应爹还怎么做法事,我们还怎么给黑菩萨做寿,黑菩萨还怎么保佑全村人呢?搜吧,万书记,我家不怪你。”万建园就带领各位村干部这儿瞧瞧,那儿瞄瞄,例行公事一般搜寻一番,然后一边连连说着“没有,没有”,一边退了出来。

搜寻到张旺人家时,张旺人对万建园说:“万书记,您这样挨家挨户地搜寻,合适吗?”万建园尴尬地说:“没办法。随便看看,随便看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万建园说完,就在张旺人屋里象征性地转了一圈后,很快地从张旺人屋里出来了。

搜寻的速度非常快。一户一户地搜寻下来,很快就搜寻完了半数人家。

万建园找个上厕所的由头一个人溜到僻静处,掏出手机给事先安排好看住“造疯子”的心腹打电话:“‘造疯子有什么举动吗?”“没有,那家伙一直在山上砍竹没回来,一切正常。”那人回答道。万建园就率领一班人浩浩荡荡奔“造疯子”家而来。

“造疯子”的家紧挨山脚,就三间砖瓦房。

那是三间建造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砖瓦房。四十多年的风雨侵蚀,如今,三间砖瓦房早已墙体开裂,摇摇欲坠了。

这也不能怪“造疯子”。那年,“造疯子”的妻子跟村里的几个女人跑了广州后,一同出去的其他女人年底都回家了,独独“造疯子”的女人没有回来。“造疯子”的女人出去时已生育了两个女儿,可大女儿一生下来就神情呆滞,很不正常。女人跑了广州不回家,“造疯子”既做爸爸又做妈。一天,“造疯子”上山干活回来得晚了点儿,“造疯子”的小女儿就掉进屋后的井里淹死了。“造疯子”一个人带着呆痴的大女儿苦苦地在家里撑了五年后,女人突然回来了。但这时回来的女人已是一个患有多种疾病的面黄肌瘦的女人。“造疯子”半句埋怨的话也没有说,默默地接纳了离家五年、回来时不名一文却疾病缠身的妻子。

小女儿夭折了,大女儿又不正常,香火不能就如此断了吧!“造疯子”在离开自己整整五年的妻子身上拼命耕耘,终于让妻子的肚子隆了起来。突然回来的妻子本来就在外面被生活折磨成了一块贫瘠的薄土,如今,怀上孩子的妻子越发憔悴。

妻子的肚子还算争气,几个月后,一个带把的新生儿降生在“造疯子”屋里。“造疯子”的屋里终于让新生儿的一声啼哭带来了生机。可“造疯子”没有能力将三间砖瓦房拆了重建。四口人只能在三间摇摇欲坠的房子里,维系着一个破镜重圆的家,任凭岁月风雨的吹打。

万建园率领一班人来时,只看到“造疯子”的呆痴女儿带着傻傻的笑在地坪里玩泥巴。大女儿看见万建园后,用呆痴的眼神望着他,张开嘴巴,朝万建园发出傻傻的笑,算是和万建园打着招呼。万建园很熟悉这种招呼,因为万建园每次从“造疯子”家门前经过时,“造疯子”的大女儿都会以这种傻傻的笑来招呼万建园。他和“造疯子”是上家下屋嘛。“你爸爸呢?”万建园问大女儿。可听了万建园的问话,大女儿还是傻傻地笑。万建园就丢开“造疯子”的大女儿,直接进了屋。

屋里,“造疯子”的女人一边用右脚轻轻踢着摇篮,一边专心地看着电视。那台二十一英寸老得掉了牙的熊猫牌电视机,搁在漆黑得辨不清年代的小木桌上,电视里正放着《新乌龙山剿匪记》。万建园想:“‘造疯子的女人还蛮悠闲的嘛,这样的人家怎么能吃低保呢?以前的村支书真是瞎了狗眼!”

万建园按住心中的想法,问“造疯子”的女人:“‘造疯子呢,他怎么不在家?”

“他到山上砍竹子去了。”“造疯子”的女人回答万建园。

“哦,是这样,灵应爹家那面祖传的老铜锣突然不见了,我们村干部一家一家地搜寻,现在轮到你家了,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万建园开门见山地对“造疯子”的女人说。

“我们没拿灵应爹的老铜锣啊,你们搜吧。”“造疯子”的女人表现得很是配合。

一班人就在“造疯子”家的房里搜寻起来。

“造疯子”家里的摆设实在是太简单了。两只简陋的木床,一个装衣的大柜,几把歪斜的木椅,除此之外就是炉罐、铁锅、碗筷。没几分钟,这几个人就将“造疯子”的家里搜寻了一遍,可是他们连老铜锣的影子都没有搜寻到。那几个人就准备从“造疯子”的屋里撤出,去往下一家。

万建园站在“造疯子”的屋里不动,他在认真思考着什么。就在那几个人准备离去时,万建园突然对他们说:“慢走!再仔细地搜寻一遍!”说完,他带头在房里重新搜寻起来。

万建园先从床铺开始搜寻。他把床上的被子揭起来,用力一抖,没有;他拿着竹棍在床铺下不停地来回扫动,没有;他打开大柜,把柜里的衣服一件一件翻出来,直到翻出最后一件衣服,没有;他将猪栏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拿铁铲刨了一遍,没有;他又拿一根长竹竿在茅坑里仔仔细细地搅了几遍,没有;他又去屋后的井里仔细搜寻几遍,没有;他用手在鸡笼里仔仔细细地摸了几遍,没有。

万建园又站在房里不动。他在想:“只差没撬墙角石了,为什么搜寻不到呢?难道……”

万建园不死心。他又让“造疯子”的女人找来手电筒,然后他拿着手电筒爬上楼梯,上了“造疯子”家的楼房。

楼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万建园气急败坏地从楼上下来了。他气愤地把手电筒朝那张破旧的饭桌扔去,“砰!”手电筒砸在一只饭碗上,饭碗立即被砸碎了。一个鸡蛋从饭碗里滚出来,掉在地上,碎成了一朵金黄的花。“蛋!鸡蛋!嘻嘻嘻嘻……”“造疯子”的大女儿见状,立即傻笑着一个箭步奔过去,蹲下身来,用双手摸着泻在地上的蛋黄,一边“嘻嘻嘻嘻”地傻笑着,一边大声说着:“蛋!鸡蛋!”

