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牲灵
2016-07-06凸凹
凸凹,本名史长义,著名散文家、小说家、评论家。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七日生,北京房山佛子庄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评论家协会理事、北京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房山区文联主席。
创作以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为主,已出版著作近三十部。著有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大猫》《玉碎》《玄武》等八部。著有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风声在耳》《无言的爱情》《夜之细声》《故乡永在》等三十部,出版和发表作品七百余万字,被评论界誉为继浩然、刘绍棠、刘恒之后,北京农村题材创作的代表性作家。
近六十篇作品被收入各种文学年鉴、选本和大中学教材,作品获省级以上文学奖三十余项,其中,长篇小说《玄武》获北京市建国六十周年文艺评选长篇小说头奖和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散文获冰心散文奖、第二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老舍散文奖、全国青年文学奖和十月文学奖,二○一○年被评为北京市“德艺双馨”文艺家,二○一三年被授予全国文联先进工作者称号。
老人与猫
外祖母与外祖父的结合,在我看来,是一桩很有意思的事。
说是包办,却也不完全是包办。外祖母的爹问她:“有人给你介绍了一桩婚事,愿意么?”外祖母并未见过外祖父,竟说:“愿意。”外祖父的爹问他:“有人给你搭勾了一桩婚事,愿意么?”外祖父也不要求和姑娘见上一面,竟也说:“愿意。”
于是,坐轿的坐轿,抬轿的抬轿,故乡就又多了一个家庭。
第一次吵架是婚后的第七天。
外祖父从地里回来,抱一捧新剜的土豆,高兴地对外祖母说:“焖一锅土豆小米饭吧。”外祖母便马上生起柴火,高兴地焖土豆小米饭。
高兴的外祖父不是抽他惯常的铜杆烟袋,而是依在被垛上,耸肩摇头地吹荆管制的笛子,呜哇呜哇好听得很。外祖母觉得他真了不起,就被他的笛子吸引了。当锅中传出糊味的时候,外祖母才怔地觉醒;外祖父也住了笛声,勾勾地盯着外祖母:
“糊了?”
“糊了。”
“你怎恁不中用!”
“谁让你吹那勾魂的玩艺儿。”
“你的魂儿就那么容易被勾么?又不是吹给你。”
“那你吹给谁?”
“反正不是你。”
“既然不是吹给我,最好别在我跟前吹。”
“……”
外祖父这才发现,外祖母的脾气蛮倔,是个爱顶嘴的主儿。便窝在被垛上,生外祖母的闷气,饭也不吃了。
外祖母也感到委屈,认为外祖父有些浑吝,有些不懂人情礼短。所以,她不但不劝慰气郁的外祖父,竟也倚在土炕的另一头,默默地不吱声了。
一对新人,竟有了分庭抗礼的样相。
外祖父便觉得丢了面子,极想发作;但想到正在蜜月里,就忍了。
过了蜜月,外祖父对外祖母说:“我是当家人,不管什么事,面子上得让我过得去,不许跟我鸡一嘴鹅一嘴的,那样,邻人见了,成何体统呢!”
