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与大象
2016-07-06麦微
麦微
杨绛先生原本希望悄无声息地离去,不要隆重的仪式,不要掌声、赞美和悼文。但是瞬时间,新闻媒体、微博、微信群里争相奔走相告,转发先生的文字,她的只言片语被视为金玉良言。“你的问题主要在于读书不多而想得太多”“他发愿说: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情人、知己和朋友三合一”。杨绛的价值,似乎是在其与钱锺书的千丝万缕的关系中建立起来的,而背后体现的是当今社会舆论竭力为中国女性树立一个颇为耐人寻味的道德楷模和生活指南。杨绛先生逐渐发酵为杨绛现象。
如此一来,在众多因素的作用下,丰富多元的杨绛个体让步于一个扁平化的女性角色。这样的话语建构和集体赞颂不禁令人深思:当下中国社会面临着怎样的集体焦虑,以及理想女性角色的缺失?那么,在何种程度上,杨绛先生的故事,能够为我们讨论当下社会面临的女性问题提供可能的参考角度和方向呢?
1932年初,东吴大学因学潮停课,本应随着同行伙伴报考燕京大学的杨绛先生,临时起意,到清华大学做了借读生。冥冥中,命运将杨绛牵引到了钱锺书的身边。后来,两人自由恋爱并结婚,杨绛放弃了去美国留学的机会,陪钱锺书远赴英伦,后又去了法国。在留洋的岁月里,他们嗜书如命,刻苦用功,经常两人整天在图书馆泡到深夜。在丰富的精神世界里互相取暖,寻求慰藉和安宁。之后两人辗转回国,在战火硝烟和流变中,避其光芒。
杨绛先生写《我们仨》时已是92岁高龄了。当时,丈夫和女儿已相继辞世。她写作的三里河居所,是一家人长年颠沛流离后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居所,如同一块自我耕作的试验田,任一家人在此实践各自的人生哲学:“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
初读杨绛,是在十几岁的青葱岁月。当时的我,还无法理解杨绛先生作为一名才华横溢的现代女性,为何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陪钱锺书到欧洲游学陪读。更不能理解为何先生可以将贤惠与才华融为一体,在往后的动荡岁月里,平静地活着。
显然,她最看重“我们仨”的关系。这是每个人一辈子里最为基础和亲密的“小家”。而杨绛一家三口用一种“生命的轻盈姿态”来面对坎坷。他们一起互相逗乐、取外号,发明“冒险”的游戏,将周遭的过往用认真却不较真的方式,冷对沧海桑田。
但看似圆满的“我们仨”,不论如何努力,却也抵不住命运的捉弄。在第一部分的梦境中,分离、疾病、死亡一场场上演在人生驿道上。字里行间,一种令人窒息的深渊,让人哀伤而沉重。又似乎说的不止是惆怅和亲情。在面对生死离别的苦难之下,我们看到的是一种随性的生活态度。杨绛先生用平淡的经历告诉我们,平凡如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在明知道看似人生虚无如泡影、渺小如尘埃的冰冷答案后,仍能笃定、认真且努力地度过每个当下。这里的当下,既包括日常人伦中的往来,也包括对为此着迷的志业和向往。前者如同极为平常的白纸铺垫基调,后者是缜密和认真的工作。将洗衣、做饭、做清洁看作与读书、翻译、写作等同等重要的事情,抵抗时间,与自身和历史的命运平和相处。
由此,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颇让人费解,却又引发诸多深思的杨绛先生。在传统意义上,她不算是“最贤的妻”。论作为人妻,初到牛津的时候,杨绛甚至连做饭也不会。其女儿在离世前,担忧的也是母亲的衣食问题。当然,杨绛也不符合唯唯是诺的妇人形象,因为她过于有才华、有主见,而不愿意轻易服从于他人;而比起女性独立,在英国生活的时候,她一直靠的是钱锺书的清华庚子奖学金,没有什么独立的经济来源。而且一直以来,她的生活看似是围绕着钱锺书的生活轨迹转着,她并不独立。