“造疯子”的女人慌了神,她一把扯开大女儿,急忙用一把小铁铲把地上的蛋黄铲进手里。大女儿被母亲用力一扯,一跤跌在地上,她“哇哇”地大哭起来。她这一哭,惊醒了摇篮里的婴儿,被惊醒过来的婴儿立即陪同姐姐放肆地哭了起来……“造疯子”的女人又要铲蛋黄,又要哄婴儿,在屋里慌乱得不知所措。

万建园只得带头从“造疯子”屋里走了出来,只听见“造疯子”的女人在屋里慌乱地说:“鸡蛋打碎了,宝宝的晚饭没有了……”

傍晚,“造疯子”从山上回到家里,他的傻女儿见着他就说:“爸爸,蛋!鸡蛋!嘻嘻嘻嘻……”女人怀抱着小儿子坐在门槛上,嘴巴嘟着,脸上笼着一层惨淡的阴云。“造疯子”问女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女人就把万建园带着村组干部来家里,翻箱倒柜地搜寻老铜锣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造疯子”。女人还咬牙切齿地把万建园打碎鸡蛋的事向“造疯子”做了补充和强调。“造疯子”的乱发里还沾着枯叶和草屑,他的手里还拿着上山砍竹的钐刀。听了傻女儿和妻子的话后,他怔在房里一动也不动,眼里放射出气愤的目光。很久,他才默默地放下钐刀,从妻子怀里搂过小儿子,把小儿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四、利诱威逼

今年的天空可能是真的穿了底,自正月以来,太阳好端端地露脸的日子,到四月份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天。这天是患了什么病呢?雨天怎么这么多?

由于连雨,万建园今年楠竹产品加工作坊的生意十分清淡。

今天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万建园坐在堂屋里,点燃一支香烟,正对着地坪里的老李树闷闷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风刮来,老李树的枝叶随风摇摆;雨打来,老李树的叶子就像挨了天公的耳刮子一样,“噼噼啪啪”地发出响亮的挨打声。老李树在经受着狂风暴雨的肆虐。“这鬼天气!”万建园吐出一个淡蓝色的烟圈,恶毒地骂了一句。

万建园心里很犯难:今年的生意不好做,家里收入要减少不少,不靠给黑菩萨做寿捞一把,拿什么补上这个窟窿呢?可偏偏灵应爹那面老铜锣就在这个关键时候不见了!

“汪汪汪……”门角里,正在眯眼睡觉的大黄狗忽然睁开眼睛,用两只前爪支起大半个身子,朝外面猛叫起来。

“真是瞎了你的狗眼!畜生!”未见其人,已闻其声。一听声音,万建园就知道,是灵应爹来了。刮这么大的风,下这么大的雨,灵应爹怎么来了?万建园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去迎接灵应爹时,看到灵应爹已撑着伞走上了进堂屋的阶基。灵应爹打着一把大黑伞,穿着一双高统雨靴。他刚走上阶基,就把大黑伞往外面的雨帘里一倾。万建园看到,大黑伞上倾下的雨柱衬在密密的雨点里,很见分量。

“灵爹,下这样大的雨,您怎么来了?”万建园赶忙迎上去,敬一支香烟给灵应爹。

灵应爹跺着双脚,用力旋落大黑伞上的雨水,再把大黑伞收起来杵在门角里。很快,有雨水顺着那把大黑伞的伞骨流下来,在地面上淌成一条充满活力的水流。

抹了抹沾着水珠的头发,接过万建园递过来的香烟,灵应爹止不住感慨:“这雨下得真有劲!今年这块天是发了什么疯呢?”

“镇里来了通知,说近来有强对流天气,江南、华南地区也已进入了汛期,要我们做好防汛的准备。”万建园嘴里喷出一缕袅袅娜娜的青烟,接住了灵应爹的话。

“唉,今年只怕是个遭灾的年份啰!”灵应爹又发出一声感叹。

“所以,今年黑菩萨的寿我们更要做。我们就说今年天气不好,是个灾年,是世界末日,黑菩萨会保佑我们平安。这样一宣传,今年来给黑菩萨做寿的人会更多,今年我们收到的钱也就会更多。”万建园摸了摸头上又黑又厚的头发,亮着一对大眼,语气坚定地对灵应爹说。

“是倒也是。可老铜锣不见了啊。”灵应爹抖抖索索地吸着烟,那眼光里流露的是毫无底气的胆怯。

“灵爹,这你莫管。我还是那句话:我一定想办法搜寻到那面老铜锣。你只管去准备你的法事,别的你什么都不要管!”万建园的语气还是那么坚定。

“不是搜寻过了吗?老铜锣的影子都没搜寻到啊!”灵应爹说话还是没有底气。

“我相信那面老铜锣一定在‘造疯子手里。我刚才想出了新的办法。”万建园猛抽一口烟,然后用力将烟屁股掷进了屋外的雨中。烟屁股在密集的雨点中划过一道弧线后,掉落在地面上,还没来得及冒出一丝青烟,就被雨水浇灭了最后的火焰。

送走灵应爹后,雨还在不停地下。万建园拿起雨伞,去“造疯子”家实施自己的计划——黑菩萨的生日快到了,不尽快搜寻到老铜锣,今年赚钱的机会就会从万建园手里溜走。

万建园走进“造疯子”家时,“造疯子”正在屋里接漏。“造疯子”的屋里到处漏雨,说他屋里有四十八个天井那是一点也不夸张的。万建园心里非常清楚,上次他到“造疯子”屋里的楼上搜寻老铜锣时,站在楼板上朝屋瓦一望,乖乖,到处都是眼儿,真是一屋的星呢,现在雨下得这样大,“造疯子”屋里不漏雨那才怪呢。看着“造疯子”头发上都在滴水的狼狈样子,万建园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满脸笑容地对“造疯子”说:“屋里这样漏!来,我帮你顶顶漏眼。”万建园的脸色和语气尽是关心“造疯子”的意思。听万建园这样一说,“造疯子”的女人立即朝万建园投来一道无限感激的目光,“造疯子”的傻女儿也咧开嘴“嘻嘻嘻嘻”地傻笑起来。“造疯子”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只叫女人抱好儿子,不要让儿子到处乱爬,然后他准备上楼去顶漏眼。万建园赶忙随手拿了根长长的小木棍,跟着“造疯子”上了楼。