外祖母头一歪:“看美得你……”话音未落,外祖父的巴掌就打过来了,外祖母便掩面而泣,心中竟渐渐生出恨意。
这以后,外祖母常常和外祖父因一点小事而吵嘴,并不顾忌外祖父要的所谓面子。久了,外祖父便习惯于动手。起初尚有一些顾忌,到后来竟发展到在门后放一把荆条,待外祖母再耿耿地与他争执时,外祖父便大打出手;外祖母白晰的手腕上便常常留下一道道抽痕。但她仍不屈服于外祖父的威压,一边挨着鞭笞,一边还勇敢地申辩……
待儿女们该嫁的嫁了,该娶的娶了,只剩下两个孤独的老人时,他们却突然不吵了。外祖母再也不屑于顶嘴:外祖父发作时,她呆呆地纥蹴着,似不再听到声音;外祖父觉得没趣,兀自唠叨一番后,也戛然陷进沉默。
有一年,我去外祖母家。外祖母也是焖一锅土豆小米饭,给我盛上,她自己也盛上,殷切地劝我吃。外祖父被冷在一边,那黯淡的目光,透着一种无奈的阴郁。我想给外祖父把饭盛上,外祖母却说:“甭管他,他自己有碗。”在我纳罕间,外祖父从碗厨里拿出一双碗筷。那碗又黑又脏,像久未刷洗。他低下头去盛饭,手不停地颤抖。我抢过他的饭碗,给他盛上了。外祖父很激动,一边闷声吃着,一边悄悄地淌着泪。未咽下几口,他就咳咳地喘起来,晚年的外祖父害着极重的肺病。
晚上,患肺病的外祖父竟要陪着我喝酒。我劝他要保得身体,少喝一点才好。他竟执拗地喝下去,一杯接一杯,招惹着一阵阵喘息。待到微醺时,他竟对外祖母说:“他外祖母,不喝一口么?”那表情有些巴结,但却是极真挚的。
外祖母说:“老了不是?知道俺有用了,晚了!”她将那一双端酒的老手,无情地搪了回去,令外祖父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外祖父是可悲的。并没有征服了外祖母,却吃了自己专横的苦果。
两位老人一辈子都没照过像,来时我带了机子。临走时,想给他们照一张合影。凳子放在日光融融的院井中,可怎么也不能将二老拢在一起。让外祖父先坐在凳上,外祖母就怎么也不去坐;外祖母先坐下了,等外祖父刚挨她坐下,她就又起身了。好不容易将二老哄妥帖,但挨在一起的那种表情却令人哭笑不得:一个脸朝东,一个脸朝西,两张脸扭曲而僵硬。就只好让他们分开来照,再到暗房里做技术处理。舅姨、母亲所珍藏的两位老人的唯一的一张合影,便是这样的作品。
到后来,孤独的外祖父,就只好抱养了一只猫。
外祖父整日里把猫放到膝上,用梳子细心梳理猫的毛发。晚上则把猫拥到被窝里,搂着猫睡。外祖父管猫叫“梅子”,而他的铜杆烟袋的玉坠上也刻着一个“梅”字。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一个远遥的故事,或许与爱情有关。外祖父吃饭时,也把猫放到桌旁,把自己爱好的食物也放到猫碗里一点。冬天,他怕猫拉肚子,饮猫时,总是给猫晾一些温开水。渐渐地,猫竟与外祖父建立了感情……外祖父在屋时,猫从来不出门,总是偎在他身旁,咪咪地解除老人的寂寞;外祖父出门了,那猫便不安地蹲在门前,支起耳朵,谛听那一重一轻的脚步声。外祖父的衣裤都很脏,身上长了不少虱子,只要躺下身子,便不停地抓痒。他的胳膊抬起来很吃力,肩背就根本抓不到。他把上衣脱下,斜倚在炕上,那猫便极殷勤地给他抓背。晚上,外祖父总是睡不着,便唠唠叨叨给猫讲故事;那猫竟也久久不寐去,总咪呜咪呜地支应着,似全懂了外祖父的心事。
炕的那一头,外祖母也并未睡去,听着那低一声高一声的人与猫的对话,烦得很,便辗转不止,暗暗地恨着那该死的猫。
一天,外祖父从外边回来,见那猫伏在地上不起身,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将猫抱起,见那猫腿竟被打折了,露出尖细的白骨。外祖父那愤怒的目光搜寻着外祖母的身影,终于在柴棚的一角,搜到了外祖母那惶恐畏缩的目光。他抄起杌凳狠命地砸过去,终于的将外祖母的的腿子也打折了。外祖父悉心地包着猫的伤口,任外祖母一声接一声地哀叹。
