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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秘书的难心事

2016-07-09潘湃

章回小说 2016年5期
关键词:花子石榴花秘书

潘湃

一 不该看见的事儿

牛秘书遇上件麻烦事儿,这麻烦事儿与他夜不归宿有关。摊上这桩倒霉事儿,能怨谁呢?怨就怨自己好喝几口,而且贪杯,结果就喝高了。这一喝高折腾得不得了,他疼自己的媳妇,就去办公室将就一晚,大概到了半夜三更时分,他刚吐了几口翻腾起的浊浪,头还没有放稳在枕头上,猛地楼道里传来一声欲盖弥彰的叫喊声,由于是刚建的新楼,钢筋水泥的墙体像一个巨大的音箱,所以那一声叫喊可把牛秘书吓得不轻。他正想要不要报案,又传来了隐隐约约的第二声。这一声似乎放到了弱拍上,听起来有点黏黏糊糊的。这时,他的醉劲儿虽然已惊得怯阵乏力,但还免不了晕晕昏昏,高一脚低一脚地返回楼道。他没有忘记打开壁灯,然后逐个地拉开办公室门察看。当他拉开乡长办公室门时,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事儿。直到这时,他才豁然醒悟,原来那是一声女人的叫床声。

牛秘书在天河坝乡一带可是名人。他人长得不咋样,坐在办公桌前,像一个瘪下去的粮食口袋。他的站相不太受看,就像一张弓,高高的个子,折了三道弯,低头弯腰蹴腿,有点低调做人的样子。在天河坝乡相比较而言,他该排在“夹尾巴”之列,所以一向谨慎做人,小心做事,从此就又有了一个“老好人”的称号。

牛大秘书自从遭遇那件事后,他对一向钟爱的“烧娃子”白酒产生了一点恨意。第二天回到家,他就把酒柜中积存的各种瓶酒一齐翻腾出来,恨不得砸个稀巴烂。妻子见他举止反常,就问:“咋啦?”

“没咋的!”他气狠狠地说。

“没咋是咋的啦?”妻子执着地追问。

牛大秘书被妻子问笑了,因为他一向严谨缜密,从不失文人风度。听到妻子这样不成文句的问题,就破恼为笑了。其实妻子就是他的开心果。他平生有两大爱好,一是爱他的妻子,二是爱喝一口。由于他的文笔高盖全乡,人们都称他夫子,他也乐于接受,而且越发地文绉绉起来,还自觉不自觉地摆出一副清高的架势。

当他向妻子说明了昨夜的遭遇后,妻子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个老好人,不好惹是生非。妻子为他宽心说:“看把你难的,就当没看见,不就没事了吗?”

牛秘书顿悟:“是啊,就当没看见。”

妻子说:“要紧的是你的那张嘴,得个铁将军把着。”

牛秘书说:“嘴长在我的身上,还由不得自己了?”

妻子说:“就怕你喝高了。”

牛秘书一时语塞。

妻子说:“不是一再给你安顿,你就盘了三百克的量,留上五十克的余头……”

“那不成了二百五了吗?”牛秘书接过话茬。

妻子笑着回敬:“你以为你是多少?别的我不敢说,你在喝酒上还真是二百五。”

牛秘书自觉还是把握不住自己,当秘书的,陪场子的任务繁重,而且都是硬任务。为了让客人尽兴,而客人多是上面下来指导检查工作的领导首长,不仅要笑脸陪着喝,还要先干为敬。有时,还要替领导代饮,即使已经喝了很多,也必须装得豪爽一些,一饮而尽,能不喝高吗?如果遇到像他一样好几口的上级,都沾了二两,在那种场合,必然是心花怒放,不亦乐乎。这一开心,就摸不着自己的脑门盖子了,就把妻子教给的数盅盅的事儿全忘了。往往是喝得不省人事,被朋友或是同事们抬到办公室和衣而卧,将就一宿。

那是一个周末,六月下了一场难得的好雨。下雨天,喝酒天,那是再美不过的事。缺水的新疆农人,忙中偷闲,在这样的时刻,能喝上几口酒,特别的舒心惬意。牛大秘书冒雨爬到天河坝乡的南梁制高点上,放眼远眺,只见一马平川的万亩麦田,在雨水的滋润下绿油油一片,像铺展到天际的一幅硕大无比的绿绒毯。可是谁能知道,十多年前那里还是戈壁加沙丘的不毛之地。只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天河坝乡的农民们得益于家庭联产承包制的推行,打井取水、平整土地、精耕细作,改变了家乡的面貌,昔日的穷困农民如今过上了小康生活。作为一个乡秘书,他用自己的笔蘸着鲜亮喷涌的心血,对这一划时代的变化过程做了如实的深情的描摹,包括家乡绮美如画的规划蓝图,激动人心的党代会、人代会工作报告、讴歌新时代新生活的诗歌和散文……

1985年他高中毕业,被分配到天河坝做乡秘书,如今都快四十岁了,他把近二十年的青春与心血献给了自己的家乡。别的不说,光他陪过的乡长、党委书记,任期或长或短,本事或大或小,算上刚刚明升暗降的一位,已经两巴掌又三个指头了。这中间,他本人也有多次调动和升迁的机会。譬如县委宣传部调过他,他放弃了。广播电视局要他,他没有去。发改委、水电局、农业局也动员他去当秘书,而且还给了些不菲的诱惑,他仍然没有挪动。牛秘书是个大孝子,兄弟六个,他是老小,五个兄长陆续长大娶妻另立门户了,最后,母亲就自然而然落给他了。他和母亲一块儿过活。母亲不愿意离开家乡,因为老头子埋在这里。牛秘书理解母亲的心意,他为母亲想的比为自己想的多。

人就是怪 ,牛秘书自打生下来后,他就不让别的女人抱,一抱就哭得嚎天扯地,上气不接下气的。到了青年时期,有好几个情窦初开的年轻女性仰慕于他,他却无动于衷,可是有一次下队,在塘坊门的独松洼生产队里遇上了花花子。初夏的一天,正是野草莓成熟的季节,牛秘书兴之所至,也想去采一下,不过,他只是去采风。初夏的山野,簇簇山花尽情绽放,姹紫嫣红,蜜蜂蝴蝶翻飞其间,采花吸蜜。牛秘书斜卧在花丛中,口中噙着一枝花茎,眯着双眼。正在这时,有位妙龄少女从他跟前走过,不小心在草坡上滑了一跤,挎篮里的野草莓撒了一地。牛秘书忙起身帮女孩捡,突然闻到一股他非常熟悉的淡淡的香味。那香味不是女孩们通常擦的雪花膏之类的香味,跟他母亲留给他记忆中的香味一模一样。那个女孩就是他的妻子花花子。

牛秘书的麻烦事,不是自己说没看见就算了,他却没有换位思索一下,那两个被看见者是咋想的。一天傍晚,他接到一个电话:“牛大秘书吗?”

“是的,你是谁?”

“我是你妹子。”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他想我们弟兄六个,都是不穿袈裟的光头和尚,哪来的妹子啊?他立即调动起所有敏感神经,以光年的速度,在脑海的记忆库中搜索了一遍,不论直系亲属还是旁系亲属,都没有这样一个妹子啊。他有点莫名其妙,就问:“你有啥事要我办吗?”

