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大师的脚步
2016-07-06秋之梦
秋之梦
杨绛先生名在译笔和散文。我的外文功夫远远跟不上她的脚步,就写一篇散文致敬她。这里面有他们的故事,有我的故事,或许这原本就是同一个故事。
读杨绛的散文,是在历史沉重和死生无常间切切地体会一粥一饭间的小确幸。关于《我们仨》,读者各有理解,有人读出欢喜和乐观,有人读罢大悲而致病。但这都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可是知易行难,大概我们要用一生的波折去慢慢地接受这样的人生。
相似的留学际遇,让我读杨绛的早年生活不免有强烈的代入感。这跨越时空的联系很是奇妙,甚至觉得她就是早生100年的我们。100年后,我的同窗好友一定也有人在各个领域有这番成就,给后人启发。即便对于不求成名成家的人,比如我,也至少值得从她身上收获两件事,一件关于读书,一件关于做人。
一
先说为什么杨绛夫妇让我倍感亲切。钱锺书年轻时如果放在今天,那是一枚标准的吃货:
我刚剪得一刀,活虾在我手里抽搐,我急得扔下剪子,扔下虾,逃出厨房,又走回来。锺书问我怎么了。我说:“虾,我一剪,痛得抽抽了,以后咱们不吃了吧!”锺书跟我讲道理,说虾不会像我这样痛,他还是要吃的。(《我们仨》)
还有杨绛夫妇在牛津读书期间第一次煮红烧肉:
生姜、酱油都是中国特产,在牛津是奇货,而且酱油不鲜,又咸又苦。我们的厨房用具的确是很不够的,买了肉,只好用大剪子剪成一方一方……红烧肉居然做得不错,锺书吃得好快活唷。……我们把嫩羊肉剪成一股一股细丝,两人站在电灶旁涮着吃,然后把蔬菜放在汤里煮来吃。(《我们仨》)
是不是吃货形象跃然纸上?
汉堡、披萨、意面、芝士固然好吃,但哪里满足得了博大精深的中国胃。留学生一定对杨绛笔下的满足感同身受,尤其是那种一番钻研之后发现一种新的解馋办法的快乐体验,在学校的时候尤其突出。
我在剑桥时的宿舍虽然配有公用厨房,但炉灶都是西方旧式的电灶,火候十分不好控制。而且有些没有排油烟机,一炒菜就烟雾弥漫,弄不好火灾报警器就响了。这样一来就只能“曲线救国”,我大三的时候才懂得买个电饭煲可以带来诸多便利,比如煲汤、蒸饭、涮火锅。
英国人聊天喜欢去酒馆,中国同学相聚则一定要满足裹腹的条件,在同学宿舍组织火锅聚餐,烟火气十足,谈论的则是维特根斯坦和孔孟老庄,是真正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这个桥段也是似曾相识:
我们搬入新居之后,我记得一个大雪天,从前的房东老金踏雪赶来,惶惶然报告大事:“国王去世了。”……我们没想到英国老百姓对皇室这么衷心爱戴,老金真的如丧考妣。(《我们仨》)
我物理系的同学里就有这么一位皇室的粉丝,宿舍里挂着女王的画像和英国的国旗。那年英女王钻石庆(继位60年),他带领着一行同学浩浩荡荡举着小旗一早就从剑桥出发去伦敦观摩。来回9个小时的奔波和雨中等待,终于等到泰晤士河上载着女王的船队,和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女王的身影。
和许多大型活动一样,因为人山人海,厕所和座位是一概没有的,来回的火车上也只有站位。尽管条件艰苦,同学们做了英国国旗花纹的蛋糕带去,这等全情投入也是令人叹为观止,在这件事上我真的很难入乡随俗。
想起这些时光,我对杨绛说在牛津度过了“生平最轻松快乐的一年”深以为然。人生就像游戏里打怪升级,关卡只会越来越难。这也许能让还在校园里的同学珍惜各自的时光吧。
可这轻松快乐的时光,可以给我们一生应付命运的底气。
二
杨绛和钱锺书都是书虫:“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还有“锺书把假期的全部时间投入读书”。