在楼上,万建园一边帮“造疯子”顶漏眼,一边在楼上的每一处空间一寸一寸地仔细搜寻。但是,像上次一样,楼上什么也没有,万建园还是连老铜锣的影子也没有搜寻到。

从楼上下来后,万建园又装着关心的样子,在“造疯子”屋里这儿瞧瞧,那儿看看,边说边一圈儿又一圈儿地仔细搜寻。他嘴上说着:“‘造疯子啊,这屋东倒西歪,住不得人了,打个报告,申请困难户建房补助,把这几间房拆了,造一栋小洋楼吧。”他连每一条砖缝都没有放过。可是,连老铜锣的影子都没有捞到。

此计不成,万建园就开始实施他的第二个计划——引诱“造疯子”交出那面老铜锣。

万建园把“造疯子”喊到另一间房里,递一支“芙蓉王”给他。帮“造疯子”点燃那支香烟后,万建园就开门见山地对“造疯子”说:“‘造疯子,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也明人不做暗事,把那面老铜锣交出来吧。”

“造疯子”吸一口烟,吃惊地问万建园:“万书记,什么老铜锣?你不是已经在我屋里仔细搜寻过了吗?我没拿老铜锣,我从哪里拿出那面老铜锣?再说,我拿了它又能干什么呢?我又不像灵应爹一样,在给黑菩萨做寿时要做法事。”

万建园不慌不忙地望住“造疯子”说:“‘造疯子啊,我再次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有意见,但是,只要你拿出了那面老铜锣,我保证帮你申请到一笔农村困难户建房补助资金,再从信用社借一笔钱给你,只收你极少的利息,帮你拆了这几间旧房,把小洋楼造起来,这里真的住不得人了。你把老铜锣交出来吧,你骗不过我的。”

“造疯子”又吸一口烟,仍是一脸吃惊地问:“万书记,你凭什么说是我拿了老铜锣呢?你搜也搜过了。我不说你私闯民宅不对,你毫无根据地胡乱猜疑别人,这点,你做得太不对了吧!”

万建园意识到走利诱这一步棋对“造疯子”没有效果。他就决定实施他的第三个计划——逼迫“造疯子”交出老铜锣。

万建园猛吸一口烟,然后将烟屁股用力掷在地上。他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地对“造疯子”说:“‘造疯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马上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信吗?”

“造疯子”也猛吸一口烟,将烟屁股狠狠甩在地上。他对万建园说:“万书记,我没犯法,我怕你何来?”

“那好,你等着!”万建园说完就掏出手机来给其他几个村组干部打电话。那几个村组干部很快就来到了“造疯子”家。

万建园对村主任(兼会计)说:“你给我马上取消‘造疯子的低保!”

“万书记,‘造疯子的低保是前任书记定的,现在突然取消只怕不太合理吧……”村主任面露难色。

“我说取消就取消,哪那么多啰嗦!”万建园恶狠狠地对村主任说。

“把‘造疯子的小儿子抱走!”万建园又对村妇女主任说。

“万书记……”妇女主任犹豫不决。

“你敢抱走我的儿子?”“造疯子”上前一步,堵在万建园面前,满腔愤怒地责问万建园。

“你已经生了两胎,这第三胎是超生,你知道吗?”万建园双手叉腰,凶狠地反问“造疯子”。

“我小女儿夭折了,大女儿不正常,这怎么是超生呢?”“造疯子”仍愤怒地责问万建园。

“抱走!”万建园凶狠地命令村妇女主任。

村妇女主任就趁“造疯子”女人不注意,从摇篮里抱起了“造疯子”的儿子。“造疯子”想把儿子夺回来,却被其他村组干部死死地架住了。“造疯子”的女人反应过来后,也想抢回儿子。万建园一个箭步上前,死死地扭住了“造疯子”的女人。

“造疯子”的小儿子在村妇女主任怀里哇哇大哭。“造疯子”的傻女儿一边傻傻地笑着,一边说:“嘻嘻嘻嘻……打架,嘻嘻嘻嘻……打架……”

万建园凶狠地对“造疯子”说:“只要你把老铜锣交出来,低保还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

万建园又俯身附在妇女主任的耳旁说:“‘造疯子如果不交出老铜锣,你就把他小儿子给我送到我外甥家去,我外甥家正好要个带把的来接代。”

“造疯子”的女人发了疯,对准万建园的手臂狠狠咬去。万建园猝不及防,他倒吸一口凉气,慌忙松开扭住她的手。“造疯子”的女人趁势挣脱出来,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狼,一头扑向村妇女主任,把儿子抢了回来。

万建园气急败坏地对“造疯子”说:“好,明天我带乡司法所的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五、如实相告

“造疯子”知道,万建园是要在他还没有出手之前将他置于死地。万建园的心狠手辣“造疯子”是知道的(别人卖给万建园的楠竹,他过秤时总要压别人几百上千斤的秤,这一点,村里人都知道)。在万建园的面前,“造疯子”是有一点儿畏惧,毕竟万建园过去是在县城里吃“国家粮”的人。

但“造疯子”心里自有安排。他也有不怕万建园的地方,虽然他在村庄里一直不讨村组干部们的喜欢。因为“造疯子”心思快,口才好。村里老了人,唱夜歌时“造疯子”不要任何本章,“顺口溜”他可以唱一个穿底夜;新春正月玩龙鼓花灯,挨家挨户去喊彩,“造疯子”也是不要任何本章,新春彩、满门彩因人因事出口成章。虽然他弟兄姊妹多,没读多少书,家里比较困难,可他不偷不抢,不瞒不骗。就是在女人离家出走的那几年里,他忍受着失去小女儿的痛苦,一个人带着大女儿,凄清地度着时日,没有半点儿过错给人家嚼舌头。所以,“造疯子”面对万建园的恶毒,他心里自有他的安排。