对方说:“想跟你玩玩。”

牛秘书还当是熟人呢,听声音也很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他礼貌婉言谢绝:“你们玩吧,打扑克我不爱,打麻将我不会,也不感兴趣。”

对方拉长了声音,软绵绵地说:“打麻将是玩吗,我来教你,一教准会,好玩得很呢。”

牛秘书不常出差,特别是没有机会去乌鲁木齐或关内的大城市,对外面的世界还很陌生,这种打电话约客的现代化时尚他也很懵懂。本来这是件心领神会的事儿,由于两人经历和见识的差异,就叫不到一个板眼里,显得有些话不投机。

牛秘书心里有点儿害怕。

对方看牛秘书不回话,怕他把电话放下,紧接着说:“你对喝酒也不感兴趣吗?我这儿存放有十年以上的古城烧酒,还是黑字大曲,我摆场子,能赏光吗?”

牛秘书这时才猛然把心中的那个“鬼”和这个女人联系起来。他问道:“你是沙枣花吗?”

对方说:“是的,我是沙智华。我希望你今晚来我家一趟。你从后门进来,家里就我一个人。我有些重要的话想和你说说。”这时女人凄切略带颤抖的话语似在诉求。

牛秘书放下电话后,呆呆地坐了很久。沙智华他是认识的,这女人长得不赖,在天河坝乡是拔尖的。前几年她丈夫跑运输,家庭生活过得不错,沙枣花穿金戴银,描眉涂唇,打镇上一过,在众多女人中像鸡群中的凤凰。前年冬天,她丈夫被一家商家雇用,去外蒙送货,不幸遇害,牵扯到破案和赔偿问题,乡上免不了要出证明,这些都必须由牛秘书亲手办理。漂亮青春的沙枣花哭得唏嘘可怜,两个幼小的孩子,一男一女,跟了他妈,长得也很稀罕,只是噤若寒蝉般地藏在妈妈怀里,大而圆的眼睛里透着失神和畏惧。沙枣花的落难让怀着嫉妒心的女人们在看笑话。可牛秘书不是那样的人,他心里很不好受。虽然他干这份工作,接触的人和事多了,特别是看到两个孩子的分儿上,他尽量把材料写好,字斟句酌地下了很大功夫。几经周折还是为沙枣花争得了十五万元的赔偿金。沙枣花千恩万谢地在家设便宴答谢帮过忙的人,就牛秘书没去。

但是,沙枣花凄美的形象还是溜进了他的心里,纵然他的心窝窝都被占着,而那光滑的心壁上还是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一晃三年过去了,每每念及要打问一下她们母子的生活情况,特别是当上面拨来民政救济金的时候,那两个孩子失神而畏惧的目光就闪现在他的面前。可是因为忙,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救济金分光了,还有不少困难户在后面排队呢,所以沙枣花的身影在他的记忆屏上多次出现过,又多次淡淡地消失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天拉开乡长办公室的门,借着偏西的月光,看到的竟是惊惶失措的她。

牛秘书呆呆坐了一会儿,觉得这事还是难缠。妻子花花子出的主意不行,没看见只能是自说自道,你没跟他们商量,你的心事他们咋能知道?看来,沙枣花打电话约他,是想堵他的嘴。他也想过,其实沙枣花作为一个年轻寡妇,一介平民百姓,顶多名声不好,你能把她咋的?如果说这事传出去,论伤害的话,自然是乡长受伤最重。毫无疑问,沙枣花今日的举动,很大程度上是乡长出的馊主意。

牛秘书经过仔细分析,打定主意不再理会。过上一段时间,外面依然风平浪静,那两个提心吊胆的人,就会打消对他的担心,就会一切归于往常。

二 一箱子古城大曲

有一天,听说自治区有关领导要来考察他们上报的关于修建水库的事,乡干部们大撵小跑地找牛秘书,高书记要他连夜加班写汇报材料。

总算把牛秘书找着了,可是他却带着伤回来了,头上裹着白纱布,由小通讯员搀扶着。高书记是个急性人,一看这模样,又是跺脚又是叹气的:“怎么搞的,你招了啥祸了?”牛秘书一笑,坐在楼道里的座椅上说开了。原来他媳妇花花子得了乳腺炎,听一些老太婆说,这种病必须用蒲公英砸烂冷敷,他趁中午休息去采蒲公英,结果就走远了。记忆中有的地方都被羊群吃了,最后走到天河坝的榆树林,总算找到了一片蒲公英,一高兴,扑上去采,忘记了自己是个大个子,头撞在树上,就撞昏了过去。高书记查看了一下牛秘书的伤势,大夫已做过处理,没有大碍,就问:“花花子病得严重吗?”

牛秘书说:“人烧成个火球,整夜疼得头顶被窝满炕转,娃娃也吃不上奶,饿得嗷嗷叫。”高书记说:“你怎么就不吱声呢?”

牛秘书说:“我寻思这是个人私事,又是个小事。”

高书记显然有点生气:“什么私事公事的,好了,现在由石主任带上车去把花花子拉到医院,安排几个女同志陪护,告诉丁院长,就说是我说的,一定要把好药用上,尽快治好。”

凭感觉,牛秘书意识到有重要事情在等着他。他很感激高书记,高书记虽然是个粗人,但特别顾人。

“该拿啥谢我呢?”妇联主任兼计划生育干事石榴花两手叉腰,对着刚从厕所出来的牛秘书说:“花花子我给你治好了,刚送到你家里,还是一美人儿。不过,你可要规矩些,决不能怀孕。”

牛秘书平素和她们开惯了玩笑,就说:“好说好说……”

提起石榴花,天河坝乡人说啥话的人都有,特别是婆姨们那嘴,尖刻得跟刀子一样,说她断子绝孙的,说她杀牲害命的都有。石榴花是关内某畜牧专科学校兽医系毕业的,原籍河南郑州。1990年毕业后,她听说新疆是畜牧大区,便响应党的号召,来到天山北麓半农半牧区的天河坝乡当了一名兽医。

石榴花的真名叫石秋华,上幼儿园时,她爸因她生在秋季,按当地人喜欢为女孩子起个带花名字的习俗,约定俗成,报名时,很不费劲地报上了石菊花这个名字。负责报名的老师犯愁了,因为班上已经有三个菊花了。那老师语文学得不错,遂有了以“秋华”替代“菊花”的想法,征得秋华爸的同意,就叫石秋华了。

刚来天河坝乡的时候,她壮实的身子,俊秀的模样,又加上是天河坝乡头份大学毕业生,人们都高看她一眼。那时的牛秘书还未婚,牛秘书是高中毕业,因家庭变故,父亲巡水时,不幸失足落水身亡,哥哥们都已成家另过,留下多病的老母亲无人奉养,他便辍学参加了工作。那时,与他一起参加工作的大都结婚了,孩子都满地跑开了。牛秘书的母亲干着急不来个媳妇,就背地里又求书记又求乡长的,求大家给她儿子撺掇媳妇。可是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对所有的女孩子都不来电,现在来了石秋华,咋样看都该是天赐的一对儿。石秋华为人泼辣,生来就是个干兽医工作的料子,走戈壁,下湖滩,上山爬洼,没有她不干的。除了给牲口看病打针,她喜欢跟牛秘书对饮,也都喜欢黑字大曲。同事们一看有门,就等着喝他俩的喜酒。可是,牛秘书还是不来电,对面坐着喝酒说事儿都行,就是一挨近了,牛秘书就犯呕,忍不了就呕吐。乡领导为培养他俩的感情,小畜配种的季节,还派牛秘书跟上畜群到秋牧场,配合石秋华抓配种工作。这里的哈萨克牧民很是豪爽,待客一不可没肉,二不能缺酒,这正对了牛秘书和石秋华的脾气。现在生活好了,到谁家都是大锅肉大碗酒的。一个季节下来,感情没有培养起来,倒是两个人吃的变了样,牛秘书吃得高出了一截子,石秋华吃得是高不足却宽有余,吃成个矮墩墩的大胖子。