在读书这件事上,我们中大多数人是已然分了心的。中学时我最得心应手的科目是文学和古典学,结果专业选了纯理科,硕士毕业之后却从商了。我的留学生伙伴中似乎大多和金融沾边,有人创业,也不乏读博的。可我觉得钱杨夫妇对读书的全情投入无论放到哪门手艺上,都会得到令人羡慕的修为。现在我们都熟悉的“一万小时定律”用到二人读书的功夫上,那不到中年就登峰造极了。无论本职工作是制造飞机火箭,还是房产中介,停下来读读古今圣贤,心里能敞亮不少。我读到杨绛48岁时为了翻译《堂吉·诃德》开始重新学习西班牙语时,倍感励志,立刻转发给我刚刚年过半百的母亲。好学使人自带光环,精神百倍。
对一门学问的痴迷和热爱让人变得丰富又简单。钱锺书翻译《毛泽东选集》,发现原作中的纰漏:孙悟空明明没有钻入牛魔王腹中,所以毛主席得先作修改。这种执着,我在校园里倒确实见得最多。
我的中学生涯,前一半在中国,后一半在美国。教过我的语文老师里,中国有一位“活辞海”,美国也有一位“活辞海”。我管他们叫作“活辞海”,因为他们随口就能说出很优美的句子,文学掌故也似乎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如果生在孔乙己的时代,他们大概是知道“茴”字的4种写法的那类人。我一直觉得这是一种深不可测的本事,得真正博览群书才行。
近朱者赤,在这种言传身教下,我学问长进虽慢,可学究气(pedantry)却很快学来了。后来离开学校也脱不掉这种气质,有几次关于牛津逗号(Oxford Comma)的用法都要据理力争。还比如别人投简历讲究在诚实的基础上夸大一些,我却总是谦虚谨慎,反而惹来诸多烦恼。不过这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态度(intellectual honesty),让我在大洋彼岸也很快找到了精神的家园和志同道合的伙伴。
进入大学之后,我旁听了一阵子古希腊语。听说教课的教授正在组织《普罗米修斯》的念白剧,需要能用古希腊语朗诵的演员,我就自告奋勇地去试镜(audition)。结果读音不合格给打了回来,不久就放寒假了。谁料放假期间收到了来自教授的电子邮件,附件里有一个音频文件,是一段录音。录音的开场白说,本音频专门录制给Dreamy同学,希望能帮助她模仿古希腊语的发音,随后是一大段《普罗米修斯》中的念白。教授至少70岁高龄,用心至此让我心生感激和敬服。
一心扑在一件事上的人,对生活的琐事往往就疏忽了。钱锺书生活笨拙,“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脚右脚,拿筷子只会像小孩儿那样一把抓”。我身边也有这样的同学,可惜他没有像杨绛一样能干的伉俪,所以这位独居的同学只好吃了4年的白煮pasta(意大利面),据说天天顿顿都只用清水煮熟,也不放佐料。这对他健康有极坏的影响,这是后话。
同学聚餐,他只出席,并不点东西吃。这并不是因为他家境贫穷,而是因为他思想上反对货币制度。我们曾是同班同学,了解他是真正忠于自己的想法,毫不动摇。我也去过他的宿舍,一地的电路板,还有一个拆开了的打印机。他不上课的时候都在钻研这些。这位同学大学入学之前就独立编写了一整个操作系统,考试成绩却一直一般。这应对了钱锺书的“觉得为一个学位赔掉许多时间,很不值当。他白费功夫读些不必要的功课,想读的许多书都只好放弃”。学究气果然是不分国界的。所以当读到钱杨二人读书人的呆气和灵气,我立即懂得。若他们晚生几十年,他俩就是我身边的这些可爱的老师和同学。
我很幸运,大学时常似杨绛般有过一样的满足感,觉得能这样读书,夫复何求。剑桥的一砖一瓦都写着学问,康河水上的波澜都是前辈过往留下的学养。我们不愤地管牛津大学叫作“别处”(The Other Place)。但以钱锺书机智的文笔和辛辣的讽刺功夫,估计我在他的面前也不敢造次“轻视”牛津的。
三
学问多的人恰恰容易钻牛角尖,可能因为做学问本来就需要较真的精神。而且从《围城》和旁人的记述看来,钱杨二人也有着聪明人特有的敏感和刻薄。难怪人说难得糊涂,思想者洞察诸事,常常自寻烦恼。