雨,还在扯天扯地地落,不时,天公丢一个炸雷在空中爆响,扯一道闪电在天空中发光。“造疯子”坐在门槛上,一边狠狠地抽着劣质纸烟,一边细细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对,找张旺人去。张旺人虽然比我年纪轻,可人家在武警部队服过役,是中共党员,立过功,有文化,有正义感。”随着刺破浓重的黑云的闪电划过,“造疯子”灰暗的心也霎时亮堂起来。他立即找出一把破旧的黑布伞,一头扎进了密集的雨帘里。

那把伞真破旧得可以,伞顶上的薄黑布已离开了伞尖,伞顶上露出一个圆圆的洞,有雨点从那个圆洞里落进来,洒在“造疯子”那头又长又乱、茅草一样的乱发里。“造疯子”感觉到,伞外面在下大雨,他的伞里面在下小雨。不一会儿,就有雨水从“造疯子”的脸颊源源不断地淌了下来。

张旺人的家在灵应爹屋门前那条小河上的水泥拱桥下方。“造疯子”跨过水泥拱桥,直向张旺人的家里走去。

站在密集的雨点里,“造疯子”朝张旺人屋里大喊:“旺人,在家吗?旺人,在家吗?”

张旺人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造疯子”撑着一把破伞站在雨里喊他,急忙说:“造哥,快进来!外面雨这么大!”“造疯子”就收了那把破布伞,头一低,钻进了旺人家的堂屋。

“造哥,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看,头发上都是水,衣服也打湿了。”旺人立即扯下一条干毛巾,边说边朝“造疯子”递过去。

“造疯子”接过旺人递过来的毛巾,一边抹着头上、脸上的雨水,一边对旺人说:“老弟,到你里间房里去,造哥有话要跟你说。”

旺人把“造疯子”领进了里间房里,敬一支硬装的白沙烟给“造疯子”。

“造疯子”接过烟点燃,坐在椅子上,神情严肃,仿佛一位受命出使的使节,在心里寻找着那些得体的词汇。

“旺人,造哥特地来跟你说件心事,你要帮造哥的忙。”“造疯子”开了口。

“什么事?造哥,你说吧。”旺人爽快地回答。

“万建园今天差点抱走了我的儿子。他说他明天要喊乡司法所的来。”

“这是为什么呢?”

“他说我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

“你只生育了两胎啊,你大女儿不正常他又不是不知道。”

“他说我那夭折了的小女儿也要算一胎,他说我生育了三胎。”

“就算生育了三胎,那也不能抱走你的儿子啊。”

“他取消了我家的低保,他还要抱走我的儿子,他有什么不能做的。”

“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对待你?”

“旺人老弟,他怀疑我拿走了灵应爹的老铜锣,他这是在逼迫我交出那面老铜锣!”

“老铜锣?是你拿了老铜锣?”

“对,是我拿了老铜锣。”

“难怪万建园上次在村里挨家挨户地搜寻时,在别的人家都搜寻得很快,独独在你家搜寻得那样仔细,那样认真,原来他早就怀疑上你了。那你为什么要拿那面老铜锣呢?”

“我掌握了灵应爹和万建园狼狈为奸的证据。灵应爹这个装神弄鬼的神汉,他和万建园一起,借给黑菩萨做寿的名义,把村里所有人写在功德簿上的钱都装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

“当真?”

“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去年,他们每人分了九千元的功德款。”

“这跟老铜锣有什么关系呢?”

“老弟,有很多事情你都是不知道的。”

“说说看。”

“万建园原来是县农机厂的职工。农机厂解散后,他把户口转回了村里,把非农业户口转为了农业户口。”

“这都可以转?”

“有关系呗。他回村后,亲自上党员户家拉关系,每户都送了一个五百元的大红包,只是那时你还没有转业。和你竞选村支书时,他还暗中指派灵应爹替他在外面造舆论,答应事成之后介绍灵应爹入党。他拉了选票你知道吗?你没拉选票你当然选不上。”

“原来他是这样当选的。”

“灵应爹入党你是知道的,好荒唐啊。申请书是灵应爹儿子代写的,上台宣誓是灵应爹儿子代替的。相反,村里几位经过学习培训了的预备党员却不能入党。”

“他这是在拉帮结派。”

“还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去年重新分配田土时,他把他家旁边那块三亩多的稻田拿出来充公,后来又一个人独吞楠竹产品加工作坊。去年的水利改造工程由他万建园一人独自承包了,村里几万元退耕还林款一直无账可查。他擅自把集体杉树林分给他的亲友。人口普查时他闭门造册……”

“他胆子这么大!”

屋外,雨还在持续不断地下。天公还是不时在天空爆响一个炸雷,不时在天空扯亮一个闪电。旺人又敬一支硬装白沙烟给“造疯子”,“造疯子”“噗”地一声打燃火机,点燃了白沙烟,继续与旺人交谈。

“万建园在村里狂得很。他集村支书、村长于一身,村妇女主任、村民小组长都是他一人任意撤换、指派。他随意把村部集体房产出售,政府下拨给村里的几万元生态林补贴款也是无据可查。他还要利用给黑菩萨做寿的机会,骗取我们口袋里的钱。”

“这真是一个不简单的书记。”

“老弟,别看我读书不多,可我喜欢看新闻,我从我家那部破电视机里学到了不少的东西呢。我是喜欢管闲事。虽然我不是党员,可我只要听到、看到了不合理的事,我‘造疯子就要把这事宣传出去,让大家都知道,让上级也知道。”

“造哥,你不是‘疯子呢。我们这个社会,就是需要你这样的‘疯子。你再说说看,你为什么要拿灵应爹的老铜锣呢?”