配种工作完毕,他回到乡上以后,经过充分酝酿,用他的生花妙笔,饱蘸着发自肺腑的钦佩情感,洋洋洒洒写了篇一万多字的报告文学,题目为《她与青山共翠》,发表在区内一家很有影响力的大报上,从而掀起了一场“石秋华现象效应”,通过层层宣传报道,对社会上大学生择业就业起到了很好的引导作用。

牛秘书自从和石秋华派对以后不久,也就是翻过年的春末,他去塘坊门的独松洼驻队,就遇上了花花子,一见钟情,然后是张采迎娶,而且很快就有了一个特别稀罕的女儿。不管咋说,牛秘书这一难剃的头,算是剃掉了,他妈高兴了,同事朋友们也尽心了。

再说石秋华和牛秘书派对共事了一溜十三招,还是被闪下了。不过石秋华看得很开,她说,世上女人剩不下,剩的都是男人。她和牛秘书没有弄成,她一点也不恨牛秘书,他们还成了好朋友,开起玩笑来也没个深浅。自从那天拉花花子到医院治好了乳腺炎后,她就稀罕上了那个长得小鼻子小嘴的丫头,硬性地拴了干女儿,和花花子结了干亲家。

前几年,天河坝乡的计划生育工作一直排在全县最后,不仅年年挨批评,乡领导还被罚款。关键是乡妇联主任兼计生专干的王桂花软得很,遇到老到一些的大肚子女人就没辙了,往往是哭上一鼻子又哭一鼻子。今年乡党委开会,县计生委孙主任参加了这次会议,专门研究计划生育工作。牛秘书是乡党委常委,也参加了会议。会议研究的结果是换人,换一个攒劲一点的妇联主任兼抓计划生育工作,但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这时,牛秘书想到了石秋华。其实,他一提到这个名字,大家便不约而同地在天门盖上拍了一掌,啊呀!怎么把她给忘了呢?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着,乡党委书记一下子来了精神,说:好了,好了!就她了,孙主任回县上时,牛秘书写个人事调动报告带上,烦请孙主任到组织部亲自说明情况,我想有关国策的大事,组织部门不会不认真考虑的。

牛秘书提议石秋华任妇联主任,除了她工作认真负责,性格泼辣,敢作敢为,完全能胜任这项工作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总觉得在心底深处对石秋华怀有一种深深的歉意,觉得很对不起她。他俩派对谈对象,风都扬到全乡了,结果是个塌火,责任在他身上。闹到半途,他把花花子搂到被窝里了。尽管石秋华也能理解,也知道深层里无法言明的原因,但他还是过意不去。再说,他都当上爸爸了,石秋华还在钻山林、走戈壁,也得给她创造个谈恋爱的好条件呀。牛秘书的心意,别人不一定能够领会,但石秋华却被感动得暗暗落泪,她对牛秘书一家更好了。

石秋华走马上任以后,遇到的第一个绊马索竟是她的干亲家花花子,也就是那个无比亲切而又有知遇之恩的牛秘书一家。

那天,牛秘书回到家,花花子指着门外的一箱子古城大曲问道:“这是咋回事?”

牛秘书说:“是哪儿来的?”

花花子说:“是两个半大孩子,一男一女送来的。”“谁家的孩子?”“没待我问,他们就扭头跑了。”

牛秘书望着酒箱,动起脑子来了。他在记忆库中快速搜寻了一圈,又习惯性地扬起左手在天门梁上拍了一掌,终没有找出答案来。但可以肯定,无功不受禄,这是哪家送来的礼物?现时这好像成了行情,大事小事,不送礼就办不成,娃娃上学要送礼,当个班干部要送礼,孩子当兵要送礼,老百姓给当官的送,小官给大官送,一级一级往上送。刚开始送瓜送菜送葫芦,捎带送个小板凳,后来送鸡送肉送清油,再后来送烟送酒送野物,再后来送钱送金条送女人。牛秘书望着那箱酒,叹了口气,摇了下头。乡亲们都知道,牛秘书是不收礼的,他给办过事的乡亲们总觉得心上过意不去,也有采取这种方法的,结果找不着下家。有时给提来一兜自产的水果,或者几盒烟一瓶酒的,有时自家宰了猪杀了羊,给提来一只羊腿或者一条猪肉作为答谢。

一冬天过去了,那一箱不明不白的黑字大曲还原封不动地在门口,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落。新疆的冬天纵然天冷得邪乎,但是烧酒不怕冻,怕冻的就不是好烧酒。牛秘书嘱咐花花子,那箱酒不能动。其实花花子就是牛秘书肚子里的蛔虫,牛秘书要干啥想啥,他就是不说,她也知道。牛秘书安顿的事情从不走样。牛秘书一般情况下晚上不喝酒,晚上喝酒,花花子就知道他要干啥脸就红了,又是洗头又是打扮。有一次,花花子到姐姐家去串门,见姐姐的一种擦脸油挺香的,姐姐就送给她拿回了家。她试着擦了些,却不想引起了牛秘书极大的兴趣。那是她例假刚过的第二天,牛秘书那天是天擦黑回来的,一进门就觉得不对劲,他尖起鼻子四处闻,直到闻到她的身上、脸上,而且嘬着鼻子闻了又闻,还表现出异常亢奋的情绪,他就要那个啥。花花子说,例假刚完,危险!他说哪会那么巧。花花子说,天刚擦黑,猛地进来个人咋办呢?他说,那还不好办,把门扣上。花花子没办法,只好提心吊胆地那个啥了一下。所幸的是既没有来人,也没有怀上娃娃。自那次后,花花子就记住了那瓶擦脸霜的牌子。别的人闻了,觉得没有啥,那气味淡淡的,就跟天河坝里长的一簇一簇开着黄花的野蔷薇释放出的香味很相似。花花子是个极聪敏伶俐的年轻女性,她好像就是为牛秘书而生的,她的心事和才智都用在了牛秘书身上。这一切,牛秘书都蒙在鼓里,她不愿意让他知道,知道了就失去了那份柔情的自得其乐的神秘感。花花子自从有了那次发现后,她屡试不爽,只要她需要的时候,睡觉前就先抹上那种擦脸霜,那个夜晚就不平静。

三 三嫂竟是她

花花子很孝顺婆婆。婆婆岁数大了,大岁数的女人都爱唠叨。她婆婆最爱唠叨的事,就是要花花子给她生个带把儿的孙子,她快入土的人了……唠叨得花花子耳朵里都长出茧子了。婆婆不敢在儿子面前唠叨,明知道这是违犯规定的事。农村虽然可以生两胎,可是规定必须间隔八年。婆婆知道媳妇好说话,就打定主意说服花花子。花花子起先是搪塞应付,就佯装答应了下来,婆婆整天瞅着媳妇的肚子,可那肚子就是不起来。婆婆知道上当了,不高兴起来,气得好几天不吃饭。这可把花花子吓坏了,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咋向男人交代?这事又不好和牛秘书商量,肯定是商量不通,花花子陷入两难境地。反复思量的结果,她有了自己的主意,一是规定两胎,我不违犯;二是自己的男人在乡上,这点面子还是有的;三是妇联主任兼计划生育干事石秋华是干亲家,总不会翻脸不认人;最后一点,也是最合心意的一点,就是她比婆婆更迫切需要个男孩子。在农村,凡是能生个男孩子的妇女,都把头抬得高高的,地位都不一样。