但是她的聪慧在于,在任何一个环境下,都能转而为其所用,既要做“妻子”和“母亲”,又可以巧妙地平衡多方关系,发展个体的志趣。不为功名而读书,不为五斗而折腰,这固然是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基本态度,而在我看来,她生命的丰盈,并不在于她的“贤”,也不在于她的“才”,而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判断力、审时度势的聪颖,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智慧,将“贤”与“才”精妙地融在一起。她寻求的是一种独立、张扬、责任和柔情的人生态度,在绝望和悲伤中体现她极为令人钦佩的冷静和坚强。这如同动物园里的大象,“聪明不外露”(杨绛语)。当无常的命运将生命的食料——大团的粮食、整只的苹果、整条的萝卜、连皮的香蕉——胡乱地丢弃过来,大象依然可以优雅地过日子,将一束束稻草拍打干净、弄整齐,放入嘴中,细嚼慢咽,不为周遭之不幸所动。
由此,要全面地评价杨绛先生,其实是在讨论一个更为宽泛的问题:何为理想的中国女性?究竟怎样的女性形象应当成为当下社会的角色和道德标杆?这种反思需要沿袭历史的社会思潮,并落脚在当下的社会情境中。这种反思的最低限度,是一种破性别化的话语体系。人类学家玛丽莲·斯特拉森(Marilyn Strathern)认为,性别并不是建立在单纯的“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的框架下,而是以镶嵌在关系为基础的“角色”作为支点,将女性首先作为一个充满潜力的完整个体看待。而这样的“角色”必定是多元的,而非单一的;必定是个人化的,而非集体性的。
而我们对于杨绛先生的评价,如果以此角度出发,那么与其赞扬其“最贤的妻”“最才的女”,不如反省在两人相处中,二者如何互动以经营一段人生;不如试图将她视为深受20世纪初期的现代女性观念影响,并身体力行之个体。我们看到的是一位“母亲”、一名“妻子”,更应该看到她作为一个学术人,在推进现代戏剧创作上、翻译西方经典名著等过程中,她应该扮演的角色。她的生命是建立在日复一日的基于自我的工作中。在更宽泛的意义上,她让我们看到,如何在多重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中形成她独特的生活哲学,如何将不同的由角色组成的稻草,细嚼慢咽,将日子过得“聪明如象”。
除了怀念与赞美,我们要做的还有很多。
题外记
前段时间忽然想给杨绛先生写信,却没有找到合适的信纸,一时作罢,后竟成了一生的憾事。一路从清华到剑桥,生命足迹里不乏杨绛先生的影子。经丈夫提醒,“你还给她写过信呢!”我一想,还真是。想当初在清华老馆的大自习室,嗡嗡几百号人,几十条长桌旁,奋笔疾书的场景跃然出现在脑海中。身边同学有的看书写字,有的准备考试,也有的端着电脑正襟危坐。跳动的青春,奋斗的笔记。那时,我有幸获得由钱锺书、杨绛夫妇设立的“好读书”奖学金,于是当年,就在老馆安静的自习室里,我一笔一划给杨绛先生写了一封感谢信。信不长,具体内容已经不记得了,依稀记得谈到了理想和未来,留学与归国等问题。再后来,我去了英国剑桥。当时心仪的男友,是个饱读诗书、热爱文学的学长。我们俩一个在牛津,一个在剑桥,经常坐着大巴互访。4个小时的路程,多是横七竖八的乡间小路,很不舒服。坐完了想吐,得缓一个晚上才能回神。冬日夜长,学业繁重,但我们自诩钱杨伉俪,互相取暖鼓励,读书、论文,生活过得丰富而愉快。多年后,和学长劳燕分飞,我继续留在剑桥读博,他去了美国,却留下了青春最好的时光。其间,我遇到了一些人,回过几次国,后又去了几次西非。不安分的心,向往着诗与远方。除了将杨绛先生作为榜样之外,我们这代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探寻和构建自身的生活意义。谨此小文,怀念杨绛先生。(作者系剑桥大学考古与人类学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