“我要在灵应爹和万建园给黑菩萨做寿那天,敲响老铜锣把我刚才跟你说的这一切都告诉全村人听。我用喊彩的形式把这些事情编成‘顺口溜写了下来。呶,就在这里,那面老铜锣我藏在组里的牛栏房里,谁也不知道。”

“造疯子”说完,就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小学生写作业的算术纸,展开,递给旺人。

“老弟,你文化比我高,你帮我修改修改。这张纸暂时放在你这里,你可千万莫让别人看见了,莫让别人知道了。”

“造哥放心,我拜读后明天就交给你,我不会走漏任何风声的。”

“好,我放心,我信你。还有一件事,如果明天乡司法所真的来了人,麻烦你到我屋里去一下,我怕那些狗官抱走我儿子。”

“造哥,只要他们来了,我一定去。只要有我旺人在,谁也别想抱走你儿子。”

“那我就走了。”

“造哥,雨下得这样大,你要当心点。你家那几间房屋真的是弱不禁风啊。”

“我知道,我会注意的。我走了,好兄弟,我说过的话你要记住。”

“我记住了,你放心,造哥。”

“造疯子”撑开那把破黑布伞走进密集的雨中。

“轰——”天空又响起了一个炸雷,“哧——”天空又亮过一道闪电,风,还在刮,雨,还在下。

旺人站在自家堂屋里,目送着“造疯子”消失在密集的雨帘里,心中百感交集。他稳稳地杵在堂屋里,两眼放射出灼人的光芒。他感觉到,仿佛又回到了武警部队的练兵场上,面对着满眼的疾风骤雨,耳畔仿佛又响起了连长那振奋人心的话语。他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热血在他周身沸腾。想不到,在这个表面宁静的小村庄里,还潜藏着这样一股汹涌的暗流。他仿佛一个接受了围歼命令的现役战士,在静候着那声“出发”的命令。

六、锣声响起

旺人掏出“造疯子”交给他的那张算术纸,展开,在灯下认真阅读起来。

“各位乡亲请听真,建园真是大瘟神……”看完算术纸上的“顺口溜”,旺人在心里连连称赞:“写得好!写得好!想不到‘造疯子这样有才华!”

旺人熄掉电灯,和衣躺进一片黑暗里。听着雷声炸响,雨声哗哗,旺人担心雨这样落下去只怕会落出洪灾来。后来,睡意慢慢滋生上来,旺人蒙蒙眬眬地进入了梦乡……

“嘡——”“发大水啦——”“嘡——”“发大水啦——”“嘡——”“发大水啦——”似浅非浅的睡梦里,旺人听见有人边敲锣边大声呼叫。什么,发大水啦?旺人的神经末梢仿佛被毒蜂狠狠地蜇了一下,他敏锐、痛苦地从睡梦里挣扎出来。

“嘡——”“发大水啦——大家快起来呀——”是有人在一边敲锣一边呼喊。旺人仔细一听,那锣声、呼喊声是从水泥拱桥上传过来的,大声叫喊的人是“造疯子”。旺人明白了,是“造疯子”最先发现了险情,他把藏在牛栏房里的老铜锣拿出来了,他在鸣锣报警。旺人迅速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听到,山包下,小河里已是满河汹涌的洪水声,那洪水声已经快要拍击到他的脚下了。

“嘡——”“发大……”锣声又响了,可“造疯子”的喊声突然消失了。“不好,造哥出事了!”旺人心里打了一个“咯噔”,他急忙摸黑冲下小山包,准备去寻找“造疯子”。

“哧——”一个闪电把天空刺亮了,“轰——”一个炸雷在天空爆响了。旺人突然看到,闪电和炸雷把万建园楠竹产品加工作坊旁的变压器击中了,挨变压器最近的万建园和“造疯子”的屋里的电线立即着火了。旺人担心“造疯子”的女人、傻女儿、小儿子,他立即掉头向“造疯子”的屋里冲去。就在旺人正准备冲进“造疯子”的屋里时,突然,他和一个大块头撞了一个满怀。这时,又一个闪电突然扯亮,借着闪电的光芒,旺人看清了和他碰撞的是惊慌失措的万建园,旺人还看清了万建园左右腋窝里分别夹着两摞大红钞票。旺人顾不上搭理万建园,他拿出当年在武警部队练就的果敢和速度向“造疯子”的家里冲去。

救出了“造疯子”的女人、傻女儿、小儿子后,旺人又立即向小河上的水泥拱桥冲去。可是,旺人冲到水泥拱桥旁时,他只听见汹涌的洪涛咆哮着从水泥拱桥上凶猛地漫过。“造疯子”肯定已经被洪涛连人带锣一起卷走了。在瞬间的闪电的亮光里,旺人清晰地看见浑浊的洪涛在凶狠地摇撼着大地……

在锣声和叫喊声的警醒下,村里人都从床上爬起来了。他们扶着老人,抱着小孩,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你们刚才听见锣声了吗?这是我那面老铜锣在被人敲响啊!你们刚才听清了那边敲锣边叫喊的人是谁吗?我听清楚了,那个人是‘造疯子啊。真的是‘造疯子偷走了我的老铜锣啊!”就在这时,灵应爹大声喊叫着朝村里人走来。

“是‘造疯子偷走了我的老铜锣啊!‘造疯子的人呢?你们都看到‘造疯子了吗?他刚才还在敲锣,还在叫喊啊。”灵应爹又朝村里人焦急地问。

“‘造疯子已经被洪水冲走啦!大家都快去找找‘造疯子吧。”旺人冲着村里人愤怒地叫喊。

“我家着火啦!我家着火啦!大家快来帮我打火!”这时,万建园头发散乱、满脸是水地朝村里人跑来。

村里人立即安置好老人、小孩,然后一齐向万书记家冲去,去帮万书记灭火。

旺人没有去。他飞跑回家,拿上手电,冒雨沿着小河奔跑,他要去找“造疯子”。

小河里的浑浊洪水真是发了怒,洪水冲垮了堤岸,汹涌地漫进了田畴,卷起重重巨浪。旺人亮着手电,一路搜寻而下。搜到一处水势平缓的地带时,他看见一棵大杨树下漂着一个黑黑的东西。拿手电仔细一照,旺人发现那是一具被杨树枝挂住了衣服的尸体——那尸体正是“造疯子”的。旺人不顾一切奋力跳进水里,从杨树枝上解下被挂住的衣服,拼命把“造疯子”的尸体拖上岸来。