石秋华调任乡上的妇联主任兼计划生育专干以后,她那野性儿有了一些收敛,加上控制饮食,停止了不合规矩的横向发展。直到相了几次亲,男方都嫌她太胖,她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眼看快四十的人了,她开始对“世上女人剩不下”的铁定观念有了动摇。牛秘书查资料、翻广告,帮助她减肥,虽然取得了一些成效,可是也饿得她头昏眼花,吃了不少苦头。但不管咋折腾,石秋华对计划生育工作却没有丝毫放松。在牛秘书的参与下,乡上制定了计划生育管理办法,以乡党委名义下发,规定每个自然村安排一名计划专干,村主任一票否决制,计生指标由石秋华一人掌控,乡党委每季度研究一次计划生育工作,而且这些规定和措施要大力宣传,做到家喻户晓。石秋华每天下到行政村和自然村调查摸底,抓落实工作。其中也遇到了几个钉子户,石秋华却是软硬不吃,已怀孕的非盯着让做掉,你逃到哪里,她追到哪里。有些难缠的茬儿,她死盯着不离开,不给吃的,她舀一勺凉水啃自己带来的干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为此,有些蛮不讲理的女人,有骂她断子绝孙的,骂她杀生害命的。此后,天河坝乡的计划生育工作形成一个大跨越,跑到了全县的前头。石秋华被选为“三八”红旗手,戴上了大红花。石秋华在做计划生育工作上甘苦备尝,所以她特别珍惜这个荣誉。她把那朵大红花拿回来,挂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既是对自己的肯定,也是一种炫耀,因此就有了石榴花这个毁誉参半的绰号。石秋华从州上开会回来,像变了个人似的,原先那种不修边幅、邋邋遢遢的形象不见了,打人跟前过去,还有种淡淡的香水味儿。最明显的是大肚子缩回去了,她在没人的地方,揭开衣襟给牛秘书看过,扎上了板带。她对着牛秘书的耳朵悄悄说:“我有对象了。”

牛秘书问:“有啥了?”

她在牛秘书的天门盖上戳了一指头:“真是个书呆子,不给你说了。”其实,牛秘书早就看出来了,她在州上开会的时候,相个对象,是邻县计划生育指导站的站长,长得很像牛秘书,个子高,人很瘦。石秋华拿出一张照片,牛秘书看着笑了,照片上那位站长坐着,瘦秧秧的,戴了副深度近视镜。石秋华站在站长的身后,老鹰扑崖似的酥胸搭在站长的肩上,一胖一瘦,相得益彰。牛秘书说:“你俩有一比。”石秋华问:“比作什么?”

牛秘书说:“好比胖婆姨骑瘦驴。”

石秋华问:“咋讲?”

牛秘书说:“肥搭……”那个瘦字还没有说出来,就嘻笑着拔腿跑开了。石秋华紧追骂着:“你个没良心的,看我这个胖婆姨怎么骑你这个瘦驴。”两个人绕着办公楼追了一圈,嘻笑不止。

二八月是个生物界传宗接代的季节,野生的家养的大小畜,都在这个时候配种。作为生物界的高级动物,也不会放过这个好时候,在往年,这个季节是石秋华最忙的季节,全乡数万头大小畜的配种任务都由她负责完成,自然交配或是人工配种,她得没明没夜地跟着畜群跑。今年这时候,计生工作已走上正轨,她心情格外地好。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召唤,她去了一次邻县的计划生育指导站,她要给自己配一次种。

磙子响的季节,也是牛秘书最忙的季节。这个乡,南顶天山,北抵底湖,中间是戈壁平原,三头子庄稼。夏收指挥部设在老鸹庄子,高书记坐阵,牛秘书既是文秘又是统计,既要办简报又要跑材料,脚后跟拍着尻墩子,忙得不亦乐乎。正在这时,他母亲带话来,说他三哥相亲,叫他回去一趟。他三哥这几年混得不错,跑运输拉起了一支运输队,在县城相当有面场。前年他妻子患子宫癌死了,母亲着急得不行,要他们帮着给找个媳妇。牛秘书心想,按三哥的情况,续个弦还不容易。他心想,照三哥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既然到了相亲的份儿上,那说明已经八九不离十了,说不定都生米已做成熟饭了,所以他就没有回去。

石榴花还没回来,又接到国庆节去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开会的通知,是自治区妇联召开的迎国庆“三八红旗手”颁奖大会。石秋华回来时已经冰雪在地了,她住的平房火炉还没有安。虽然牛秘书帮助安好了火炉,可是这冰墙冷地的,还是没法入住,只好先到牛秘书家将就几天。石秋华到花花子家,又不是外人,一住下来就像贴在了一起,一个不让走,一个也不想走,真是瞌睡遇上了枕头,一直住到了年跟前。

这两个婆姨住在一起,就无话不谈了。石秋华心想,这老牛够怪的,我跟花花子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怎么就有她没我呢?数女人身上件件子,我一件子也不少啊,相比我还比她丰满一些。这不正是男人们眼馋的地方吗?

我主动投到他怀里,他不来电,却把花花子搂到怀里。一向争强好胜的石秋华,越想越心里酸得不是味儿,越是不服气。晚上,由于石秋华住在他家,牛秘书就住办公室。两个女人睡下后,就说些女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石秋华弯着圈圈子套话呢,顺势就钻进了花花子的被窝,还把手搭过去攥着了花花子的妞妞。花花子羞得忙用手推开了。“哎哟!我又不是男人,看把你……”

“胳肢得痒痒得很。”花花子笑着说。

“你好怪啊!那男的摸你就不痒痒么?”

花花子反问道:“那有啥好痒痒的,那才来劲呢。”石榴花开始给花花子下套了,花花子老实,在石秋华的套弄下,就把牛秘书第一次在小水山上见到她,采地漂儿时不慎滑倒,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就浑身来电的过程,瓦罐里倒核桃都倒给石榴花了。石榴花“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她心想,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竟还有这样的怪人。

花花子说到兴头上,就刹不住车了,她说:“刚结婚那几年,只要回到家,不论白天黑夜,只要闻到我身上的香味,他就要那个,你挡也挡不住。夜里还好说,只要你有本事你就那个,我照样呼呼睡大觉。可是白天就叫人提心吊胆的,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花花子接着说:“这几年他没球事了,睡下跟个死猪似的。去年我去姐姐家串门,姐姐给了我一瓶擦脸油,我平时是不擦的,那回我擦上,晚上他回家来,就嘬上鼻子不住地闻,闻着闻着他就来电了,就要那个。从那以后,只要我擦那个油,他就非那个不可,就这么个人,你说怪不怪。”