姨舅们闻讯赶来,拥着瘫软的外祖母,悲而无声。与其说他们不敢有声,不如说他们悲悯,因为他们都知道,父亲的心上有一处心结,一如老伤虽然痊愈了,但留下疤痕也会一遇变天就痛痒,老人的愤怒,也是出于身不由己。
后来我才从外祖母那里知道,外祖父的表妹就叫“梅”,住在隔山的沟岔。那年沟岔上有几株梅开得艳,他和表妹把终身私定。表妹送给他的礼物也个别,就是那个悬着长长玉坠儿的铜杆烟袋。但不久,表妹竟被“皇协军”“协”走了,逼着给鬼子头当了小老婆。外祖母悄悄地对我说过之后,叮嘱我:“别叫你妈和姨舅们知道,更别让村里人知道。”其实,我知道,妈和姨舅们都是知道的,就独独欺瞒着她本人。既然大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相互欺瞒呢?渐渐地,我懂了,外祖母的欺瞒,是为了自尊,儿女们的欺瞒,是为了体贴,都是为了亲情的圆满。如此一来,外祖父的悲哀就重了。
最后,外祖父终于被肺病夺去了生命。我不禁觉得,他与其说因病而逝,倒不如说是再也承受不起那漫漫无期的心灵孤寂。
下葬那天,那只猫也嗷嗷地哭着跟到坟地,几次跳下坑去欲与外祖父同葬。掮工们极惊奇,说这是一个神猫。就没人舍得它被埋进土里,便派一个人把猫抱了回来。那猫倚在门边,叫了好几天,之后,便不叫了。只是不肯进食,直至饿得仅剩几把瘦骨,奄奄而毙。
外祖父一生没有得到爱情,只有猫理解他。我总是想:外祖父若是把对猫的那一份精心,匀给外祖母一点,那么,外祖父的晚景将会好过一些。
怨侣逝去,外祖母也病了好几天,痊愈后,竟变得有说有笑了。后来,她竟也抱养了一只猫,也一心一意地将自己投入进去。
我去看望她时,那猫正极温顺地躺在她怀里。她接过我带给她的蛋糕,挖了大大一块奶油,喂给猫吃。那猫肯定同外祖母一样,是第一次尝到奶油的滋味;因为它津津地咂摸着,久久也不咽下。外祖母快意地笑起来,那黑色的牙床,泛着幽幽的光泽。
我问她猫的名字,她竟做了一个调皮的鬼脸儿,“嘻嘻,叫梅。”并说:“我们姐儿俩可好了,我跟她说些心里话,她都能听懂。”这时我才留心了一下,原来那只猫是一只母猫。
外祖母的头发全白了,虽然白而稀疏,却梳得光滑,可观其心性。她足不出户,整日与猫厮守。那猫是她的钟,她从猫的眼睛里感受时间。因为好奇,便问她眼下的时辰。她乜了一下猫的眼睛,“正午。”恰是正午。猫眼里,无眼仁,皆眼白。便感到,她的形容虽然枯槁了,但她的生命却并不枯寂。
我唏嘘不已!
老人与马
一九八三年初,我被分到L镇,第一次麦秋下乡就到了老庄。
老庄支书也叫老庄,极新奇。我刚迈进村部大院,老庄便疾步赶上前,双手早已摆好握手状。果然是紧紧地握手,并说:“知道史领导要来,欢迎,欢迎!”
我很受感动。传说,时下的乡村干部,对镇里的大官小吏并不太理睬,况我又是极年青的学生出身的干部,能得到这般热诚的接见,太让人满足了。我便觉得,老庄是个好干部。
入老庄的屋子,竟发现屋子的门安得极怪,不仅前面有门,屋的后墙也有门。
正疑惑间,老庄说:“屋后有个马棚,马棚里有匹老马;后墙开个门,饮水添料便当,特别是冬天。”
我在院子里踅了一遭,看到村部的院场很大,屋后墙是院墙的一部分。若从前门去喂马,的确要绕个大圈子;而东西两面院墙外均依次盖满了民舍,民舍的主人都聪明,也将村部的院墙做了自己院墙的一部分。于是,便失了从挨近马棚的侧墙凿便门的可能,便觉得那个后门开得还合理。
我说:“院子这么大,安个马棚总可以吧。”
老庄说:“就是,本来就在这院里养着的。”
我说:“那怎么挪了?”
他叹叹气,告诉我:村里有个大理石厂,生产的大理石特好,两个美国鬼子便找来谈判。进了村部,见院里有匹马,便嘿嘿哈哈笑,说:“村政权和马在一起谈朋友,极刺激!”乡长正陪着,脸煞地就变了,将老庄叫到一边:“老庄,你养什么破马,给中国人现大眼了!”