“造疯子”圆睁着双眼,张大着嘴巴,脸上、手臂上到处是被划破皮肉的痕迹,伤口处,还有鲜血正往外面渗出。他双手死死地把那面老铜锣抱在胸前,面容让人看了非常恐怖。旺人给“造疯子”抹上双眼,合拢嘴巴,再用力掰开“造疯子”的双手,把老铜锣从“造疯子”的怀里拿出来。旺人料到,明天一早,万建园、灵应爹一定会派人沿河搜寻老铜锣。想到“造疯子”并没有完成他自己的使命,旺人立即把老铜锣藏了起来。处理得当后,他才背起“造疯子”的尸体,向“造疯子”的家走去。

“造疯子”家的房子已经被电火烧得一片漆黑。“造疯子”的女人一见旺人背回来一个已经变成了哑巴的造光,立即放声长嚎:“造光,你怎么那么傻啊!你叫我还怎么活啊!”“造疯子”的傻女儿在一旁傻笑着:“嘻嘻嘻嘻……”“造疯子”的小儿子在他母亲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旺人到万建园屋里去报告情况。旺人看到,万建园家的房子也被电火烧得一片漆黑。听旺人说“造疯子”已经被洪水淹死了,村里人又一齐向“造疯子”屋里涌去。

“铜锣呢?那面老铜锣呢?你找到了那面老铜锣没有?”万建园和灵应爹不约而同一齐上前紧紧抓住张旺人急问。

“我没有发现老铜锣!我只找到了‘造疯子的尸体!”旺人压抑着满腔的愤怒大声地回答。

“一定要给我把老铜锣找到!现在就发动所有村民,立即去搜寻那面老铜锣。一定要给我找到!”万建园咬着牙帮、皱着眉头恶狠狠地说。

万建园当即电话通知村主任、村妇女主任、各村民小组长,叫他们立即带领全村村民分头搜寻老铜锣。为了不让万建园起疑心,旺人也加入了搜寻老铜锣的行列。

上百道手电光彼此交织,沿着小河一路搜寻,可搜遍每一处堤岸,寻遍每一处滩涂,上百人沿小河一路搜寻出去十几里,还是连老铜锣的影子都没有搜寻到。

灵应爹很沮丧。刚开始听见锣声时,他好像一下子看见了希望的曙光。现在,这么多人搜寻了这么久,连老铜锣的影子都没有搜寻到,他觉得那丝刚刚浮现出来的曙光倏忽间又离他远去了。

村民们开始动着脑子给万建园提建议、出主意了。

“铜锣是重东西,会不会沉在哪个地方的水里呢?”

“要沉,那就只能沉在水泥拱桥下面的水里,‘造疯子是从那儿落水的,那面老铜锣肯定是跟着他一起落水的。”

“沉在水里了也只能等天亮了再拿竹篙去捞,现在水那么深,那么浑,那么急,天又这么黑,谁敢去!”

“那面老铜锣也有可能被洪水冲走了。你们看,洪水的速度这么快,人都跑它不赢。如果老铜锣被洪水冲走了的话,那应该被冲出去很远了。”

“那就要通知小河下游的人,让那里的人帮助搜寻。”

万建园认真听取了这些村民们的意见,他一边打电话给小河下游的村干部,一边告诉大家明天一早都去水泥拱桥下捞老铜锣。

万建园一说完,村民们立即纷纷散去。

第二天天刚亮,村民们都来到了横跨在小河上的拱桥旁。旺人也来了,他来还是为了消除万建园对他的疑虑。

小河里的水浅了许多。村民们都看到,昨夜大水冲倒的杂草还弯着腰身,被大水冲进田里的垃圾还密密地搁浅在那里,发着耀眼的白光。

有人找来了长竹篙。从水泥拱桥的下方开始一寸一寸地搜寻,可翻来覆去地搜寻了好几遍,还是连老铜锣的影子都没有找到。

万建园不放心地问旺人:“你找到‘造疯子的尸体时,确实没有发现那面老铜锣吗?”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确实没有看到。我只看到‘造疯子的尸体挂在老杨树的树枝上。”旺人气愤地说。

小河下游的村干部也打来了电话,说他发动村民仔仔细细地搜寻了好几遍,根本没有发现什么老铜锣。

镇里干部下来察看灾情了。万建园领着镇里干部去察看他家里遭了电火的情况,去察看他家楠竹产品加工作坊被大水冲毁的情况。镇里干部看到,万建园的家里被电火烧得一片漆黑,万建园家的楠竹产品加工作坊由于靠近小河,那用石头、水泥砌就的堤岸已经被大水冲了个精光,作坊里成品、半成品、原材料被大水冲走了不少。

旺人对镇里干部说:“‘造疯子家也遭了电火,‘造疯子因为黑夜站在水泥拱桥上为全村人鸣锣报警,被洪水卷走,淹死了。”

镇里干部闻言立即跟随旺人上“造疯子”家去。镇里干部看到,“造疯子”家那三间歪歪斜斜的砖瓦房被电火烧得一片漆黑,“造疯子”的尸体还挺在屋里,“造疯子”的女人抱着小儿子跪在“造疯子”的尸体旁悲痛欲绝。镇里干部动容地说:“要补贴!要抚恤!要奖励!‘造疯子是平民英雄啊!”镇里干部交代万建园,“我们会把这里的情况及时向上级汇报。你们一定要妥善处理‘造疯子的后事,做好家属的安抚工作。‘造疯子是为全村人死的,是个平民英雄,要厚葬。”