石秋华狡黠地哼哼笑了一下,也没有接话。

元旦快到了,乡领导考虑到石榴花的家庭实际情况,她爱人在邻县,就提前给她放了假。石榴花离开花花子家的时候,特意将花花子擦的那个油的牌子记在了心里。

元旦长假七天,牛秘书的三哥趁空准备把婚事办了。他三哥家在县城,由于人缘广,虽然是二婚,亲戚朋友们操办得还是要办隆重一些。弟兄亲戚中间不是农民就是个体户,唯独老六牛秘书在官场,计划安排、写帖请客等场面上的事,就由牛秘书来操持。婚事两头办,天河坝乡待乡下的客,隔天还要在县城待城上的客。天河坝乡的客就在新开张的东天山饭庄备席招待,三百八十八元一桌的席,是当前乡下最高档的席。他三哥这几年发了,他不图别的,就图个红火吉利。结婚的那一天,牛秘书他妈来了,怀里抱着孙子,乐得眼笑成个缝,大张着没牙的嘴,合不拢。花花子也来了,当然,作为牛家干亲家的石榴花,也提前从邻县赶回来,她和花花子提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牛秘书忙着去乡上给一个要办急事的村民开证明信,紧跑慢赶还是来迟了,娶亲的车队已经到了东天山饭庄。新娘子坐的是头车,牛秘书一路小跑,大口地喘气,刚拐上街面,就远远地看到他三哥在亲朋好友们的簇拥下,手牵着身穿婚礼服的新娘走向东天山饭庄。新娘笑着一侧脸的空隙,牛秘书一惊,好面熟啊!那是谁呢?他突然忆起了一个人,心嗵嗵地跳起来了,怎么会是她呢?他的眉头立即绾起一个愁心结。但他又不死心,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进门来,想看个明白。这时,婚礼仪式已经开始,高价请来的专职司仪正在油嘴滑舌地调侃新郎新娘。牛秘书打人群里望过去,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新娘像个情窦初开的姑娘。牛秘书长出了一口气。他正准备转身离开,迎面碰上了花花子。花花子手提茶壶,鼻梁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她嗔怪道:“没忙没闲的,怎么才来?”

牛秘书赶忙将花花子拉出门来,避到一个墙拐角里,瞥眼一看四面没人,问道:“那个人……是不是她?”

花花子嘴一撇:“不是她,能是谁?”

“怎么是这样?”

“咋了?这不是很好吗?”花花子哧哧地笑着,笑得意味深长。牛秘书陷入了矛盾之中。

晚上,牛秘书回到家中。花花子忙活了一整天,腰疼腿酸地躺在床上,她问:“想吃点啥?我好给你做,”

牛秘书没好气地说:“不吃这心里都堵堵的!”花花子说:“这之前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吗?就是你知道了又能咋的?”

坐在炕沿上的牛秘书被花花子的一句话噎得双手抱头后仰过去躺在了床板上,由于用力过猛,险些将床板压折。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花花子在说:“这以后见了面,怎么说话呢?这三嫂咋能叫出口呢?这我们的脸面可往哪里放呢?这……”牛秘书一连串的问号,传送到他的唯一的对话者——花花子跟前,得到的回应却是呼呼的呼噜声。花花子是个实在人,为三哥三嫂的婚事,尽心尽力地忙活了一整天,确实是累坏了。牛秘书心想,这个女人,好像一点事儿都没有。

花花子突然说话了:“谁说没有,有了,你又能咋的?”

牛秘书一惊,心想,她怎么就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呢?别人说她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还真是这样。

花花子继续说:“看把你难的,我不是说过吗,就当没看见,不就啥事也没有了吗?”

“可是我真真切切看着了啊!精不哧溜地一丝不挂,闭上眼睛就立在眼前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牛秘书做了个呕吐的样子。

花花子说:“不见得吧,她人长得那么漂亮,我如果是个男人,也会娶她的。再说她做出格的事时是个寡妇,兴许还有情人呢,你……”

“哎哟哎哟!我家的花花子不得了啊!”牛秘书显然没有料到这一点,他的话语中虽然带点讥诮,但也不乏欣赏的意味。

花花子说:“既然做亲戚呢,就得操个心。三哥打电话要我调查一下,我弯着圈子调查了一转儿,你猜咋的?都说她人好,男人死了后,也够可怜的,为两个娃娃上学求人告借,没少搭眼泪。”

牛秘书说:“那和那个不要脸的,是咋回事?”牛秘书说的那个不要脸的,是指乡长。这乡长能耐很大,手眼通天,最近被组织部门派往中央党校学习去了。

“那还不是为孩子上学,求到乡长跟前,结果是上当受骗。”

“就那一声声喊叫,还上当受骗,鬼都不信。”

花花子说:“你听我慢慢给你讲,我调查了一圈子后,觉得这事能成,我就找到了沙枣花本人,对了,现在应该叫三嫂子。她说,起先他们也是谈对象呢,房子里弄不成,有娃娃,乡长把她领到大楼上,就偏偏遇上了你。”

“你站下,既然是搞对象么,又打电话又送酒的,闹的我都没处躲了,是咋回事?”

“都是乡长逼的,他怕影响他往上爬。”

“又不是有夫之妇,算不上什么错误,有啥可害怕的,值得那么低声下气的求人吗?而且那副作态,叫人恶心。”

花花子说:“那都是乡长教的,问题是乡长城里有老婆,还有个五岁的孩子。三嫂若不是看着自己两个孩子可怜,今天就没有她了。”

牛秘书听完花花子的叙述,把头摇了摇,脸冷冷的,两只眼睛近距离地盯着花花子的眼睛,死死地不放,看得花花子心里发毛:“花花子,真没看出来,我家媳妇是那么明理、豁达、善良……”

花花子接着说:“沙枣花,你看我这嘴,应该叫三嫂,她的事情你是碰上了,所以你心里膈应得很。而你没碰上没看见的也大有人在,就说咱三哥吧,三嫂过世后,挎了胳膊的就不下三四个,有年轻寡妇,也有黄花闺女,我看是半斤对八两,你说呢?”

牛秘书还能说什么呢,他的这把锈锁就让花花子那把钥匙给打开了。这一番对话是他俩结婚以来第一次就有关正经事的平等交谈。此前,花花子在牛秘书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使他赏心悦目的一朵花,是休息时停靠的一只绣花枕头,是要放电时的一具导体。所以他对花花子总是持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通过这一席交谈,牛秘书对花花子的爱意又加深了一层,而且是由感性到理性的深入发展。

四 牛秘书通过考验

如今这日子不禁算,哗哗地一年就过去了,大人觉得快,娃娃们也觉得快。现时的大人当娃娃的时候,眼巴巴盼着过新年,盼到新年穿新衣、吃灶糖、放鞭炮,可就是死活盼不到。现如今人们好像坐上火箭过日子,娃娃们不觉得就到年终考试了;企业商行还没出上几招,就到年底盘点结算了;农家的一料子庄稼三下五除二地就颗粒归仓了。牛秘书这个大忙人,忙得忘掉了日子,就连月子也忘掉了。女人们有月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也有不正常的时候。

牛秘书忙得很有成果,他被州报社评为先进通讯员,奖了八百元人民币;被县人民政协文史学习委员会评为优秀文史撰稿员,奖了一部笔记本电脑;被乡政府评为优秀政务工作者,奖了一款手机。州、县、乡三朵光荣大红花,他也学石榴花,周周正正地挂在了办公室的墙上。牛秘书一向夹着尾巴做人,他曾对着石榴花办公室墙上的大红花做过认真的思考。思考的结果,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不能算作虚荣,应该是对荣誉的珍惜和尊重,应该是一种积极进取的价值的追求。他甚至怀疑这“夹着尾巴做人”之说的提出,为什么单单是指知识分子?他还下意识地做了一下自我体验,这“夹起尾巴”来,该是咋样一种精神状态?他还想起当地人一句骂人的话——“你个没尾巴的驴”,那么,承认自己夹“尾巴”是不是有点自嘲?不管咋样,他要学石榴花理直气壮地做人。