过后,便将马棚迁屋后了。
我说:“也是,一头老马,杀了算了。”
老庄腾地站起,两只老眼极凶极凶地瞪着我,久久不移。我被他瞪得莫名其妙,胸腹间有冷汗汩汩地淌。
身边的老会计便劝老庄:“莫怪史同志,不知者不怪么。”
等老庄愤愤地走远,老会计说:“老史同志,您冒失了,这马是他的命哩!”
——那年春,种子和化肥用得极多,老庄便愁运输。队上马车倒有两挂,牲口却仅有三匹。待他四处借牲口都借空了,便狠狠心,让这马单身驾一个车。两车一样装一样跑,一春下来,竟不见这马掉一指膘。秋上,北京农展馆办农业成果展,老庄便骑着这匹马进城。不想,在馆里竟见到了伟人。
那天,伟人极兴奋,问老庄:“这马好壮噢,是自己养的么?”
老庄赶紧说:“是啊,跟您老人家说,它极能拉呢。”便急急地对伟人讲述那马在春天的表现。
等老庄讲完,伟人说:“好啊,这马是人民公社的功臣,要好好照料噢。”
老庄便唰地将泪流汹涌了。
他连夜赶回村,连夜开大会。在临时点起的雪白雪白的汽灯下,他拉着马在人前走来走去,宣泄他宣泄不尽的幸福。
于是,马便不再干活,且由老庄亲自喂养。
我找到老庄:“老庄,请原谅。”老庄仍不睬我,闷闷地抽板烟。我说:“老庄,莫生气,领我去看看马好么?”老庄这才抬起头,怨艾地看我一眼,就默默地打开那后门,朝马棚走。
见了那马,我吃了一惊:它太老了,极瘦,每块骨头都争先恐后地表现棱角;马的毛也极稀极黄,但很干净。那马起初是极慵懒地卧着,见了老庄,竟嗒地站起来,朝老庄嗅。待马极费力地张开嘴巴,便见到茶锈般乌黑的下膛,它满口的牙已落光了。感觉告诉我:这马不会活得太久,尽管有的马能活到三十年。
老庄极兴奋,抚着马的鬃毛,胸起伏如潮,喘息如风。
问老庄:“还能吃么?”
兴奋的光便倏地从老庄眼里消失:“吃不动了,水煮的软玉米,每天才只咽两捧。”
按下乡的要求,我晚上和老庄住在一起。他每天夜里两三点钟都从后门出去,很久才回来。老庄说,马只有夜里才进食,要加一点料。后来,我产生了怀疑:马既然吃得极少,睡前添些料便足矣。夏天的后半夜是好睡觉的时候,那么折腾,何必呢。于是,我便联想到老庄的老伴死得早之类。
那夜,待他出后门有许,我便翻身下床,也轻轻地尾随出去。我找墙根的暗处蹲了,看那马棚。马棚里果然有老庄。一会儿,竟见老庄将脸贴在马脸上,上下摩娑,且嘴里念叨着:
“老伙计,你真是,我不喂你你就不吃。你要肯吃一点,多撑几年,等等我。咱村上,就你和我见过老人家。如今老人家去得久了,一想这心就窄,就想叨念两句,俺是不是害神经了?”老庄更可劲地与马摩娑,干咳了两声。
“我总是想,我个泥腿子,你个哑巴牲口,怎么偏偏就见到老人家了!这些年,我总是拚命干,他老人家也不知知道不?!”
接着,便听到老庄压抑不住的啜泣。
久久,才见老庄平静下来,抓起一把草料,“吃一点儿,伙计,千万要多撑几年!”那马果然就舐他掌心里的料;那低而沉闷的咀嚼声,极似一声声的呜咽。
我急忙闪进屋来,极轻极轻地将门掩好。不是怕惊动老庄,而是我觉得,像这样的一扇门,的的确确是应该轻轻地关的。
这是一个老人的感情世界中,极神圣的一隅。即便是天地岁月,也是体恤的。