走出“造疯子”屋里时,镇里干部一眼望见了那被电火烧得灰不溜秋的变压器。他们当即厉声责问:“这是谁叫你们安装的,变压器怎么能安装在这个地方?这是引发电火的根源!”万建园赶忙上前低声说:“当时没想到这一点。”“怎么会没想到!”镇里干部个个怒容满面。

按照镇里干部的指示,“造疯子”落土为安了。“造疯子”的女人得到了除安葬费外总共一万元的抚恤金和补偿金。

受“造疯子”的启示,旺人比旁人多长了一个心眼。他多方打听,了解到这次上面发给村里的救灾补助一共有五万元,除去“造疯子”的一万元后,其余的四万元都进了万建园的腰包。那个在闪电映照下,左右腋窝里分别夹着大红钞票的形象又浮现在旺人的眼前。旺人想:万建园的红钞票又增高尺码了。我一定要把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我一定要把万建园、灵应爹拉下马来。他想起了“造疯子”的“顺口溜”,他要抓紧时间补充、修改那些“顺口溜”。

七、铜锣现身

清明节又如期而至了。

后天就是黑菩萨的生日了。灵应爹又来找万建园,两人在万建园的里间房里密谋起给黑菩萨做寿的事。

“今年的法事我真的不想做了。老铜锣到现在也没找着,我怕黑菩萨怪罪,更怕‘造疯子的阴魂缠住我不放。他可是个‘疯子啊。”

“黑菩萨只会怪罪‘造疯子,这不,‘造疯子不是被洪水给淹死了吗?这就是报应,是黑菩萨显圣对‘造疯子的惩罚,谁叫他偷了老铜锣呢?‘造疯子的阴魂哪敢缠住你?他偷了你的老铜锣,躲你都还来不及呢。”

“可没有老铜锣,这法事还怎么做?”

“你就是不开窍啊。我问你:你出菩萨、踩红砖、过明火的本事还在不在?”

“在啊,怎么不在呢?”

“这就行了。只要你本事还在,没有老铜锣,你照样做法事。今年我们村里那个拥有千万资产的大老板会回乡祭祖,我们给黑菩萨做寿,他在功德簿上一出手可就非同一般哪。加之今年又是世界末日,大家都有担惊害怕的心理,每个人都想祈求黑菩萨的保佑,所以,今年,功德簿上的钱会比任何一年都要多。这可是十年难碰一个金满斗啊。”

灵应爹被万建园说服了。“九千元钱轻而易举就得到了,鼻涕流进口里吃了——现成的事,我干吗要推辞呢?千赌气,万赌气,可不能和钱赌气呀!万建园说得对,黑菩萨只会怪罪‘造疯子,只有他‘造疯子对不住我灵应爹的。”灵应爹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万建园对今年的形势估计得没错。特别是今年雨水连连,村民们对世界末日的传言更是深信不疑,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黑菩萨身上,都愿意在黑菩萨生日这天在功德簿上写上一笔厚礼,以祈求黑菩萨显圣赐福,保佑一方平安。

但有一点,万建园是万万想不到的。那就是旺人不但收藏了那面老铜锣,还正在补充、修改“造疯子”的“顺口溜”,他要在灵应爹、万建园妖言惑众、借名敛财的时候,敲响那面老铜锣,吟唱这些“顺口溜”,把事情真相告诉大众,把灵应爹这个神汉从所谓的神坛上拉下来,把万建园从村支书的位置上拉下来。

黑菩萨生日这天,虽然没有老铜锣做灵应爹的道具,可灵应爹还是戴上道士帽,穿上道士袍,跪在黑菩萨前焚香祷告。祷告完毕,他赤脚走上法坛,在一把木椅上坐下来,开始闭目轻诵,万建园站在一旁协助。全场一片肃静。

今天来给黑菩萨做寿的人真多,除了那些回乡祭祖的人,在家的大人小孩都来了。大家一致站在法坛下,看灵应爹庄严地做法事。

突然,闭着眼睛的灵应爹将右脚在门板上用力一跺,随即,他全身上下筛糠一样乱抖起来。底下围观的人都说:“出菩萨了!灵应爹出菩萨了!”一会儿,大家又看到,灵应爹嘴巴“嘟嘟嘟嘟”地打起颤来。围观的人又都说:“菩萨附体了!黑菩萨附上灵应爹的身体了!黑菩萨要支使灵应爹说话了!”果然,灵应爹浑身筛糠、嘴巴打颤,开始说起话来。可是,那些话全是灵应爹打着颤声说出来的,大家都听不懂灵应爹说的是什么意思。万建园就站在灵应爹的身边,充当了黑菩萨的翻译。灵应爹边说,万建园边翻译:“‘造疯子偷了灵应爹那面老铜锣得罪了我黑菩萨,该死!‘造疯子对不住灵应爹!今年是个灾年,是世界末日,我黑菩萨能保一方平安……”围观的人听清万建园的翻译后,一个个惊诧得直吐舌头。

接下来万建园又翻译说:“为了让大家相信我黑菩萨的话,下面我黑菩萨支使灵应爹踩红砖、过明火。”万建园翻译完,灵应爹还是双目微闭、全身发抖、嘴巴打颤。

这时,有人用火钳夹了六块被大火烧得红通通的红砖排列在地上。万建园用一把瓜瓢舀了凉水浇在那六块红砖上,立即,“嗞”地一声,六块红砖上纷纷袅娜起一缕缕灰白的烟雾。

坐在法坛上的灵应爹突然睁开双眼,翻着眼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挺挺地从法坛上走了下来。忽然,灵应爹纵身一跃,赤脚从那六块红砖上踩过去了。“咦——”围观的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就在人们万分吃惊时,灵应爹一个急转身,又从那六块红砖上踩了回来。“咦——”围观的人群里又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人们议论起来:“真是黑菩萨显圣了!不是黑菩萨,谁能从烧得红通通的红砖上踩过去呢?”