牛秘书连得三次大奖,同事们比他本人还要高兴。八百元奖金被石榴花一把捋到手里,五百元给花花子,叫花花子爱买啥买啥,不要心疼。剩的三百元,她去东天山饭庄包了一桌,吆喝同事们撮一顿。石榴花说:“牛亲家,这三百元刚够一桌饭钱,酒你得另外准备。”

牛秘书说:“酒一年前就准备好了!”他记起家门口被冷落了一年多时间的那箱子黑字大曲。他心想,人都娶到我们牛家了,跟不会说话的酒还有啥过节儿呢,他打发乡政府驾驶员小丁去拉。

席面很丰盛,主菜是大盆清炖羊肉,也叫手抓肉,这是石榴花百吃不厌的饭食。热菜还有羊杂碎、过油肉、红焖肉、土豆烧牛肉。凉菜样数就多了,因为一桌子专为喝酒的人,都在跃跃欲试,他们不图吃,只图喝,看谁今天桌子底下钻呢?从中午开始,一直喝到天黑,空酒瓶子一地。牛秘书毕竟岁数大了,岁数不饶人啊,开始还嘴硬,硬撑呢,花花子下的二百五的量,早扔到脑勺后了。石榴花看着牛亲家眼睛里没光了,嘴里没挡挂,来啥说啥,而且一句话颠三倒四没个完,她心里好笑。石榴花是个心强好胜的女人,当初与牛秘书搞对象被晾在了干滩上,她准备的时间长了,倒不是要报复,就是想试试他的底线。酒能乱性,我倒要看看棉花见火燃不燃?酒桌上,石榴花把自己的“阴谋”告诉给邻座的乡会计小王,要小王配合一下。小王捂着嘴只是个笑。石榴花那天没好好喝酒,她面前放了一杯茶,你看她将酒喝进口了,当她喝茶的时候,就又吐到茶杯里了。起先,都还互相盯杯子呢,特别是牛秘书大睁着眼睛盯着,谁不喝都不行,必须喝得一滴不剩,掉一滴要罚三杯呢,后来喝张狂了,就顾不上了。

散席后,天色已晚,大多数人都住在乡政府所在的小镇上,转过身就到家了。唯独牛秘书家在村上,离小镇较远,喝高了就住办公室。石榴花说,这天寒地冻的,路上滑,不如先到我家休息上一阵儿,等酒醒了,再去办公室,大家也说好。这事儿如果放在别人身上,大家都会说不好,你想这孤男寡女,天又黑了,而且都是喝了酒的人,不定会做出啥事来的。可是因为他是牛秘书,大家会一百个放心,似乎牛秘书和石榴花呆在一起,就是同床共枕,也不会有啥事,好像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了男女界限。

石榴花刚要扶牛秘书起身回家,突然手机响了,她搭耳一听,是花花子的声音:“我家老牛喝醉了吧?”

石榴花赶忙跑出门来:“你是咋知道的?”

花花子说:“小丁开车来拉酒,说你们在一起喝酒,他准得喝醉。”

石榴花说:“亲家,就是喝醉了也有我呢,你放心吧!”

花花子说:“那我就回去了。”

石榴花忙不迭地说:“慢!你在哪里?”

花花子说:“在镇上,离你家不远。”

石榴花说:“你怎么来的?”

花花子说:“骑的自行车。”

石榴花说:“那好,我们正往家走,你先去把门打开。钥匙在门头顶上,搭手一摸就拿到了,你把火炉捅开,火架好后,你就蹲在里屋不要出来。我给你说过的事,你该没有忘记吧?”

只听手机里传来花花子“哈哈哈”的笑声。石榴花也暗自好笑,心想,今天有你好看的呢。这有了花花子的配合,她对着还等在一旁的王会计的耳朵嘀咕了几句。小王回望了迷瞪着眼睛的牛秘书一眼,偷笑着回家了。

石榴花的房子距东天山饭庄不远。石榴花架着牛秘书在人行道上摇三晃四地走着,来往的人都得躲着。石榴花有意地将胖奶头在牛秘书身上蹭,牛秘书索性手搭过去搂着了石榴花的脖子。石榴花看到他没有发呕,有门!到石榴花家门跟前,牛秘书滑了一下,碰到了自行车,牛秘书扶着车子才没有滑倒,咋好像我家的车子啊!石榴花心一惊,这鬼东西,黑天还能认出是他家的车子。进屋后,牛秘书要喝茶,石榴花将他按在沙发上坐好,倒了一杯茶端给牛秘书,便背身子往脸上擦油,擦的就是花花子抹上引得牛秘书神魂颠倒的那种擦脸油。石榴花转过身来,捎带来了点媚态,她要看牛秘书的反应。她抿着嘴,忍着笑,慢慢向牛秘书跟前挪动。这时她听到里屋花花子在“哧哧”地发笑,

石榴花吭地咳了一声,意在叫花花子不要过早地暴露了自己。当石榴花走到牛秘书对面的时候,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他仰起脸,嘬着鼻子在嗅着,还左右寻视着,似在寻根溯源。石榴花看到牛秘书的眼睛里有了光,看起来他很是亢奋。她顺势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这个动作她在谈对象的时候用过,结果引起了他的呕吐。今天牛秘书好像没有反应,他还在不停地嗅着,不过看得出,他仍然醉意很浓。石榴花拿捏着嗓子,学着花花子的声音说:“你回来了,不脱了睡,净嘬着个鼻子闻啥的呢?人家说,瘦狗鼻子尖,闻着稀屎跑一天,你闻着啥了?”

牛秘书说:“我闻到花花子了。”

石榴花又是一惊,说:“我是谁?”

牛秘书似乎盯着了一个方向,他脸朝着里屋门的方向在闻,迈开步子向里屋走去。他摇摇晃晃,还没摇到里屋门跟前,就倒了,单腿跪在那儿。花花子一直隔着玻璃偷看着,捂着肚子偷笑着,看着老牛跪在那儿,实在不忍心,便一下子跳出来,把牛秘书扶了起来。

花花子说:“咋样?亲家,我的人我知道呢。”

牛秘书说:“知道个啥?”

石榴花说:“不关你的事。”

牛秘书显得莫名其妙。两朵花儿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石榴花说道:“看来,我们这个玩笑是开大了。花花子,是住下还是要回去?”

花花子说:“回去吧,房子里有老人还有孩子,不放心啊!”

石榴花问:“咋回去?”

花花子说:“我车子一驮,下坡路,不用踏就溜到家了。”

“行吗?”

“没问题!”

天上好大的月亮,石榴花看着花花子驮着牛秘书越去越远,一直看得自行车上的两个叠合的剪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她才意犹未尽地转身回到屋内。不过牛秘书那拖在路面上的两条长腿,还在她眼前晃悠。她自言自语地说:“人真是个肉疙瘩,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怪人!亏得他老岳母给生出来了个花花子,不然,一辈子的光棍是当定了。”

天河坝水库工程的呈报、考察、立项在不到半年时间里就完成了,2003年前期工程就上马了。天河坝乡党委乡政府只留下牛秘书和石主任看家。牛秘书办理日常事务,石榴花抓计划生育工作,其他人全部抽调到水库工程指挥部,到距乡政府所在地五十公里之外的大龙口办公。原来二三十人的工作,现在落在了两个人身上,工作量之大、任务之艰巨就可想而知了。他二人,一人主内,一人主外,有时忙得十天半月见不上一面。只要见了面,就石头剪子布,谁输谁请客,到小镇上的饭馆里撮上一顿。有一天,他俩吃完饭,来到办公室,石榴花说:“我有了。”

牛秘书问:“有啥了?”