我的朋友中,博士群体是抑郁症的高发人群,所以觉得很值得从他们夫妇身上学来一些自我保护的方法。他们夫妇二人在动荡多变的大环境下也能勤勉工作,一家人牢牢相守几十载,更留下造福后世的作品。过程多舛,我相信走过来的背后是有大智慧的。
这个大智慧通俗地说叫作理智地清理情绪。背井离乡讨生活,无论是北漂还是留洋,许多人时时刻刻在和各式各样的压力搏斗着。而相比可以通过努力解决的问题,思想负担往往是更大的压力源头,严重的时候甚至能把身体压垮。我们不妨借鉴钱杨二人消解思想负担的方法。比如关于钱杨二人在动荡中的沉默,他这么说:
惭愧自已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至多只敢对运动不很积极参加……惭愧常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净。惭愧也使人畏缩、迟疑,耽误了急剧的生存竞争;内疚抱愧的人会一时上退却以至于一辈子落伍。所以,惭愧是该被淘汰而不是该被培养的感情;古来经典上相传的“七情”里就没有列上它。在日益紧张的近代社会生活里,这种心理状态看来不但无用,而且是很不利的,不感觉到它也罢,落得个身心轻松愉快。(《干校六记》序)
他嘴上虽说惭愧还是忘记的好,其实既然写出来了也就是没有忘记,还是惭愧的。但他们没有沉溺其中,让负面的情绪占领生活和后半生。自身的不足和向好的心意并不矛盾,可以共存,不必耿耿于怀。不然二人被批斗时都没有轻生,事后倒被惭愧压垮了,又有何益?这里的关窍在于他梳理了惭愧这种心理对身心的伤害,所以主动地去管理它,好腾出精力来应对已经极富挑战的生活本身。
惭愧是最难放下的,委屈更是常有。人人都会遇到不被理解,被贴标签,甚至被孤立。可既不能改变什么,又问心无愧,那不妨兵来将挡,泰然处之:“我们虽然被打入‘牛鬼蛇神的阵营,我们心里很安定,因为从未觉得革命群众是敌人,我们和他们只是处境不同而已。”杨绛母亲去世的时候,是杨绛说她第一次遇到伤心事:“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悲苦。但是我没有意识到,悲苦能任情啼哭,还有锺书百般劝慰,我那时候是多么幸福。”生活和戏剧最大的区别就是生活只有演员,没有观众。跌宕起伏的情绪,除了自己之外少有人侧目——大家都忙着演各自的戏份呢。既然不能任情啼哭,不如收拾精神把能量用在能改变的事情上。说得容易,其实这也得慢慢修行。
他们活得像水一样,坚韧得折不断,柔软得没有形。以水的形态涓涓向前,不被旁枝末节的名利诱惑分散。读书的时候,我的周围有一座象牙塔保护我。离开了校园,才懂得还需要另在心里面建一座真正的象牙塔。支撑起这座象牙塔的不是完美的自己,也不是别人眼中顺遂的人生,而是懂得敬畏世事的不如意,在清醒中原谅别人,原谅自己,和命运握手言和。“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即便是天之骄子,有过年纪轻轻就走遍世界的历练,如意事也未见得比别人多一件。所以达观才是真正的人生智慧。
结语
世界经历了最沧海桑田的几十年,很多都变了。过去海内外书信不便,思乡情苦,现在我们有了微信,多了几分安慰。国外的酱油不再是“又咸又苦”的奇货,而是可以随时买到的家常。杨绛看到的伦敦东头还是贫民窟,现在却建起了国际化的商业圈。两位先生爱国,所以新中国成立前夕“有好几条路都不肯走”“放弃自己国家的奖学金而投靠外国富翁是决计不干的”。我们如今能在剑桥大学里建立起书法社,开展民乐团,把我们内心挚爱的美丽文化传播给世界,也是爱国的一种形式吧。
但更多的东西没有变。书里的黄金屋照样璀璨富饶。人生的课题一直都是内心和世界的和平相处。(作者系剑桥大学理论物理专业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