后来,有人在法坛下用干柴烧起了一堆大火。面对着熊熊大火,灵应爹还是翻着眼皮,挺着身子,呆呆地注视着。突然,灵应爹发一声喊,右脚在地上用力一跺,眨眼之间,他的身子就从大火里穿了过去。穿过去后,他又拿一双赤脚将那些烧得通红的木炭乱踩一气。人们一看,灵应爹竟毫发无损。人群里又是嘘声一片。

就在人群里嘘声不断时,突然,“嘡——”一记清脆、响亮的铜锣声从小河上的水泥拱桥方向传了过来。

“啊,铜锣!是那面老铜锣!”人群里立即有人尖叫。大家一齐把目光投向声源传来的地方——小河上那座水泥拱桥。

一听见锣声响起,灵应爹立即松开翻着的眼皮,把双眼直直地向水泥拱桥望去。万建园也立即松开搀扶灵应爹的手,睁大双眼望向水泥拱桥。

水泥拱桥上站着张旺人。张旺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又用力敲了一下那面老铜锣,“嘡——”,更加响亮的铜锣声响了起来。锣声歇处,张旺人站在桥上,像正月里玩龙鼓花灯喊新春彩一样用力吟唱起来:“各位乡亲请听真,建园真是大瘟神。回乡竞选拉选票,一心只为利来奔。不顾危险装变压,其实利在他一人。公家财产他变卖,集体利益他私分。大权独揽真霸道,政府补贴他独吞。培养亲信拉帮派,打击报复斩满门。勾结神汉瞒和骗,钱财两人暗里分。造光死得真悲壮,拱桥底下有义魂……”

万建园、灵应爹、围观者都听清了喊彩腔调吟诵出的全是万建园的坏话。万建园气愤得大叫一声,撒开两脚,直朝张旺人扑去。张旺人见状不慌不忙地站成马步,继续他的吟诵。

万建园像《乌龙山剿匪记》里的田大榜一样跑得飞快,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跑上了水泥拱桥,张牙舞爪地扑向张旺人。很快,两人扭打在了一起。张旺人要护锣,只能用一只右手抵挡万建园的进攻,但是,万建园还是很难从张旺人左手里把老铜锣夺过来。

就在两人扭打之际,突然,警笛威猛地在村庄上空鸣响了。猝不及防的万建园吓了一跳,他停住手定睛一看,乡里派出所的所长带着一副手铐正向水泥拱桥飞奔而来。万建园以为派出所的所长是来抓张旺人的,他欣喜地对派出所的所长说:“所长,快把这个刁民铐起来!”可万建园话刚说完,“啪”地一声,所长把手铐戴在了万建园的手上。万建园惊慌失措,心虚地问:“所长,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接到举报,你在村里大搞迷信活动,散布流言蜚语,扰乱民心,破坏社会稳定。走!跟我们走!”

这时,万建园家那条大黄狗吐着红舌头、摇着长尾巴逍遥自在地朝拱桥走来,一见它的主子也在这里,它立即“噗”地一声纵起来,就要讨好地把两只前爪往万建园的肩上搭。万建园一见,恼怒地飞起一脚,将大黄狗踢到桥下面去了。一声惨叫,大黄狗向小河里跌去……

这时,另一位派出所的干警将灵应爹带了过来。派出所的所长说:“你这个神汉,助纣为虐,妖言惑众。一起带走!”灵应爹赤着双脚,耷拉着脑袋,像万建园家那条大黄狗一样摇尾乞怜地来到万建园身边。他对万建园说:“万书记,你要保我呀!”万建园二话不说,又恼怒地飞起一脚朝灵应爹踢去。所长一见,立即一掌朝万建园那条腿劈去,灵应爹这才躲过了突然飞来的一脚。不然,灵应爹也会像大黄狗一样被一脚踢到小河里去……

万建园和灵应爹被公安干警押上了警车。

派出所的所长对村民们说:“同志们,我们接到举报,你们村的万书记有很多问题需要调查清楚。社会主义法制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但也决不姑息任何一个坏人。同志们,我们把事情调查清楚后,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带上万建园、灵应爹的警车开走了。

村民们醒悟过来,他们“哗啦”一声跑上水泥拱桥,把张旺人紧紧围住。“旺人,是你举报的?你做得对啊,万建园这样的蛀虫是应该早日清除的。”

张旺人对村民们说:“‘造疯子不疯啊。万建园和灵应爹狼狈为奸的事情是‘造疯子最先发现的,他偷走了灵应爹的老铜锣,藏在组里的牛栏房里。所以,万建园多次带领村组干部上他家搜寻,每次都是连老铜锣的影子都没有搜寻到。‘造疯子把万建园和灵应爹狼狈为奸的事情编成了‘顺口溜,他想在今年灵应爹给黑菩萨做寿时敲锣‘喊彩,用这‘顺口溜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诉大家。那晚发大水时,他鸣锣报警,后来,他被洪水卷走了。我找到他的尸体时,他把老铜锣死死地抱在怀里。我藏了这面老铜锣。这‘顺口溜是‘造疯子临死前那晚给我的,这些情况都是‘造疯子告诉我的,我只是替‘造疯子完成了一件他没有完成的事情。我们都去看看他的女人和孩子吧。我们要帮‘造疯子的女人把新房子造起来!”

说完,张旺人又将那面老铜锣猛力一敲,“嘡——”一记悠长的锣声在村庄里久久回荡。村民们都感觉到,这是一记激浊扬清、让人荡气回肠的锣声,这一记锣声真是振奋人心哪。张旺人用这一记锣声对他们刚才的问话做了更加响亮的回答,村民们什么都知道了。

张旺人带领村民们去了“造疯子”家。

有村民从“造疯子”女人的怀里抱过她的小儿子,高高地举了起来,然后,又传递给下一位村民,这位村民也把“造疯子”的小儿子高高地举了起来。就这样,孩子被村民们轮流抱着、高举着,在村民们的手里“咯咯咯咯”地欢笑着……

张旺人对“造疯子”的女人说:“嫂子,你放心,我们刚才合计过了,大家一致同意齐心协力帮你把新房子造起来。”

“造疯子”的傻女儿听见张旺人的话后,也手舞足蹈地说:“嘻嘻嘻嘻……新房子……新房子……嘻嘻嘻嘻……”

责任编辑 郑心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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