石榴花揭开自己的衣襟说:“你来看!”

牛秘书偏着头看石榴花的肚子:“你咋把板带取了?”

石榴花说:“有了,你摸摸,我有了。”

牛秘书搭手摸了一下,那肚皮硬邦邦地:“有啥呢?”

石榴花用指头在牛秘书的天门盖上戳了一下:“真是个呆子,不和你说了。”

五 谁上手术台

一天,牛秘书正在县城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突然接到天河坝乡卫生院胡院长打来的电话,说是妇联石主任要坚持做引流手术,又不说明原因,他们看到石主任很是痛苦,显然还流过泪,觉得很是蹊跷,就悄悄给他打了电话。牛秘书心想,怪了,怎么会这样呢?他给胡院长回话,手术拖着不要做,他这就回乡上,他还要胡院长打发人去把花花子喊来,照顾好石主任。

牛秘书回到乡上,下车就去了乡卫生院,他看到的情况是花花子与石榴花在妇产科手术床上两个人抱头痛哭。牛秘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术室里站了一地人,问谁谁也不知道啥缘由,问她俩,她俩抱在一起哭得更凶了。牛秘书发脾气了,急得拿拳头捶脑袋,两人才不哭了。胡院长和医生们劝她们回家去,医院的车在门外等着,两人总算将石榴花劝解得下了手术床,牛秘书正扶着石榴花在地上站稳,不提防,花花子鞋子一脱,屁股一抹,腾地一下躺在了手术床上。她说,该引流的是我,她让胡院长赶快安排医生给她做手术。这时,手术室里几十双眼睛你望我我望她,闹不明白是咋回事儿。

原来这些事儿都是背着牛秘书进行的。在石榴花怀孕后不久,花花子也怀孕了。花花子怀孕是婆婆逼的,婆婆盼个带把儿的孙子时间长了,她在闭上眼睛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花花子给她养个男孙。花花子心想,生个孩子还不容易嘛,只是违反国策,再说自己的男人身为国家干部,他不可能同意的,只是婆婆软硬兼施,磨破了嘴皮,她无法招架,后来也就应承了。她心想,先哄弄着些,这怀娃娃的事,不是说怀就能怀上、可她没有料到,她婆婆的执着非同一般,经常两只眼睛盯着她的肚子。这盯了快二年了,还是个空皮袋,她就不愿意了,起先是好几天不吃饭,后来就豁出去了,每次和老公做那个事的时候,有意识的不避孕。可是牛秘书在这件事上很小心,肚子起不来,没法向婆婆交代。有次婆婆有点小恙,就觉得可能是阎王爷在喊她呢,她以为花花子还在糊弄她,就说我闭眼前看不到孙子,只要看到媳妇肚子大起来也就心满意足了,说完就给花花子下了跪。这一绝招让花花子头“嗡”地一下,她忙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给老人叩了三个头,然后将婆婆扶起来说:“你折煞我了,我怀,赶年底让你抱上孙子。”老人从此以后活蹦乱跳。花花子认真地做了一番分析,将自己的老公、石亲家等优势条件考虑进去,觉得尽管有风险,但可以化解开。她决心一定,办法就来了,她将避孕套用针扎了个眼,还真的就怀上了。

不过,这怀娃娃的事明显是违规的,一月二月见不出,三月四月还能穿件宽衣服遮着盖着,到五月六月就该显怀了,那就得大白于天下了,咋办?婆媳俩研究的结果是请石亲家的客。他们觉得这娃娃出来出不来,就看把关的人让你出不出。这把关的关键人物就是石榴花。她们也知道石榴花执法严格,惹了不少人,骂啥话的都有,本不忍心再给她添麻烦,可事情到了这阵子就顾不了许多了。婆媳俩把她请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发个准生证,就大笔一挥的事情,不至于那么绝情吧。

石榴花在花花子家吃饭是常事,就跟自己家一样。下乡骑自行车,只要有空顺路,她就去花花子家撮一顿,特别是花花子抻拉的拉条子拌面,吃在嘴里最解馋了。有时花花子忙了,她就自己上锅,反正油盐酱醋、鸡蛋、肉臊子在哪放她都知道。可是,今天搭了请字,请她去吃饭,还是第一次。她心想,这个花花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是周末的一个下午,牛秘书不在,去县城开文秘会去了。石榴花骑车到花花子家,上房地中间一个大圆桌上,七碗八碟的各样菜肴已经摆好。石榴花一见这阵势,有点蒙:“呀!今天你们到底请谁的客?这等隆重,肯定是个尊贵的客人,我可陪不起啊!”

“就是请你这个客人!”随着声音进来的是花花子的婆婆,满脸的皱纹都舒展成了花瓣花叶,笑得人心里怪痒痒的。石榴花动开心思了,摆下了这样一个阵势,是出乎石榴花意料的,石榴花愣在那里,感觉像一颗炸弹摆在了面前。三个人没有礼让,都迟迟不动筷子。吃!吃!花花子一个劲儿地让,石榴花在花花子脸上望一下,又在婆婆脸上望一下,两人的眼睛都似在回避她。她见婆婆偷偷向花花子递了个眼色,而花花子装作没看见。婆婆脸上的皱纹又难为情地挽成了一团乱麻。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丫丫她干妈,求你个事。”

石榴花说:“大妈,有啥事你尽管说。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客气呢!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办,我办不了的,会请朋友办。”

老婆婆说:“求你给办个准生证。”

石榴花问:“给谁办呢?”

老婆婆说:“就我们的花花子啊。”

石榴花说:“大妈,我当是个啥事呢,你看这丫丫还小,县上规定头胎到二胎间隔八年,再过四年,不用你吱声,我会把准生证送到你门上来。”

老婆婆说:“不行啊她干妈,都快三个月了,和你的月份一样大。”

“哎呀!花花子,你怎么不小心怀上了,走!赶快引产!”石榴花说着就要看花花子的肚子。

花花子眼睛已水汪汪的了,睫毛上一滴泪珠将落未落,她泪嘤嘤地说:“你就让我生去吧,已经不小心怀上了。”

石榴花很同情花花子,她知道花花子的难处,但一想到它所引起的连锁反应,就不敢想下去了。

花花子见石榴花轻轻地摇了一下头,很是失望。她侧目望了婆婆一眼,见婆婆凶凶的脸色,她有点怕,怕把事儿弄砸了。她拉着石榴花的手说:“已经这样了,再说这又不是超生,只不过是间隔时间没到,就不能……”

石榴花用手止住了花花子的诉说,她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一面是情,一面是理,如果不应允,她会失去很多。如果应允了,她会失去的更多:失去工作的责任,失去群众的信任,失去天河坝乡苦苦挣来的计划生育工作的大好形势。她想,看现在的情势,要想做到既不失情又不失理,是不可能的。咋办?便想来个缓兵之计,正在这时婆婆搭上话了,那话语不打弯儿直戳戳地直抵石榴花的疼处:“石大主任,我想我们家也没有亏待过你,就这么点事儿,大权在你手里呢,看在我老婆子的这张老脸上,你抬一下手不就过去了。”

石榴花这时如坐针毡,她想与花花子个别交谈一下,可是花花子不给她机会,她明着暗着往婆婆那里推,把石榴花逼到了一个转不过弯儿的悬崖上。她最后心一横,要得罪人就得罪一个吧,不要得罪一大群,她说:“大婶,计划生育是国策,我……”

“你别拿大话压人,我不爱听,你就说准还是不准?”老婆婆来硬的了,石榴花早从老人家脸上翻滚的阴云看出来了。

石榴花往常遇到这样不讲理的茬儿够多的了,她怕过谁,一个一个难剃的头,还不是照样都乖乖地剃下来了。可眼前的老人是花花子的婆婆,牛秘书的亲妈,平素就跟自己的亲妈一样看待,这阵儿纵然话说得难听,总不能她不仁我不义吧,她还是好言好语地对答相劝。可是不曾想到,老人家最后一招,把石榴花逼到崖底下去了。

婆婆说:“石主任,我们都是女人,女人生来就是破口子,它就是一眼泉,清水常流,生命不休。”石榴花听到此处,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想不到老人家还有这等深沉而又不合时宜的生育理念。

老婆婆继续说:“我这一辈子生了六个光光头,说生就生了,顺顺当当的,多是多了些。没怀上就不说了,可这怀上了,也是没防着,我看你就高抬贵手,让生下来吧。”老人捂着嘴咳嗽不断,脸涨得通红。石榴花摇了摇头,见有空隙,可她就是插不进去嘴。其实,老人已经断了她的后路,逼得要她就范。但她万万没想到,老人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石主任,我丑话说到前头,花花子如果被你们逼得引产造成习惯性流产,再怀不上娃娃,你能负责吗?”

石榴花越听越不是味,这不是老人的话语,而是牛秘书的口气,她怀疑这是牛秘书导演的一出戏。平时,老人笨嘴拙舌的,哪会说个“习惯性流产”,他还躲得远远的,还戴回来三朵大红花呢!原来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石榴花的气不打一处来,她立即掏出手机给牛秘书打电话,可是对方关机,她更认定了这是牛秘书所为。她气得胸腔起伏,嘴唇颤抖。老人还在按自己的思路行事,她才不管你气不气的。可是却苦了花花子,她早已看出石榴花的言谈举止,所思所想。这哪能怪牛秘书呢,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我怀了孩子。这都是婆婆想要孙子太急迫了,甚至有些不择手段。婆婆还有最后的一把杀手锏,但她又拗不过婆婆,这阵儿她已急出了一身汗。她已下定决心,就是得罪了婆婆,落个不孝的罪名,也要阻止婆婆甩出那把“杀手锏”,可是为时已晚,婆婆已冲口而出:“石主任,我知道你和花花子是前后怀上的娃娃,你若不怕引产后怀不上娃娃,你看着办,你能生,她就能生。”花花子忙说:“妈!话不能那么说,那不是一回事。”

老人说:“不要插嘴,你们之间是好姐妹,只要娃娃能生下来,得罪人就我这个死老婆子一身担了。”

老人甩出的杀手锏,还真的将石榴花击蒙了,她想这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她显然是生气了。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打开一看,是牛秘书打来的:“亲家,你打电话有啥事吗?”石榴花狠狠地将手机关上,装进了口袋里。花花子一直小心地盯着石榴花的一举一动,她听出了那是牛秘书打来的电话,她的心嗵嗵地跳着,几乎要崩溃了。

石榴花决心一定,看来只能走这条路了,她说:“大妈,你说的话可算数?”

老人迟疑了一下,说:“算数。”

石榴花说:“我若生?”

她说:“她也生。”

石榴花说:“我若引产?”

老人颤巍巍地说:“她也引产。”

石榴花说:“一言为定?”

老人结结巴巴地说:“一言为——定。”

石榴花说了声好吧,抓起背包就出了门。花花子紧挡慢挡没挡着,声音里泪吟吟地喊着说:“还没吃饭呢呀!我的天,这可咋办呀?”

一桌连筷子都未动的宴席静静地摆在那里,似乎不情愿地盯着愁眉苦脸的婆媳俩。婆婆原像个鼓圆了气的皮球,石榴花这赌气一走,知道是事与愿违,惹下祸了,就像那球被扎了一针,“噗”地一声瘪下去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花花子更没了主意,热泪长流,急得在原地转悠。婆婆与石榴花赌咒式的一来一往,肯定是把事情闹大了,说不定出啥事呢?石亲家是惹下了,自己的男人肯定是惹不下,如何面对这两个对自己最好的人?

婆婆忽地想起自己“一言为定”这句话,想把对方镇住,结果适得其反,对方的气势倒把她完全给镇住了。她好后悔,也有些后怕,不知道出啥事呢?她说:“花花!还不快去看看,可千万不能让丫丫干妈引产啊!你去替我赔个错,就说我老婆子活糊涂了!”

花花子一听老婆婆这话,知道她服了软,多少年背的包袱该甩掉了。她破涕为笑,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一溜烟地追石榴花去了。

花花子一边追一边打听,询问着石榴花去了卫生院,她更恐慌。花花子急忙跑进卫生院,就出现了两个女人在手术床前抱头痛哭的场面。牛秘书知道了内情后,他长出了一口气,颓然坐在了身后沙发上,像倒光粮食的口袋,瘪瘪地窝在了那儿。但他的两个眼珠子却没有离开两个女人,他左眼给了石榴花,是一种献媚的笑;右眼给了花花子,是一种怜悯的狠狠的瞪。花花子躺在手术床上说啥也不下来,就要医生立马给她做引产手术。院长说外科医生不在,她也不下来,最后还是牛秘书抱下手术床的。花花子趁势将头贴在牛秘书的怀里,哭得出了声。牛秘书知道这都是老妈出的馊主意,此前老妈多次在他耳边说过,他没当回事,可谁能料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等程度,他知道花花子是最委屈的。

石榴花眼睛揉得红红的,待手术室里围观的人散尽后,她便指着牛秘书的鼻子好一顿数落:“没见过你这种男人,连个老二也管不住。”

牛秘书急忙辩解:“没有啊!”

石榴花指着花花子的肚子说:“事实都摆在面前了,还不认账?”

牛秘书表现出一脸茫然,嘟哝着:“我也不明白。”

石榴花立马翻脸:“你敢说不是你的?我如果是你老婆,把我的心都亏烂了。”

花花子急忙插言:“不怪他,都怪我。”

石榴花说:“怪你,怪你个啥?你太软弱了,还净护着他,这等没良心的男人早该打到河里喂鳖去了。花花子亲家,我知道你的难处,牛大妈她们那老一辈人的生育观,是在那个特殊时代形成的,也怨不得她们,要怨就怨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牛大妈给我狠狠地上了一课,从今往后,我们还要做好计划生育国策的宣传教育工作,要做到深入人心,家喻户晓。”

花花子说:“丫丫干妈,老妈盼孙子心切,话说重了,伤了你,我这里替她赔罪。”

石榴花还是不放过牛秘书:“你赔的什么罪,她儿子是干什么的?这责任不怪你也不怪大妈,如果他把自己管好的话,哪里会有今天的麻烦?”

牛秘书一本正经地说:“我早就说过,我管不好,要你帮助代管,你……”话还没说完,他就做好了逃跑的架势。石榴花伸出手来,像老鹰的爪子直扑牛秘书的裤裆。花花子忙把石榴花挡住,揽在怀里。三个人笑得苦涩而又开心……

责任编辑 孟 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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